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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第三十二章

上卷

第三十二章

桃兒嘴上稀鬆二五眼地逗悶子,心裏甭提多無奈心煩啦。
「瞎掰,上個禮拜才買的,上海全鋼,為攢這塊表錢,我老婆把她準備扯一身華達呢的私房都貢獻出來了。」
「桃兒,這些日子你怎麼總丟三落四的呀?」
「我要陪姜奶奶一宿兒。」
「在外頭不比家裡,多吃葷腥,別捨不得。」
一刻鐘之後,桃兒才扭搭扭搭上了平台。
奔赴石家莊的隊伍,敲著鑼打著鼓出發了。
接替向凱他舅舅的新廠長揪了揪桃兒的辮子。「你的積極態度值得表揚,這樣吧,我們有時間研究研究,結果另行通知你。」新廠長客客氣氣地說。
「小秦,今個食堂賣西湖丸子湯,我請客。」晌午頭,向凱見桃兒端個盆兒在食堂門口轉悠,就是不進去,便熱情地招呼她。
下班以後,桃兒撒腿就往平台跑,跑到半道上,又回來了——著什麼急呀,一個閨女家這麼上趕著人家幹嗎,就像一輩子沒搞過對象似的!等,等熗鍋上去,我再上。
她再怎麼遮羞臉兒,也瞞不過她媽警惕的眼睛,一天,她媽關上門,背個手,審問她。
桃兒一挑把,掉頭奔廠子了,至於梨兒跟把勢一家怎麼交涉,就沒她的事兒了,由他們去了。桃兒覺得梨兒叫她所做的一切,都像過家家兒,她笑了一道兒,可是,一踏進廠門兒,她就笑不出來了。人家告訴她,單位里要派二十位技工到石家莊幫著建廠,其中就包括熗鍋。「去多少日子?」她問。人家說:「半年。」她心裏的小九九一通撥拉:一年是三百六十五天,減去一半,就是一百八十二零半天——這麼長時間,天哪,她的頭髮根兒一下子奓煞起來,她不敢想象這麼久見不到熗鍋,她會怎麼熬。她本想一頭鑽保全車間里,從熗鍋那掌握第一手資料,腦子彎彎轉兒一下,覺得太露骨了,還是晌午吃飯時九_九_藏_書候裝著順口問問比較好,未見准就是真的,說瞎話跟吹牛皮一樣,都不上稅。
知道又有什麼用,熗鍋想,遠水也解不了近渴。
「我的那兩下子,你還不知道?出不了問題。」
熗鍋本來想管她要一張照片,夾筆記本里,想她的時候,就拿出來看看,卻又怕碰一鼻子灰,他好歹也是個漢子,真叫人家倔一頓,非腦袋扎痰桶里憋死去。而這時候的桃兒想的也是這個,兩人一來二去這麼久了,連個定情物都沒交換過,當然,熗鍋送過她撥浪鼓捂的,但是那些不算,都是哄孩子的玩意兒……人家不主動給,伸手管人家要,顯得太掉價了。二位臉皮薄得一個賽一個,就只有干坐著,摳索著手指頭玩。磨唧半天,熗鍋才說了一句:「不過,你這個安全員也要注意安全,尤其是蹬梯爬高的時候。」一句軟話,要是打一個硬棒的人嘴裏說出來,效果就是不同,熗鍋這麼一說,叫桃兒心頭一熱,她真盼著這個節骨眼上,下一場雷陣雨,她就可以裝著怕打雷,捂著耳朵扎在他懷裡,他呢,則溫存地撫摸著她的頭、撫摸她的肩膀和撫摸她的後背。要是熗鍋又有賊心又有賊膽的話,她還允許他親她一下,但是,只能一下,親多了,他就不稀罕她了。她看他光是眺望著一個接一個的煙囪,在冒著煙,她記得向凱曾寫過一首歌頌煙囪的詩,在廣播站念過:啊,煙囪里的煙,連接的世界的風雲……後邊的她就記不住了。
