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與樗里疾已商議數次，樗里疾一開始反對，但最後還是同意了。更易太子之事非同尋常，他要做好充分的準備才是。

秦王駟看著庸夫人進來，吃力地叫著她的小名：「桑柔……」

女蘿道：「太子帶著三名武士，到承明殿找公子稷尋釁鬧事……」

樗里疾道：「由王後主持。」

樗里疾道：「那唐昧現在何處？」

庸夫人搖頭，幽幽嘆息著道：「我這一生，縱然人去了，心還留在你身邊。可是我喜歡她，當斷則斷，這樣就能夠解脫自己。我做不到的，希望她能夠做到。可是你啊……」

嬴盪看著繆監，咧嘴一笑，孟賁上前，便把繆監擠到一邊，讓嬴盪進入殿前。

樗里疾不敢再說，忽然悲從中來，撲倒在地道：「王兄為了大秦江山，心血耗盡，竟氣血衰弱至此……」他說不下去了，哽咽難言。

秦王駟閉目不語。

秦王駟不動聲色，問道：「你這是向寡人興師問罪來了？這是你做臣子、做兒子的禮法？」

秦王駟半閉著眼睛：「是，寡人唯一能夠託付此事的人，便是你。」

羋姝惡毒地看著羋月，又看看殿中的嬪妃們，恨恨地道：「總有一天，我會教你們知道，如何才叫什麼都不是！」

秦王駟道：「若是羋八子不能就……」他冷笑一聲，「你便……」樗里急忙俯近秦王駟，聽著他的述說，連連點頭。

秦王駟道：「開個玩笑，就能把寡人寢宮的護衛統統打傷？」

羋月平淡地道：「在大王心中，除了庸夫人以外，其他的女人統統什麼都不是。」

羋月大驚，站起，抓住女蘿的手：「子稷怎麼樣了？」

樗里疾道：「大王這句話說到點子上了。大王，看似宮中諸公子齊聚侍疾，實則咸陽城中，各位公子及母族的勢力已經各踞一翼，都是風聞……」

孟賁三人見他一動，也都跟著站了起來，揚起了拳頭。

他吃力地伸手，樗里疾循著他的眼神，看到了掛在牆上的劍，連忙上前幾步，把寶劍拿過來呈送到秦王駟的面前，又將秦王駟扶坐起來。

庸夫人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嬴盪冷笑道：「子稷也是我大秦公子，如此體弱畏戰，豈不是丟了王家臉面？我身為兄長，應該好好教導於他。孟賁，你帶子稷去練武場，好好侍候他練功。」

兩邊頓時相鬥起來。嬴盪等有備而來，那孟賁三人果然是有萬夫不當之勇，暗衛們竟紛紛不敵。

秦王駟狂笑起來：「天意……天意弄人，難道天意也在跟寡人作對嗎？哈哈哈……」

秦王駟搖搖頭。

秦王駟看著樗里疾：「你明白了？」

女蘿道：「幸虧大王及時趕到……」

繆監沒有說話，只是把嬴稷護到自己身後。

宮中內外，一片素服。

秦王駟道：「寡人已經殺了他。」

秦王駟道：「羋八子出世之前，曾有天象預言，說她是霸星降世，當橫掃六國。那唐昧就是預言之人。」

樗里疾道：「三天了。」

繆監大驚，躥上來扶住秦王駟道：「大王，大王！來人」

承明殿偏殿，諸后妃也紛紛整衣，表情肅然排隊而入。

嬴盪也有些害怕：「快，隨我去見母后。」

樗里疾勸慰道：「大王放心，嫡長繼位，江山穩固，大秦兵馬足以震懾四方強鄰，不會有什麼動蕩的。」

羋月看著女蘿轉身而去，嘴角顫抖道：「希望……什麼事也不會發生。」

嬴稷眼見此人如一座巨鼎一樣，迎面壓了過來，不禁倒退兩步，聲音發抖，卻努力撐住了，道：「太子，此處乃父王的寢宮，豈可隨便做比試之地？您這幾位勇士與我身量懸殊，實不相稱，還是下次我也請幾位勇士與您的護衛較量吧。」

