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探真心
秦王駟挑了挑眉問：「委屈？」
羋月拿起博籌，擲出了四正二反，將棋子往前走四步，豎起來道：「四步，變梟。」
羋月伸出雙手，橫於半空，衣袂飄飄，似要隨風而去。她的聲音有些縹緲，有些興奮：「站在這高台之上，只覺得天地無垠，似可御風而去，遨遊天地之間。」
屈氏勸她：「我的子池更小呢。放心，大王就算分封，也不會讓這麼小的孩子離開娘的。」
衛良人微笑著安撫她：「妹妹放心，有人比你更不想讓兒子分封出去……」
衛良人猝不及防，失聲道：「蜀侯怎麼會是子通……」
繆監道：「那麼，這歌謠背後的人是誰，你知道嗎？」
秦王駟點點頭：「寡人亦猜是她。」
羋月忙道：「博弈之技，不在於一盤之得失。大王胸中自有丘壑，臣妾縱一時能贏得一局兩局，終究還是輸多勝少。」
魏冉只道是在誇他，勉強撐著几案起來，向著秦王駟跪下，道：「聽說大王近來要分封諸公子。臣想請求，把臣指派到公子稷的封地上去。」
繆監等人連忙跟了上去。
羋月靜靜站在右廊下，看著妃嬪們焦急不安地交頭接耳。魏夫人走到羋月身邊輕笑道：「季羋妹妹似乎一點也不擔心啊。」
暴雨如注，繆監負手站在廊下，喃喃地道：「哲夫成城，哲婦傾城。懿厥哲婦，為梟為鴟……這首《大雅》之歌，唱得好啊。」他轉頭，看看身後的繆乙，「這是什麼意思，你明白嗎？」
秦王駟道：「棋局如世局，不但要走好中盤，也要做好邊角的布局。如今大秦連打了幾次大戰，威懾住諸侯以後，接下來就要穩定疆域，休養生息。」
羋月淡淡道：「雷霆雨露，皆是天恩。更何況諸公子都是大王的親生兒子，難道大王還會虧待了他們不成？」
羋月道：「我要錯了，你告訴我錯在哪兒，我下次改進，別讓我一個人傻傻地瞎折騰。有時候，我真希望下輩子遇見你的時候，我是個男子，不是一個卑微的媵女，不是一個後宮妃嬪，而是一個可以馳騁天下的國士，甚至能讓你像容忍張儀那樣容忍我身上的諸多缺點，就因為我有舉世無雙的才能。」
女蘿道：「縱然如此，也不可不防啊！」
羋月忽然明白了秦王駟的意思。她的內心驚駭之至，卻又狂喜之至，嘴角顫抖，一句話到了唇邊，卻說不出來。好一會兒，她才顫聲道：「不，大王！臣妾害怕……」
秦王駟沿著台階走到高台上，一眼看去是無邊天地。望雲台的一邊已經站著另一個人，背朝著秦王駟。聽到腳步聲，她轉過身來，朝著秦王駟微笑。
秦王駟卻道：「寡人問你自己怎麼想的。」
秦王駟點了點頭，道：「既是如此，便不要聲張了，免得驚動子稷，又賴著不肯睡覺。」
秦王駟看著她似笑非笑：「你有什麼看法嗎？」
就聽得嬴稷應道：「我能，我可已經是男子漢了。」
羋月道：「大王不怕，臣妾也不怕。」
秦王駟定定地看著羋月，忽然道：「若寡人要你留下來，是不是有違你的計劃了？」
衛良人連忙將食指豎在嘴上：「噓，小心隔牆有耳。」
秦王駟慢慢走著，一路走到常寧殿。
魏冉此時正在城外練兵，聽了傳召，大惑不解。但君王有令，不得遲緩，他當即吩咐了副將，自己回營解甲，拿桶冷水澆了澆臭汗，便急忙更衣，趕往宮中。
