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儀笑了：「我記得季羋曾經和我說過：『為人君者，蔭德於人者也；為人臣者，仰生於上者也。』人主並非天生，有人聚于旗下，便為人主。人臣亦可造就，廣施恩惠，自可聚人。」

那館舍老闆還未回答，卻見那馬車的帘子已經掀開，一個貴婦急問道：「蘇子現在何處？」

羋月道：「我與人走在高台上，本來我站在人後，可別人不走了，我比別人努力多走幾步，走得高了一些，看到了另外的風景，卻已經為人所忌。往前走，走不了；往後退，不甘心。我應該怎麼辦？」

羋月道：「是，大王以為可行否？」

孟嬴哭訴道：「我們離開韓國的時候，遇到趙人伏擊，子職被趙國奪去了。」

張儀府書房，爐火正旺。

張儀道：「不信，你自己去問大王！」

張儀道：「光是站在高台上，那是虛的，你得撐得起這座高台，讓這座高台離你不得，離了你就有缺憾，讓你自己不可替代。」

說完，便覺手上一輕，那侍女早已經取了黑貂裘奉與那貴婦。這一行人來得快去得也快，轉眼間，馬蹄聲起，便向著西門而去了。

那侍女也知自己剛才的問話過於拘禮板正，忙急促地追問：「去哪裡了？」

蘇秦微一沉吟，欲待不言，看了一眼孟嬴，心又軟了，嘆道：「若是由我來說，此事並不難辦。」

這大篷車的馭者如夢初醒，他看了看那些奇怪的貴人，見她們沒有反應，只得揮鞭開車。原本他們周圍的那些黑衣鐵騎困住車子，不讓他們走，此刻見到馬車起行，卻肅然讓開一條道路。

張儀道：「但是，王後有嫡子啊。」

孟嬴哽咽道：「我不放手，放手你就跑了。」

孟嬴死死地抓住他的手，道：「那你為什麼不肯受我的金帛？不肯找我？」

不料張儀卻收了笑容，帶著深意問：「季羋還要聽到什麼話？」

張儀道：「你的理論，不適用於秦國，再改十次也是一樣。就算送進宮去，也是扔在那裡發霉。」

羋月微驚，卻勇敢地迎上：「大王，蘇秦十上策論，大王為何不用？公孫衍為大良造，為何出奔魏國？」

孟嬴道：「這是羋八子，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見蘇秦背上竹箱離開，館舍老闆叉著手看天道：「這天氣，看來是要下雪了。」

孟嬴撲到蘇秦的懷中，哭道：「對不起，對不起。」一邊手忙腳亂地拾起剛才抱著的黑貂裘，想要給蘇秦披上。

蘇秦長長吁了口氣，抬頭看著陰沉沉的天。

孟嬴痴痴地道：「先生不願意留下，我當尊重他的意願。」

孟嬴微微鬆手，卻仍然緊緊地抓住蘇秦的袖子。蘇秦把竹箱放下來，轉身面對著孟嬴，嘆了一口氣。

秦王駟道：「寡人哪有心思看他的策論？不見。」

那貴婦失聲道：「貨車？蘇子何等樣人，怎麼會去搭貨車？」

蘇秦道：「回鄉。」

蘇秦諷刺地一笑，將手一劃，指向東邊，道：「齊國。」

宮車停下，孟嬴抱著黑貂裘跳下馬車，向著蘇秦的方向跑去。

他既做了要走的打算，便將自己一些日常之物，賤賣給了一些同樣行囊羞澀的士子。那件黑貂裘，他叫侍者拿去抵了房錢飯錢。只是沒有了黑貂裘，徒有一身舊衣，整個人頓時顯得寒酸了許多，一走出房間便要在寒風中抱臂哆嗦。那年老的侍者也服侍他多時，此時幫他雇了車來，一手拎著竹箱送他出去，另一手卻又拿了件舊羊皮襖，道：「蘇子，馬車已經在城外，就是要幾個人拼車。」說著，他把手中的羊皮襖遞過來，道：「您這大冬天的上路，貂裘又當了，可怎麼過啊！您若不嫌棄的話，小人這件舊羊皮襖，您穿著擋擋風吧。」

