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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困難的日子里

在困難的日子里

我告別了這母子倆,跌跌撞撞下了山坡,重新又回到了學校的大操場。
入學一月多來,我就生活在這樣的氣氛中。這一切簡直叫人難以忍受,但也只能默默地忍受。我自己知道,我的人格這樣被踐踏,並不是因為我品行不端,僅僅是因為我家境貧寒!
進了學校,我要回宿捨去,但李老師不讓,叫我跟他到了他的宿舍。他肯定有什麼活要對我說。
看來她還在等著我唱哩。我只好說:「我實在……」我猛然感到一陣眩暈,身體搖晃了一下,就一個筋斗從梯子上摔了下來。
那幾天,這幾個在村裡受人尊敬的老爺爺,經常瘦骨伶仃地坐在村頭土地廟前的陽崖根下,懷著無限的感慨宣傳說我將來的發展他們早就預料到了,因為他們年輕時幫忙搬挪過我老爺爺的墳墓,發現一棵老榆樹網路般的根須,竟然把他老人家的棺材抬架到墓穴的半空中。他們對這件稀罕事得出的結論是:我們家(或者說是我們馬家圪嶗村)遲早要出個「貴人」。
飢餓使得我到野外的力氣都沒有了,因為尋覓的東西已經補不上所要消耗的熱量。除去上課,我整天就蜷曲在自己的破羊毛氈上。白天是吃不到什麼的,可晚上只要一睡著,就夢見自己在大嚼大咽。我對吃的東西已經產生了一種病態的慾望,甚至都干擾得連課都聽不下去。上數學時,我就不由得用新學的數學公式反覆計算我那點口糧的最佳吃法;上語文時,一碰到有關食品的名詞,思維就要固執地深人到名詞背後的實物上去;而一上化學課,便又開始幻想能不能用隨手可拾的物質化合出什麼吃的來……

十三

我默然地坐在火邊,克制著食慾,雙臂抱著腿膝蓋,盡量把自己的頭顱抬高,做出一副傲然和冷漠的神情,望著山坡下縣城的那些建築物。此刻,縣政府大門上為節日而裝飾起來的一串串彩色燈泡,已經在黃昏中大放光明,耀人眼目了。往日,小縣城一擦黑就落了市聲,可今晚上卻比白天都要嘈雜得多。四面傳來的人聲、樂聲、歌唱聲混合在一起,亂紛紛的。縣政府上面就是武裝部。大門口,用竹竿挑起的兩個大紅宮燈正在微風中輕輕地旋轉;雖然看不見,但我猜想那上面大概分別寫著「歡慶」兩個黃字或者白字。我馬上想到,此刻神秘地出現在我身邊的這個人就是從那裡出來的。說不定她吃飽了節日的飯菜,為了消化的緣故到這裏散步來了,可她此刻卻正在妨礙一個餓漢吃他的幾顆燒土豆哩。
我在城郊的土地上瘋狂地尋覓著:酸棗、野菜、草根,一切嚼起來不苦的東西統統往肚子里吞咽。要是能碰巧找到幾個野雀蛋,那對我來說真像從地上挖出元寶一樣高興。我拿枯樹枝燒一堆火,急躁地把這些寶貝蛋埋在火灰里,而往往又等不得熟透就又扒出來幾口吞掉。
痛苦已經使我如瘋似狂。在沒人的地方,我的兩隻腳在地上踢,拳頭在牆壁上打;或者到城外的曠野里狂奔突跳;要不就躲到大山深溝里去,像受傷的狼一般嗥嚎!
我孤零零地站在黑暗中,望著一群一夥的同學們從校內擁出來,一路上互相熱烈地交談,親切地說笑,有的甚至友好地手臂相攀,向燈火通明的街道走去。
我那點單衣薄裳在寒風中立刻變得像紙一樣不濟事了,渾身經常冷得縮成一團,而且肚子越餓,身上也就越冷。

雪又開始密了,大了,飛舞著的雪花把天地間攪得一片迷濛。地平線在視野里消失。一片兩片的雪花,鑽進了發燙的脖項里,融化了,變成冰冷的水滴向脊背上流去,叫人不由得打寒顴。曠野里靜悄悄的,我的哭聲只有我自己在聽。
我出得校門,穿過那座石牌坊,在沒有路的地面上隨意向曠野走去。一不小心我滑倒了。滑倒就滑倒,我索性也就不爬起來,閉住眼躺在雪地里,專心地、痛苦地思考著唯一的問題:我該怎麼辦?
「建強!」大衛叫了一聲,用手背抹了抹鏡片下面的淚水,嘴唇哆嗦著。然後,他從身上的掛包里掏出一把餅乾,雙手捧到我面前。
我毫不猶豫(也不需要猶豫),就把開學時帶來的那點「百家姓糧」,再一次從每天的數量中壓縮掉一半。這樣一來,一天就幾乎吃不到什麼了。兩碗別人當湯喝的清水米湯,在我就算是一天的伙食。
我後來慢慢細想,才明白過來:這是一種脫俗的精神。而我身上所缺乏的正是這個。我以前儘管夠得上是一個剛強嚴謹的人,但帶著一股鄉巴佬的小家子氣。雪夜黃昏,這位女同學用她精神上的閃光照亮了我的缺陷。儘管當時我沒能很快領悟她的這種氣質,但給我以後的整個生活中帶來了巨大的影響(這個故事里將不會敘述這些了)。
又是他,這真是活見鬼!不論我到哪裡,偏偏會碰上他。周文明狡黠地咧洌嘴,說道:「沒什麼。兄弟,你吃你的吧,你交了好運啦。不過,可千萬小心鄭大衛扇你的耳刮子!」我滿肚子不高興地離開食堂,剛才的興緻全沒了。
當我沿著校園路邊矮矮的磚牆走著的時候,有一個人突然堵在了我面的,黑暗中我一時辨不清這個人的面容,但憑身形的輪廓我判斷是她。
轉身來到我面前,說:「建強,你真行啊!我真沒想到你能把物理試題的最後一道完滿地解決了。那的確很難,我覺得其中有一個環節是我們還沒有學過的。你不知道,咱們物理課的王老師曾說,這次物理考試他斷定不會有人得滿分。我不服氣,結果這道題還是沒能答出來。可你讓王老師的話落空了!這真叫人高興。儘管出這樣的難題同學們有意見,但我是很支持王老師的。這樣做也有好處,因為我們已經是高中生了,得逼著多學一點課本上沒有的東西。不瞞你說,這道題我現在還不會。王老師說下星期上物理課時專門講解。我不想這麼現成地接受,在這之前非靠自己解了它不可。我想討教於你,但請你千萬不要對我說出解題的步驟,你知道我需要的是啟發……」
我知道,我使用的這些錢裏面,有許多是吳亞玲自己給我的。每當想到這一點,我便感到慚愧。
現在該走了。我決定不給她打招呼。打什麼招呼呢?又不是我請她來的。我現在對她只有一肚子氣。哼!在她看來,她給我照顧的那個「美差」已經使我的肚子里填滿了大灶上的肉菜蒸饃了吧?
大衛和亞玲的關係一直很好,這是誰都知道的。我自己也經常朦朧地感到,像亞玲和大衛這種關係大概就是人們常說的「戀愛」吧。
我壯著膽子把頭探進了洞里。原來是一個頭髮花白的中年婦女,正瞪著一雙驚慌的眼睛看著我。她懷裡還抱著一個六七歲的女孩子——孩子已經睡熟了。看來這是母女二人,都穿得破破爛爛,十分犧惶。
那婦女一邊驚恐地看著我,同時操著外鄉口音說:「我不是壞人,我不是做壞事的。你聽我給你說:我娃他爹在前年歿了,我娘母子少吃沒喝,就出來討吃來了,走州過縣的,直跑到了有火車的地方。前一晌碰見我們那地方的一個老鄉,說咱政府又發下來了一批救濟糧。我尋思,不能再討吃要飯了,該回鄉去,要不給咱政府和共產黨丟人哩!再說,母土是熱的,就是死,也要死在本鄉田地啊!今晚走到這裏,沒個落腳處,就瞎摸到這破窯來了,圖它能擋個風寒……你是公安局的?我可不是壞人呀,從來也沒做過壞事……」
不幸的是,我卻正是在這艱難貧困的年頭,以名列前茅的成績考入了縣上唯一的一所高級中學。
出了縣城,穿過平展的田野,進了大山夾著的深溝——山路立刻變得崎嶇險要起來。
我們都笑了。大衛開玩笑地對我說:「看你猶猶豫豫的,還有什麼要談判的條件嗎?」
我把除棉衣以外的所有其他衣服都裹在了身上,結果由於這些不同季節的衣服長短大小不一,弄得捉襟見肘,渾身七扭八翹的很不自在。
我把脖項里的那道紐扣重新扣上,用手指頭匆忙地梳理了一下亂蓬蓬的頭髮,就向學校走去。
我手指索索地發著抖,重新揭開了盒蓋:老天啊!這裏面的確是一摞錢和糧票!
