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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永別了,朋友 第十一章

第三部 永別了,朋友

第十一章

「在大學我學的是化學專業,畢業後進了一家和化學有關的公司,因為我想著遲早總有一天,要把欺負過我的那幫人全殺了,比如給他們下毒、或者弄場爆炸什麼的。說這種話也許你會看不起我。不過,只有沉溺於這樣的空想中,我才能壓制住心中的怒火。」
「沒有這回事。我也用我的方式努力過。」
「原來那是你乾的呀。沒錯,是有那麼回事來著。」仁科良作有些傷感地點了點頭。
「雖然饒了彎路,但結果不也很好嘛。」由美子憐惜地說。
「喂,振作一些!……」
仁科良作自嘲地笑了笑,然後講述了因列車脫軌事件,受傷住院以來的人生巨變,以及被迫與不愛的人結婚,等等事情。
「是啊,就是這樣的,知道了原因,事情就很簡單了哦。」
「哦,原來你是轉校生啊。聽你這麼一說,你還真夠脆弱的呢。」
「肯定是強盜吧!……」
「現在怎麼辦?還去那個咖啡廳嗎?」
神崎一郎強行壓制住無法宣洩的、旋渦般的怒火。要是他能大罵對方一句「混蛋」,不知會有多麼痛快。
「你是足立一郎先生吧?」
「我神崎一郎終於恢復記憶了!……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像奇迹般生還的士兵一樣,對那女孩兒敬了個禮。
大概這就是常年困擾的毒瘡,被除掉之後留下的後遺症吧。神崎一郎達現地想,以後就能睡個好覺了。
神崎一郎一站起來,就感到天旋地轉,但他死命撐住了身體,現在憤怒比疼痛要劇烈得多。
「神崎先生,你先去衛生間洗洗臉吧。」
「但是,這樣真是太好了!……」塚本由美子笑著說道。
「怎麼說?」
「正因為您見死不救,我才不得不轉校。我曾經去過一次您的公寓,當時您正和教音樂的高倉老師親熱呢,我一時衝動,就往您家扔了一塊石頭。」神崎一郎的眼中,燃燒著熊熊的怒火。
「你這個樣子還想親我,沒門!……快去洗乾淨了啦。」
「我和你一樣,最後也屈服於欺凌,第二學期中途就離開了學校。」
「嗯,我是個轉校生,是在第一學期中間,轉到了青葉丘初中的,但是被人欺負,很快又轉走了。是這樣吧,老師?」
仁科良作的嘴唇邊,忽然露出一個嘲諷的微笑。
「沒有,人生哪會如此一帆風順啊!……」
聽到仁科良作的建議,神崎一郎點了點頭,他在衛生間的鏡子中,看到了自己的臉,傷勢比想象的還要嚴重。眼睛下面有內出血的痕迹,腫得很厲害。下巴上有無數細小的擦傷,血已凝固成血痂。他用水https://read.99csw.com洗了洗滿是傷痕的臉頰,火辣辣的刺痛,反而讓他更加清醒。
聽到神崎一郎的呼喚,男人慌忙抬起的一隻腳,突然停在半空,差點摔倒。
「就在這時,我開車撞了你,然後你就失憶了?」
「太好了!你不是殺人狂!……」
「對不起,要是我沒遲到的話……襲擊你的人是誰,你心裡有數嗎?」
這時,附近傳來一聲怒吼:「喂!快住手!……」
「你果然是個重要的配角啊。」
「對您來說,學生怎麼樣都無所謂,女人才是最重要的。是吧!……」
「怎麼可能沒事啊。不過,既然找回了記憶,這些傷也就不算什麼了,我還應該感謝打我的人呢。」
腦袋嗡的一聲,意識飄遠了,他趴跪在地上。就在他四腳著地的那一刻,側頭部又遭到一通猛踢。黑色的皮靴抬起,又朝他踢來——一次、兩次、三次……
「還像腐爛食物周圍,飛著的蒼蠅一樣。」
「啊……仁科老師?」
「好久不見了,仁科良作老師。」痰卡在喉嚨,他使勁乾咳了幾聲。