老闆心頭一凜九-九-藏-書，連忙向侍者低聲道：「快去取黑貂裘。」

車上諸人，都只不過是普通商販、市井鄙人，哪裡見過這種陣仗？此時已經知道蘇秦的不凡，肅然起敬，一聽這話，立刻閃身讓出一個最中間的位子給他。

秦商抬頭望天道：「先生，你說這馬車什麼時候會來？」

羋月有些沮喪。她往前走了幾步道：「張子，我有件事想請教您。」

那貴婦一怔：「走了？」

蘇秦道：「我入秦是為了貢獻我的學說，君王若能接受我的學說、我的才幹，任我以官職，我自然會欣然接受。為了一點官職而忘記自己的初衷，甚至要……要後宮女子說情，這種事我絕對不接受。」

侍者道：「要不，您現在穿上？」

羋月眼神閃動，似有所悟。她忽然想到了唐夫人之前對她說過的話，她說以你的性情和你得到的寵愛，成為靶子是無可迴避的，但是你成為別人的盾牌，別人也能成為你的盾牌，站在你身後的人越多，你的盾牌就越厚。

侍者連忙轉身跑進館舍，取了黑貂裘出來，那老闆捧著黑貂裘賠笑道：「蘇子十上策論而不得用，千金散盡，因此決意還鄉。蘇子為人坦蕩，不但搭貨車回鄉，而且硬要把他的黑貂裘留下來抵押房錢。小老兒辭讓不得，貴人若去追他，請帶上這黑貂裘還給蘇子。」

蘇秦聽到這個聲音，表情頓時一變，不但沒有停下來，還頭也不回地加快了腳步，想衝到大篷車上。

羋月感受著這前所未有的認可和肯定，激動得微微顫抖：「大王，有了此刻大王的肯定，臣妾這一生沒白活，就算立時死了，也死而無憾！」

羋月聽了這話，也不禁陷入了沉思，喃喃道：「人主並非天生？」

蘇秦握住孟嬴的手，想要阻止她的動作：「你啊，你當真就不顧及你的身份、你的名節了嗎？」

那館舍老闆手中，只是多了一隻錢袋而已。

張儀朗聲一笑，拱手一揖：「恭喜季羋，您悟了。」

羋月看了張儀一眼，問：「如何才能不可替代？」

兩人走在迴廊中，她說到這裏，仍覺得如要飛起來似的高興。她輕盈地轉了一個圈：「張儀，你說，大王這是何意？」

侍者順著他的眼光看去，房間里只有散亂的竹簡和舊衣服，唯一值錢的，就只有那件黑貂裘了。見侍者的眼光停住不動，蘇秦神情變幻，從憤怒到痛苦到無奈，終於嘆了口氣，一頓足，走過去把黑貂裘抱起，遞給侍者道：「把這個拿去當了吧。」

繆監道：「那這策論？」

秦王駟拍案叫絕：「絕世妙計。此人才智，不下於張儀！」

大篷車還停在原處，蘇秦走到車前，拱手道：「請各位讓一讓，容我找個位子。」

宮中風雲乍起，函谷關外戰火已燃，咸陽城中，各方勢力亦是相持不下。

羋月幸福地伏在秦王駟的懷中：「我希望有一天，能和大王一起飛翔。」

秦王駟用讚美和珍視的眼光看著羋月：「我還記得，初見你的時候，還是個小野丫頭……可是看著你一天天地長大，一天天地脫胎換骨，我都不敢相信，一個女人可以有這樣大的變化。月，你每天都能給我新的驚喜。」