桃兒也沒急著看紙條兒,而是悠閑自在地溜達到鍋爐房後身,打開紙條兒一看,上面寫著一行字:下班以後,三樓平台見。
「我的錢包一點兒都不講究,是在沒騎自行車車之前,擱月票的。」桃兒慢吞吞地把錢包掏出來。
「你能給我看看你的錢包嗎?」憋了一陣子,熗鍋問了桃兒一句https://read.99csw.com
「半年呢。」熗鍋說。一聽說真的要去半年,桃兒就沒心思跟他鬥心眼兒了,臉上生鏽了。
梨兒和桃兒問她是怎麼回事,果兒說:「前幾年,度荒,家裡人都出去了,就剩下我一個人在家,翻箱倒櫃也沒找到一口吃的,餓得我恨不得把水舀子給嚼了,末了,幸虧姜奶奶端來一碗紅蘿蔔粥……那碗粥,叫我記一輩子。」梨兒跟桃兒這才明白,難怪呢,這麼一個死個膛兒的老太太蹬腿,怎麼會有這些人來送行,富裕的時候,一定沒少行善,只不過因為老太太的成分高,跟她走得太近了,礙眼。她們倆本想也陪二姐守靈,可是又都明個有安排,只挨到半夜,就都回去睡了。早起,梨兒硬逼著桃兒請了半天的假,再去把勢家一趟,桃兒對她一點兒脾氣也沒有,誰叫她攤上這麼個姐姐呢,只好聽喝兒。這一回倒好,梨兒連陪她都不陪了,就叫她單槍匹馬,好在這條道兒她都走了一百回了,輕車熟路,敲開把勢家的門,桃兒就連呼哧帶喘地說:「我來告個信兒,二姐找著了。」把勢他爸正套爐子,兩手的泥。「在哪兒找著的?」桃兒說:「在河邊,我叫她回家,她就是不動地界兒。」把勢一家子一時亂了營,都鬧著去叫梨兒,還是把勢他媽冷靜。「把勢你在家等著,我跟你爸去,叫回來,我們老公母倆就交差,有什麼體己話兒你們倆關上門說。」把勢就是等不及,他爸急了,一拍大腿說:「找抽你就說話,跟著起什麼哄啊!」把勢老實了。
扯了一卡車咸不咸、淡不淡的閑篇兒,桃兒才問:「你把我招呼來,有什麼事兒嗎?」熗鍋反問她一句:「你沒聽說?」桃兒一臉懵懂的表情,衝著熗鍋忽閃忽閃眨眼睛,好像她被什麼蒙在鼓裡一樣,這種小聰明,桃兒使起來得心應手九-九-藏-書,她要太獻勤兒、太主動了,將來真的嫁給他,他會且苛她一輩子。
「給你給你,這是我的,去年開運動會時拍的,你真財迷。」熗鍋好像很不情願地把自己錢包里夾的相片給了桃兒,就這樣,一個莊嚴的儀式,在嬉皮笑臉當中完成了。這是他們打認識,頭一回不打不鬧,穩穩噹噹地坐著在一塊兒一遞一句說話,可是也將是他們這半年裡的最後一回,不知怎的,桃兒不禁悲從中來,眼窩有點兒濕了,她怕熗鍋瞧見,就背過身去。「走吧,你還得收拾收拾呢。」熗鍋磨磨蹭蹭地邁著步,到樓梯口,回頭說:「半年以後再見。」桃兒脫口說了一句:「我等著你。」熗鍋聽了,一下子就醉了,跟喝了多半瓶老白干兒一樣,走起來踩著棉花套子。桃兒也納悶,怎麼張嘴就跟他海誓山盟了?改嘴都來不及了。她想,真倒霉,只好認頭,這輩子算是交代了,交代在這個賊眉鼠眼的傢伙手裡。
「要去過久?」桃兒問。
「你去,又能幹什麼?」
「沒錯,跟我手錶的鐘點兒一模一樣。」他們主任說。
「幹活兒經心著點兒,別磕著碰著。」她囑咐他。
「看不出來,小秦還是個過日子人呀。」向凱見她心情不錯,又多說了一句。
「你忙活你的去吧,我們老倆兒去勸勸她——放心,我們絕不說是你報的信兒。」把勢他媽說。
桃兒哼了一聲,撇了撇薄片子嘴,心話說:什麼眼神兒呀,不是失戀,而恰恰是相反!