我接著問她:「你們娘母子吃飯了沒?」
他匆匆地走了,健美的身影在二年級教室的拐角處一閃,就不見了。
「哎呀,我倒真的給忘了……你急啥哩,要是你們家有好吃的,我天天都得去!」
唉,就這個樣子,我自己心裏也明白:即使父親有心供我繼續上學,我也起不了身。
到了大操場上,激動的情緒進一步高漲起來。儘管兩條腿餓得軟綿綿的,但很想走動走動,甚至想跑一跑。
我通常並不馬上就回學校去。我先進了縣城,然後穿過那條石板街道,出了清朝年代修起的那個破城門洞,到城牆根下面的小河邊去。
西伯利亞的寒流像往年一樣,越過內蒙古的草原和沙漠,向長城以南襲來。
從校門裡望出去,只見四野茫茫,路斷人絕,看不見任何飛禽走獸。城市高低錯落的建築物全埋在厚厚的積雪裡。屋脊上的煙囪飄曳著—縷縷灰白的煙,融人了鉛一般沉重的天空。冷颼颼的小北風夾著細小的雪粒迎面打來,像無數枚針刺著一般疼。
吳亞玲生怕我把錢再塞回到她手裡,已經退到了門坎上。她一邊繼續往外退,一邊回頭對我說:「明天下午你可還要來啊,你別忘了,明天的工錢你已經預支了。」她狡猾地沖我一笑,拔腿就跑。
這時候,我的心馬上沉浸到了一種巨大的激|情里,並且夾雜著一種莫名的恐懼。
事情還遠沒有完。過不多久,又牽連到了第三個人——鄭大衛。
我靠在炕欄石上,一邊喘氣,一邊猜想:她大概是回家為我取什麼吃的東西去了。不,我不會吃的。
「李老師,我很感謝您,我……我就要離開學校了!」
周文明也驚呆了。不過,他很快反應過來,把書包一扔,猛撲上來。
對她的到來,我感到憤怒,但一時又不好發作,只希望她是偶然路過這裏的,別老獃著。但她竟然站定在我面前,並沒走開的意思。看來她現在大概在好奇地研究我在這裏幹什麼事哩。你要研究就研究吧,這並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亞玲走上前來,對我說:「快回去吧,李老師也在後面趕來了。咱們快點往回走,好讓他少跑點路。他是個深度近視眼,別讓他跌一跤,把眼鏡給碰掉了!」
我的同桌從此便恨我了,但他再也不敢在公眾面前公開侮辱我。
我一個人來到學校後院的大牆下,踏著那些衰敗的枯草,獨自蹓躂。沿牆根的幾棵老梨樹已經落光了葉子,光禿禿的枝條灰白而潔凈,在初冬的寒風中靜靜地挺翹著。其中有一棵樹的樹梢上,竟然還奇迹般地留了一片碩大的葉子,被寒霜染得一片深紅,旗幟似的在藍天下索索地招展著。
開飯前半個鐘頭,我就從灶房裡溜出來了。我連用自己的飯票買得喝一碗清米湯的慾望也沒有。
真正的冬天到了。
我忍不住嘆了一口氣。我的思想立刻又回到了己的不幸之中。我意識到,隨著冬天的到來,我又面臨著新的困難:寒冷。飢餓不好熬,寒冷更難熬。我除了單衣,就是一身老粗布棉衣。至於線衣、絨衣、毛衣,所有這些過渡性的衣服我連一件也沒有。當然,現在棉衣是肯定不敢往身上穿的,因為天氣還不到最冷的時候。一旦到了這樣的時候,我又不像人家一樣再有一件大衣套在上面。這套棉衣就是我抵擋嚴寒進攻的最後一道防線了。
吳亞玲是全校矚目的人物。凡是長得漂亮而又活潑的女性,到哪裡也總是叫人矚目的。我們的生活幹事正屬於這一類。她長得的確漂亮,會跳舞,會唱歌,學習也是班上女同學中最好的。加上她是我們縣武裝部部長的女兒,這就更顯得她與眾不同。她漂亮是漂亮,倒也不怎樣刻意打扮自己,甚至大部分時間只穿一身改裁了的男式舊軍裝——可這又比刻意打扮更獨出心裁地引人注目。
「九九那個艷陽,天哪!十八歲的哥哥……」周文明胡亂哼著歌,手電筒一晃一晃地也走了。
我走呀走的,走到了學校後面的半山坡。我的「冬季別墅」正在向我招手。
一旦打起架來,我哪是這個傢伙的對手!他終於把我按倒在雪地里,騎在我身上,揪住我的頭髮,直把我的頭往地上碰。
我早就知道會有今天的!但真正面臨這個現實,痛苦和震驚簡直叫我目瞪口呆。從我上小學一年級起,學習成績還從來沒有這麼糟糕過。
我又想,冒冒失失去找吳亞玲,可能不合適,事情僅僅是我自己的猜測罷了;要萬一不是她,豈不是自找難堪嗎?
早晨或者晚間,城市上空的煙霧驟然間濃重起來,空氣里充滿了一股難聞的炭煙味——這說明閑置了一年的各種取暖爐子,現在又都派上了用場。
一隻破舊錢夾,幾乎和上次的那個破鐵盒一樣,丟在同一個地點。
我想躲開他,不願和他打照面,但來不及了,他已經走到了我面前。
只有我神氣不起來。別說神氣了,我覺得自己在班上的同學面前連頭也抬不起來。
現在,我並不對她這刻薄的話生氣了。我遲疑了一下,站住了,想對她說我願意去,卻又說不出口,只好不看她,對著一個什麼地方茫然地點了點頭。
我拘謹地從她手裡接過斧頭。斧頭實際上只是楔子掉了下來,楔進去就行了。我真不相信武裝部長或者他的女兒就連這麼個簡單活都幹不了。
她見我不說話,又在後面絮叨開了:「你為什麼不說話呢?你如果還忙別的事,就算了。你不知道,我下午吃完飯就一直在找你,到處找不見,後來聽人說見你到後山來著,我這才跑到這兒找你來了。你不知道,這把斧頭是我們家的寶貝呢!打炭,劈柴,經常離不了。你為什麼不說話呢?是不是嫌我吃了你的土豆啦?」她在後面咯咯地笑起來,「我開玩笑哩,別又惱了呀!」
我告訴他,不妨看一看《物理疑難題五百解》,那上面有一道題和物理考試的這道題很類似。我還告訴他,這本書是我在大天才從書店買的。他當然不知道,我是拿當月僅剩的幾毛錢菜金買回這本書的。大衛高興地說:「太感謝你了。今天是星期六,書店關門早,我得很快去!」他剛要走,手卻又在我的肩頭抓了一把,說:「看你冷得直哆嗦,快回去加件衣服……我走了,有空到我家裡去玩。你很孤僻,常躲人,為什麼?我們家離學校很近,就在體育場後面的人委家屬院,第一排,第四、第五兩個窯洞。」
怎麼辦?沒有其他辦法,只能拚命往前追。
提問題的「我」立刻問住了回答問題的「我」。我啊我!我只感到臉上又燒又癢,如同什麼人在頭上澆了一瓢滾油!
啊!我趕快離開那兒,向校園西南角那個落光了葉子的小樹林跑去。我感到難受、羞愧,我已經給別人帶來了這樣的煩惱!
「看看,」他們說,「這人恐怕就是建強!」
等我爬起來的時候,周文明也正爬起來。我看見他的手背揩著嘴角上的一絲血。
天上早已一片星光燦爛。這是一個寧靜的夜晚,甚至能聽得見遠處河道里水的喧嘩。什麼地方傳過來一陣拉得不熟練的小提琴聲,雖然不成曲調,但那輕柔的顫音使人的心也不由得頓動起來。
每天傍晚,我都去幹活。活路已經很熟悉了,我和吳亞玲也配合得很好,一天比一天乾的多。她告訴我,武裝部有的是零活,一時干不完的哩。
「不要臉!」我在心裏罵了一句。
我站在黑暗中,感到嘴裏有一股鹹味,大概是牙齒把嘴唇咬破了。
很晚了,我才回到自己的宿舍。
這的確是不幸的——尤其對父親來說。他本來盼望我考不上。他大概覺得,要是我考不上的話,我的失學就只能怪我自己的不爭氣,而怪不到他無力負擔了吧。要是在本村上小學或者在鄰近的鎮子里上初中,都可以在自己家裡吃飯,這好歹總能湊合的。而到百里路以外的縣城去讀書,對一個農家戶來說,就是好年頭也不是一件容易事,何況眼下又到了什麼樣的境地!難道能帶著野菜和榆樹皮去學校嗎?
後來,我夢見我死了,屍體放在一塊冰上,骨頭都被凍裂。甚至還在夢中我就發出這樣的疑問:既然死了,為什麼我還能覺得冷呢?噢,原來我並沒有死。但是,怎麼啦,周圍的冰彷彿變成了熱的,使得我身上漸漸暖和起來。並且,我好像還聽見有誰在很遙遠的地方呼叫著我的名字……
西邊的太陽快要落山了。日腳下依傍著幾塊寧靜的暮雲;雲邊上染著好看的緋紅的顏色。不知為什麼,這時候吳亞玲的面容突然在我的眼前閃現;我似乎看見她帶著那麼驚訝和惋惜的神情在看著我……我把朝天仰著的臉一下子埋在了胳膊彎里,無聲地痛哭起來。難言的羞愧像火一般燙著我的心,同時我也為自己的靈魂尚未徹底墮落而慶幸。我這時也想起了我的一瘸一拐的父親;想起了他對我的那些一貫的教導:「咱窮,也要窮得有志氣,不吃不義之食……」
我縮著手,退後一步,趕忙說:「不,李老師,我有飯票。我還有事,我走了。」
為了驅寒,我想在原地跑跑步,但飢餓又使我不得不放棄這個打算,我哪裡跑得動呢?
我心裏忍不住一酸:她們是討飯的。
「你來這地方幹什麼?」
李老師站起來,開了柜子上的鎖,在裏面取出一張照片遞給我。我看見,那上面是笑得甜甜的一男一女,在他們中間,有一個小男孩。這無疑是李老師的朋友一家了。
「拾到別人的錢該怎辦?」
但從另一方面看,我又不能不這樣做。對於我這樣的年齡、這樣的性格、這樣的社會處境的人,遇到這樣的事,要想在道德上成全自己,只能採取這樣的行動。我沒有那種既能排除別人的誤會和痛苦,又能使自己靈魂安寧的力量。我只能使自己承受加倍的痛苦,去換得別人的不痛苦。
這情況使得村裡的黨支部非常著急。不信神的共產黨員們於是紛紛出發去說服阻擋迷信的庄稼人。但阻擋不住,一時也說服不了。人們已經餓得有點發瘋了。本來大多數庄稼人已經多年不信神,飢餓又使他們妄想試試神的威力,不靈了拉倒,反正橫豎是個餓!
她猶豫了一下,說:「那也好,干起活來就不冷了。瞧,下邊那一排窯洞。梯子,钁頭,鐵杴,我都準備好了,還找了一輛架子車,好往外邊運泥皮和土。來,你把架子車推上。」我們來到下邊那排窯洞,很快就幹起來了。這活並不難:把牆壁上那些損壞了的泥皮用鏃頭挖下來,然後再把這些東西裝進架子車拉到外邊的垃圾堆里倒掉。我在牆壁上挖,吳亞玲拿架子read.99csw.com車往外運。
「武裝部怎啦?他又不是個壞人,為什麼不能去!」
我聽見吳亞玲一聲尖叫,接著就感覺到兩條並不有力的胳膊從背後往起扶我。
我決心在我走之前,再不看見吳亞玲。晚上,我有意沒在宿舍里,到高年級教室後面的大牆外消磨掉時間。
正在我這樣無聊地觀察這個本縣著名人家的室內情景時,吳亞玲回來了,手裡提著那把壞了的斧頭。
我一隻手在衣袋裡緊緊捏著那個鐵盒子,興沖沖向食堂門口走去,一顆心依然在胸膛里狂跳。
「為什麼?」李老師高大的身軀彎下來,近視鏡都快挨到了我的臉上,迷惑地看著我。
「你怎不坐啊?」她把手裡的斧頭揚了揚,笑笑,「我們城裡人真是十足的笨蛋!你看,就這麼個簡單營生都做不了……噢,你拾掇,我給你倒水。」
接著,她輕輕嘆了口氣,說:「那今晚上就不去了,明晚上可一定要去呀。你知道,咱們可是包工活,剩下的我一個人幹不了!」她沖我詭秘地一笑,轉過身沒入了茫茫的雪夜裡。
對眼前各種各樣的歧視(包括行為和心理的),我都用沉默的態度抵抗——也只能如此。再說,一個飢餓的人本來也就不想多說話的,舌頭和嘴要是嚅動多了,會把可憐的胃襄引逗得更不好受。
按季節已經是盛夏了,但田野里那個景象真叫人慘不忍睹:土地一|絲|不|掛地躺在炭火一般灼|熱的太陽下,皺巴巴的,像害著重病的老年人,沒有一點生氣。成群結隊的鴉雀在荒涼的山窪里飛來飛去,遠遠看起來,就像秋末的蚊蠅那般失去了活力——它們在大地上再也尋找不到一粒糧食。
好在這個大難當頭的時刻,曾經用血汗養育過中國革命的這塊老根據地的人民,在黨的關懷下從外省調撥來了一點救濟糧。絕望之中領到了一份救命的吃食,這使得一張張面黃肌瘦的臉上,開始露出了一點生命的笑影。誰也不再抬著「龍王爺」的牌位去求神拜佛了。
這場內心的搏鬥是極其殘酷的。說實話,要我放棄吃這頓飯是十分痛苦的;同樣,要我心安理得去吃這頓飯,也照樣是痛苦的。
天啊,我現在對這個不速之客來光顧我的這頓晚餐,實在感到莫名其妙!生活幹事是專門捉賊來了?還是偶爾遇見我餓得不顧體統,想再拿我開開心?或者……
「沒……大人不要緊,娃娃……」她無力地垂下頭,馬上泣不成聲了。
她看見我,幾下打完氣,直起腰喊:「呀,我還以為你不會來呢!」她從架子車那邊走過來,搓著凍得發紅的手,說:「先到我家裡烤一烤火去。」
天氣還早,我想又是星期六,乾脆到街上轉一圈去。
我知道,人們懷疑我是正常的:因為在大家看來,偷吃一個微不足道的玉米面饃,大概只有我這號餓死鬼才幹得出來。
我也向學校走去。一路上心裏翻騰得厲害。我剛踏進學校的大門,就看見周文明背著個黃書包,從院子那邊大大咧咧走過來。他大概在教室坐不住,回家去的。
可是這樣一來,吳亞玲給我帶來的侮辱反而越發使我受不了。我現在可以不詛咒她,但我仍然要恨她:你們有吃有穿有幸福,我並不嫉妒你們,可你們為什麼這樣踐踏一個可憐人的自尊心呢?