蘇秦大驚：「秦王為何不派人去救？」

繆監站住，等候秦王駟示下。

蘇秦走進房間，脫下黑貂裘扔在席上，見侍者跟進，便瞪著侍者問道：「你來何事？」

侍者退後一步，苦笑道：「蘇子，這寫過字的竹簡，也是……不值錢的。」

孟嬴叫道：「停車，停車。」

一隊黑衣鐵騎頓時賓士上前，將蘇秦和眾人隔絕開來。

因為寒冷，且此時也沒有認識的人，蘇秦已經不再拘泥，套上了羊皮短襖。只是他雖然衣著九*九*藏*書寒酸，但往那兒一站，氣質仍與普通人有別。

她站住了，再將張儀的話與唐夫人的話，兩相對比了一下，喃喃道：「張子，我似乎有些懂了。」

秦商道：「我去韓國販貨，先生您呢？」

蘇秦苦笑：「我？我就要離開這咸陽了，再也不會去拜會那些權貴投書投帖，用不上它了。當了它，若還有餘錢，就幫我去雇輛車吧。」

此時羋月正陪孟嬴坐在宮車上，見狀立刻指揮軍士道：「把他攔下來。」

羋月道：「如何才能讓自己站得更穩？」

羋月不解地說：「有人托著我？張子，王後有陪嫁之臣，我一介媵女，何來托舉者？」

秦王駟亦點頭，當下便傳令道：「來人，速速追回蘇秦。」繆監應了一聲，正要往外而去，羋月卻想到一事，拉住了秦王駟的手，道：「大王，且慢。」

蘇秦卻冷笑一聲，道：「不了，我十上策論，大王不屑一見，我又何必再自討沒趣？我隨口一說，你們願不願意採用，悉聽尊便。」

孟嬴不顧一切地死死抓住蘇秦的手，哭道：「身份和名節能改變我做寡婦的命運嗎？能讓我母子團聚嗎？能讓你留下來嗎？如果都不能，我要它何用！」

蘇秦看著孟嬴，眼中充滿憐惜。他本以為她回到秦國，便可一切安好，苦盡甘來，卻不曾想到，他雖然替她把信帶到了，她的父親也來救她了，可是最終的結果，卻是另一重悲劇。他細看孟嬴，此刻她雖然一身華貴，然而臉色蒼白憔悴，身體也似無法支撐，不由得心中又是憤怒又是難過：「孟嬴」

張儀道：「季羋請講。」

蘇秦垂手，竹簡散落在地。他頹然坐下，手朝著整個房間一劃道：「那你說，我這房間里，還有什麼是值錢的？」

秦王駟寵愛地看著羋月：「是啊，我的季羋，我的小鳳凰，你飛吧，飛多高，都有寡人為你托起這一片天。」

秦王駟詫異地看著羋月，哈哈一笑：「好，我期待你和我一起飛翔。」

蘇秦卻解下身上的黑貂裘，還給孟嬴：「此物我抵押給了店家，已不屬於我，所以我不會收的。易王后，您將回燕國，執掌一國，你我萍水相逢，有緣一會，今日告別，各自東西。」

寒風凌厲，吹得等車的人個個縮頭縮腦。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一輛大篷車終於緩緩來了，停在離他們還有一小段距離的大路上。

不料蘇秦像觸了電似的衝上去，奪過竹簡，惱羞成怒道：「不必，本來就是當柴燒的東西，何必玷污了貴人的眼睛！」說著，便怒氣沖沖地轉頭回到了館舍之中。

孟嬴猶痴痴地抱著黑貂裘，望著蘇秦遠去的背影，羋月急忙推了推她，催道：「公主，你為何不留下蘇子？」

張儀的話像一盆冷水，將羋月的熱望給澆熄了。

羋月道：「蘇子有所不知，當日蘇子的策論，是我發現的，我與孟嬴亦是有舊。如今她痛失嬌兒，難以支撐，先生若有高見，還請賜教。」

張儀斜眼看著蘇秦，搖搖頭：「你啊，太無知了。你可知行走列國，遊說君王，憑的並不僅僅是知識和頭腦，更是對人情世故的體察。我問你，你給大王上了十次策論，卻沒有一次被取中，你知道原因是什麼嗎？」

張儀道：「那就讓自己站得更穩。」

張儀坐在蘇秦對面的主位上，一身輕薄錦衣，神情洒脫中帶著不屑。他隨手翻了翻几案上的竹簡，不屑地扔下：「蘇子，易王后托我將金帛送給你，你為何不受？」

秦商道：「那先生是要到了韓國再搭別的車嗎？」

繆監道：「蘇秦送來了他的策論，想請大王面見，一述策論。」

孟嬴凝視著蘇秦，眼神中有無限信賴：「先生請說。」

羋月有些九-九-藏-書不服氣：「可樗裡子畢竟只有一個。」

此時蘇秦已經出了城，在城門下與一撥穿短衣的人搓著手跺著腳，一邊寒暄，一邊等候馬車。

老闆用眼睛的餘光看了一下馬車，看到黑衣鐵騎肅殺的氣勢，嚇得又低下了頭。他是老於世故的人，從話語中知道對方的急促，不敢啰唆，忙道：「蘇子回鄉了，剛出的門，要在東門搭乘去韓國的貨車。如果貴人現在趕去，可能還來得及。」