「是的,我就是足立一郎,父母離婚後,我被判給了母親,所以就改成了她的姓——神崎。」
那天晚上,神崎一郎接連做了好幾場噩夢,每次都會吵醒睡在旁邊的塚本由美子,由美子每次都反過來溫情地安撫他。
「是被肅清了嗎?」神崎一郎語帶譏諷地笑著。
神崎一郎說到此處,忽然停了下來,一口氣喝乾了由美子遞來的罐裝啤酒。啤酒里混雜著血腥味,非常難喝。
「我深表同情。您的通遇和我差不多。」
男人匆匆回來,跪在神崎一郎身邊。神崎一郎極力表現出自己並無大礙的樣子,他盤腿坐在地上,並試圖露出一個微笑。他能感到臉上火辣辣的疼痛。
「好奇怪,是不是搞錯日期了呀。」
仁科良作似乎不知道,該如何應付態度生硬的神崎一郎。被一個傷痕纍纍的男人瞪著,無論是誰都會坐立難安吧。
「總被欺負的人,無論走到哪裡,都會很快被人看出來『這是個受氣包』,孩子的直覺是很靈敏的。我每到一個新學校,為了不被人欺負,總會先虛張聲勢地,表現得很厲害,但最終還是瞞不過去。跟你說了這些,也許你會看不起我,不過我後來學理科,也是因為初中時代被欺負的緣故。本來我是想學文科的嘛。」
「沒錯!……我感覺就是為了與你相遇,我才會一直孜孜不倦地,研究那個魔鬼計劃的。」
「原來你都知道了呀。不過,我倒是不知道你改姓神崎的事。」
這間叫做「小馬」的咖九-九-藏-書啡廳面積很小,只有兩個四人雅座和幾個吧台座位。神崎一郎推開門,發現裏面只坐著一對大學生打扮的男女,並沒有看到像是仁科良作的客人。神崎一郎告訴正在吧台,擦拭杯子的鬍子拉碴的老闆,他和一個中年男人約定,在這裏見面,然而老闆說,沒有那樣的人來過。
「我是在學期中間,轉進來並轉出去的,所以四月一日開學時,以及畢業時的名單中,都沒有我的名宇……對吧?」
「這樣啊,不過我還是覺得,你應該去醫院。」
神崎一郎鬱悶的心情,也同時感染了仁科良作。一路上兩個人都沉默不語。推開咖啡廳的大門。老闆抬頭看到仁科良作,隨口招呼道:「啊,晚上好。」仁科良作似乎是這裏的常客。老闆看到滿臉是傷的神崎,卻頓時嚇了一大跳。
冰冷的柏油路面,讓神崎一郎全身一陣戰慄,隨即身體又像火燒一樣開始發熱。強烈的怒意從心底湧上。
坐車回來的時候,一直被別人盯著看,讓神崎一郎很是難為情,於是他就坐在座位上,假裝睡著了……然而,記憶恢復讓他心潮澎湃,實在很難壓抑那一波一波、不斷湧現的各種情緒,他人在車中,實際上卻在記憶的洪潮中,浮浮沉沉、隨波逐流。
「沒錯、沒錯,就是肅清。先被肅清,再被驅逐。然後,又是列車脫軌,再然後,是被迫與有婚約的高倉千春分離……總之,一切都不順利。我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仁科良作死死咬住嘴唇。
「是我把您約出來的呀。」
「見死不救,這話傳到外面影響多不好!……」仁科良作冷笑著說。
「是啊,好久不見了。」仁科良作點了點頭笑道,「突然把你約出來,真是不好意思。」
「你還是去醫院比較好吧。」
「我一度想要自殺,手腕上的這道傷口,就是那時候留下的。雖然我以前那麼痛恨那幫傢伙,但當我恢復記憶的時候,我卻發現,這一切並沒有那麼重要,我感覺自己就像從一場噩夢中忽然醒來,為什麼要如此執著于那些事情呢?生命中最寶貴的時光,都被白白浪費掉了。」
「沒事,我自己都說沒事了,您就別擔心了。」
「第二次。我爺爺家在那個地方,當時我還叫足立一郎,但我其實是個連名單里,都沒有記載的『無名氏』。」
神崎一郎迅速恢復了神志,單手撐地試圖站起來。然而立刻感到側頭部一陣劇痛,手臂也頓時失去了力氣,只能靠在那個男人的懷裡。他感到很噁心,但是胃袋空空。他趴在剛剛小便過的圍欄上,只吐出了一些苦澀的液體。