事情到此實際上還沒有完。一些不明真相的外班學生間,這個誤會還在傳,所以我的「賊名」也還在繼續地張揚。生活中常常有這樣的情況,人要是被扯進一件醜聞,哪怕事實證明他與此無關,但名聲總還要受到損害。
這個班除了我是農民的兒子,全班所有的人都是幹部子弟,包括縣上許多領導幹部的兒女。儘管目前社會普遍處於困難時期,但貧富的差別在我和這些人之間仍然太懸殊。他們有國庫糧保證他們每天的糧食;父母親的工資也足以使他們穿戴得體體面面,叫人看起來像個高中生的樣子。而我呢?飢腸轆轆不說,穿著那身寒酸的農民式的破爛衣服,躋身於他們之間,簡直像一個叫化子!
我在大操場上走著,心情非常寧靜。我不知自己要到什麼地方去,忍不住站在了一塊黑板報下。我猛然又想起了我的「冬季別墅」。
在這個新的強烈的精神刺|激下,儘管飢餓常使我天旋地轉,但一旦坐進教室,趴在自己的課桌上,面對課本和演算本,全身就像彈簧一樣緊緊地壓縮在一起,沒有任何的鬆懈。然而一經離開教室,精神稍一鬆弛,這「彈簧」就會嘣的一聲散開,立刻感到渾身所有的關節都已鬆脫,軟得就像一攤稀泥……
我仍沉默著,專心一意地吃著土豆。啊,好久沒吃這樣的美味了。真香!一個接著一個,我把餘下的三個全吃了。
這又是一個侮辱。我全身的血轟地湧上頭來,感到自己的意識和靈魂立刻就要脫離開身體,向外界飛去。我的兩隻手在桌子下面哆嗦著,急忙中想狠勁抓住個什麼東西,好暫時控制一下自已。
第二天上午,我就辦完了退學手續。這一切很容易,因為在這困苦的年月,退學的人幾乎每天都有。至於行李,沒什麼可收拾的。我想:明天一早,在打起床鈴之前,我只消把鋪蓋一卷就可以起身了。
經過一陣拚命的挖掘,結果令人非常失望。在這個災荒年頭,人們的收穫都是十分仔細的,輕易不會把能吃的東西遺留在地里。
周文明的話使我深受感動,我對他說:「我永遠不會記恨你的。你很聰敏,只要努力,學習一定能趕上來!」
邊院子里傳來了鄭大衛的聲音——
我的喉嚨堵塞了,再也說不下去,兩隻手抱住頭,一下子趴在了桌子上。
看得出來,那些風言風語傳進了大衛的耳朵。幸災樂禍的周文明肯放過這樣的機會嗎?
我立刻意識到眼前發生了怎樣的事情。一陣顫慄閃電般傳遍全身。以前所有的嫌隙頃刻間化為烏有,充滿眼前的是凈化了的真誠。我從大衛手裡接過了餅乾,也接過了他對我的嶄新的情誼。

十四

由於在泥地上睡得久了,濕氣使我全身都在發癢,兩隻泥手忙了半天也沒制止住。就在這時,我突然發現旁邊一個小窪里似乎有一棵土豆蔓子還牽在那裡。這個吸引力立即使我輕快地站起來,像獵狗發現了兔子一般,一躥撲了過去,用手扯了扯這乾枯的蔓子:天啊,它真的還在地里長著!我刨出了五個又圓又大的土豆,捧在手裡一個一個地看,傻呵呵地笑。
我趕忙走過去,對她說:「嬸子,你別怕,我是學生。」
大衛看來也真的完全陷.了一種深深的苦惱之中,平時連話也不說了。他的平靜的內心和愜意的生活完全被這件事情打破。以前下午放學,他總是和吳亞玲一塊離開學校;現在,他總是一個人低著頭悄然地走。雖然他看來比一般同學要老練,但實際上他也還是個遠不到二十歲的年輕人啊。
「那你也不能老讓他到武裝部去嘛!」
「找我幹什麼?」這是吳亞玲的聲音。
我艱難地跋涉著。為了不掉進深澗,思想和精力全部都集中在腳下。
我心平氣和地躺在這溫熱的石窩裡,靜靜地諦聽著下面琴一般悅耳的流水聲;或者仰起臉來,望著純凈的藍天和那延綿不斷的群山。太陽在最後落下去之前,把那橘紅色的光芒淡淡地、輕柔地抹在了對面的山尖上;而所有兩山之間的溝坡都已經沉浸在陰影之中。不久,所有的山頭從低到高,那點餘暉便漸漸地抹去;大地上立刻出現了一會短暫的明亮。過不多時,一切就都變得模糊起來。
還沒等眾人說話,吳亞玲自己又宣布說:「我建議馬建強去。」
我想分辯一兩句,但說不出話來。此時此刻,她毫不在乎地又來找我,那勇敢坦蕩、正氣凍然的稟賦,使我一下子受到了巨大的震驚,就像一道閃電劃過了我的靈魂,我猛然覺得我從這個女性身上看到了一種完全陌生而又非常令人驚奇的東西!這是一種什麼東西呢?
這情況終於導致了令人難堪的局面:期中考試時,我這個全縣第二名一下子變成了班裡的倒數第二(僅僅在周文明前面)!
我卻認真地對他說:「那你……一定要和亞玲好!」

我也靜靜地聽著。我第一次聽見這樣令人感動的關於愛情的故事。
不一會,他便把一把飯票遞到我面前,直截了當地說:「你拿去吧!這是學生和教師分灶的時候剩下的,我也沒顧上換。你就別客氣,拿去用吧!我知道你生活非常困難。是的,我們整個國家都面臨著困難。我看到學校里許多同學都在挨餓,心裏很難過。不過,我相信我們的黨一定能領導我們渡過這困難關頭的,因為我們的精神和整個的社會風尚是很好的,我們一定能戰勝這嚴重的困難。建強,我從你剛才的行為里具體地看到了這一點……這點飯票,你就拿著吧……」
的確是的。瞧,那不是周文明嗎?看他正端著幾盤子菜往桌子上送哩。那些局長和部長的子弟們正吃在興味上,嘻嘻哈哈,邊吃邊打鬧。我想起來了,今天是星期六,又剛考完。要好朋友們該在這裏樂—樂。
天已經晴了。暗藍的天幕上,點綴著密密麻麻的星星。一輪明月掛在高空,清冽冽的光芒照耀著白雪皚皚的大地。
不用說,我不費吹灰之力很快就把斧頭弄好了。吳亞玲接過去看了看,也不說什麼,漫不經心地把它丟在一旁,招呼著讓我喝水。「不,我不渴。我走啦。」我搖了搖頭,說。
我的噪門眼早已被一團火辣辣的東西堵塞了。我感到自己的整個身體都在劇烈地哆嗦,只是強忍著沒有哭出聲來。我只簡單地對她說:「吳亞玲,請你原諒我。我現在什麼也吃不下去……」
但我下不了這決心。說實話,我留戀我的那幾顆可愛的燒土豆。我已經差不多一整天沒吃飯了,不爭氣的肚子一直在咕咕地叫喚著。
就這樣,在一個夏日的早晨,我終於背著這些「百家姓糧」,背著爸爸為我打捆好的破羊毛氈裹著的鋪蓋捲兒,懷著依戀和無限感激的心情,告別了我的親愛的馬家圪嶗村。我踏著那些遠古年代開鑿出來的崎嶇不平的山路,向本縣的最高學府走去——走向一個我所熱烈嚮往但又完全陌生的新環境。我知道在那裡我將會遇到巨大的困難,因為我是一個從貧困的土地上走來的同樣是貧困的青年。但我知道,正是這貧困的土地和土地一樣貧困的父老鄉親們,已經教給了我負重的耐力和殉難的品格,因而我又覺得自己在精神上是富有的。
正在我準備去書店的時候,無意中瞥見食堂玻璃窗後面的一個大桌子的四周,坐著吃飯的人像都是我們班的同學。
雪連續下了一天一夜。落雪的白天和夜晚,都沒有起風,天氣並不怎樣冷,甚至有一種微微的暖意。雪花一直在靜悄悄地飄落,大地很快就被白雪所覆蓋。
這可是一個絕好的早晨。太陽從遙遠的地平線升起來,給積雪的大地塗抹上一層淡淡的紅光。整個黃土高原這樣一裝扮,氣勢頓時顯得異常的雄壯。冬季里滿眼的荒涼都被厚絨絨的白雪遮蓋了;大地上所有的高低錯落和參差不齊,都變成了一些單純的互相銜接的曲線。一切都給人一種豐潤和壯美的感覺。
一九六一年,正是我國歷史上那個有名的困難時期——這個關於我自己的故事,就發生在那個年頭。
我又急又臊,幾乎是拉著哭腔說:「好大嬸哩,快不要這樣了,我這麼小,怎能當娃娃的干大哩?我也是個娃娃啊!」
他一邊跑,一邊罵道:「鄭大衛,大熊包,老婆讓人家拐走了!」
周文明吃驚不小,一綹淺黃的頭髮披散在額前,手足無措地停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我同時用自己的眼睛告訴他:他如果要是再公開拿我的貧窮開心,我決不會對他客氣的。
我對她說:「我願意去。」
或許是她的這種坦蕩的胸懷感染和鼓舞了我,於是我抬起頭大方平靜地望了她一眼。雪地上的微光映出了她清秀的臉龐、倔強的額頭、一雙美麗清澈的眼睛。嘴唇是微微翹起的,浮著一絲親切的笑意,顯示出了她性格的另一方面:溫柔、真誠、恬靜。
我的手在衣兜里捏住那一沓菜票,就像捏著一把葛針,身上的新絨衣和腳上的新棉鞋也叫人感到刺眼極了。
那肯定是不會的了。她以前是為了我才去干那個苦活的。現在,她幫助人做了好事,卻受到了誹謗。這多不公平!我自己受這種煎熬是可以的,為什麼把不幸降臨到她的頭上!