蘇秦漠然看著前方道：「嗯。」

羋月擊掌叫絕：「妙，太妙了，先生真是當世奇才！」

蘇秦看了看周圍，要面子地挺挺胸口道：「算了，我還是出了城再穿吧。」

羋月驚喜地抬頭看著秦王駟，為這樣的讚美感到激動和不安：「大王，臣妾哪比得上邑姜、樊姬那樣的賢后？」

蘇秦見到她手中的黑貂裘，已經看出是自己原來的東西，知道是她有心，也有幾分感動，無奈道：「是我學識不足，不得賞用，客居在外，自然千金用盡，與你何干？」

那侍者站在他的身後，也道：「不曉得蘇秦先生會不會遇上下雪。」

張儀再度長揖：「張儀心眼小，人人皆知，有仇於我者，我不敢忘。可有恩於我者，我更不敢忘。季羋不只對張儀，更對大公主、對庸氏皆有施惠。這些人，就是托起你的人。」

此時，秦王駟正在調兵遣將，做函谷關決戰的最後準備，聽了繆監來報，便問：「何事求見？」

蘇秦道：「是。」

繆乙見他臉色不對，忙道：「這……要不然，我幫您把這策論給大公主，讓她看看能不能幫上忙。」

秦王駟怔了怔，緩緩坐下，好一會兒才點頭：「你說得對。一個國家，容不下兩個頂尖的謀臣。治大國若烹小鮮，不可政令反覆。執政者最忌變換治國的策略，寡人已用張儀，便不能再用蘇秦。」

羋月急呼道：「先生如此高才，何不留下？」

馬車揚塵遠去，漸至不見。孟嬴抱著黑貂裘，一動不動，眼淚在臉上凝結成冰。

蘇秦拍拍他的肩膀道：「是我自己想走了。咸陽雖好，不是我蘇秦久留之所。我就像是做了一個夢，現在夢醒了，也應該走人了。」

侍者不敢接，賠笑道：「蘇子，這些可是您費盡心血，熬夜寫出來的策論啊！」

秦王駟看向羋月，眼中有著君王之威：「怎麼？」

蘇秦嗯了一聲，仍舊慢慢走著。不想在此時，背後忽然傳來急促的叫聲：「蘇先生，蘇秦先生，等一等」

秦商道：「先生是韓國人啊？」

張儀悠然道：「大王也曾誇張儀為無雙國士，可是張儀心中明白，縱有再多的誇獎和倚重，可大王在面臨重大抉擇的時候，首先要找的，還是樗裡子。」

蘇秦拱手謝道：「多謝老伯古道熱腸。」

羋月這些日子以來，亦知秦王駟為此事所苦，孟嬴之子姬職，便是攻破趙、燕兩國的一件絕頂利器，只是具體如何運用，卻商議數月猶未有最好的辦法。如今見蘇秦說出這話來，雖然並不新鮮，但已經極為難得，更難得的是，他意猶未盡，真正精要的內容，當在後面。此時也顧不得避諱，她上前一步，急問：「如何才能挑起燕國內亂呢？」

羋月一腔喜悅，在張儀嚴肅的神情中慢慢沉澱了下來：「張子以為，就沒有其他的含義嗎？」

羋月羞澀卻又自信地笑道：「世人給女人準備的都是籠子，唯有大王，給我的是一片天空。把女人放在籠子里，只能聽到雀鳥的鳴叫；給女人以天空，才能看到鳳凰的飛翔。」

那館舍的侍者看到蘇秦回來，連忙跟在他的身後賠著小心：「蘇子，蘇子……」

羋月側身向前，放軟了聲音道：「大王不用，大公主可以用啊九九藏書！」

羋月察言觀色，上前一步問道：「先生有何高見？」

眾人轟動起來，都爭著上前搶裏面背風暖和的位置。見眾人擠擠挨挨地上前，只有蘇秦表情漠然地慢慢走著，那秦商奇怪地看了蘇秦一眼，一邊跑一邊招呼蘇秦道：「先生，快點，外面的位置要吃冷風的。」