嬴盪看到站在廊下、手持木劍的嬴稷，笑道：「子稷，你手持木劍，可是在練武嗎？」

羋月走進承明殿內室時，但見秦王駟半坐在榻上，之前進來的魏夫人正伏在他的膝頭哭泣著。

他依戀著她，又苛責她。而羋月，在他的面前，亦不似之前那種姬妾式的千依百順。她開始管理他的飲食，反譏他的責難，但又溫柔地安撫他的暴躁，平息他的不安。

樗里疾出列宣讀詔書：「諸公子就封，其母可隨子去往封地。由太子盪繼位為王。」

秦王駟道：「剪一縷你的頭髮留下，讓它陪著寡人。」

嬴稷看著嬴盪，咬牙道：「太子，您是儲君，當為我們兄弟的表率。若是行為有失檢點，豈不令父王失望？」

眾人大放悲聲：「大王……」

話猶未了，忽然一口鮮血噴出，頓時倒了下來。

樗里疾點頭。

庸夫人如同看路人一樣，掃了她一眼繼續向前走。

庸夫人再度進來，不久之後，秦王駟依次召王后、唐夫人、魏夫人等進來，各自說話。眾后妃皆肅然而進，掩面輕泣而出。

樗里疾進來，跪在秦王駟身邊，眼睜睜看著秦王駟的生命力在一點一滴消失，卻無能為力。

銅壺滴漏之聲，一滴滴似敲打在心頭。

嬴盪跺了跺腳。

秦王駟點了點頭：「你去叫樗裡子進來吧。」

女蘿道：「是，奴婢的兄長蒙季羋救回，如今安排在少府任小吏。」

秦王駟道：「讓她們分開吧，分而相安無事。寡人已經封子稷read.99csw.com為棫陽君，封地就在雍城。」

他已經在逐步安排，將諸公子一一派往封地，又將嬴盪最為倚重的甘茂作為司馬錯的助手派去蜀中平亂，又逐步將嬴盪手中的軍權剝離，再下旨召魏冉與白起回咸陽。

她以為秦王駟醒來，第一個必是要叫她的，便是不叫她，也會召羋月。卻沒有想到，秦王駟第一個叫的，卻是遠在西郊行宮的庸夫人。

秦王駟道：「說什麼傻話，難道那些消失了的國家，沒有列祖列宗的保佑嗎？國家的將來，不在祖宗，而在子孫啊。你說，寡人去后，子盪鎮得住江山嗎？」

秦王駟長嘆一聲：「雍城雖受尊崇，卻沒有發展空間，若是子稷分封邊城或者新收地區，只怕將來擴張迅速，尾大不掉……」

庸夫人站住，回頭，看著羋姝道：「你何不問問你自己的心，在大王眼中，究竟誰才是棄婦？」

庸夫人想到昔日之事，苦澀中又帶著一絲甜蜜，搖了搖頭：「那時候我年少氣盛，胡言亂語，大王不必放在心上。」

庸夫人苦笑：「我但願能夠為您做這最後一件事。」

秦王駟道：「不必。」

她看著秦王駟。他負了她，可他又找回她。她本已經對他絕望，已經逃開，但他把她拉回來的時候，讓她似乎又生了新的希望。可是最終，她還是落到了比被他欺騙更壞的境遇中。

庸夫人搖頭道：「不，她並不像我。我離開您，是因為我不得不離開。」

羋月走到榻邊，跪下道：「大王有何吩咐？」

秦王駟道：「你去替寡人用璽吧。」

庸夫人掩面而出。

秦王駟微微點頭：「如此，你已經心裡有數。將來有事，寡人也好放心。」

秦王駟喘息了幾聲，自袖中取出一封詔書來，遞給樗里疾，道：「你看看這個。」

庸夫人一襲黑衣，秘密出宮，匆匆登上一輛馬車，絕塵而去。

秦王駟指了指几案上的黑漆木匣，道：「裏面有一個紫囊，你拿出來，帶走。」

秦王駟道：「寡人去后，大秦會怎麼樣呢？」

羋姝一時怔住：「你……」

秦王駟又喘息幾下，道：「寡人已經重用過她，了解她，甚至親手教她出來。若是一直不用，也便罷了；若是當真有事，這便是寡人為大秦留的一條後路。但願……但願是用不上的。」