到了灶房,我才逐漸把這種懊悔的原因理出了個頭緒。這就是:如果不抱什麼成見的話,說真的,在我看來,他們倆在一起真給人一種美的感覺。把他們的健美和漂亮,出色的學習,同等的家庭等等糅合在一起,就像同質料的大理石砌起來的弧線形拱門似的令人羡慕和讚歎。儘管我剛才在感情上反抗這種認識,但同時理性卻很快地做出了這樣的結論。因此後來我便懊悔了對於他們的那種刻毒的心理——詛咒美是一種可恥的行徑,我不應該低下到這種程度。
啊!飢腸轆轆這也許可以熬過去,但精神上所受的這些創傷卻折磨死人了。這個困難的歲月,對別人來說,也許只是物質上的短缺罷了;而對我來說,則是物質和精神的雙重的難關。我本來已經夠不幸的了,經常身無分文,那點可憐的「百家姓糧」也只能使我不至於馬上餓死。可現在還要在精神上承受這麼大的打擊和折磨!我缺乏吃的,但我更缺乏友愛。當然,班上大部分同學倒並不有意欺負我,這我看得出來;但我也看不出有誰想和我交朋友。不管怎樣,我感覺他們大部分人還都是憐憫我的。而我寧願餓死,也不願意讓人憐憫。對一個有血性的男子漢來說,再沒有比被別人憐憫更傷人的自尊心了。
當太陽快要落在城西那些大山後面的時候,野菜野果也已經把我的肚子填得差不多。這時,我就滿足地往回走。
同學們都已經睡熟了,燈還亮著。我在地上怔怔地站了一會。這個時候,我才感到一種難言的悲哀。明天啊,我就要離開這裏了,也就是說,我將要離開自己原有的生活道路,要重新開始一種新的生活了!
要是他今天能吃上一隻燒麻雀或者幾顆乾癟的野酸棗,他就一天不會動煙火了,而把那省下的一點口糧託人捎給我……我雙手蒙住臉,忍不住哭了。
誠然,我更多的還是從吳亞玲的角度看問題。我知道,亞玲心裏熱愛大衛,她看見他痛苦,肯定會百倍地增加她己的痛苦。我們中間,最苦的還是吳亞玲。
我匆匆向院子的大門口走去。止不住的熱淚在臉頰上刷刷地淌……
星期一,我們班主任李老師破例召開了一次班會。會上他非常動感情地把我「拾金不昧」的行為大大表揚了一番。但我覺得很不自在。我不願意讓人家把我當英雄看待。因為從根本上說,我自已最願意過的是一種正常人的生活:大家相互寬容,坦誠、不歧視、不妒忌。就是准做了天大的好事,也不要大驚小怪地張揚;相反,要是誰遇到了什麼不幸就給予真摯的友愛和支持。我曾讀過許多小說和著名歷史人物的傳記,那些優秀的人們,他們哪個不都是具有這樣的精神品質的呢?我們就是當個平凡的老百姓,也應該這樣要求自己才對……尊敬的李老師,你可不要再說下去了。你本來是一個不愛說話的人啊!
不知什麼時候,我突然感到有一隻手掌輕輕地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我嚇了一跳,回過頭一看,原來是鄭大衛。大衛臉上帶著溫和的笑容,
一種油然而生的豪俠氣,使我的精神變得爽朗。我絲毫也不懊悔自己的決定。這也是我的良心的要求。從某種意義上說,這隻是對另一顆高尚心靈的回報。
我很快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抬腿就走。可是,吳亞玲也跟著起身了,就跟在我身後。天啊,這究竟是怎麼啦?
漸漸地,我被大家遺忘了。這就是說,同學們已對我的貧困見慣不驚,習以為常,不像剛來時那樣地感到「新鮮」了。
我對這個來訪者不屑—顧,好像我根本就不知道她的存在。先前的恨加上現在的惱火,使我對她真正地厭惡起來。

我把這封信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心裏就像開水鍋一樣翻騰著,久久不能平息。
我向國營食堂飛跑。我感到渾身的血液像是在燃燒著一般沸騰,長期凹下去的胸脯驟然間就隆起來了。

我意識到,這是我生活道路上一個意義重大的開端。當我背著那點破爛行李踏進學校大門的時候,就像一個虔誠的穆斯林走進神聖的麥加,心中充滿了莊嚴的感情。
不,讓這些東西見鬼去吧!哪怕是山珍海味,長生不老葯,我今天也不會吃的!
突然,我感到周文明猛地從我身上跌落了,先是咚的一聲響,緊接著「媽呀」「媽呀」地叫開了。
是她,因為她已經說話了。
是的,我現在斷定事情肯定是這樣的。有一個人大概為了幫助我,又怕傷了我的自尊心,就採取了這麼一個辦法。
這真是笑話!難道我做了這麼一點扯淡事就要吃你的飯?我立刻覺得心裏怪不是滋味。我所做的這點事根本不應該得到這種「獎賞」。我開始後悔來吳亞玲家了。本來,我能為自己終於給別人幫了一點忙而感到心裏熨帖,現在又被「吃飯」這兩個字敗壞完了。
我站立在石牌坊下,只是受審似的面向著她,不知如何是好。
這是周文明。在他後邊,是滿身糊著雪粉的吳亞玲。她看見了我,猛地站住了。喜悅的笑容綻開在她的臉上,眼睛里繃著一層淚花。
我拉著夥伴們的手,唱著親切的《游擊隊之歌》,走向縣城,走向學校,走向未來;我渾身的血液在激烈地涌動,淚水很快蒙住了眼睛,兩邊那耀眼的雪山逐漸模糊了,模糊了……
但我向誰去辯解這個活天冤枉呢?我只能在心裏為自己的清白辯護。最令人痛苦的是,大家都在背後議論,誰也不當著我的面說我就是「賊娃子」,這比公開地叫我小偷更使人受不了。
可是不久,我卻是真的遇到了一次飽餐的機會——但我寧願被別人打一記耳光,也不願意飽餐這頓飯!
每天晚上,我都半夜半夜睡不著覺,咬著被角偷偷地啜泣。此刻,我真想和什麼人狠狠打一架,好把我滿心的憤懣排解掉。
我醒了。睜開眼一看,身上蓋著一件棉大衣,鄭大衛正縛在我身邊。這比夢境更叫人不可思議。
她立刻高興地笑了,一雙大眼睛撲閃著莫測的光芒,似乎在說:看,我終於戰勝了你。
我一個人獃獃地站了很久,read.99csw.com也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麼。我覺得我的心情從來也沒有今天這樣愉快過。
相處了一段時間,我在她面前不再像從前那樣拘謹了。我有時也敢哼一首歌子。但哼的時候,從來都是脊背對著她的。即使這樣,我准知道她一定在靜靜地聽。有時,她還把自己清亮而柔和的女高音加進我的低沉的歌聲里。每逢這時,我總唱不下去,不是變聲變調,就是戛然中止。
戶外的天氣是非常好的,深秋的藍天顯得純凈而高遠。被人踩得硬邦邦的大操場,在陽光下一片白光刺眼。也沒有風,操場四周的幾排小葉楊,,葉子乾巴巴地矇著一層塵土,靜靜地站立著。
我一條胳膊抱著柴火,另一條胳膊伸下去把它撿起來,反過來正過去看了又看,也沒多大用處,正想隨手扔出去,好奇心驅使我要看看盒裡裝的是什麼,我用大拇指把蓋兒掀開了一線縫,斜眼看去——不看不打緊,這一看叫我目瞪口呆,一屁股就塌在了地上!
每次,在接近學校大門的時候,我都要拐到校門右側的文廟牌坊下站一會。因為這時正是走讀生們回家的時候,我怕班裡的同學看見我。
一進門,我不覺大吃一驚:哪裡是什麼女老師,原來是吳亞玲。屋裡只她一個人,李老師不知幹什麼去了。她咯咯地笑著,然後舌頭調皮地沖我一吐,說:「我真不害臊,冒充起老師來了!」
「這說明錢並不是你的!」
我不知道同學們是什麼時候離開教室的。老半天,我才感到桌子下面的兩隻手黏糊糊的出了汗。拿出來一看,原來是那支寶貴的「民生」牌鋼筆在手裡被折斷了,藍墨水染污了兩手。
雪景是一種壯觀。尤其在黃昏,大地上那種單純的、無邊無際的、模模糊糊的白色,會使人的內心變得非常恬靜和諧。感情豐富的人,會在這樣的時刻產生詩的聯想,畫的意境,音樂的旋律。
那天下午公布完成績,大家很快都走了。我一個人呆在空蕩蕩的教室里,像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兒。我在精神上唯一的安慰被粉碎了,這使我第一次真正產生了絕望。我知道這是極其可怕的。我喪氣地想:我要是在考試前能有一頓飽飯吃,我的引以為驕傲的學習成績也許不至於一落千丈。考場上我頭昏眼花,在緊要關頭連一般的邏輯推理都亂了套。這確是事實。可是,能拿這樣的理由為自己沒考好而開脫嗎?
日月在流逝,時序在變換,我基本上仍然是老樣子。自國慶節后,吳亞玲又主動找了我兩次,說她要幫助我一點什麼,但我都躲開了。我懷著一種感激的心情躲避著她的關懷,和她更疏遠了。除了鄉巴佬的拘謹和膽小,主要是我還不習慣平白無故地接受別人的幫助。儘管我看出來她是誠心的,但我既不是她的親戚,又不是她的熟人,憑什麼要接受這種幫助呢?而嚴格說來,她對我還是個生人——在國慶節之前,我實際上和她連一句話也沒有說過。再說,她還是個女生。一般說來,我們這種年齡是怕和女生接近的。
「我……盡量這樣爭取吧……」我站起來,向李老師告別,他卻一把拉住我,把兩個煮熟了的雞蛋硬塞到我的衣袋裡。
不管人們怎樣餓得發瘋,可仍然還像往常一樣,抱著收穫的希望,繼續在焦乾的土地上無益地勞作。無論如何,總不能躺在土炕上等死呀。
「哎呀,你這人!你怎忘了今天是我的生日?不是說好了的今下午到我家吃飯嗎?我們全家人都等著哩。」
回頭一看:是周文明。
我看了看手中的錢,驚訝得半天說不出話來。天啊!我怎能相信兩天的工錢就有這麼多呢?
「就這樣,在畢業分配時,我終於放棄了留校的機會,自動要求到你們這裏來了。你知道,我們那裡離這裏幾千里路。我當時只有一個想法:遠遠地離開他們,讓他們結合……後來呢,他們果然結婚了……」
「啊,原來你是聽周文明造謠了!你不看看,馬建強他是一個多麼老實的人,他現在夠犧惶的了。我只是想幫助他解決點困難,讓他到武裝部干點零活,掙兩個錢……」
啊,原來是這樣!