https://read•99csw•com「好吧!……」仁科良作點了點頭。
「還是去吧,我一定得跟老師聊一聊。」
「但是,怎麼會總是這樣……」
「你不認識我了嗎?我是仁科啊。仁科良作。」
「是啊,我遲到了,對不起。幸好我從這邊抄了近道。我還以為你們在打架,於是就喊了一聲。」
神崎一郎朝著和仁科良作約好的地點走去。那天晚上,他給仁科良作打了電話,但是對方的態度極為冷淡。可是過了一個小時,仁科良作又打來了電話,說想和他見面。
「我是足立一郎!……」
「說的我好像生魚片里的配菜似的。」
絕對沒錯,他還記得襲擊他的那個男人,身上散發出強烈的殺意。
他的頭腦並沒有糊塗。說話的時候,牽動了臉上的傷口,他看起來就像個打架打輸了的小混混,嗯,確實挺像的,他自嚷道。
別開玩笑了,去什麼醫院啊!我是來見仁科良作的,錯過這次機會,仁科肯定再也不會和我見面了。
「哪個都別叫。我要和別人見面,是個很重要的人……」
「混蛋,你太過分了吧。」他苦笑著抱緊了由美子。
「得救了!……」就在放下心的同時,神崎一郎暈了過去。
神崎一郎在浴室脫|光衣服,才知道自己傷得有多重。全身上下青黑色的淤血,讓人觸目驚心,眼眶也腫了起來,就像一個被打得很慘的拳擊手。一衝淋浴,所有傷口都隱隱作痛。
神崎一郎模糊感到,有人在使勁搖晃著自己的身體。好疼,再這麼搖下去,腦子就要變成糨糊了。他想。睜開眼睛,他看到一個中年男人,正盯著他的臉。
「當然不是了,不過,我現在心情很複雜。」
(失憶者)
途中他突然感到尿意!於是,拐進一條沒有人的岔道,在路人視線觸及不到的停車場圍欄前,痛快地把鼓脹的膀胱一氣排空。
「因為父母對我愛護得過分了。一會兒要把我寄送到爺爺家或外公家,一會兒又要遷移我的居民卡。我初中時就轉了三次學,真是個無可救藥的學生!……父母離婚,說不定也是因為我的緣故。」
「啊,好像是這麼回事。」
這時,那個男人似乎倒抽了一口涼氣。
「青葉丘初中是你第幾次轉學的地方啊?」
後來,足立一郎再次轉學的時候,父母就離婚了,他被判給了母親,並從此改名為神崎一郎。母親在他二十歲的時候去世,父親至今下落不明。
「我不是要叫警察,我是要叫救護車!……」那個男人說。
「一方面我很高興,另一方面,我又憤怒得發狂,悔恨得要死,腦子裡充斥著各種各樣的感情。我感覺九-九-藏-書自己馬上就要瘋了。」神崎一郎對塚本由美子,詳細講述了自己恢復記憶的經過。
神崎一郎嘗試著轉了轉脖子,關節發出咯吱咯吱難聽的聲音,但是,疼痛好像稍微消退了一些。
「正因為有了這些事,我們才能相識啊。這是命中注定的!……」
神崎一郎和仁科良作告別,回到自己公寓的時候,已經十一點多了。他事先在浦和給由美子打了電話,所以,由美子正在家等待他歸來。
「不,我沒事,真的沒事。」神崎一郎說老師遲遲沒來,他就去車站了。
「等一等!……」
神崎一郎確信襲擊他的人,絕對不是路上偶遇的強盜。對方下手如此歹毒,就充分說明了他對自己,懷有極深的怨恨。如果仁科良作沒有碰巧路過的話,說不定他就被打死了。
「我去叫救護車。」男人說著,便讓神崎一郎平躺在路上,自己站了起來,「你等等,我去打電話求援。」
「你能這麼說,我真是太高興了。對我來說,那段處處被人欺負的歲月,給我帶來了巨大的陰影。當我在報紙上,看到同學會通知的時候,一時衝動就辭了職,在公寓附近租了個房子,當做自己的秘密基地,開始在那裡,策劃虛構的殺人計劃,後來我還去了一趟青葉丘初中,我一直沉醉在復讎的願望中,做著殺掉全班同學的白日夢,這樣我才能控制住,自己那噴薄欲出的怒火。」