樗里疾道：「那，這羋八子，就此分封？」

秦王駟冷笑道：「太子好生威風，竟然可以帶著人馬殺進寡人的寢殿，是不是接下來就要逼宮弒父了？」

嬴盪冷笑道：「不承想承明殿前的暗衛，也不外如是，父王把安全交給你們，我豈能放心？」

秦王駟長嘆：「諸侯爭霸，列國形勢瞬息萬變，寡人得預料到最壞的情況……若當真到了那個時候，你就拿出這道詔書來……」

庸夫人道：「我笑當日，也是在這個房間，我們曾戲言，將來老了，白髮相對，仍然執手……」

羋月抬頭，天地似在旋轉。

嬴盪冷笑：「子稷何必客氣呢？我還記得，當日你的舅父武藝高強，想來你也學到不少。若是你看不上我的武士，那哥哥自己與你對練可好？」

嬴盪冷笑一聲：「何事，何事？怎麼人人都問我所為何事？子稷，你可知這承明殿，我也是住過的，而且比你還早。想不到如今你鳩佔鵲巢，卻反來質問我，當真是笑話了。」

秦王駟道：「宮中事務，現在由誰主持？」

樗里疾心頭一震，張口就要答應，最終還是搖了搖頭：「臣不同意。」見秦王駟想要說話，卻有些吃力，於是繼續道：「大王愛其才，欲立其子為儲，但時移勢易，羋八子母子即便成了棄子，怨恨卻已經種下，羋八子與王后只怕難以共處蒼天之下……大王之意，臣弟可有猜錯？」

樗里疾沉默了，他不敢相信秦王駟竟然也有如此迷信的時候。但看著秦王駟的病容，他心中又有一絲瞭然和憐憫。

他示意庸夫人近前，庸夫人俯下身子，將耳朵貼在他的嘴邊，聽著他述說，臉上的神情，卻越來越詫異。

羋月搖了搖頭：「不。臣妾怨恨的是命運。」

庸夫人忽然含淚笑了。

眾人紛紛整冠，表情肅然排隊而入。

秦王駟看著手中的寶劍，喘息了幾下，又將劍遞還給樗里疾。

她如今看著他的時候，已經沒有了怨恨。這些日子，他走近了她，她也走近了他。他的無奈他的妥協他的顧慮，她不能接受，卻已經懂得了。因為懂得，所以諒解。

秦王駟卻搖了搖頭，道：「可寡人怪自己。其實如今回頭想想，那一點與魏國聯姻的功利，有與沒有，區別並不大。可是寡人一錯再錯，先娶魏女，后娶楚女，皆是拿王后之位，去換取政治利益，卻不曾想到後繼之事。到如今後繼乏人，為了儲位之事，明知不宜，還是再三妥協。寡人若能有一賢后輔佐，何至於此啊！」

秦王駟道：「罷了，罷了。」

樗里疾一驚：「雍城乃大秦故都，自先祖德公至獻公，歷經十九君，為都城近三百年，列祖列宗的陵寢及秦人宗廟仍在此地，許多重要祀典還在雍城舉行……」

秦王駟臉色鐵青道：「那又如何？」

烏獲急道：「太子，現在https://read.99csw.com怎麼辦？」

秦王駟打斷他：「住口，不要說了。」

秦王駟擺手：「不必了。」他看了景氏和屈氏一眼，道：「你們也出去。」

直到這一天，等所有的人都退出以後，他閉著眼睛說：「桑柔，你走吧。」

嬴盪冷笑道：「給我拿下！」

眾人大驚。

庸夫人看著他鬢邊叢生的白髮，心中不忍，勸道：「大王，事情都過去了，我並不怪大王。」

秦王駟微弱地道：「你去西郊行宮，召庸夫人入宮侍疾。」

秦王駟抓住了嬴盪的手，語重心長地道：「『常棣之華，鄂不。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子盪，寡人這些年來能夠放心征伐，實有賴你王叔在朝輔佐於我，兢兢業業，嘔心瀝血。你將來為大秦之主，所思所想，當一切為了大秦江山之利。寡人兄弟雖少，卻能同心。寡人給你留下了二十多個兄弟，你能夠用上幾人，同心幾人？」