……當終於刨出一顆嫩綠的草芽時,大家就都驚喜得歡呼起來。我在這個時候,總是禁不住熱淚盈眶。我當時也說不清楚為什麼而哭。我只覺得我的心在愉快地顫慄……
我獃獃地望著學校下邊武裝部的院子,那在靜靜的雪夜裡閃爍著的燈光,正像她的眼睛一般親切、溫曖。
儘管如此,我對我的行為並不後悔。不,一切過去的都已正如父親所說的:「咱們的祖墳沒有埋著好風水!」
成績一經宣布,我默默地走出教室,像勝利了的拳擊手一樣,疲憊不堪中帶著說不出的歡欣。
我穿過操場向灶房去的時候,看見校園裡紅紅綠綠貼了許多標語;各班的黑板報也換上了新內容,標題都用彩色粉筆寫成各式各樣的美術字。同學們三三兩兩在校園裡蹓躂,互相嬉笑打鬧。各班的文藝隊也都在為晚會準備節目,這裏那裡傳出了和諧的合唱聲,以及吹得很刺耳的梅笛獨奏曲。就是在這嚴重的困難時期,此刻畢竟也顯示出了節日的氣氛。這氣氛也給了我一種感染,心情稍稍為之平復。
我只好對自己妥協說:還是先到一個什麼地方呆一會,等心情稍微平靜一下再說吧。
一夜寒風就把不涼不熱的秋天吹走了。討厭的冬天追隨著最後一批南遷的大雁,降臨在了黃土高原上。浪濤起伏般的千山萬嶺,很快變得荒涼起來。縣城周圍的山野,光禿禿的,再也看不見一星半點的綠色。
這個討厭的女生!她已經知道我火堆里的秘密了。如果不是強忍著,我真想臭罵她一頓。
學校離武裝部並不遠,我跟著她很快就到了她家。
在吳亞玲的幫助下,我的生活好過多了。我用打零工得來的錢,買了一身絨衣和棉鞋,並且還買了點菜票。
我也可能去鄰縣的中學繼續上學,但怎能再折騰得起呢?我想我多半要剃個光頭,春夏秋冬,把自己的全部青春和生命貢獻給土地。勞動並不是一種恥辱,而是我們生活的基本要求。當個農民,對於土生土長的農家兒女來說,這樣的命運是很平常的,無數的人都這樣走完自己生命的歷程,就像一棵平凡的樹苗,從土地上長出來,最終又消失在土地
「嘻嘻嘻……」
我的擔心並不是多餘的。不久,情況就出現了。尤其是班上那個好惡作劇的文體幹事周文明——看來這是一個對人毫無憐憫心的傢伙,而不幸我卻和他坐了同桌。
有一天,我們全班在校園後邊的山上勞動,他竟然當著周圍幾個女同學的面,把他啃了一口的一個混合面饅頭硬往我手裡塞,那神情就像一個闊佬耍弄一個貧兒。
我決定還是去幫灶。不過,我心裏想:誰要是抱著險惡的心理認為我終於接受了這個「肥缺」,那就讓他等著瞧吧!哼!
每當下午自習,我就餓得頭暈目眩,忍不住咽著口水。而我的同桌偏偏就在這時,拿出混合面做的烤饃片或者菜包子之類的吃食(他父親是縣國營食堂主任),在我旁邊大嚼大咽,還故意吧咂著嘴,不時用眼睛的餘光掃視一下我的喉骨眼;並且老是在吃完後設法打著響亮的飽嗝,對我說:「馬建強,你個子這麼高,一定要參加咱班上的籃球隊!」
我驚慌地把這鐵盒子先放到一邊,腦袋下意識地在脖子上轉了當我發現周圍確實沒有別人,才又像拿一顆定時炸彈那樣把這個小鐵盒戰戰兢兢拿起來。
但吳亞玲的行為無疑給我的精神投射了一縷陽光。人要是處在厄運中,哪怕是得到別人一點點的同情和友愛,那也是非常寶貴的。品格低下的人會立即順蔓摸瓜,把別人的這種同情和友愛看做是解脫自己的救命稻草,一旦抓住了,就會拚命不放;即使叫別人沉沒,也要讓自己跳出苦海。而對一個稍有道德教養的人來說,就不會是這樣。我珍惜這種美好的人情,同樣以高尚的心靈給予回報。
「後來我在生活中再也沒遇到一個自己滿意的女同志,因此直到現在,拿你們本地的活說,還是光棍一條……」李老師淡淡地笑了笑,又說,「但我現在並不後悔自己當年的作為。人在世界上,難道不應該活得更高尚一些嗎?當然,你的事和我不一樣,但從精神上說有共通的地方,因此使我激動。」
一個人沒有友誼是痛苦的,可友誼一旦來得太突然,太巨大,也能令人不安。尤其像我這樣在生活中受慣歧視的人,接受一個在我看來很有身份的人的友誼,真有點受寵若驚,就像一個需要溫暖的人突然來到火星子亂爆的打鐵爐旁,又生怕燙著一樣。
「這叫我受不了……」
教室里有節制地轟一聲笑了。全班用這種形式一致通過了她的提議。
「爸爸,你說得對……」我閉著眼睛,頭枕著鋪蓋卷,喃喃地念叨著,不知是瞌睡還是昏迷,感覺到意識無法控制,漸漸地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但願如此。」
「是的,我看你好像有什麼事,最近你情緒不太好。是不是又沒糧了?你下午到我宿舍來,我還有一些剩下的飯票,你拿去,不要客氣。我胃不好,吃不了多少……現在是困難時期,大家都在餓肚子。不論怎樣,還是要好好學習,要想著祖國的未來。你是個有前途的青年,千萬不要耽擱學習。今天,你曠課了,連假也沒請……還是周文明同學告訴我,說他看見你在這裏……」
現在,吳亞玲已經把沾在土豆上的灰分別用手帕揩乾凈,隨後又把她的手帕鋪在我的面前,把土豆放在上面。她兩隻手抓起兩個來,一個給我往手中遞,一個已經送到了她自己的嘴邊。她笑盈盈地說:「不反對吧?我可不客氣了……」她把土豆咬了一口,而另一隻手一揚一揚地給我遞另外的那顆,眼睛不眨地盯著我,神情像逗小孩似的,等待著我的反應。
我懷著一種幸福的心情,慢慢把這個寶貝蛋從地里挖出來,結果懊喪之極:原來是一個石頭蛋子。
其實,有幾次我已經看見了她,故意躲開了。我想,她大概又是要找我到武裝部去幹活。別了,永別了……
我現在越發對自己的學習成績害臊了;我知道我為什麼首先把思想的焦點強烈地凝聚在這一點上。是的,我的學習已經到了這般落後的地步,我怎配讓人尊重呢?
她呢,她也會停住,吃吃地笑著沖我說:「我的聲音大概像老虎?」
我愕然了。我吃驚地看見吳亞玲是那麼激動,滿臉通紅,眼睛里似乎還旋轉著兩團亮晶晶的東西。
這時候,天已經漸漸地下來,學校的大操場上傳來了沸騰的人聲,各種樂器雜亂的調音和一些未經調|教的女高音那「啊啊咦咦」吊嗓子的刺耳聲……同慶節的聯歡晚會大概快要開始了。我才不管這些呢,我的下一個節目是:燒土豆吃。
送你兩本我愛讀的書,你也一定會喜歡的。我想,不論國家和我們個人眼前遇到多大的困難,遭到多大的不幸,我們決不應喪失信心。我們要努力奮鬥,要勇於犧牲,手拉著手朝前走,使我們的青春無愧於我們偉大的祖國,偉大的時代。這三本書會幫助我們更好地走向生活……
我趕忙擦了擦眼,嘴唇發著顫,正想開口說明,但李老師搶先說話了:「你別說,我都知道了。」他轉過頭對吳亞玲說:「咱們商量的意見,教導處幾個領導都同意了。」他扶了扶近視鏡,又轉過頭對我說:「馬建強同學,學校已經同意每月再給你增加兩元助學金。想再多爭取一點,可按國家規定,這已經是最高一級了……」
啊,生活也有這樣令人快活的時刻!對我這個讓人歧視的鄉巴佬來說,這突然出現的一幕真像夢境似的不可思議。
「你……」
吳亞玲嘴一抿,眼光帶著一點揶揄的意味瞧了瞧我,突然說:「怎麼?是不是又拾到啥東西交公來了?」
我腦子裡跳出的第一個反應是:這下我可不能按我的方式吃這五顆燒土豆了。所謂我的方式無非像俗話說的「狼吞虎咽」罷了。
「不過,建強!你難道就非得退學不可嗎?這似乎是不必要的。讓我來做做你們所有人的工作吧!你,亞玲,大衛,文明……請你相信我能做好你們所有人的工作。」李老師站起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等待著我的回答。
他棉帽的兩片耳遮耷拉著,從頭到腳打量著我,臉上堆起譏笑,學電影里日本人的腔調說:「又到武裝部幹活幹活的去了?八路給你米西米西了?」
我發現鄭大衛就立在周文明面前,皺著眉,一聲不吭地看著他。我明白了,剛才是大衛把他打倒在地的。
李老師就蹲在我身邊,眼睛透過瓶底一樣的厚鏡片看著我,問:「建強同學,你病了?」
這是多麼的不可思議啊!我竟然一下子拾到這麼多錢和糧票,簡直就像神話一般。
我默默地走到后牆根下,把藏在土裡的那些土豆和玉米棒子統統刨了出來,拿到火堆邊,對這個哭泣著的婦女說:「這些東西,你們趕快燒著吃吧!」
「沒有。」我回答。
我站在空蕩蕩的雪地上,望著他遠去了的背影,心裏難受:他無意和我說話,這個生活的幸運兒!不過他對我分明深有成見,仍然助人危難,這說明他為人剛直。啊,大衛呀大衛,難道你就看不出來我和亞玲究竟是一種什麼關係嗎?你能相信那些生造瞎編的謠言嗎?請你認認真真地想一想吧。
「你自己有什麼事?」
下午吃過晚飯(我只買一碗稀飯)到晚上睡覺這一段時間,實在是太長了,經常餓得人心火繚亂。
「啊……」
這時候,我的眼前猛然跳出了國營食堂大玻璃窗後面那些食客的身影。接著,饅頭、菜、湯、所有吃的東西頓時在眼前攪成了一團。這些意念立即使我的胃囊開始痛苦地抽搐,抵抗飢餓的意志被手裡這個魔術般的小鐵盒瓦解了;本能的生理作用很快就把理性打得一敗塗地。不知什麼時候,飢餓已經引導著我的兩條瘋狂的腿,騰雲駕霧般從山坡上衝下來了;前面和左右兩邊的景色都變得模糊不清,只有那些湯呀,菜呀,饅頭呀,在眼前旋轉著,旋轉著……
我用乾枯的土豆蔓子點起一堆火來,開始了我自己的「國慶節會餐」。
這時候,小河裡也沒人洗衣服,幽靜極了。我先在水裡把染在手上、嘴上的那些野生植物的綠色漿汁洗凈,然後便悄然地躺在岸邊那個小石窩裡。說起來,這個小石窩也實在是個好地方。它主要好在一點上,躺在裏面,誰也看不見。我戲謔地在心裏把它稱為我的「別墅」。每次飽餐了野味,我非要到這裏來靜靜地躺一會不可。此刻,太陽曬過一天的石板,還留著微微的溫熱,躺上去簡直能叫人忘乎所以。
我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吳亞玲忽然出現在我的面前。
「不……」我又把頭扭到另一邊去,兩顆淚珠忍不住已經從眼角里溢出來了。
這無疑等於自己扼殺自己。我知道,我的一切美好的理想和無數未來的夢都被打碎了。為了今天和將來,我已經走過了漫長而艱難的路,現在正到了一個關鍵的時刻,卻遭到了挫折,而這挫折竟是這樣沒有料到的原因所造成!