蘇秦欲逃避而行，卻被騎士們擋住。

侍者驚惶地申辯道：「蘇子，小人不是要催您的錢，也不是要趕您走啊！」

蘇秦一怔，也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忙去翻箱子，卻發現箱子里只剩下舊衣服，已經沒有值錢的東西可以抵押了。正一籌莫展之時，轉身看到几案上的竹簡，自暴自棄之下，便一把抱起來交給侍者道：「這些，都賣了。」

蘇秦大怒，拂袖轉身而去。次日，便又去了宮門，求見秦王。

秦商本想結交蘇秦，但搭訕了半天，只有一個字兩個字的回答，也覺得無趣，悻悻地走開和別人說話去了。

蘇秦道：「不知。」

當下兩人急忙回宮，羋月便立即去見了秦王駟，將蘇秦之計說了。秦王駟大驚：「什麼，蘇秦竟有此計？」

蘇秦頭也不回，傲然道：「蘇秦已經燒了為秦王所獻的策論，就此辭別咸陽，不會再回來了。」

秦王駟輕撫著她的肩頭，嘆道：「為女子者，困於閨中，眼界小格局小氣量小，那是天生性情，也是環境所致。古往今來，很少有女子能夠掙脫這種天性和環境，超脫同儕。所以若能遇到，都是珍寶。」

羋月眼睛一亮：「先生有辦法？何不一起入宮，面見大王。」

羋月道：「蘇秦此人，急智辯才，不及張儀，可深謀遠慮，精通人性的弱點，這方面又勝於張儀。」

張儀道：「你不受金帛，可是要官職？要什麼樣的官職，想必易王后也定會幫你爭取的。」

蘇秦苦笑一聲：「費盡心血，熬夜寫就……呵呵呵，這些策論，若有用時，價值萬金；若無用時，一文不值。現在，它沒有用了，賣了它吧。」

蘇秦霍地站起：「我不信，我不信。」

蘇秦深深地凝視著孟嬴，充滿了留戀和不舍，良久才終於放棄地收回目光，嘆息道：「罷了，你畢竟是燕易王的王后，終究是要回到你的位置。」

那侍者小心地道：「蘇子，您的房錢飯錢，已經欠了兩個月了。還有，您這兩個月用掉的竹簡，錢也還欠著呢。您看，什麼時候方便，結一下賬？」

蘇秦道：「是什麼？」

站在一邊的羋月聽到這裏，上前一步道：「蘇子有所不知，那趙侯雍奪去公子職，打的就是挾持燕國公子、謀取燕國王位的算盤，想來就算秦國大軍攻入趙國，也未必能夠奪回公子職。大王已經派司馬錯前去與趙侯雍商議贖回公子職的事情了。」

蘇秦卻不識她，問道：「這位夫人是……」

孟嬴跑到蘇秦身後，撲上來抱住蘇秦，嚶嚶而哭道：「先生，先生是恨了孟嬴，所以連我的面都不想見，連我叫你也不肯停下來嗎？」

那老闆頓時低頭，不敢看她，恭敬道：「蘇子已經走了。」

張儀道：「在上，有人拉著你；在下，有人托著你。」

「我是邑姜，是樊姬，是鳳凰……」自楚威王死後，羋月再也沒有得到過這樣的褒揚、這樣的肯定，這令她也不覺有些飄飄然起來，甚至在次日見到張儀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將秦王駟對她的誇獎說了。

秦王駟沉吟片刻，展開了微笑：「不錯，不錯！」他讚賞地看著羋月，見她謙遜又有些不安地低下頭，一把將她攬在懷中，稱讚道：「我得季羋，如周武王得邑姜，楚莊王得樊姬也。」