承明殿內室，秦王駟悠悠醒來，抬眼就看到樗里疾緊張地跪在他面前。

樗里疾試探著道：「所以大王當初想立公子稷為太子，是否也……」

樗里疾鄭重行禮，到了秦王駟几案邊，取得玉璽，端端正正地蓋好，吹乾朱泥，再封入紫囊中，呈與秦王駟。

庸夫人道：「不，我要陪著你……」

群臣道：「臣等遵旨。」

秦王駟的病情，好好壞壞，反反覆復。在生命的盡頭，他再不要別人的侍候，身邊只留下了庸夫人，而讓他所有名義上的后妃，只在承明殿的偏殿中等待。

繆監道：「奉王后命，其他妃嬪皆在偏殿輪班相候著。大王可是想要召……」

秦王駟吃力地睜開眼睛，叫道：「疾弟。」

秦王駟道：「寡人將秦國，將太子，託付于諸卿了。」

庸夫人拔去髮釵，落下半邊頭髮，繆監奉上小刀，庸夫人割了一縷頭髮，以紅線系好，遞給秦王駟。

樗里疾哽咽：「大王。」

羋月跌坐，袖子帶到黑陶瓶，瓶子倒了，荷花荷葉亂棄在地板上，水流在地板上慢慢漫延，一滴滴墜于階下。

不料此時，卻聽得一個聲音怒道：「那麼，寡人應當叫誰來護衛承明殿的安全，是太子你嗎？」

秦王駟沒有說話。

繆監一驚，轉頭看了看周圍，見繆乙悄悄退下，以為是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定下心來上前一步：「太子，公子稷年紀尚小，嫩胳膊嫩腿的，學武也是剛起步，如何能夠與您相比？太子當真是有孝心，這幾位勇士英武過人，想是您特地尋來進獻大王的吧。大王過會兒就要散朝回來了，看到一定歡喜。」

樗里疾道：「大王，您怎麼樣了？」

承明殿外，諸公子、大臣分批跪倒，大放悲聲。

秦王駟向後倒去，繆監連忙扶住。

不覺數月過去，秦王駟與羋月幾乎形影不離，兩人的關係卻是極為微妙，既似親密，又似決絕。

繆監小心地道：「大王，這幾日皆是王后帶著景媵人、屈媵人服侍大王。」

秦王駟欲張口說話，又喘息不止。

羋姝一怒站起，叫道：「來人，擋下她。」

見羋月進來，魏夫人紅腫著眼，從秦王駟膝邊站起，陰冷地看了羋月一眼，從另一頭出去了。

羋月的眼淚落下。上蒼，你已經奪走了我的父親，請給我的兒子，留下他的父親吧。你已經讓我的母親承受了世間最屈辱的生存和最痛苦的死亡，何忍讓我再重複我母親的命運？少司命，你曾經救過我，你若有靈，讓大王活下去吧，我願意折壽，也不願意再面臨生命中的絕望。大王，我曾經逃開，就是不想面對這種滅頂之痛。你不讓我離開，那麼求你也別把我拋下……

各妃嬪從承明殿內室出來，一邊抽泣，一邊伸手卸下簪環，剪下半邊頭髮，在眾內侍近乎押送的陪同下，從另一邊小門走出。

秦王駟道：「他們不懂，你也不懂嗎？你站在這兒，是個死人嗎，容得他們動手？」

樗里疾靠近秦王駟壓低了聲音道：「都是風聞，大王想要廢嫡立庶。」

羋月鬆了一口氣。女蘿又繼續道：「可是大王卻突發了病症……」

秦王駟道：「怨恨命運什麼？」

庸夫人一驚：「什麼？」

這一日，秦王駟已經上朝，羋月回到常寧殿中，繆監帶著嬴稷在承明殿中練習武藝。

繆監走出來，行禮道：「大王召見諸卿大夫，各位公子。」

秦王駟道：「你在笑什麼？」

樗里疾道：「大王乃世間強者。男兒爭霸，不畏敵強，而畏心怯；不畏人亂，而畏自亂。」

樗里疾道：「是臣弟。當此混亂之際，若後宮無人主持，只怕會發生一些不可測的事情。」

可是，她依舊不能不憤怒的。

秦王駟睜開眼，眼神凌厲。

樗里疾道：「諸公子齊聚，大王廢太子容易，但想要立公子稷為太子，卻難如登天，只怕這二十幾位公子會為了爭當儲君而斗得你死我活。大王，別忘了當年齊桓公雖稱霸一時，可尚未斷氣就有五子奪位，束甲相爭，齊桓公三月不葬，甚至屍體生蛆……」

此時正是羋姝帶著後宮妃嬪，守在承明殿偏殿，輪番為秦王駟侍疾。她自是知道，成敗就在眼前，因此一刻也不肯放鬆，更是把羋月視為眼中ｈｔtpｓ://ｒｅaｄ•９９csｗ.ｃoｍ釘、肉中刺。

