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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 第二章

下卷

第二章

「你有家有業,我也有一大攤工作要做。」果兒嘴上是這麼說,其實是怕上了癮,自己離不開他。
打了票,進了公園裡頭,果兒在一片背燈影兒的海棠樹中間站住了。
果兒憋了半天的眼淚,嘩地流下來。車一到站,她頭一個跳下去,頭也不回,只顧一個勁兒往前沖。
「你往後怎麼辦,總不能就這麼一個人過下去呀?」扣痂兒局促不安地問她,因為怕其他乘客聽見,聲音就壓得很低很低。
「你要夜裡做噩夢嚇醒了,誰哄你呀?」
「就在這,這麼亮的路燈?」他有點兒怯陣。
可是,三道眉兒跟誰真要急起來,誰就算是捅馬蜂窩了,那天,不知為嘛,他和鍋爐房的一個小子翻臉了,掄起鐵杴就是一頓拍,叫對方三天起不來炕,厂部差一點給他個處分。瓜兒問他:「窩裡反,你也下這麼黑的手。」三道眉兒歪詞兒還挺多:「我腿腳不利索,我要不一著致勝,非吃虧不可。」瓜兒說,「你少跟我稀不溜丟,要是單位把你開除怎麼辦,你想過沒有?」三道眉兒說,「我也是一時衝動。」瓜兒問他為什麼跟人家動手動腳,他不說,跟她來個鐵嘴鋼牙,瓜兒說,「你就不學好吧,凈學下三爛。」罵夠了他,瓜兒又跑到辦公室去給他說情,辦公室的人卻都拿衛生球眼睛瞅她,叫她覺得特邪門兒。「你知道他是為誰打架嗎?」人家笑模絲兒地問她,她搖搖腦袋。人家說:「那你問清楚,再來求情。」她只好回去,威逼利誘三道眉兒,三道眉兒最後告訴她:「那小子在背後誣衊你,說了好多閑白兒六大堆。」瓜兒說:「我一個大老娘們兒,他愛說嘛說嘛,反正已就已就了,值當的嗎?」三道眉兒說了一句「值當的」,就再也不言聲兒了,不知為什麼,瓜兒只九九藏書覺得渾身都痒痒,特別的不得勁兒。「往後你少為我跟人家打架,別怪我不領你的情。」三道眉兒說:「我又沒叫你領情。」
「我就這樣,你願意不願意吧,」果兒蠻橫地說,她見扣痂兒不敢言語了,哼了一聲,「還反了你啦。」
「別,別,千萬別!」果兒趕緊攔他,其實,有他這句話就已經足夠了。
瓜兒自己一個人忙活還嫌不夠,還動員一切可以動員的力量,給三道眉兒找媳婦,見誰跟誰念叨,同事的都煩了,對她說:「他自己不上心,你凈跟著瞎使勁,不是剃頭挑子一頭熱嗎?乾脆,我給你出個主意,你不是有倆妹子沒出門子嗎,介紹給他一個,不就省事兒了!」人家拿玩笑說,她倒當真了,回家就跟桃兒提了,桃兒的眼睛瞪得比尿泡還大。「你要我去嫁一個瘸子?」瓜兒不愛聽了,黑著臉說:「瘸又怎麼了,人家心眼兒好。」桃兒一肚子氣說:「得了,現在追我的人就夠叫我煩的了,你還要我再添一個?」幸虧果兒過來解圍,要不,姐倆兒非得杠起來不可,都跟撅嘴驢一樣。果兒說:「大姐,你要真把咱家這個小閻王爺嫁給人家,不是害了人家嗎?」瓜兒尋思尋思說:「也是,一個天天敲木魚的主兒,誰受得了她。」桃兒不幹了。「二姐,別人勸架都是往一塊兒鋦,你怎麼凈挑呀。」果兒把桃兒扯到一邊,對她說:「咱大姐氣門芯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要看誰好,屎殼郎也是香的。」桃兒說:「她怎樣我不管,起碼你站在中間要講原則呀。」