她看著外面的大雨，低聲道：「天與弗取，反受其咎。既然命運決定要將子稷推向高處，我若猶豫退讓，反受其禍。蒼天為證，我也曾謹守其位，不敢越禮；可既然天意註定，不讓我子稷赴蜀遠行，我自當遵從天意。夏桀無道，成湯代之；商紂無道，周武革命；厲王無道，周召共和。我子稷亦是楚王之胤、秦王之裔，這天底下已是大爭之世，沒有什麼是註定的，只能是勇者勝而懦者亡。」
景氏嚅嚅不敢答，羋姝細想了想，拂袖而去。
那侍女道：「羋八子去哄公子稷睡覺了。」
羋月卻從秦王駟身後抱住了他，將臉貼上他的後背，叫道：「是的，我很委屈。從第一次侍奉大王的時候開始，大王就告訴我，要直道而行。我一直是直道而行，哪怕撞得頭破血流。可大王呢，卻什麼事也不告訴我，什麼話也不對我說，跟我打啞謎，拿什麼棋子作比喻，你……你根本就看我像個傻瓜。」
秦王駟忽道：「你為何想讓子稷分在巴蜀？」
羋月不解，卻只得依從秦王駟，令人在正殿擺了弈盤，兩人對弈。
果然秦王駟甚是歡喜，如羋月一般叫他：「小冉，讓寡人看看你酒量進步了沒有，來來來，再喝一杯。」
羋月道：「太極生兩儀，所以這棋局中有黑
九*九*藏*書白二魚；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所以棋盤分四位八方。大王于咸陽變更中樞職位，設立相邦；于地方上分封諸公子，想必也有新的設想了？」
羋月笑著點頭：「我知道。」又問她：「唐阿姊不緊張嗎？」
秦王駟見到他時，魏冉頭髮還是半干。秦王駟失笑，喚了侍人來，服侍他去偏殿擦乾頭髮，又更了衣服回殿。此時食案俱已擺了上來，階下又有歌舞，秦王駟與魏冉一人一幾，對坐飲酒。
女蘿點頭：「是，季羋，奴婢聽您常讀，只是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繆監冷笑一聲：「這後宮婦人，三寸長舌，這不，又要攪動起風雨來了。」
可是，他為什麼沒有分封嬴稷，而將他留了下來？
此時天色暗了下來，宮中已經下鑰，卻因為秦王有旨，還留著側門進出。
羋月驚訝地抬頭：「大王是說……」
另一頭，景氏亦在和屈氏竊竊私語：「屈阿姊，我的子雍還小，真不想讓他現在就封啊。」
唐夫人面露喜色，鬆了一口氣，回頭拉住衛良人的手道：「恭喜妹妹，其他人都封君，唯你的子通封地最大、爵位最高，這可是好事一樁。」
羋姝橫她一眼，轉眼看了看左右，得意地微笑：「唐夫人、魏夫人、衛良人，恭喜你們了。」
羋月肯定地頷首微笑。此刻她的眼中，沒有昔日的恭敬退縮，反而有一種挑戰的意味：「是，大王，我不想像其他後宮的妃嬪一樣，在大王的心目中，只是一個以色事人的女人。我想讓你看到的是我，不是什麼媵女后妃。我甚至曾經幻想……」她說到這裏，忽然停了下來，羞澀地一笑。
羋月努力用單純的目光看著秦王駟，微笑：「若不從夫，那便從子。若是子稷要我去，我就跟他去。」
秦王駟點了點頭，嘴角有一絲意味不明的笑容，他緩緩地道：「寡人現在忽然對那個星象預言，很有興趣，想細細地問一問他。」
秦王駟臉色頓時變了。這個傻孩子是不會講假話的，他若是一直有此念頭，這念頭必是別人灌輸與他的。
又聽得嬴稷稚嫩的童音問道：「母親，為什麼這幾天您要我學習蜀國的事情啊？」
魏冉忙離席辭謝：「臣不敢在大王面前失儀。」
羋月只是淡淡一笑，卻沒有如她所想的那樣上前邀功示好，只遠遠地行了一禮，便與其他妃嬪一起退了出去。