不久,期中大考開始,我懷著充實的心情應試。
我拍了一下身上的塵土,出了窯洞,來到院子里。忽然,我聽見上
「該怎樣?」「該交出去。」
「不!我已經吃過飯了。」我認真地撒了個謊,拔腿就走。我根本不知道吳亞玲怎麼一下子就橫在了門口,擋住了我。她幾乎是叫喊著說:「不,你沒有吃飯!沒有吃!我全知道。我傷了你的心,你恨我……」
一種委屈的情緒使我鼻根發酸。我賭氣地想:我現在之所以落到這樣的境地,說到底,是因為我沒有一個掙工資和吃國庫糧的爸爸!我貧困,但我並不眼紅別人富有,也從沒抱怨過什麼,只怪自己的命運不濟。本來,我自己是可以咬著牙默默地生活下去,把高中的學業完成的。可是,卻偏偏出了個吳亞玲……難道我又能怪她嗎?
「我對不起你,沒想到把你逼到了這步田地。我聽亞玲說你為此退了學,感到揪心般難受,就跑來追你了。你一定要回學校去!我們已經重新給你在教導處報了名,你一定要回去。同學們聽說你退了學,還捐助了許多糧票和錢,大家都在等待著你。李老師還把我和亞玲、周文明叫去談了話,他倆也來了,在後邊……請你原諒我吧……」
「是的,是別人的。但別人丟了,我拾到了。」

猛地一個想法像閃電般掠過我的腦際:天啊,是不是有人故意把錢放到這裏讓我拿呢?我渾身打了一個寒顫。
上午,生活幹事吳亞玲召開了一次簡短的班會。她告訴大家,學校灶上因會餐,做飯的炊事員忙不過來,要各班去一個同學幫灶;幫灶的人和炊事員一樣,下午的飯菜不限量。她叫大家提名。
我仍然沉默著,伹心眼卻活動開了。真想不到吳亞玲是找我來幫忙的。而且按她自己的說法,她已經找了一下午,最後才尋到坡上來。我簡直不能相信這等事。我馬上覺得,出現在我面前的這事兒似乎包含著許許多多一時說不清楚的內容。我承認,我的心在一剎那間受了感動,她在不久前帶給我的所有不愉快一下子就被推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我們扭在一起,都倒在了雪地上。
她滔滔不絕說著,我很少對答。一方面是拘謹,另一方面是因為餓。
當我的視線離開他們的時候,不知為什麼,心裏猛然間又翻上來另一種說不出的味道。我仍然在恨吳亞玲(這種恨也波及到了和她要好的鄭大衛),但我又對自己剛才那種刻毒的心理有點後悔。我弄不清楚這種突發的情緒是什麼原因引起的。
當我敲響李老師的門,並且激動地喊出一聲「報告」之後,聽見裏面
好在城郊秋收的時候,我曾在那些留下莊稼茬的土地上,撿了一點土豆和十幾穗並不豐|滿的玉米棒。我當然不能把這點乾糧放在宿舍里,我把它藏在了學校後山上一個被生產隊遺棄了的破磚窯里。每當晚上複習完功課,我就摸黑跑到這個荒涼的地方,拾點乾柴枯草,打一堆火,燒幾顆土豆;或者在火里爆一把玉米花。我不能想象再有比這更好的晚餐了。這樣稍稍恢復了點精神之後,我就在黑暗中背誦當天新學的數理化公式;或者在心中打著作文的底稿,嘴裏念念有詞……啊,破磚窯呵破磚窯,你又成了我的「冬季別墅」了。小河邊那個安樂窩我現在是再不能去了,因為一到冬天,河道里的風特別硬,叫人受不了。而這個新的地方既避人,還能遮擋點嚴寒。
「亞玲……我……很苦惱!你和馬建強究竟是怎回事?」
父親呢?也許正在那黑得像山洞一般的土窯洞里,蹲九_九_藏_書在炕頭上,一鍋接一鍋地抽著旱煙。或許並不在炕上,而將那把祖父手裡傳下來的長方形的黃銅鎖鎖住冰窯冷炕,拖著瘸腿,一拐一拐在山窪里尋找寒風沒有搖落的野酸棗。要麼,乾脆在村頭碾穀場上,掃出一塊乾淨的空地,支一隻草篩子,撒上一把谷糠,扣它一兩隻貪嘴的麻雀。我好像看見他躲在老遠的柴垛後面,兩隻手正拉著栓著篩子的繩子,眼睛盯著那塊空地,等待著,等待著;積雪落滿了他的雙肩,落滿了他蒼白的頭髮……
在家裡時,四舍八鄰都不富裕,因此誰也不為自己的貧窮而害臊。可現在一下子有了強烈對比,就明顯地感到自己太恓惶了。我好像第一次站到了鏡子前,照見了自己的這副模樣是多麼的寒酸。我羡慕我的同班同學們,他們的生活是多麼的幸運。但我並不妒忌他們,我只是為我自己的寒酸而難過。我知道這不是我的過錯,誰願意過貧困難耐的生活呢?
她還在那塵土飛揚的窯洞里幹活嗎?她額頭上的汗水還像珠子一般在流淌著嗎?
一九六一年,這可真是個難熬的年頭啊!
「土豆燒熟了,你聞,噴香!」這是她的聲音。
事情很快就在全班傳開來,說我們宿捨出了「賊娃子」。不用說,懷疑的目光又全部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語塞了。
「啊,我知道了,你是餓的!」她把頭上的帽子抹下來,緊緊抓在手中,飛一般跑出了這個塵土飛揚的窯洞。
為了奪回過去的光榮,我重新開始了一番拚命的奮鬥。晚上,我強迫自己從破羊毛氈上爬起來,趕到教室里去複習功課。只要不暈倒,就在課桌上趴著。為了再一次衝到前邊,我準備付出任何代價,哪怕一下子就死在教室里呢!我對自己說:死就死吧,這麼不爭氣,活著又幹什麼?生活的貧困我忍受著,但學習上的落伍是無法忍受的,這是真正的貧困。我必須在這個競爭中再一次名列前茅。我知道這樣的「賽跑」對我來說是極其艱難的,因為我的腿上時刻綁著飢餓的「沙袋」;沒有人為我鼓勁,我只能自己為自己助威。為了刺|激學習勁頭,我甚至為自己許了一個阿Q式的願:等下一次考好了,一定飽餐一頓。隨後又為自己給自己吹的這個牛皮而啞然失笑了。
「我怎啦?」
碰巧在大門口就碰見了她。我一怔:只見她穿一身改裁的打了補丁的舊軍裝,頭上戴一頂男式軍帽,頭髮全攏在了帽子里,像個男孩子一般,她正給一輛架子車鼓勁地打氣。看來她真的也要當「臨時工」了,我原來還以為那晚上她是隨口說說的呢。
吳亞玲
「錢從什麼地方來?」
我立刻搜索所有熟人的名單。我很快確定了——這是吳亞玲乾的。是的,肯定是她!
正當我們父子愁眉苦臉的時候,本來因飢餓變得寡言的鄉鄰們,都紛紛前來我家提出忠告。少數人勸我休學。他們說這年頭在家裡總好湊合一些。再說,當農民苦是苦,但將來要是好好成個家,生兒育女,一輩子也照樣活人哩。而多數人勸我父親再咬咬牙,讓我把高中上完。他們說我將來一定能考上大學的;等我考上了大學,也許就再不要花費什麼了。有的人甚至說,按我的聰明來看,說不定日後還要「留洋」哩。總之,他們認為我前途遠大,千萬不能給斷送了。他們甚至覺得,我所取得的好成績,對於我們整個馬家圪嶗村來說,也算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呢!在這個偏僻而貧窮的小山村裡,歷史上還有什麼事這麼榮耀地在全縣掛上了號的呢?村裡幾個輩分很高的白鬍子爺爺並且預言我將來要「做大官」。從這點出發,他們幾個老人就不光是勸說,而是在訓斥和指教我那可憐的父親了。他們嚇唬膽小的父親說,要是他不供我上學,將來非遭「五雷轟頂」不可!
出了校門,我順著那條碎石路面的小巷,來到了街口。
我在學校的大操場上走著。寒風吹著尖利的唿哨,帶著沙粒、枯樹葉向我臉上打來,但我絲毫感覺不到冷。黑暗中我把自己的一隻拳頭堵住嘴巴,我怕我忍不住會哭出聲來。
此刻,歡愉的情緒在我的周身漫延開來。這是由於心靈的純凈而產生的情緒,任何一個正直的人都會有所體驗的。
我雙手抱住腿,頭無力地低抵著膝蓋,紛繁的思緒閃閃爍爍。
她抬起頭,看看放在地上的土豆和玉米棒子,又看看我,兩片沒有血色的嘴唇哆嗦著,哇一聲哭了。她一邊哭,一邊拍著懷裡的娃娃說:「我娃遇上好人了,親蛋蛋,快醒來,給你這個好乾大磕上一頭!」
這可真把人氣壞了,我看見她正蹲在火堆邊,用自己的手帕在揩我的那幾個燒熟了的土豆,就像這土豆的主人是她而不是我!
我要釆取的措施,就這樣決定了。但我的心情是不能很快平靜的。對任何人來說,這樣的事都可以看成是極不平常的遭遇。我做夢也想不到這種事竟然能出現在我的生活里。我震驚,感動,我覺得愉快,又感到憂傷……為了所有這一切,我真想吐出一聲長長的嘆息來。
「喜……歡。」我站在梯子上,膽顫心驚地回答。
我坐在黑暗籠罩了的石窩子里,一往情深地回憶起這些沒有冷漠,沒有歧視的童年的生活,眼淚忍不住一個勁往下淌。這更使得我對自己眼前的處境感到傷心。但是,我又想:生活不管怎樣變化,母親一般養育過我們的土地畢竟還是愛我的,現在她不是還繼續用她綠色的奶汁餵養我嗎!大地啊,你給了我們歡樂,你又把我們的愁苦溶解在了你那博大的胸懷裡……直等到天色完全暗下來的時候,我才懷著戀戀不捨的心情告別了我的伊甸園,在夜幕的遮掩下回到學校。
無數鄙夷的目光像針一樣扎在了我的心上,這使得我神情沮喪,抬腳動手都變得不自在。這反過來又使得大家對我的懷疑更其加深。老天!就連我自己也感覺到,我此刻這副樣子在別人看來,大概也的確像是做賊心虛的小偷!