嬴稷臉色發白，卻努力站在那裡不肯後退，道：「太子此言差矣。你我住在這裏，皆是父王之旨意。此處既非太子的，亦非我可以搶佔的。太子說這樣的話，卻是置父王於何地呢？」

繆監低聲道：「那大王要宣誰？」

樗里疾展開一看，臉色大變：「大王，這……」

秦王駟看了，點了點頭笑道：「桑柔，你學寡人的字，至今還學得如此之像啊！」

秦王駟道：「寡人昏迷多久了？」

庸夫人轉頭，拭去淚水，問道：「大王，有什麼事要臣妾去做的，就說吧。」

嬴盪縱是膽子極壯，此時積威之下，竟也呆住。但聽得秦王駟冷哼一聲，嬴盪只得轉身下拜：「兒臣參見父王。」

繆監試探著道：「那麼，是羋八子……」

秦王駟一怔：「三天了？」隨後他沉默片刻，道：「太子何在？公子稷何在？」

秦王駟想不到嬴盪竟然敢頂嘴，喝道：「你這逆子，意欲何為？」

女蘿大驚，她想說什麼，看著羋月的神色，終於什麼也沒有說，躬身行禮道：「是。」

庸夫人道：「你強留下她，就不要害了她。」

羋姝端坐著，擺出等待庸夫人見禮的樣子，庸夫人卻看也不看她，徑直向內室走去。

秦王駟微笑道：「寡人怎麼了？」

秦王駟忽然發病，宮中大亂，樗里疾立刻點齊兵馬，將宮廷內外控制起來。此時已經分封在各處的諸公子卻不知何時接到訊息，紛紛帶著各自封地上的兵馬，趕回咸陽。

秦王駟忽然笑了：「你還記得當年修魚之戰後，寡人曾令你將一個叫唐昧的人秘密押送入宮的事嗎？」

李醯道：「大王此症，忌用神，更忌大喜大怒，請大王珍重。」

樗里疾臉色沉重道：「大王病重，消息外泄，不但宮中的諸位公子都在外面輪流侍疾，今日，外封和在軍中的幾位公子都快馬趕回來了。」

嬴盪道：「是啊，有你這個弟弟在，豈不是襯得我這個哥哥越發令人失望了？子稷，你真是聰明，或者是太聰明了，所以心也太大了吧。」

女蘿道：「大王病重。」

樗里疾應聲：「是。」

秦王駟想抽出寶劍，抽了一下竟沒有抽|動，樗里疾上前想要幫忙，秦王駟用力一拔，將劍拔了出來。

魏夫人在羋姝耳邊輕聲道：「她就是庸夫人。」

樗里疾道：「大王是說……」

秦王駟冷笑道：「他們這是來侍疾，還是要逼宮？」

羋月想站起來，卻發現自己沒有力氣。

喪鐘回蕩，聲音傳過一重重宮檐，內侍們在宮巷、廊下，驚惶奔走。

羋月自嘲地搖頭：「臣妾只是不明白，若是上蒼憐我，賜給我一國之君的寵愛，為何又那麼早把它奪走。若當真已經將它奪走，為何又讓我重新得到兒時失去的世界，重新得到一國之君的寵愛……」

繆監上前恭敬地道：「王后，大王有旨，令庸夫人入見。」

樗里疾道：「有列祖列宗保佑，大秦的將來會越來越好。」

承明殿內室，秦王駟虛弱地躺在榻上，群臣跪在他的面前。

羋姝看著站在陰影里近乎不存在的羋月，又看向明顯蒼老的庸夫人，冷笑道：「大王只怕還當她是十幾年前的庸夫人吧，見了她，只怕失望得很。」

嬴盪道：「這幾個是兒臣剛尋來的力士，鄉野鄙夫，不懂禮儀，出手沒個輕重。都是兒臣的錯，容兒臣回頭好好教導。」

一時間，山雨欲來，咸陽城陷入緊張的氣氛當中。

秦王駟道：「你現在就出宮去吧。」

嬴盪轉頭，眼神從二十多名公子的臉上掃過，看到他們一個個臉色各異，或掩飾或轉頭或露出笑容。他知道秦王駟的心意，轉身向他磕頭道：「兒臣當不負父王所託，兄弟同心，共揚我大秦國威。」

樗里疾點頭道：「記得。」

公元前311年，秦王駟去世，謚號秦惠文王。秦惠文王在位時繼續了商鞅之法，任用各國人才，收並巴蜀，是秦國歷史上承上啟下的一代君王。秦惠文王死後，由太子嬴盪繼位為王。