魏夫人的神情陰沉得嚇人，採薇嚇得甚至不敢靠近。可就在此時，魏夫人忽然笑了起來，招手令採薇靠近，道：「你想辦法，讓宮中傳唱一首歌謠……」
卻聽得羋月道：「子稷，蜀國便在我們咸陽的南邊，旁邊原來是巴國，不過現在已經改為我們秦國的巴郡了，它的北邊是我們秦國，東南方向是楚國，東北方向便是魏國……」
羋月忽然笑了道：「可有時候，我真是佩服魏氏。」
秦王駟卻不理她，只管抱著羋月走到欄杆邊，把她放在欄杆上坐下，笑道：「你不是說，要同寡人站到一起嗎？你朝下看看，這望雲台高不高？」
羋月也搖頭：「不，善良是對弱小的憐惜，而不是對虎狼的退讓，更不是弱者為自己的無能找的借口和理由。」
秦王駟便脫了鞋履，沿著走廊，悄悄走到嬴稷房間門邊欲看他一眼，不想裡頭嬴稷還沒有睡覺，正與羋月說話。
羋月搖頭，冷笑：「不，我要面對的人，不是她們。」她抬頭看著天上的月亮，輕聲說道：「我要征服的，是天。」
又聽得羋月哄了幾句，輕輕哼著童謠，過了一會兒，便再無聲息。
數日後，宮中忽然興起了一首歌謠，羋姝走到哪兒，似乎都能聽到有人在傳唱：「哲夫成城，哲婦傾城。懿厥哲婦，為梟為鴟……」
秦王駟一步步走下望雲台，坐上步輦。
秦王駟看著羋月，嘆道：「季羋，寡人帶你去行獵，與你試劍，和你共閱書簡，讓你去結交張儀，就是為了不讓你成為那些淺薄婦人，為了讓你按自己的心愿活得多姿多彩，不必活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他袖中拳頭握緊，臉色沉了下去，室內一片沉寂，沉寂到連醉了的魏冉都抬起頭來，有些惶惑地搖頭張望著。
不她絕不甘心。
羋月的手緊緊抓住了秦王駟：「大王不鬆手，臣妾就不會掉下去。」
魏冉張嘴想說，忽然間有一絲清醒，舌頭打結地說：「是……是臣自己想的。」
魏冉喝得有些高了，只道他這是贊話，鬆了一口氣，索性一屁股跪坐下來，憨笑道：「我原來還以為，可以用軍功求一塊封地，將來把阿姊和外甥接出來……」
繆監忙應聲去叫魏冉。
他知自己算不得聰明，更知秦王駟君心深不可測，在聰明人面前，便不https://read.99csw.com探真心消耍弄機巧，只管直道而行罷了。看這樣子他是要閑話家常，自己是從小在他面前長大的，也沒什麼可掩飾的，當下便也依舊以本心相待。
侍女會意，低頭暗笑，便迎了秦王駟等人進去。
羋月轉頭看著秦王駟，大聲道：「是，我不屑，因為我跟她們不一樣！我爭的不是榮寵、位分、母族、兒女。我爭的是，我在你心目中，是否有著一席之地！」
羋月低頭迴避秦王駟逼人的目光：「臣妾聽大王的。」
月光如水，灑落一地、一身。
雨仍然在下著，歌謠在雨聲中，越傳越烈。
秦王駟見他滿臉通紅，舉手投足都已經不穩，連舌頭也有些大了，知道他亦是夠了，當下便允了。他一揮手，就令歌舞退下，又叫侍人用熱巾子給他凈面。
秦王駟笑了：「看來寡人這盤棋要輸給你了。」
秦王駟長嘆一聲，抹亂了棋局，站起來拍了拍羋月的肩膀，道：「還記得你當日初侍寡人的時候，寡人對你說過的話嗎？」
羋月正在抓棋子的手停了一下，眼神微一閃爍，苦笑道：「因為義渠與河西之地，子稷都不適合。」