我猶豫了一下,走近他一步,還沒容我開口,他把書包往肩頭一掛,望了我一眼,那眼神反映了一種難以捉摸的複雜情緒。他迅速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整個下午和晚上,我所碰見的班裡的人都告訴我,吳亞玲在找我。
她笑了,說:「我比你還小一歲哩,不敢的。」
從中學地理書上看,我們這裏沒有任何山脈阻擋南下的風暴。這裏就是第一道防風線。毫無遮掩的荒山禿嶺像赤身裸體的巨人,挺著黃銅似的胸脯,讓寒冷的大風任意抽打。要是天陰還罷了,天氣越晴朗,氣溫反而越低。凜冽的風把大地上的塵埃和枯枝敗葉早不知卷到了什麼地方。風是清的,幾乎看不見跡象,只能聽見大川道里和街巷屋角它所發出的尖厲的嘶叫和嗚咽。太陽變得非常蒼白,淡淡地像月亮那樣發出清冷的光輝,不能給人一絲兒暖意。
「什麼?你這人怎麼這樣?你看水正開著,我就給你下餃子。我吃了你的土豆,你就應該吃我的餃子,禮尚往來嘛!再說,你給我幫了這麼大的忙……」
「走吧,咱們現在就去!」她望著我,下巴朝武裝部的院子揚了揚。
好久,我才感到我的身體已經冷得有點麻木了。我想起鄭大衛剛才說的話,得「加一件衣服」。
直到十字街口的時候,我才漸漸放慢了腳步。
就這樣,我們四個人手拉著手,踏著我們來時踩出的腳印,跌跌爬爬,嘻嘻哈哈,在白雪皚皚的峽谷里行進。走在前面的周文明吹起了響亮的口哨;口哨吹出的旋律是我們熟悉的《游擊隊之歌》。我、大衛和亞玲,忍不住和著文明的口哨聲,輕輕地跟著哼起來。我們的父兄們當年就在這些山野里哼著這首歌,戰勝了無數的艱難和閑苦,贏得了革命的勝利;今天,這不朽的歌曲同樣使我們的感情沸騰,激勵我們在困苦中熱情地生活,堅定地前進!
感激之情在我胸中奔突,我用哭聲對她說:「亞玲!我再不能連累你了。我自己完全可以生活下去……你是個好人!我像姐姐一樣尊敬你……」淚水湧出了我的眼睛,熱辣辣地淌到冰涼的臉上,又掉在了雪地上。
窯洞里的擺設並不像我原來想的那麼「洋氣」,某種程度上倒像一個較富裕的農家戶。真的,我並且還聞到一股腌酸白菜的味道,但我不知道這種帶有農家氣息的味道是從什麼地方發出來的。
這天傍晚,像過去一樣,我拖著兩條軟綿綿的腿,又獨自無精打采爬上了後山坡,走向我的久違了的「冬季別墅」。
「讓他們去說吧,真可笑,我不怕!」
接住就接住吧。為什麼不接呢?這土豆是我燒的,現在卻反叫這個人把我弄成了一個客人——客人應該是她。
「到處找你找不見……你怕什麼呢?你為什麼不去幹活了?虧你還是個男子漢!」她的手斜插在衣袋裡,兩隻眼睛嚴厲地盯著我。我感到無比的惶愧。
就在這時,有人給班主任報告說:在我的枕頭底下發現了玉米饃渣子。

這是誰?
聽著交織在一起的充滿感情的愉快的笑聲,我也笑了。我為吳亞玲高興,我為鄭大衛高興,我也為自己高興。青春、友誼和愛的花朵,就是在饑寒中,也在蓬勃地怒放著。
「討厭!」吳亞玲罵了一句,折轉身走了。
按常理,一個人要是被周圍的人遺忘,那可絕不是一件好事。但對我來說,這卻是求之不得的。謝天謝地,這也就好了。在我的位置上,我還再敢希冀什麼呢?我只祈求讓我的心靈能得到一點安寧,好讓我全力以赴對付可怕的飢餓。
她立刻驚訝地看著我,說:「捉弄?哎呀,馬建強,我真難過!我想不到又傷了你的自尊心,請你千萬不要見怪……這事是我做的。我深深知道你這人的脾氣,我明白這樣做也的確不很恰當。但我想幫助你,想不出還有別的辦法。我要當面送你這些東西,你肯定不會收。後來,我知道你一個人常去咱們學校後邊的那個破磚窯,就……唉,你這樣下去怎辦呢?你看你的臉色成了啥啦?真怕人,就像得了絕症的病人啦。你不知道,我們家就三口人,飯量都很小,我爸工資又高,錢糧都是有餘的。建強,我求求你,你就把這些東西收下吧!這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我喜歡和飲佩你的毅力,你的人品,你的學習精神,我想你不至於認為我這樣做是侮辱你的人格吧?我是班上的生活幹事,我有責任關心有困難的同學……你就把這些收下吧!」她從桌子上撿起那個錢夾子,連同手裡的小鐵盒一起遞給我,兩隻眼睛對我真誠地望著。「不。」我固執地說,把頭扭到一邊去。
事情總算水落石出:是可惡的老鼠把那個玉米面饃拉在這裏吃了,並且捎帶著咬破了我的枕頭。真他媽的,人倒霉了,連老鼠也來糟踐!
「哈哈哈……」
回話的是一個女高音,她說:「請進!」
飢餓本能地迫使我向山野里走去。
我抓起一把又一把雪,狠狠在自己臉上搓;我在雪地上打滾,揪自己的頭髮,像一隻受了槍傷的野獸。
有一天早上,我有事提早到教室去。當我走到門口的時候,不得不站住了。我聽見裏面有兩個人在說話——聽聲音是鄭大衛和吳亞玲。
怎麼辦?吳亞玲橫遭非議,鄭大衛強忍痛苦,周文明火上加油,全班同學在看笑話……而這一切都是由我才引起的。我現在甚至憎惡自己的存在。
我很苦惱,不知自己該上哪裡去。到外面的野地里去蹓躂吧,天氣又實在太冷,我穿得太薄。
我是再不能拒絕她了。而且,我先前就曾有過做點零工掙幾個錢的打算。
我懷著一種難捺的熱烈感情走到磚窯的洞口前。我一下子又驚呆了:我看見裏面已經燃起了一堆火,並且還看見火堆旁坐著一個人!
「哎,馬建強!你現在能不能唱支歌?隨便什麼都行,讓我聽一聽。學校最近要排一幕歌劇,說不定你能當男主角呢!」
謠言越傳越凶,全班人都在背後議論紛紛。不但我,吳亞玲,連鄭大衛也都成了攻擊的對象。平時,我們三個在班上學習最好,經常受老師表揚,有些人或多或少心懷猜忌,現在好不容易找到個缺口,能不盡情渲染、攻擊一番嗎?這些倒也罷了,最糟糕的是,我們三個無辜者之間的尷尬局面造成了一種極難堪的嫌疑。由於大衛的苦惱,別人真以為我和吳亞玲的關係說不清楚。而吳亞玲又一是個生性倔強的人,根本不願向大衛的這種態度屈服。至於我,又能做些什麼呢?誤會正是由於我而產生的,我除了痛苦和沮喪,實在一籌莫展。
我聽見自己鬢角的血管在嘣嘣地跳。我還從來沒遇到過這種局面,準確地說,從沒遇見過這麼一個人!我為她感到害臊,真想站起來就走,讓這個臉皮很厚的人去吃吧。
他把掉在地上的棉大衣披到我身上,像大哥一樣,胳膊親熱地摟住了我的肩頭。
由於物質和精神兩個方面都有了轉機,連我自己也感到自己變得「神氣」多了。我自覺我的腰背直了些,腳踩在地上也穩穩噹噹的,甚至思路也變得敏捷了。
正在這時,我感到有一個什麼沉甸甸的東西落在了我的肩頭。我抬起頭:呀,是我的班主任李老師,搭在我肩上的正是他的手。
文明看見大衛滿臉的陰沉,慌忙地從他身邊繞過去,撒開腿跑了。
可是好景不長。
他在我面前的雪地上轉了一圈又一圈,後來又坐在了雪裡,兩隻手微抖著從衣袋裡摸出一支困難時期出的「經濟」牌紙煙,點著后一口接一口抽起來。
現在,我呆立在校門外右邊的那座高大的石牌坊下,面對著同樣是黃昏中的雪景,再也產生不了過去的那種情緒了。雪也似乎不像過去那般晶瑩可愛,看上去慘慘白的,又經黃昏色彩的塗抹,心頭泛起的卻是凄涼之感。
在一個可以避風的石崖下,我連人帶行李一起倒在了一塊沒有落雪的土堆上,閉住眼大口大口地喘息。
但是每天晚飯後,我根本不願待在宿舍里。我不想和同學們交談什麼,也不願妨礙他們什麼,要是我過早地躺到我那破羊毛氈上去,不光自己彆扭,也使別人不自在。
我立刻驚呆了,我怎麼能打人呢?
我疑惑了:天底下哪有這等事!