嬴盪大驚，轉頭看到秦王駟拾級而上，冷冷看著他。

樗里疾道：「大王，事已至此，此乃天意不可違也。還請大王以大局為重，為避免國家動蕩，臣請大王放棄易儲之念吧。」

好一會兒，秦王駟慢慢掃視室內，看著自己的病榻，几案前的葯碗，乃至氣氛壓制的整個房間。他看到門邊布幔在晃動，讓他想到布幔后，在殿外候著的妃嬪、兒子和臣子們。

有時候他又十分矛盾，眼前的這個女人，學得太快，成長得太快，快到幾乎要逃離他的掌控，甚至對許多政事的反應能力和決定能力，已經不下於他了。

樗里疾道：「太醫令，快來看看大王怎麼樣了。」

庸夫人失聲痛哭：「大王，您別說了，是我的錯，是我不應該固執己見，不應該離您而去。」

樗里急忙上前應道：「大王！」

庸夫人點了點頭：「您要我助她？」

庸夫人看著秦王駟，嘆了一口氣。

眾人騷動起來。

庸夫人站起來欲離開，秦王駟的手指卻鉤住了她的衣袖。

嬴盪壯著膽子抗辯道：「在父王的心中，是不是也把兒臣當成死人了？」

秦王駟與樗里rｅaｄ.９９cｓｗ.ｃｏｍ疾眼神接觸，竟似都懂了。

秦王駟閉了閉眼睛，沒有說話。

秦王駟怒極，罵道：「逆子」

女蘿的聲音似從極遙遠處傳來：「季羋，季羋……」

秦王駟道：「你說得不錯，是寡人病重，連膽氣都弱了，竟然想著藉助所謂的天命。張儀的勸說固然打動我，但多少，還是……這也罷了，但是疑忌一個婦人……嘿嘿，真是可笑，那還是我嗎？」

女蘿道：「奴婢也不知道，但是看情景，似乎挺嚴重的。季羋，若是大王有什麼事的話……」

但他沒有再傳喚她們。他不停地接見所有的文臣武將，所有的兒子。他撐著病體，一個個召見，一件件事分派下去。

當夜，眾大臣和公子候在承明殿上，忽然聽得裏面一聲悲鳴：「大王」

太醫令李醯正侍候在一邊，此時忙帶著葯童上前，按住秦王駟的脈門和幾個穴位，好一會兒才放開，秦王駟這才喘息稍定。

繆監瞳孔收縮，瞧得出嬴盪身後的三個壯漢，正是他招攬來的三名大力士孟賁、烏獲和任鄙。

庸夫人垂淚：「大王，怎麼會弄到如此地步？」

樗里疾道：「太子與諸公子都在外殿候著。」

庸夫人踏入承明殿偏殿的時候，在場所有人的眼光，都聚在了她的身上。

羋月緩緩轉頭，似極陌生地看著眼前女蘿的臉，一會兒模糊一會兒清楚，好一會兒才用夢遊般的語氣道：「你剛才說到哪兒了？」

秦王駟道：「風聞什麼？」

庸夫人哽咽著點頭，將詔書拿出，收入懷中道：「你放心。」

秦王駟忽然笑了起來，他笑得咳嗽不止，笑得幾乎無法停住。好不容易，才漸漸停息下來，道：「桑柔，你還記得嗎，我當日要娶魏氏，你一怒離宮的時候，曾經對我說，我會後悔的。」

羋月一驚道：「什麼病症？」

繆監道：「大王是要召王後來嗎？」

孟賁等人見到秦王駟帶著大隊侍衛上來，又見嬴盪已經跪下，只得停手，隨眾人一起跪下行禮道：「參見大王。」

嬴稷也從繆監身後鑽出來，向秦王駟行禮：「兒臣參見父王。」

有時候她真不明白，上蒼似乎一直在捉弄她。若是當真把她失去的還給了她，為什麼又要再次奪走？難道上蒼就是為了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讓她承受失去的痛苦嗎？上蒼賜她更多的聰明和才慧，難道是為了讓她付出更多努力，再更敏銳更深刻地體驗被剝奪的痛苦嗎？

