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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 第三十四章

下卷

第三十四章

桃兒她媽總想知道桃兒的秘密,但是軟硬兼施都白廢。來軟的,她跟你嬉皮笑臉,來硬的,她跟你鐵嘴鋼牙,末了,桃兒她媽只好放棄了。「你愛怎麼樣就怎麼樣,我才懶得管你呢。」桃兒她媽說。可是,掉過頭去,她又對她老伴兒說:「這倒霉孩子跟我沒實話,你去試試。」湊到桃兒跟前,沒等秦惠廷張嘴,桃兒先撒上嬌了,叫他不知說什麼才好,只是清了清嗓子眼兒,說了句:「你吃我剛買回來的黃瓜嗎,嫩著呢,頂花帶刺兒的?」
很快,關於桃兒跟熗鍋的種種說法不脛而走,儘管細節有所不同,有一點兒卻是板上釘釘的:他們倆掰了。還有人看到,那天向凱跟桃兒聊了一晌午,桃兒哭了,臨了,向凱還摟了摟她的肩膀。可是,後來也沒見他們有繼續發展……桃兒彷彿一夜之間變了,變得潑辣了,變得大大咧咧的了,甚至在穿著上也不那麼在乎形象了,一年到頭都是一身勞動布工作服,工作服上滿是油污。
熗鍋家的客人真不少,都是來慶祝熗鍋他爸調回局裡官複原職的。熗鍋他爸本來不想聲張,怕影響不好,可熗鍋他媽不幹,她就是想叫人們知道。「哪裡跌倒,就從哪裡爬起來。」她說。熗鍋他爸沒話說了,只是皺皺眉。本來屋子就不寬綽,人一多,更顯得擠擠插插的了,幸好熗鍋他媽調度有方,都安排落了座,在這種場合能充分展示熗鍋他媽的聰明才智和持家的本事,她絕對是個主角。沒想到,桃兒的到來,一下子就奪去了熗鍋他媽的風頭,桃兒就像一束清新的水仙,特別引人注目。熗鍋他媽跟別人引薦她。「這位是——」沒等她說完,桃兒就搶先答話:「我是熗鍋的同學,只是過來幫忙。」這樣的回答,不禁讓熗鍋他爸他媽大吃一驚,就是熗鍋也覺得出乎意外。桃兒很討客人的喜歡,好幾位女客人都拉著她的手問這問那,惦記著要把她介紹給自己的兒子。
「桃兒,你過來一下,我有話跟你說。」熗鍋他媽等客人都走了,準備跟桃兒算賬。熗鍋他爸趕緊出來打馬虎眼兒:「天晚了,有話改天再說吧。」他怕熗鍋他媽在氣頭上逮什麼說什麼,讓桃兒受不了。「熗鍋,快把桃兒送回去,忙活一天了。」熗鍋應了一聲,拉著桃兒的手往外走,臨出門,桃兒沖熗鍋他媽嫣然一笑,還歪了歪腦袋。這簡直是火上澆油,要不是熗鍋他爸拽著她,她早就跳起來了。「往後她再來,看我怎麼收拾她,非得叫她順溜了不可。」她說。「你說你跟個孩子較什麼勁呢。」熗鍋他爸勸她。「正因為她是孩子,才該讓她知道誰九*九*藏*書大誰小——哼,敢在我跟前逞能。她不把一身的壞毛病扳過來,就甭想進我們家門!」她說。桃兒跟熗鍋走在半道兒上,猜都猜得出熗鍋他媽都在背後出齣兒她什麼,不過,她不在乎,她已經不在乎了。熗鍋一離開他們家那一畝三分地,就顯得活躍多了,他擠咕著眼睛說:「今天你把我媽的風頭比下去,我媽肯定憋氣。」桃兒似乎不為他的奉承所動,也對搶了誰的風頭不屑一顧,她只說了一句:「我可沒想氣誰。」熗鍋突然問桃兒:「剛才我看張姨和孫姨跟你談得熱火朝天,都談了些什麼?」桃兒說:「就談她們的兒子怎麼聽話,怎麼有出息,要介紹給我認識認識。」熗鍋說:「趕緊打住,張姨的兒子是個嗑巴,孫姨的兒子更要命了,愛偷東西。」桃兒輕描淡寫地說:「他們個個就是活雷鋒,我也不想認識,認識你一個就夠我一戧的了。」