果兒沉下臉來說:「你還有完沒完了?告訴我,我現在一腦門子官司,你少往我槍口上撞。」桃兒問:「你又跟著打什麼溺?」果兒說:「我今個跟苜蓿離了,上午去九_九_藏_書辦的……」桃兒嚇一跳。「怎麼這麼快,誰家鬧離婚不拖個一年半載的?」果兒反問她:「這麼拖下去,有意思嗎?」桃兒悄聲問:「你怎麼跟咱媽交代呀?」果兒替桃兒攏攏頭。「既然是早晚的事兒,那還不如趕早不趕晚,至於多咱告咱媽,那就得等機會了。」儘管離婚的是二姐,但桃兒仍舊有一種茫然若失的感覺,獨自一個人悶頭坐半天,特別想哭,特別想哇哇地哭出來。
「這裏總可以了吧。」果兒說。她的話還沒落地,她的薄片子小嘴就已經被扣痂兒含住了。
「看你這麼孤單,我心裏不落忍。」他心存歉疚,彷彿他是他們破碎婚姻的罪魁禍首似的。
三道眉兒末了沒被處分,只寫了個檢查就過去了。瓜兒沒想到會這麼輕易就從輕發落了他,心裏的一塊石頭也落了地。後來,同事告訴她,三道眉兒的爸爸是這個廠的老職工了,是開車的,誰家搬家他都幫忙,人緣不錯,就因為看他爸爸的面子,才饒他一回。瓜兒問:「他爸爸現在做什麼了?」人家眨巴眨巴眼兒。「你不知道?早死了!」瓜兒緊著問:「怎麼死的?」人家說:「咱們廠派他爸爸到北京拉設備,三道眉兒他媽跟三道眉兒也想順便看看天安門,結果在京津公路撞車了,一家三口都受了傷,三道眉兒命大福大造化大,給救過來了,他爸他媽都交代了。」瓜兒直直眼兒:「這麼說,三道眉兒現在是個孤兒了?」人家說:「可不,要不然怎麼能叫他一個瘸子來頂班兒呢!」打那以後,瓜兒跟三道眉兒親近了許多,真跟個姐姐一樣對他知冷著熱的,做個棗卷或蒸餅兒捂的,都要給三道眉兒帶倆,三道眉兒還不好意思,總要跟她掙歪半天,什麼時候瓜兒掉臉兒了,什麼時候九*九*藏*書他才老實地接過去。不光吃,瓜兒還四處給三道眉兒抓撓對象,惦記叫他成個家,三道眉兒卻不知好歹,說她南門臉兒當差的代管八里檯子——管得忒寬了,氣得瓜兒恨不得啐他一臉「雪花膏」,叫他長黑雀子去。
在扣痂兒的眼裡,這時候的果兒才是他所認識的那個果兒,總喜歡掐個腰兒,指使你做這做那,你要稍微遲疑一下,她的眉毛馬上就皺起來了,跟你發脾氣……
「誰孤單了,我還沒那麼慘。」果兒說。
「我把你惹哭了吧?」扣痂兒一路小跑地趕上來,「我是不是哪句話又招欠了?」他擔著十二分的小心,果兒把臉埋在兩手裡,哭得更傷心了,他驚慌得不知怎麼勸她才好,只會圍著她轉磨磨。「你就不會哄哄我呀!」果兒突然抬起頭,用襖袖子擦擦淚,對他說。
「你總是這麼霸道,不講民主……」扣痂兒說。
果兒差一點兒背過氣去。
「你不會抱抱我呀!」她抱冤說。
「咱們一個禮拜就只能見一回,不能多了。」果兒說。
「憑什麼,趕上年節多見兩回就不行了,定這麼多死規矩幹嗎?」扣痂兒說。
「嗨,活一天,算一天唄。」果兒就像是跟誰賭氣似的說。
倆人就這麼熟起來,瓜兒喊三道眉兒兄弟,三道眉兒管瓜兒叫秦姐。他們圖書室忙就忙在午飯後和下班后那一箍節,借書也好,還書也好,都趕在這時候,三道眉兒總是叫她早晨晚來一會兒,下午再偷著走一會兒,去奶孩子,光吃奶粉誰吃得起,又不是資本家。開始,瓜兒怕人家說她無組織無紀律,老犯嘀咕,總是叫三道眉兒連推帶搡才肯走。三道眉兒說,「你走,我就清靜了,省得你在我跟前碎嘴子。」瓜兒笑罵他,「損鳥樣兒。」