嬴盪縱聲大笑起來：「好一張利嘴，我竟是拿你無可奈何了。子稷，我看你一個人練功，未免無趣，不如讓我手下的護衛來陪你練練如何？」

羋姝怔住了，眼睜睜看著庸夫人從她面前走過，從齒縫裡低聲詛咒道：「一個老棄婦，居然還敢厚著臉皮回來。」

樗里疾已經明白，一拱手，退了出去。

秦王駟的目光一一掠過眼前跪著的群臣、諸子，看到跪在另一邊的羋姝和其他妃嬪，最終停留在跪在最後的羋月身上，凝視甚久。

繆監已經得了秦王駟吩咐，此時便率人盡數退了出去，室內只剩下庸夫人和秦王駟兩人。

兩人對視，朝陽斜照入窗，照見兩人鬢邊縷縷銀絲。

秦王駟道：「其他人呢？」

眾武士如潮水般擁上，將秦王駟和嬴稷護在當中。

嬴盪知道他的心結何在，當下起誓道：「父王放心，兒臣既為大秦之主，當珍視我所有手足。兒臣願在父王面前起誓，有生之年，絕不會出現兄弟相殘之事，若有違誓，願受天譴！」

羋月停住，手緊緊抓住女蘿。她思索了好一會兒，此時已經完全冷靜下來，甚至連聲音都冷得不像平日了：「我記得，你有個兄長。」

羋月道：「你現在出宮去，讓你兄長，把這幾個月墨門上交的兵器，全部扣下來。」

秦王駟搖了搖頭：「羋八子性情強悍，寡人死後，王后是制不住她的，可惜王后並不知道這一點。只怕她會輕舉妄動，到時候闖出禍來，不能收拾。」

庸夫人痛哭：「大王……」

秦王駟長舒了一口氣，道：「如此，甚好。」說罷朝樗里疾點了點頭。

秦王駟伸出手，握住頭髮。

不理殿外眾人，庸夫人走進承明殿內室，直奔向躺在榻上的秦王駟，叫道：「大王！」

嬴盪冷笑：「禮法？父王有禮法嗎？若是父王當真棄了兒臣，兒臣怎麼做，都是死罪。索性當著父王的面，先殺死這奪位小兒，再在父王跟前，自盡領罪，可好？」

庸夫人喃喃地道：「為什麼？」

秦王駟目光凌厲，一把抓住了嬴盪的手，道：「寡人也不要你對每一個人都能夠託付信任，寡人只要你起一個誓，你有生之年，不會傷你一個兄弟的性命。若有違誓，天譴之！」

秦王駟臉色微怒：「王后尚在閉門思過，何人讓她出來的？」

樗里疾道：「大王既考慮至此，那羋八子也會思慮至此。若是她安心就封倒也罷了，若是她不能就封，或者王后不許她就封，那麼……」

秦王駟閉了閉眼睛，道：「罷了。」

秦王駟嘆息：「是啊，我們都老了。」

繆監和嬴稷扶著秦王駟，走入殿中。

終於，庸夫人沉默片刻，點了點頭。她走到几案上，鋪開帛書，提筆依著秦王駟的吩咐，一字字寫下詔書，reａｄ.9９ｃｓw.cｏm寫完之後，拿到秦王駟面前給他看。

羋姝大怒，指著庸夫人喝道：「你站住。」

群臣魚貫而入，在宮門口脫去帽子，接過白布扎在頭上。

樗里疾心中惻然，泣道：「大王」

繆監大驚道：「來人。」喚出十余名黑衣暗衛，叫道：「保護好公子。」

見庸夫人徑直入內，羋姝滿腔怒火無處發泄，轉頭看到羋月，譏諷道：「我還以為你如何得寵，沒想到在他的心目中，你根本什麼都不是。」

秦王駟道：「寡人能信得過的，就是你。若是這種情況沒有發生，那麼，在你死之前，就把這道詔書給燒了。」

此時羋月正在常寧殿中，坐在廊下，往一個黑陶瓶中插荷花，看到女蘿跑來，抬頭問：「發生什麼事了？」

秦王駟搖頭道：「王者臨死，交代的是國事，陪伴的是儲君，豈作兒女相向？我待你的心，你知，便是。把我交託的事做好，便是你待我的一片心。」

女蘿道：「是。」

秦王駟轉頭，看到侍立在榻邊的景氏和屈氏道：「怎麼是你們？」

景氏和屈氏道：「是。」

他與庸夫人從小一起長大，一起習同一種字體，到如今庸夫人的字，依舊與他極為相像，普通人也是極難分辨出來的。