熗鍋他媽被氣壞了,桃兒顯然破壞了她的遊戲規則。長期以來,在這個家裡,都是許她放火,不許別人點燈。她還沒引薦完桃兒,桃兒就自己搶話,這是她不能允許的,更何況,桃兒往中間那麼一站,細瓷一樣的臉蛋,苗條的腰身,讓她不由得自慚形穢,都不敢在桃兒身邊待著了。趁她生悶氣的時候,熗鍋他爸溜到一邊去,把兒子叫到當院,問他:「你是不是跟桃兒吵架了?」熗鍋搖頭說:「沒有啊,剛才還好好的。」他爸嘟囔了一句:「那幹嗎當著大伙兒的面那麼介紹自己呢?」熗鍋說:「我也不知道。」吃飯的時候,桃兒端盤子遞碗,給女客們布菜,把她們哄得團團轉,過去,這些都是熗鍋他媽的差使,現在桃兒不但搶了她的行市,而且表現得比她更出彩。「閨女有人家了沒?」有女客問桃兒。桃兒都說,「還小呢,不急」。女客要是管桃兒要通信地址,桃兒乾脆就往熗鍋他媽身上推。「我伯母手裡有,找她要就行了。」熗鍋他媽只得竭力掩飾著內心的沮喪,賠著笑臉說:「不用了,回頭我叫她登門拜訪就是了。」桃兒低頭偷著笑了,她知道熗鍋他媽恨得她牙根痒痒,她就是成心!桃兒有絕對的把握來對付熗鍋他媽。不過,她不想跟她打持久戰,她只是小試一下牛刀,露上一手,叫她知道知道厲害,就夠了。
酒足了,飯飽了,天也黑了,客人們喝了杯茶,就紛紛起身告辭。桃兒跟熗鍋挽起袖子來,又刷了所有的碗,歸置到櫃櫥里。熗鍋不老實幹活,手腳老是找尋她,一會兒摸摸她這,一會兒摸摸她那,他好像才剛剛發現她的美和她的魅力。桃兒九_九_藏_書不撣他,假裝沒感覺。
「我怎麼你了?」熗鍋彷彿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他捏住閘。「你下來,你得把話給我說明白。」桃兒似乎不很情願地剎住車,把車梯踢上。熗鍋抱住她,這個地方清靜,只有樹影婆娑,偶爾有人過,也都是成雙成對的,顧不上他們。她像個木偶一樣,由著他。
熗鍋說:「你要跟我斷道兒?」桃兒抻抻褂子上的褶,說:「就算是吧。」彷彿晴天霹靂,楔在熗鍋的腦瓜頂上,轉瞬間他又笑了,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尖。「別這麼逗,嚇了我一跳。」桃兒把兩手放在車把上。「時候不早了,我們走吧。」語氣不像是商量,倒更像是命令。熗鍋懇求她:「再待一會兒,就一會兒,一小會兒。」桃兒騎上車,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熗鍋只好趕緊追過去。他跟上她並排騎的時候,她突然說:「我剛才沒跟你逗——我們還是分開吧。」她的臉在路燈的陰影下時隱時現。熗鍋緊蹬了兩步,搶在桃兒頭裡,回身逼問她:「為什麼呀?」桃兒毫無感情|色彩地說:「我累了。」熗鍋用責備的口氣說:「我不是早就跟你說過,你用不著一天里洗那麼衣裳,刷那麼多碗,悠著點兒,可是你就是不聽……」桃兒像被針扎了一下,她拿奇怪的眼神兒瞅瞅他。他又說:「往後再有活兒,叫我幫著你一塊兒干,別總一個人忙活。」桃兒好像讓他給推進了冰窟窿里,不由得打了個寒戰,他的麻木不仁,把她最後的一點兒熱情也消耗掉了。她悶頭自己拚命地蹬著車,在前走,熗鍋在後邊沖她喊:「小心別撞著人。」路燈下,有一群大學生在辯論什麼,最近,這些人總在這鬧哄,有時候還動手。她不得不放慢了速度,熗鍋趁機跟了上來,蹬得太快了,倆人都有點兒喘。他們做夢都想不到,一場驚心動魄的政治大風暴即將來臨,不過,此時此刻,他們還蒙在鼓裡。