時候長了,瓜兒也就實受了,頂不濟回https://read.99csw.com來多干一點兒活,把職工拾翻亂了的書都歸置好,讓三道眉兒多歇會兒,捎帶腳兒讀讀書捂的。三道眉兒喜歡抄書,卻不喜歡叫瓜兒知道他抄什麼書,瓜兒一到他跟前,他就趕緊用手遮住。瓜兒說,「神經八道,我又不想知道你都看什麼書,擋什麼擋?」三道眉兒不管她甩什麼閑話,反正就是不給她看。這小子跟誰都上不來,二十齣頭了,連個對象都沒有,瓜兒惦記給他介紹一個,他說破大天也不見。瓜兒總覺得三道眉兒怪可憐的,模樣本來不錯,尤其是他的大眼雙眼皮,看上去更是抬色,就是有點兒瘸,左腳脖子要比右腳脖子細一圈,問他什麼原因,他光瞪眼不理她,倒弄得瓜兒討沒臉。廠子里的渾蛋小子凈欺負他,這個過來彈他個腦崩子,那個過來一邊學他踢里趿拉走道,一邊還吆喝「你說地不平,我說地有坑……」,擱別人,早跟他們玩命了,可是他不,他裝看不見,頭一低就過去了。瓜兒氣不忿:「你怎麼不跟領導反映反映,就叫那群禿蛋這麼欺負你?」三道眉兒說:「誰叫我天生就是個窩囊廢呢。」他這麼一說,瓜兒反倒不好意思馱打了。
「那不行,要不,我也離婚算了。」他說。
「你讓我怎麼哄?」扣痂兒居然搓著兩隻手,這樣問她。果兒撲哧,叫他逗笑了,她見過笨的爺們兒,卻從沒見過這麼笨的爺們兒。
她扎在他懷裡,他的氣息叫她著迷,而他,只會笨手拉腳地摟著她,摟得快叫她喘不上氣來。她已經過了撒嬌耍嗲的年齡,只有在他跟前,她才有這個特權,沒害臊的感覺。他的手在她身上遊走的時候,她差一點兒癱倒,滾燙的暖流彷彿從陌生的地方奔涌而來,席捲了她。「你就不能老實一點兒?」她對他竊竊私語道。他真的老實read.99csw•com下來,她又說:「你幹嗎像個木頭橛子戳那呀。」扣痂兒叫她指使得手忙腳亂,當她把他的手按在她的乳|房上頭的時候,他透過皮膚感受到她脈搏的跳動,他踏實了,他知道面前的這個女人需要他,興許還有那麼一點兒依賴,這讓他覺得自己高大起來。可是他的手企圖越過某些邊界時,卻遭到了強烈的抵抗。他沒轍了,只好癟咕癟咕嘴,退卻了。果兒告訴他,離婚時,她什麼都沒要,房子跟傢具都留給他了,扣痂兒問她:「你空手套白狼,指什麼過日子呀?」果兒說她可以先住宿舍,往後再跟單位申請住房,不礙的。扣痂兒發現這個依偎在他懷裡的女人,貌似軟弱無力,其實比他更有主意,做起事來不管三七二十一。「等我要有了房子,你得給我刷漿。」果兒說。扣痂兒說:「沒問題。」果兒又說:「你還得幫我打一套傢具,一個立櫃,一個梧桐櫃,還有一個摺疊桌子。」扣痂兒說:「床鋪要不要?」果兒說:「當然要了,而且要一個寬綽的,我能在上邊打滾兒。」扣痂兒也答應了她。他的木匠活兒確實不錯。果兒接著說:「你每個禮拜都可以去我那,我為你做好吃的,給你解饞。」扣痂兒說:「要不要我替你打下手?」果兒說:「不用,你就跟大爺似的,翹個二郎腿在那歇著。」扣痂兒嘿嘿地笑了。「那樣的話,我不就提前進入共產主義啦?」果兒把腦袋更緊地貼在他的胸口上,跟一隻小貓似地蹭來蹭去。「難道這樣不好嗎?」扣痂兒說:「好。」
「我離婚,跟你一點兒關係都沒有。」當天晚上,果兒也把離婚的事兒對扣痂兒說了,她怕扣痂兒有思想負擔,趕緊把話說開了。他們打算去北寧公園,坐一路紅頭汽車,扶著把手,果兒故意把頭扭到一邊,不讓他瞧見她一臉的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