秦王駟道：「看來，你很想出去遨遊這天地。」
秦王駟道：「寡人若是鬆手，你可就摔下去了。」
秦王駟「哦」了一聲，笑道：「此事，你想了很久吧？」
繆乙賠笑：「這，孩兒可真不知道了！」
秦王駟微微點頭：「哦，怪不得你如此拚命。」
她想不明白，自己失敗在哪兒。她明明已經猜到，羋姝上書求為諸公子分封，必是羋月建議的。而她從一開始，就知道羋月無心宮闈，甚至無意于秦王駟。
羋月和秦王駟面前各有六枚博籌，棋盤上黑白兩色方形棋子各六枚共十二枚正在廝殺。
羋月的手垂在袖間，她知道自己的手指在微微發顫：「子稷天性聰明，臣妾願意聽從他的意見。」
衛良人的視線卻落在羋月身上，眼睛眨了眨，有些魂不守舍地笑道：「多謝唐夫人，只是蜀地艱難，我怕子通做不好……」
魏冉便搖了搖頭，忽然想起一事來，抬頭看著秦王駟，笑著說：「臣都不要，臣只要……呃……臣不為自己求，臣想為阿姊和……和子稷求。」
女蘿站在她的身後道：「季羋，天色晚了，早些休息吧。」
景氏道：「哲夫成城，哲婦傾城。懿厥哲婦，為梟為鴟……」
魏夫人不禁現出不能置信的表情，忽然間尖叫一聲，沖了出去。
月光下，秦王駟慢慢地走在宮道上。
這聲音一傳進來，便是連羋姝也聞聲走出來，見著利監，焦急地問：「封了哪幾位公子？」
女蘿點點頭，可依舊不明白。
魏夫人哼了一聲：「手心手背還兩般待遇呢，我就不信你沒有半點想法。」
繆乙先是點頭，后又搖頭，賠笑道：「明白一點點，似懂非懂。阿耶教教孩兒，也好讓孩兒長些見識。」
羋月點頭：「唐阿姊是有大智慧的人，不似有些人，素來愛庸人自擾。」
景氏忙上前道：「王后，您不知道啊，這幾天宮中都在傳唱這首歌謠呢。」
羋月搖頭：「不，沒有區別。因為我知道，大王留我，有留我的用意。你要我為子稷爭，但我卻不是這麼想。子稷能不能得大王垂愛，這得看他的努力。可是大王，我希望，這一次，你能看到我的存在。我不能得一方郡城治理，那我就只能無聲無息地存在。之前大王那麼做，我覺得委屈。」
秦王駟笑容微收，意味深長地道：「哦，這樣說來，你不用依靠寡人也能坐得住了。」
魏冉撓頭，嘿嘿傻笑。當日羋月被義渠人抓走，秦王駟到驛館去看羋姝，魏冉知道是大王，如獲救命稻草，哭著喊著撒潑打滾求他去「救姊姊」，如今聽他提起舊事，頓時不好意思起來。
羋月微笑：「大王比誰都聰明，在他面前自作聰明，只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秦王轉身將羋月一把抱起，縱聲大笑：「可寡人如何會與張儀歡好，如何會讓張儀為寡人生兒育女？」
步輦起，緩緩前行。
羋月仰頭看著秦王駟道：「臣妾站穩了。臣妾會一直站穩的。」
羋月心頭狂跳，臉上卻露出詫異的神情道：「臣妾之職，原來就是要服侍大王。」
女蘿憂心忡忡地跟羋月說：「季羋，您說，對這宮中謠言，應該如何是好？」
繆監冷笑：「這首詩歌，來自《大雅》，名《瞻卬》，意思是：聰明的男人能造就一個城邦，而聰明的女人卻能傾倒一個城邦。失去懿德的聰明女人，一旦掌握生殺大權，就會成為梟鴟那樣的不祥惡鳥……」
秦王駟擊案贊道：「真壯士也。來人，搬幾罈子酒來給他。」
秦王駟待要叫喚https://read.99csw.com，聽得裡頭說話，不禁駐足細聽。