桃兒一連三天沒露面,熗鍋撐不住勁兒了,跑來找桃兒,說他們家要請客,「我爸說,誰不來都行,桃兒絕不能不來」。桃兒問他:「你媽怎麼說?」熗鍋說:「我媽也希望你去。」但桃兒懷疑這話的真實性。不過,她懶得去追究,就對熗鍋說:「你等我一會兒,我換一件衣裳。」熗鍋上下打量她一番說:「你這身衣裳不是挺不錯的嗎?」她知道熗鍋沒什麼鑒賞能力,在他眼裡,只要是屬於她,什麼都好。她沒理他,徑直跑回家,熗鍋就在原地,兩手揣口袋裡瞎轉悠。等桃兒再次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他簡直快不認識她了,她收拾得太漂亮了,上邊穿著九_九_藏_書翻領的白褂子,下身是一條藕荷色的百褶裙,兩條溜光水滑的大辮子耷拉在腰間,上面扎著紅綢繩,就像個仙女下凡。「老天呀,你太精神了!」熗鍋毫不掩飾自己的驚艷,而桃兒只是淡淡一笑。「走吧。」她說。剛才還著急得要命的熗鍋,這會兒又不趕羅她了。「來,讓我抱一下。」他憨皮賴臉地說。桃兒現在卻沒有那個興趣,她先騙腿兒蹬著自行車頭裡走了,連招呼都不跟熗鍋打一個。熗鍋也只好追上去。
只要人扎堆兒的地方,准能找著桃兒,桃兒變愛說了,說起來就跟上弦了一樣,沒完沒了,以前的那個文靜姑娘不見了,彷彿一下子消失了。桃兒也開始說粗話,抽煙捲,跟一群小子打百分,潑得比老娘們兒還老娘們兒,她的那些小姐們兒都有點兒怕她了,儘可能地躲她走。
桃兒豁騰夠了,拉著瓜兒進屋睡去了,也該叫她緊張的神經鬆弛一下了。老兩口子對視了一下,不約而同地嘆了一口氣。「老閨女不定又出什麼事了。」他們想。打小看著她們長大的,她們撅撅屁股,老倆就知道她們要拉什麼屎——桃兒話一多,就說明她是有心事,是跟同事鬧彆扭了,還是和對象吵嘴了?半宿,老倆兒都在嘀咕。後半夜,桃兒她媽還進屋給桃兒蓋蓋被,又把小繼合尿泡尿。「桃兒倒是睡得挺踏實,連被都沒蹬。」秦惠廷划拉划拉老伴兒的後腦勺,「睡吧,有什麼事明個再說。」桃兒她媽躺下了,翻了好幾個身。「明個早起,我得問她,不弄個明白,我心裏踏實不下來。」說是這麼說,轉天,桃兒她媽一睜眼,太陽已經曬屁股了,桃兒早上班走了。桃兒見誰都打招呼,單位里的人第一次發現,桃兒原來居然有這麼陽光的一張臉,以及笑嘻嘻的眼睛。她的小姐們兒都問她:「是不是該給我們喜糖吃了,怎麼,你決定便宜熗鍋那小子了?」桃兒仍然一臉是笑,但語氣卻跟刀子一樣銳利。「我警告你們,往後你們再在我跟前提他,我就割掉你們的舌頭。」所有人都被她嚇唬住了,倒吸一口涼氣,吐吐舌頭,就都跑走了。桃兒望著她們的背影,依舊笑容滿面。
等她走出去很遠了,她才回頭看看,熗鍋已經不在那裡了,馬路上只有一輛馬車走過,留下一陣踢踢踏踏的馬蹄聲,她突然感到難以忍受的孤獨,她的胸脯上彷彿還殘留著他的體溫。她以為,她離開他離開他的那個家,一定會輕鬆些,然而,卻不是。她唧唧縮縮地蹬回家,把車往門口一撂,就進屋了,那架勢,就像是數九寒冬被凍壞了似的。「我的小姑奶奶,你穩當點兒,九_九_藏_書慌什麼慌!」她媽讓她嚇了一跳,就手遞她一把蒲扇。「我慌著回來跟你就伴兒啊。」桃兒漸漸冷靜了,開始逗閑咳嗽,只有在外面受了傷,她才想念這個家,這個家是她的一帖膏藥。「你就嘴好使。」她媽雖然嘴上數落她,心裏卻很受用,她瞥了老伴兒一眼,看他是不是吃味兒——你不是說幾個閨女都跟你親嗎?她不知道秦惠廷的眼神兒差得根本瞧不見她得意的表情。娘倆兒正說著家長里短,瓜兒打裡屋出來。「我外甥呢?讓我抱抱他。」瓜兒攔住她說:「你就別招他了,我好不容易才把他哄睡了。」桃兒不聽勸,非得抱小繼合轉上幾圈不可,沒辦法,只好隨她。「你們看,小繼合長得越來越隨我,多俊哪。」桃兒端詳著孩子的小臉說。瓜兒雙手合十說:「你快饒了我吧,孩子要是隨你就崴了——這麼神神道道的。」姐倆兒言來語去,眼看就要掐起來了,桃兒她媽趕緊把孩子接過去,撂屋裡,怕把孩子嚇著。一直笑眯眯地瞧熱鬧的秦惠廷,這時候出來拉架了,他把手搭在倆閨女的肩上。「我外孫子隨咱們誰都錯不了,咱們家人沒一個是丑的。」他說。一句話,把姐倆兒都說樂了,秦惠廷又給她們洗了倆火柿子,叫她們吃,他仍然拿她們當孩子哄。