「既然你覺著不好,就給我吧,」熗鍋把相片端詳了又端詳,「表情挺自然的,哪虛乎了?」
桃兒沒去東站送,她怕管不住自己,到時候眼淚汪汪,招人家笑兒。
「哎,你這張相片不錯呀。」熗鍋貌似有嘴無心,其實都是精心設計,琢磨一個溜夠才琢磨出來的主意。
這時候,老遠有個小子跟她打手勢,她見了,https://read.99csw.com裝作沒瞧見,又跟向凱哈哈幾聲,才沖給她打手勢的那個小子走去。她認得這位,這位是熗鍋的一個哥們兒,愛吸溜鼻子。
「等你們研究完了,也晚了,人家大隊人馬就走了。」桃兒乍著膽子說。新廠長說:「這一批走了,那就等下一批嗎。」桃兒驚喜地問:「真的還有第二批?」新廠長點頭說:「當然還有,你就把心擱肚子里吧。」
他們主任就愛聽這個,剛想借這個話茬兒表揚他老婆一頓,扭頭一瞧,桃兒早就不在了。
她覺得有好多的話,要叮囑他,要告誡他,就像她每次要去做什麼之前她媽媽常常嘮叨她一樣,樣樣兒宗宗兒都跟著操心——她突然意識到,這原來就是關懷,就是愛。她嘆息一聲說:「我要是會車銑刨磨就好了,也可以跟領導請戰,同你一塊兒去。」
「新廠更需要安全員,去宣傳安全的重要性!」桃兒說。
「知道。」
「那就不必了,到艱苦的地方就是要鍛煉自己的,能克服的困難盡量克服,不過……」熗鍋說。
「月底了,錢包快癟了,還是省著點兒過吧。」桃兒也跟他耍貧嘴。
「不過什麼,哎呀,你倒是說啊!」桃兒催促他。
「這麼好的機會,怎麼不願意去呀?」桃兒一邊說,一邊咬著嘴唇,她怕她笑場。
「我不看錢,我只看錢包。」
「哎呀,我來晚了,好多事兒堆著,抽不開身……」
「你才知道啊,說明調查研究工作不到家。」
「會不會您的手錶也出差錯了……」桃兒問道。
「可不,確實是她。」
「你老婆真好。」桃兒言不由衷地褒獎一句。
「姜奶奶過世,你們怎麼也不知會我一聲?」果兒沖梨兒跟桃兒嚷嚷起來,誰都不知道她跟姜奶奶有這麼深的感情,別人都跟主家道聲辛苦,水過地皮濕,就得了,而她在靈前愣是哭了好大一抱。
「不想去,就是不想去,沒九_九_藏_書有那麼多為什麼。」熗鍋像跟誰賭氣似的說,他本來以為桃兒會難過呢。
「我要借調到外地工作去了。」
「你可不能去,聽說都是一大片野地,苦著呢。」
「廠長,我要求到石家莊去,戰鬥在生產第一線。」轉天,一上班,桃兒就到厂部,主動請戰。她昨天一宿沒睡,一直尋思這個事兒。「請領導給我一個鍛煉自己的機會!」
「缺個什麼,短個什麼,就給我打封信來,我寄去。」
「您二老過去吧,我得躲開,要不她知道是我給您二老報的信,饒不了我。」桃兒說。
「那好啊,說明上級領導重視你,要是個懶蛋二百五,他想去,人家還不讓呢。」桃兒說。
「桃兒,你是不是失戀了?」梨兒問她。
「我不想去,生產科找了我兩趟,看來我是不去不行了。」熗鍋嘟嚕個臉子說。
「還我,憑什麼我的相片白給你呀,你也沒給過我。」
「主任,咱們牆上的這個表壞了,還是停電了,錶針怎麼老也不動地界兒啊?」從打接到這個紙條兒開始,她的眼神兒就沒離開過錶針,總懷疑它有毛病,要不怎麼會這麼慢?
真不會說話,桃兒心想,說一句是因為捨不得我才不想去的,你就矮半截兒了,嘁?
「這張照虛乎了,一點兒都不好。」桃兒說。
他飛快地將一個紙條兒塞到她手心裏,一句話沒說,就走開了,那架勢跟地下工作者接頭交換情報差不多。
這陣仗,桃兒見多了,打小,她媽就這樣嚇唬她,她不怕,隨便編些個故事就能矇混過關。難對付的是梨兒,梨兒多滑頭,拔下根眉毛就能當哨兒吹。
「看錢包幹嗎,我也不是趁錢的主兒。」桃兒說。
「把我家的地址捎上,我知道你那有。」桃兒說。
「我帶路。」桃兒騎個車在頭裡,把勢他爸馱著老伴兒在後影兒,隔老遠,桃兒就說:「您二老瞅瞅,那個穿條紋褲子的不就是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