羋月有自己愛的人，她入宮，是因為黃歇死了。後來黃歇再度出現，可她已經有了秦王駟的兒子，所以只能繼續留下。她的心不在這宮廷中，她厭惡與羋姝、與自己共處這一方庭院，她時刻想逃開。所以魏夫人猜測羋月會借這次分封，為自己找好退路。魏夫人的信息，有的是從上庸城得到的，有的是從羋姝與羋月交惡后發生的事情里捕捉到的，她將它們一一組合起來，大胆地推測出了這些事。
魏冉終於聽明白了，高興地問：「真的？」
羋月輕嘆一聲，方才的歡喜已經漸漸沉澱下來。她回思往事，不由得輕嘆：「其實，我原本就沒有想過進宮，也沒有想過侍奉大王，更沒想過承寵、爭寵這些事。我的命運不是我的選擇，可是命運讓我走上這條路以後，我就要為此承擔結果。大王讓我走這條路，我就必須握緊拳頭走下去。」
羋月驚呼一聲：「大王，快放下我。」
秦王駟走到她的身邊，站在她原來的位置上，看著前面，問：「你剛才在看什麼？」
卻原來秦王駟正站在門外，月光灑在他的臉上，半邊雪白，半邊卻在陰影裡頭。
秦王駟哈哈大笑，用力將羋月抱起，轉了一個圈，將她放到地面上，才道：「站穩了嗎？」
他忽然笑了，沒有再說話，卻轉身欲走。
秦王駟笑著踹他：「胡說，你在寡人面前滾泥撒潑哭鬧，寡人都見過，如今倒來與寡人裝蒜。」
秦王駟見他半醉半醒，便與他閑話：「你立了軍功，想要些什麼東西？美人、財物，還是寶劍名馬？」
侍女掀起帘子來，羋月一抬頭，嚇得腿一軟，連忙扶住廊柱，勉強站住。好在屋中偏暗，倒也未曾被人察覺。
秦王駟笑容變淡，卻仍笑道：「果然如此，寡人就知道你們姊弟情深。」
秦王駟目光如要看進她的內心最深處：「子稷還是個孩童，他如何有自己的主張？」
原來，原來她一直都不曾安心於這宮中，不曾將寡人視為終生的倚仗啊。
秦王駟的眉頭漸漸松下來，嘴角也有一絲笑意。
所以她刻意去找了秦王駟，將自己的推測巧妙地透露給了他。她深知秦王駟的脾氣。他有強烈的征服欲，如果他知道這件事是羋月主謀，他是絕對不會讓羋月如願操縱王后布局的。那麼，王后的計劃就會因此廢止，而她就可以有足夠的時間，讓嬴華成為太子。
秦王駟卻忽然問道：「若寡人扶不住你呢？」
繆乙聽懂了，臉色也變了：「阿耶，您說這事，要不要稟告大王？」
羋月再擲一把博籌：「那臣妾可要牽魚了。」
繆監一怔，問：「大王說的是……丹陽之戰中，被俘的楚將唐昧？」
羋月道：「我一直被動應戰，一直想逃離這宮廷。我忘了這個世間處處是戰場，只想著不戰而逃。我看不起魏夫人，可我還不如她。至少她有挑戰規則的勇氣，她有屢敗屢戰的志氣，她還有處於逆境仍然能夠輕易把握大王心思的聰明和才智。」
羋姝臉色變了：「這是什麼意思？」
女蘿搖頭：「不，季羋只是心地善良。」
羋月不敢開口，默不作聲地出去，兩人靜靜地沿著廊下走著。
半個月後，秦王駟于殿中宣布諸公子之分封。
秦王駟站起來，拍了拍魏冉，道：「傻小子，放心睡吧。」
秦王駟沒有再看她，轉身負手而出，一直走到庭院中，才朗聲吟道：「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
秦王駟輕聲問：「求封地的事，是你自己想的，還是你阿姊跟你說的？」
秦王駟不解：「天地？」
望雲台乃是秦宮中登高望遠之處。