「我在班裡被人欺負,老師卻見死不救……對吧?」
神崎一郎很慶幸,自己沒有讓對方白等,於是在雅座坐下點了一杯咖啡,但是咖啡喝完了,仁科良作還是沒有出現。
「這種心情我懂得。」塚本由美子輕輕地點了點頭。
「剛才很抱歉,我剛和老婆吵了一架,心情很不好。那個時候接到你的電話,不由自主就把火撒在你的身上了。這麼大年紀了,還控制不住脾氣,真是不好意思啊!」
神崎一郎用眼角的餘光,模糊地看到,那個攻擊他的男人停下腳,朝與聲音相反的方向逃走了。
回到座位,他又用溫熱的濕毛巾擦了擦臉。雪白的毛巾沾上了鮮血,隱隱透出紅色。神崎一郎把毛巾隨意扔在桌上,瞪視著坐在對面、正饒有興昧地看著他的仁科良作,然後他又督了一眼仁科的腳,仁科穿的是茶色皮鞋,而剛才踢他的人的鞋子是黑色的,可見不是仁科良作所為。可是倒不如說,仁科良作比那個襲擊他的人,更加讓他生氣,他簡直氣得咬牙切齒。
為了與仁科良作見面,他千辛萬苦來到浦和這個地方,還被人揍了一頓,不過,倒是找回了記憶,這就是所謂的因禍得福吧。
就在他神清氣九*九*藏*書爽地,準備回到大路上的時候,忽然感覺到身後有人。他回過頭,看到一個男人的黑影。在意識到危險的瞬間,神崎一郎的側頭部,已經遭到了狠狠的一記猛擊。
「是的!……」神崎一郎靦腆地點了點頭。
仁科良作將視線移向咖啡,他沒放砂糖和牛奶,只是用小勺一個勁兒地,攪拌著這杯漸漸變涼的液體。
這天,神崎一郎乘坐埼京線到達武藏浦和的時間,是晚上八點五分多一點。這是他第一次搭乘這趟列車,結果一不小心坐過了一站,又急急忙忙折返回來。等他跑到約定的咖啡廳時,已經八點十分了。
「嗯,還能走路。」
「挺住,不要失去意識啊!……」他一邊這樣告訴自己,一邊試圖站起身來。
「你,你難道是神崎一郎先生?」男人突然提高了噪門。
「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你是誰?」
「好好好,知道了,我這就去還不行嗎。」
「恭喜了。」由美子說著緊緊抱住了他,但很快又放開了他的身體,她擔心地端詳著神崎的臉,「你的臉傷得很重啊,沒事嗎?」
「您和高倉老師結婚了吧?」
仁科良作的態度,和剛才的截然不同,變得十分客氣。他說由於工作的關係,周六下午和周日都有空,如果是晚上見面,那麼平常工作日也可以。神崎一郎怕仁科良作改變主意,於是,就定在兩天後的晚上八點,在武藏浦和站附近的咖啡廳見面。
「是啊,雖然說出來很難為情,不過,我當時確實是個處處受人欺負的孩子。不管到哪個學校,都會被人欺負,在哪裡都待不長,所以就一直轉學、轉學,在不同的學校間轉來轉去的。」
「是嗎?……」
「沒錯!……」仁科良作的眼神突然失去了平靜。他看向窗外,玻璃上映出他們二人的模樣。神崎看著玻璃上映出的仁科的眼睛。
仁科良作說著,挽起了神崎一郎的手臂,擔心地問道:「你真的不要緊嗎?」
他從店裡給仁科家打電話,沒有人接。到了八點半,他實在等不下去了,於是起身結賬離開了這家店,他穿過空蕩蕩的黑暗街道,回到車站,在站前閑逛了一會兒之後,決定再回店裡看看。
「我終於想起你是誰了,所以才給你打電話的。」
兩人第一次相視而笑,神崎一郎忽然想到,他們就像兩隻互舔傷口的喪家犬。
「求你了,不要叫警察。我真的沒事。」
「別走,不要叫救護車!……」
咖啡送來了,老闆看了一眼神崎一郎的臉,又迅速移開了視線。
「哦,你醒啦!……」是男人的聲音。
說到這裏,他自然地想要親吻由美子,可是由美子卻一把推開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