「我們結婚吧,我恨不得我們現在就結婚。」桃兒光滑的肌膚讓熗鍋不禁熱情似火。
「抬起頭來,害什麼臊啊,又不是第一次了。」熗鍋一臉的焦灼,顯得急三火四。桃兒就抬起頭來。「把嘴給我,讓我親你一下。」熗鍋笨手笨腳地捧起她的臉。桃兒又把嘴給了他。他們拚命地吸吮著對方,臉色從粉色慢慢地變成了紫色,直到感覺到窒息為止。熗鍋跟外國電影里的男主角一樣,很浪漫地說了一句「我愛你」,桃兒卻沒有像外國電影里的女主角那樣說「我也愛你」,而是平淡地說,「我知道」。熗鍋這時候早就被桃兒迷住了心竅,根本沒在意她說了什麼,他在意的只是他要說的。「我想叫你當我的媳婦,當我的孩他媽,你知道嗎?」桃兒回答他的還是那句,「我知道」。衝動很容易令一個人膨脹,熗鍋呼吸越來越急促,手把勁兒也越來越沒有輕重,他用觸覺探索著她身體的秘密,而把頭擱在他肩膀上的她,卻無法跟他的激|情交融在一起,她更多擔心的是,自己衣裳的顏色太淺,他別給搓弄髒了……她知道,她已經不是原來的她了。可惜,熗鍋對此全然不知,他撫摸她的時候,還以為她已經是屬於他的了。「輕一點兒,你捏疼了我。」桃兒叫了一聲,卻沒推開他。熗鍋狡黠地咬了咬她九*九*藏*書的耳垂。「你怎麼變得這麼嬌氣了。」他說。桃兒沒有再說什麼,可是眼淚卻洶湧地流了出來,為了不讓熗鍋發現,她把眼淚都擦在他的肩膀上。她突然有一種心碎的感覺,熗鍋在她耳邊說的那些甜言蜜語,她一句都沒聽進去,她仍然沉浸在傷感的情緒之中完全不能自拔。
桃兒正是茁壯成長的時候,宛如一朵剛剛綻放的花——熗鍋頭一回用一個男人端詳女人的眼神來端詳桃兒,簡直被迷得顛三倒四了。桃兒不想再叫他摸她,繼續下去,恐怕她就心軟了,她將他摟著她的兩條胳膊握住,放到它們該放的地方,就像談判桌上必要的寒暄之後,下邊該談正文了。「你爸爸官複原職了,是吧?」她對熗鍋說。熗鍋點點頭。他不明白,明明她都知道,何必還要問。「你媽媽的病也已經痊癒了,是吧?」桃兒又問道。熗鍋越發的納悶了:「你要出什麼幺蛾子,又打算?」桃兒不接他的茬兒,又問道:「你家裡再也沒有叫你操心費力的事了吧?」熗鍋說:「不錯,就是因為天下太平,我們才終於可以安心的談婚論嫁了。」桃兒整理整理衣裳,將他剛解開的扣子一一系好,十分優雅又十分輕鬆地說:「我想,我現在可以退出了,再也沒有必要上你家去了。」她說完,微微一笑,彷彿如釋重負。
「我快到家了,你回去吧。」桃兒虛弱地說。「你明天幾點到,我好在半道兒接你去。」熗鍋好像沒記性,眨眼工夫就把桃兒對他說的話都忘了,所以他這麼問。「我說過了,我不會再去了。」桃兒兩眼暗淡下來,口氣也冰涼,讓熗鍋意識到他們真的要分手了,寒意從頭頂一直出溜到腳後跟,他到現在都不知道桃兒為什麼要離開他,他想求她留在他身邊,可是他的自尊心不允許,他還得裝的像個漢子——不就是個娘們兒嘛,有什麼了不起!「那好,我就先回去了。」他沖她笑笑,儘管笑得很苦。桃兒也盼著他走,他再不走,她非得當著他的面兒哭出來不可,可見他掉頭要走了,她又受不了,渾身都要散架了。「等等。」她把車往便道上一扔,忽地撲到他懷裡,拚命地親起他來,熗鍋不明白她為什麼會這樣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但是他顧不得去想,他比她更瘋狂地親她,最後,不知誰的嘴角流血了,鹹鹹的,他們都想把對方的氣味永久地留在記憶中……冷不丁,桃兒似乎從幻夢中驚醒,一把將熗鍋推開,扶起地下的自行車,發現把歪了,她不想叫他幫著修,就假裝什麼事都沒有一樣,單手扶把,推著車走,她知道熗鍋一定在後面凝視著她,所以她一直往前走,就是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