秦王駟搖頭：「這也難說得很。這六博棋盤，本就是從太極八卦中來，你精通道家學說，玩起六博之弈來進步很快。雖然是寡人教你下棋，只怕如今你要超過寡人了。」
秦王駟低頭看這個自己看著長大的孩子，心裏一軟，俯身拍了拍他的肩頭，柔聲道：「你沒說錯話。傻孩子，季羋是我的愛妃，子稷是我的愛子，他們的將來寡人早有安排。你放心，斷斷委屈不了你阿姊。」
正在此時，利監滿頭大汗地跑進來道：「頒詔了，頒詔了。」
羋月笑道：「大王讓臣妾坐到這兒來，還用手扶著臣妾，是因為愛臣妾，不是為了把臣妾摔下去。所以大王若扶不住臣妾，臣妾為了讓大王不傷心失望，也不會讓自己掉下去。」
羋月的另一隻手卻扶住了欄杆，昂首道：「那臣妾會自己扶著欄杆，不讓自己掉下去的。」
嬴稷有些睡意矇矓，羋月說話又太低聲，他不由得問：「母親，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懂。」
羋九_九_藏_書月見嬴稷睡了，便吩咐傅姆幾句，站起來走了出去。
羋月忽然笑了：「女蘿，我贏了！」
唐夫人笑道：「我是個愚鈍之人。子奐難道不是大王的兒子不成？大王自有安排，我信不過大王，還能信得過誰？」
秦王駟道：「怕嗎？」
女蘿拜伏在地：「奴婢願追隨季羋，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秦王駟看著魏冉，微微一笑：「當日寡人並不因為對你阿姊的寵愛而對你格外升賞，今天寡人也不會把你的功勞給別人用，寡人從來都是賞罰分明。你放心，你的軍功，一分不少。」
羋姝站住，問道：「什麼聲音？」
羋月道：「看這天地。」
羋月轉頭看著他，眼睛亮閃閃的：「是的，我想像大王一樣，馳騁四方，征伐天下，能夠有個地方施展我這一生所學。」
衛良人笑而不答。
秦王駟也擲出了三正三反道：「三步，回散。」
羋月解釋：「意思是：不為世人的讚譽而努力，不因世人的誹謗而沮喪，明白自我追求與外界限定的區別，知道什麼才是真正的榮與辱。」
秦王駟走了已經很久了，羋月猶站在窗邊，看著滿院月光和銀杏葉子，久久不語。
樊長使看看左右，似有所悟：「你是說，魏夫人？」
秦王駟頭也不回地走出去。月光下，風吹得滿院的銀杏葉子四處飛舞。羋月凝視著面前的棋局，眼神複雜。
魏夫人看她這副樣子，情知問不出什麼來，哼了一聲，拂袖而去。
女蘿擔心地道：「承擔什麼？」
樊長使站在椒房殿庭院左廊下，緊張地拉住衛良人的手道：「衛阿姊，子惲還小，我真不想他分封出去啊。」
秦王駟看著她如今的樣子。這是她從未在自己面前展現過的一面。不，也許他曾經看到過，此刻的她，最像他初見她的時候，那種在祭台上翩若游龍、丰姿若神的樣子。忽然間他有些明白了：「你要為子稷爭蜀侯之位，原來並不僅僅是為子稷所爭，更是為自己爭？」
羋月亦知她不懂，也沒打算讓她完全明白自己的設想和計劃，只是此刻心中歡愉，她忍不住想傾訴，便輕輕將那句話又吟了一遍：「『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大王知道，這是我最喜歡的《逍遙遊》中的話。」