孟賁等三人將十余名暗衛都打得口吐鮮血倒在地上，殿前只剩下繆監和嬴稷。

秦王駟點了點頭，將紫囊收好，道：「你去叫庸氏進來吧。」

繆監上前一步，擋在前面，行禮道：「老奴參見太子。不知太子到來，所為何事？」

秦王駟沒有回答，卻說了一件不相干的事：「當日你為何要為她求情，是因為她很像你嗎？」

秦王駟睜開眼睛道：「既然如此，寡人有一件事，要托與你……」

忽然間，台階下傳來一陣「太子，太子請留步」的聲音。繆監神情一變，迅速走出來，卻見嬴盪帶著一隊侍衛，已制住了宮門的守衛，正拾級而上。

孟賁道：「是。」

羋姝眼睛里都是血絲，死死地盯住庸夫人。

羋月搖頭，有些迷惘地說：「不知道。大王，剛才站在外面，我卻是在為大王祈禱。大王，不管我對您有多少深情和怨恨，可若是您能活著，臣妾寧可折壽以換。因為臣妾，真的不能再經受一次失去了……」

嬴盪大驚道：「兒臣不敢，兒臣只是與稷弟開個玩笑而已。」

樗里疾道：「大王的意思是……」

牛高馬大的孟賁聞聲便上前一拱手，道：「公子，請。」

嬴稷警惕地看著嬴盪，行禮道：「臣弟參見太子。不知太子到此所為何事？」

秦王駟道：「輸贏成敗，憑的是我嬴氏子孫的膽氣才能，不是倚仗天命，也不是畏這世間有多少能人。若是連這點器量也沒有，我大秦談何爭霸天下？」

秦王駟閉目沉吟，忽然眼睛一睜，眼中殺機盡現：「寡人想殺了羋八子。」

樗里疾卻道：「大王，若是殺了羋八子，您可還要再殺死公子稷，可還要再殺死目前仍在蜀中平亂的魏冉？」

說著，嬴盪大步向嬴稷走去。

嬴盪冷笑道：「你這閹奴，好大的膽子！你們可知我是誰？以下犯上，該當何罪！」

此後，其下妃嬪便沒有再召，只召了羋八子進來。

樗里疾道：「快宣王后。」

秦王駟幽幽一嘆：「不，你沒有錯，唯你固執己見，你如今還是當日的桑柔。」

嬴盪索性站了起來，怒道：「兒臣本一心孝敬父王，不曾有二心。只是父王惑于女色聽信讒言，竟要行廢嫡立庶的亂令，兒臣不服，特來相問父王，兒臣身犯何罪，竟要被父王所棄，被這小兒所辱？」

秦王駟輕嘆一聲：「你的怨恨，不只是對寡人，還對你的父親吧！」

秦王駟道：「寡人曾經請你留下。」

秦王駟卻看了樗里疾一眼。

秦王駟看著羋月道：「你怨恨寡人嗎？」

秦王駟微微一笑：「不愧是我的桑柔，到今日，依舊與我心有靈犀。你看到羋八子了嗎？」

庸夫人點頭，走出內室，叫了樗里疾進來。

羋月道：「每逢月末，唐姑梁會把當月製造的兵器，交由少府入庫，這件事，我記得是指派你兄長從中聯繫的。」

黎明的時候，秦王駟閉上了眼睛。

秦王駟道：「寡人只怕動蕩不在外敵，而在內朝。」

庸夫人坐到秦王駟的身邊，握住他的手，已經哽咽。

羋月伸出手，女蘿連忙扶著她站起來。羋月一手扶著女蘿，一手扶著板壁，慢慢地走著。四下一片寂靜，唯有羋月的木屐聲響動。

秦王駟發覺自己的生命力在流逝，他越是感覺到自己臨近死亡時的軟弱和畏懼，越是迷戀羋月身上那種百折不撓的生命力。

秦王駟卻搖了搖頭，道：「你說得對，寡人是後悔了。當時我年少氣盛，急功近利，為了秦國的霸業，辜負了你的情義，讓秦國失去了一個好王后，現在想起來，何其蠢也。」

說著，便站了起來，拔刀就向嬴稷衝去。

繆監不動聲色，繼續後退。

嬴盪和羋姝跪在他的榻邊。

樗里疾急了：「大王，臣弟以為，從來王圖霸業，靠的是好男兒馳騁疆場，豈是一個婦人能夠承擔得了的，更遑論橫掃六國！」

庸夫人打開木匣，取出裏面的紫囊，拆開紫囊，看到了詔書的內容。「這……交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