蘇秦壓抑已久，此時決意辭去，料得今生今世，未必再入秦邦，索性放開胸懷，指點江山，https://read.99csw.com滔滔不絕：「趙國雖有燕王噲之弟公子職，但燕王噲的兒子太子平卻在齊國。燕王噲被子之所騙，願意讓位於子之，可太子平卻因此失去王位，豈有不恨之理？五國聯兵攻秦，齊國卻沒有加入，我猜他們就是在等這次機會。只要派細作在太子平身邊挑起事端，則齊國必將提前捲入燕國之爭端。只要燕國開始內亂，不管子之還是太子平都會被燕人所憎恨，到時候秦趙合兵入燕，乘機擁公子職繼位，不但可迫使齊國退兵，還可以挑撥魏韓楚三國跟秦趙聯手，乘人之危，去瓜分燕齊兩國的領土。如此一來，可轉化五國困秦之局成六國困燕之局，秦趙二國更是可以借鷸蚌相爭而成為最後的漁翁。而且各國制衡，趙國的胃口再大也得退讓三分。」

蘇秦不以為意，拎著自己的竹箱坐下，敲了敲那車壁道：「馭者，可以走了嗎？」

孟嬴看到蘇秦衣衫破舊，傷心不已，哽咽道：「來時錦衣軒車，去時舊衣敝屣，先生，是我害了你。」

蘇秦一怔，從她的話中聽到了關鍵所在，連忙焦急地抓住孟嬴的手，問道：「怎麼了，你們母子不在一起？」

侍者理解地道：「好好好，那我給您放這竹箱子里。」

羋月舉手示意，眾騎士排成隊擋住大篷車和百姓們，轉身背對著孟嬴和蘇秦。

有一個秦國商人見他氣質不凡，上前搭訕：「這位先生，亦是去韓國啊？」

蘇秦無奈道：「我不跑，您讓我把竹箱放下來，我怕硌著您。」

蘇秦朝著孟嬴長揖，昂首闊步，走向大篷車。

蘇秦放開孟嬴，走開兩步，負手向天，沉默片刻道：「燕國君臣易位，逆天違人，不但國內動蕩，更會引起諸侯不安。趙侯扣押了公子職，必是為了等待燕國內亂，他好乘機以擁立公子職為借口，入侵燕國。但趙國軍隊現在拖在函谷關，他不能兩面作戰。唯一的辦法就是我們先挑起燕國的戰亂，再以此迫使趙國和秦國聯手，共同擁立公子職為燕王。如此，函谷關之圍可解，易王后歸燕可行。」

披著黑貂裘，在寒風中哆嗦著等待的蘇秦，接到了秦王駟退回來的策論，不禁驚呆了。

蘇秦腦海中此時千萬個主意閃過，他張口欲言，可看了看周圍情況，忽然又灰了心，長嘆一聲：「罷了。」

羋月一頓足，拉起孟嬴道：「快些回宮，去稟報大王吧。」

侍者吃驚地道：「蘇子，這可是您唯一一件出門穿的好衣服了，況且這大冬天的，當了它，您以後怎麼辦……」

羋月有些不甘心地道：「只有誇獎嗎？」她希望張儀能夠挖出其中更深的含意來，讓她感覺更高的讚美。

羋月與孟嬴對望一眼：「齊國？」

孟嬴含淚看著蘇秦：「先生」

張儀帶著縱容的微笑，拱手道：「大王自然是在誇獎季羋。」

正說著，卻聽得馬蹄聲響，只見一隊黑衣鐵騎護衛著豪華的宮車揚塵而來，在館舍門口停下。他二人還未反應過來，便見一個侍女下來，問道：「請問蘇秦蘇子，是否住在這裏？」

蘇秦道：「君子喻于義，不喻于利。我帶信是為了君子之義，豈是為了金帛而來？」

蘇秦裹著黑貂裘，雖然已經額頭見汗，卻堅持著不脫下來。他看著張儀拱手：「張子，我這策論已經改了十次了，您看這次如何？」

秦王駟道：「也退還給他吧。」

蘇秦扭頭，看到的是孟嬴狐裘錦面的衣袖，和自己身上的舊褐衣羊皮襖形成強烈的反差。在心愛女子面前的羞窘令他感覺抬不起頭來。他漲紅了臉，沉聲道：「易王后，請鬆手，大庭廣眾之下，如此有損您的名聲。」

蘇秦聲音低沉而痛楚：「你也要容我在你面前保住自己的尊嚴。」

蘇秦道：「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