六博為雙人對弈，棋盤是正方形，用直線和斜線分割出棋道，棋盤邊緣的兩邊各有六道棋道，中間有空白方框稱為「池」，池中有黑白圓形棋子兩枚稱為「魚」。
秦王駟低聲對繆監道：「明日，寡人要見唐昧。」
秦王駟失笑：「你想做不一樣的人？你對她們不屑嗎？」
女蘿詫異，她看不懂，也聽不懂。秦王駟悄然而來，站在屋外聽羋月哄孩子，兩人下了一盤棋，秦王駟走出來吟了一段話，怎麼羋月便說她贏了？而且，怎麼算是贏了，她又贏了什麼？
羋姝道：「什麼歌謠？」
秦王駟便笑道：「函谷關初露頭角，攻打燕國身先士卒，此番入蜀，又立大功。如今這酒，便是獎賞你的。」
繆監低聲向秦王駟回稟：「老奴打聽到，正是羋八子向王后獻策，分封諸公子的。」
樊長使一驚：「她又有什麼陰謀不成？」
秦王駟走了幾步，卻忽然停住，吩咐繆監道：「去召魏冉來，陪寡人喝酒。」
就聽得羋月聲音有些低沉，道：「因為，母親要你安全。子稷，有時候，有些人不會管你是否還是個孩子的……」
利監行了一禮，道：「回王后，今日分封了三位立有軍功的公子。公子華封橫門君，公子奐封藍田君，公子通封為蜀侯。」
秦王駟沉默片刻：「你可曾想過，跟著子稷去封地？」
此時夜已經深了，正門已閉。秦王駟看了繆監一眼，繆監知其意，便叫繆乙悄悄地叩開側門。開門的侍女見是秦王駟來了，嚇得跪倒在地，方要張口，便被秦王駟阻止。
後宮妃嬪，齊聚椒房殿中，等著消息第一時間傳回。
繆監不敢再說。
秦王駟心中湧上一種久違的少年激|情來，他握住了羋月的左手：「幻想什麼？」
秦王駟問：「若是寡人要你留下呢，你會覺得失望嗎？」
繆監冷笑一聲：「稟告大王，說什麼呢？這哲婦指的是誰，你不清楚嗎？」
羋月低聲道：「子稷，如果有一天，你要離開母親，一個人去很遠的地方，你答應母親，你會一直很勇敢很勇敢的，能嗎？」
魏冉原來還提著神怕出錯，見酒宴已撤，心裏一松，再用熱巾子一焐，酒意就上來了，腦子裡也迷糊起來。
魏夫人忽然坐直了身子，一個她未曾想過的可能浮上水面莫非，秦王駟屬意嬴稷？
羋月手執博籌，想擲下去，但終於心亂了，放下博籌，問道：「大王希望臣妾去嗎ｒｅaｄ.9９csw•ｃｏm？」
魏冉也不推辭，舉杯喝了個精光。
樊長使恨恨地道：「難道這次分封會出岔子？」
秦王駟抬手，阻止羋月說話，低聲道：「子稷睡了，休要驚動他。」
羋月的右手卻指點著天地，衣袖飛卷，豪氣干雲。她的聲音很響亮，在高台上被風一吹，遠遠地傳出去：「幻想著如果有機會，能夠讓我治理一個郡、一個封國，我就能夠把它治理得富強繁榮，那麼你就能看到我的不一樣，我就能讓你感覺到，我是有資格和你站在一起指點江山的，而不是像那些後宮女人一樣，只能做被你寵愛、被你庇護、什麼都不用想的弱者。」
秦王駟大步走出常寧殿，出了正門，還停步回頭看了一下，但終究還是沒有留下來，繼續往前走。
魏冉初時心底惴惴，但秦王駟只是閑問些他在軍中之事，又問他當日初初離宮，去軍中如何適應，又說起羋月當日如何想他，子稷如何誇他的話來，來來去去，只是拉些家常，魏冉便開始放鬆下來。
女蘿這時候才有些明白：「您是說，您終於決定，對王后和魏夫人那些人還手了！」
唐夫人見魏夫人走了，方走到羋月身邊勸道：「此人素來如此，不要理她。」
唐夫人知道她說的是魏夫人，只笑而不語。
她們心情焦急，三三兩兩聚在庭院或者廊下，竊竊私語。
繆乙猶豫了一下，道：「是指……羋八子吧。」
羋月昂首道：「天地間先有我，才有子稷。大王有很多的女人，我卻想成為那個獨一無二的人，要讓大王看到我自己的實力所在。大王有很多兒子，子稷只是其中一個，也許有朝一日他可能成為獨一無二的人，但這卻不是由他的出身決定，也不是我這個當母親的推動就能促成，而只能靠他自己的努力和成就。」
羋月笑道：「臣妾的六博之弈還是跟大王學的，如何能與大王相比？」
羋月嘴角露出一絲微笑：「也許，我應該感謝大王，他在所有的人當中選擇了我，願意給我這樣的機會。天與不取，反受其殃。有些事情，的確是不容逃避的。」
羋月看著大雨如注，縱聲吟道：「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她喃喃道：「這四方的宮牆，燕雀相爭，不知天地之闊也。而鯤鵬，可受制於一時，但終將扶搖直上九萬里……」
可是，她沒有想到，秦王駟明明知道了這件事，依舊順著羋月的心意，分封了諸子，讓嬴盪成了無形中的太子，讓她一敗塗地。
羋月朝下看了看，一陣暈眩，卻倔強地道：「很高。」
次日，秦王駟下朝回宮，便接到羋月一封書簡，請他望雲台相見。
秦王駟就問他：「你能喝多少？」
羋月鎮定回答：「子稷再小，他也是大王的兒子，大秦嬴氏子孫，身負王者血脈，自要擔當他應盡的職責。富庶疆土必有盤踞的舊勢力，窮山惡水也許能磨礪他成長，好壞也只在人的轉念之間。」
繆監低聲問那侍女：「羋八子可睡下了？」
秦王駟「哦」了一聲：「像寡人一樣？」
秦王駟咄咄逼問：「巴蜀據稱乃窮山惡水的艱險之地，你會捨得嗎？」
魏冉連著聽了兩句「你放心」，頓時覺得心頭一松，手一放，便趴在地上，徹底昏睡了過去。
羋月輕蔑地一笑道：「怕什麼？『哲婦傾城』嗎？可這後面還有兩句，『婦有長舌，維厲之階』，這宮中究竟誰是長舌婦，明眼人不是一目了然嗎？魏氏，也不過就這點花招罷了。」
羋月道：「依臣妾看來，重點應該是新收服和有動蕩的三個地方：一為巴蜀，二為義渠，三為河西之地。」
女蘿沉默。
羋姝看著魏夫人的背影，嘴角露出一絲得意的微笑，轉頭看著羋月，滿意地點頭致意。
魏冉看了看手中的酒爵，就有些嫌棄：「這酒爵太小了，不夠勁。」
說著，他就要走出去，不想一邁步，袍子下角卻被魏冉拉住。魏冉半醉半醒間，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卻本能地覺得自己剛才似乎說錯話了，惶惑地抬頭看著秦王駟：「大王，臣說錯話了嗎？」
魏冉實誠地點頭：「臣在沙場浴血，一是為報大王知遇之恩，二是為了照顧好阿姊和她的孩子。」
秦王駟凝視著她，想從她的神情中看出她內心的想法來：「若寡人沒有吩咐，由你自擇呢？」
披香殿，魏夫人披頭散髮地坐著，失魂落魄。
秦王駟說：「寡人好久沒跟你下棋了，去下盤棋吧。」
魏冉便放心了，安坐在那兒，由著侍人們一壇壇酒捧上來，不多時，便喝得有了六七分醉意。他這時候還有一點清明，自知再喝下去，非要出醜不可，當下死命推了，說是「實在不能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