但是,很快我便知道了:我在這裏所面臨的困難,比我原來所預料的還要嚴重得多。當然,飢餓仍然是一個主要的威脅,但不僅如此。
對,到那裡去!那裡有我的土豆和玉米。我幾乎在黑暗中笑出聲來:好呀,我現在可以心平氣和地去吃那些東西了。此刻,我已經餓得有點麻木,除感到眩暈以外,胃的絞痛已經變成了一種隱隱約約的感覺,並不像先前那樣尖銳了。
考試的結果連我自己都大吃一驚:各門平均的分數是全班第一。聰敏好學的鄭大衛不得不屈居第二了。我的同桌周文明和上次考試一樣,仍然是全班倒數第一,不過和體育、唱歌的分數拉起來,還算勉強及了格。他又到處抱怨說文體幹事的工作耽擱了他的學習。
我靜靜地躺著,懷著一種超脫的心情,望著大自然的這些變幻。當天色漸漸暗下來的時候,我坐起來,目光急切地在蒼茫中張望,尋找,希望能再見大地上那些綠的顏色。噢,綠色啊!在世界上所有的顏色裏面,再沒有比大地的綠色更叫人喜歡和留戀的了。我喜歡這綠色,是因為這綠色的生命一直在養活著我。每當這樣的時候,我也就忍不住想起了自己在鄉下度過的童年。那時候,每當冰凍的土地剛剛變得鬆軟起來,我們一群小孩子就跑到田野里去,小手在解凍了的土地上刨啊刨
啊,我是多麼害怕自己在心裏已經做出的那個決定呀!但我又必須去這樣做:為了解脫所有其他人的痛苦,我決定要退學了。
第二天,我已經完全沒有心思去上課了。我連假也沒請,就離開了學校。在學校的四堵牆裡,我感到非常壓抑,一分鐘也呆不下去。
當然,父親從來沒有說過這些話,但我早已看出了他的心思。我並不因此而對他懊惱。說起來又怎能怪可憐的父親呢?我三歲上就失去了母親,他既是我的爸爸,也是我的媽媽。在十幾年並不輕鬆的生活中,硬是他一手把我拉扯了這麼大。他害著那麼嚴重的關節炎,為了多掙點工分,多分點紅利,好供養我讀書,總是一瘸一拐在山裡勞動,在家裡操磨,連下雨天都不敢歇一歇的。我知道,他現在實在是沒辦法了,要是有辦法的話,可憐的父親就是賠上老命也不會委屈我的。看看吧!眼下我們的光景都快爛包了。糧食已經少得再不能少,每頓飯只能在野菜里像調料一樣撒一點。地里既然長不起莊稼,連野菜也不多的。父子二人全憑亂七八糟的湊合著過。
從此,我不敢再看大衛的眼睛。我覺得他應該恨我,我對不起他,他的煩惱不論怎樣,都是我造成的。
自從入校到現在,雖然只過了兩個月,但我覺得比兩年都長。我時刻處於飢餓和屈辱的夾擊之中。我每時每刻都在內心裡和這些不幸的厄運拚命搏鬥,艱難地維持著我的學生生活。
我萬萬沒有料到,我的新悲劇在開始時,居然是由於我考了全縣第二名所造成的。正是因為我的成績名列前茅,我才被分到了這一級的「尖子班」——六四(甲)班。從此,一連串倒霉事就開始了。
國慶節到了,學校把自己喂的幾頭瘦豬殺了,準備下午會一頓餐,實際上只是免費給每人一勺肉菜。這年頭,吃一勺肉菜不光對我這樣的餓漢難得,就是對其他同學也是難得的。
在我的想象中,武裝部長的家並不是這個樣子。現在看來,這家也平常極了,和我們公社一般幹部的家庭差不多。磚砌的爐灶里正燃著很旺的炭火,上面一隻鋁鍋嘩嘩地響著開水,四周胃出的熱氣使整個窯洞有一種暖融融的氣息。炕上鋪著雙人綿羊毛氈,看來年月已經很久,磨損得軟塌塌的。兩塊被子壘在一起,上面矇著一塊軍綠毛毯;毛毯的一個破角補著一塊黃布。爐台對面的牆下有兩隻箱子,一隻是木的,紅油鮮亮;另一隻是棕箱,上面隱隱約約看見「漢中縣製造」的字樣。窗前的辦公桌上整整齊齊豎立著一排書,許多書背上都有「幹部必讀」幾個字。一副茶色框架的老花鏡沒有人盒,擱架在一本打開的書上。爐台一面的牆上掛著一個古舊的掛鐘,鐘擺在玻璃後面無聲地擺動。和掛鐘相對的另一面牆上,離那個紅木箱子尺把高的地方有一個相框,裏面的那個老軍人大蓋帽下的一雙眼睛威嚴地正視著對面;肩章上標著中校的軍銜——這無疑是武裝部長本人的照片。
「可你不常唱。聽你說話,就知道你共鳴不錯。我覺得,唱歌也要內在一些好。像周文明吧,嗓子還可以,可https://read•99csw•com一唱就像驢叫喚,難聽極了。你大概不知道,李老師原來想讓我擔任文體幹事,可你那個賴皮同桌硬要當。為什麼哩?還不是為了出風頭……」
李老師平靜地敘說著,但神態是那樣的莊嚴。
就在吳亞玲轉身要走的時候,突然一道手電筒光從側面照來,先在吳亞玲的臉上晃了晃,又在我的臉上晃了晃,接著,就聽見周文明那陰陽怪氣的音調:「咦呀,我當是誰格來,原來是你們倆!」
不用說,這件事以後,我的形象已經在班上的同學們眼裡得到了改變,大家一般說來,都不再用嘲諷的眼光看我。我想起我入校以來的境遇,現在才感到精神上有了很大的慰藉。但周文明等少數幾個人,仍然不把我放在眼裡。他們除了在公布考試成績時不小看我,平時照樣對我擺出一副傲然的神態;愛在我面前揚起手腕,誇耀似的看手錶;或者談論他們吃膩了哪些食物。甚至放出流言說,我拾錢交公是為了叫老師和學校表揚。
我睜開眼,看見美麗的夕陽正在西邊的山巒間向大地微笑著告別。我知道剛才睡的時間有多麼久了。我想站起來,但身上連一點力氣也沒有。胃囊在痛苦地痙攣著,飢餓像無數利爪在揪扯著五臟六腑。我的兩隻手立刻下意識地在土地上瘋狂地刨抓著——因為我想到這塊剛收穫過的土地,說不定能尋找幾顆主人遺下的土豆。
這個可惡的傢伙!他知道我餓得連路都走不動,還叫我去打籃球!
可是,這點糧食終究是很難維持長久的。先是村裡幾個病弱的人,由於缺乏起碼的營養倒下了,再也沒有起來。接著,帶有迷信色彩的各種謠言又在蜂起,使得本來飢餓的人們深深地陷入了精神的恐慌……
「不!」我抬起頭望著親愛的老師。他剛才給我講的他自己的經歷更使我堅定了我的信念和決心。我對他說:「李老師,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您越做工作,影響越大,說不定會鬧到全校同學都知道這件事。這樣,對吳亞玲同學的壓力就更大。我已經決定了,非退學不可。我回去可以自學,我決不會丟掉學業的。我現在只要求您,對同學和學校領導說我是因為家庭困難才退學的,千萬不要說出真相。在我離校之前,也請您保密,讓我悄悄地走……」
我仍然盡量躲避著一些不友好的人,同時也躲避著吳亞玲和鄭大衛他們,雖然他們對我是友好的。
「我當時懊喪極了。我雖然喜歡那位女同學,但看見我的朋友那樣痛苦,感到自己做了一件不應該做的事。」
「大衛,你這麼早把我叫來總有什麼事吧,為啥又不說了哩?」
人們開始像躲避瘟疫一樣躲避我,而在背後我又成了他們談話的中心。後來,連外班的同學也在指指畫畫議論我了。
我的心一緊。
當我把那個小鐵盒放在我們班主任的辦公桌上,局促而囁嚅地說明情況以後,李老師一雙眼睛在瓶底子一般的近視鏡後面困惑不解地眨巴著,老半天沒有反應過來。他凝視了我好一陣,又把那鐵盒打開,數了數錢和糧票,一對「瓶底子」又對準了我的臉:「這麼多錢和糧票!」他從上到下打量了一下我的那身破衣爛衫,用另一種懇切的語氣補充道:「噢,建強同學,你真是一個好青年,我為你感到高興。你生活這樣困難,還能做到這一點,這太不簡單了!」他的兩隻瘦弱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非常親切地看著我,然後轉過身,在旁邊桌子的一個抽屜里匆匆忙忙翻起來。
我獃獃地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真想大哭一場!我在心中默默地向他們呼喊:啊,親愛的同學們,我並不奢求你們的友愛,但你們也該讓我平等地生活在你們之中吧!
「拾到的。」
折騰了一天,到現在我還沒有吃一口飯。但我的心情非常激動,好像自己在什麼地方已經美餐了一頓……
人們不大理睬我,我也躲避著人。除了上課、自習,我總是一個人消磨時間。
我一經認出是她,渾身一陣哆嗦。
我獃獃地捏著這一沓錢,心裏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她自己根本不拿工錢,而把兩個人的都給我一個人了,甚至說不定還把她家的錢也塞進去了。她用這種辦法,仍然把她的錢給了我,又使我無話可說!
雪越下越大,被風吹斜的雪花,像白色的無邊無際的瀑布向大地上傾倒下來。
我在他的胳膊彎里哭了。幸福、喜悅、委屈,所有的感情都一齊湧上來了。
李老師拍了拍我身上的雪。我站在他面前,凍僵了的腿直哆嗦。我不敢看那對有著許多圈圈的鏡片,只是低著頭,手在臉上無意識地摩挲著,緩慢地說道:
這天下午,我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去了武裝部。
可是,吳亞玲痛苦,鄭大衛痛苦,難道我就不痛苦?難道我已經幹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了?
李老師讓我坐著,然後在桌子下面的一個紙箱子里摸索了半天。我看見他摸出兩個雞蛋。這年頭,雞蛋可是稀罕物,李老師不知什麼時候存下的,大概捨不得吃,放了好久,蛋殼上都蒙了厚厚一層灰。他把雞蛋洗了洗,放進火爐上的鐵鍋里,才坐到我對面。他扶了扶近視鏡,默然了一陣,開口說:「我今天很激動。為什麼?是因為你的事深深觸動了我,使我回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噢,本來我不該把自己這樣的事告訴像你這樣的年輕人,可是……」
那麼,這樣看來,我只得把這些東西再交給李老師了。對,還是交給他最合適。不過,這次可千萬不能再叫李老師在班會上表揚我了。如果他再這樣做,我簡直忍受不了。再說,同學們也會猜疑這裏面是不是另有文章,為什麼我在短短的時間里就兩次碰上這種事,而且還是在同一個地方?這是誰也沒法解釋清楚的。當然,我也要把自己對這事的真實看法告訴李老師,讓他側面問問吳亞玲,看這個「魔術」究竟是不是她耍的。我想:要是這事的確是她做的,她一定會承認,因為她的目的並沒有達到。
她又轉到我的正面來,同樣固執地把這些東西再一次遞給我,甚至有點生氣地說:「你非收下不可!你這人脾氣怎這麼怪!」停了一下,她又用商量的口氣說:「這樣行不行?這些東西就算是我借你的,你以後有了辦法還給我就是。」
每當寒風把大地上所有的綠色生命殺盡以後,我自己的心在整個冬天也就枯萎了。記得那時,我常常幼稚地擔心那些綠色的草呀,樹呀,大概要永遠地死去了。想到人將要在一個沒有綠色的世界上活下去,心裏既難受又害怕。因此,第二年春天,當一看見大地上又萌生起綠色生命的時候,感動和喜悅的心情常叫人鼻子發酸。等到清明節一過,村外小河岸邊和向陽的山坡就冒出了一大片一大片的青草的嫩芽,藍色的、火焰般的馬蘭花也在路徑兩側怒放了。這時,我們這些孩子照舊穿著在冬天穿爛穿髒了的棉衣褲,手拉著手,在田野里奔跑、叫喊;拾些乾柴火點起一堆火,把各自帶來的乾糧放在火邊烤,你吃我的,我吃你的,友愛地不分彼此……
可是,一想到我從此就要輟學,心裏痛苦得火燒一般。接連幾天,我不想吃,也不想睡,夜深人靜時,我從熟睡的父親身邊溜出來,出了門,在村外的野地里漫無目的地走;我走著,痛苦地用自己的腳踩踏自己的身影,可那黑色的影子永遠在我身邊跟隨,就像那不幸的命運一樣。
現在已經臨近了黃昏,外面校園圍牆下的那一片小樹林影影綽綽,校園裡靜悄悄地沒有一點聲響。
可是,上哪兒去呢?
啊,這是一個嚴寒的冬天,卻又是一個溫暖的冬天;這是一個貧困的冬天,卻又是一個充實的冬天一個永遠不能忘記的冬天啊!
我於是很快掏出了剛才拾到的那個錢夾子,放在她的面前,對她說:「吳亞玲,你……你再不要這樣捉弄我了……」
這是誰?
我感到鼻子口裡噴著火一樣的熱氣。我恨這個吳亞玲!本來同學們已經把我「遺忘」了,可今天她又使大家這麼隨意地嘲弄了我一次!
「你不能走,馬建強同學,你一定得吃飯……」她的聲音低了些,但仍然很激動,「我知道你心裏對我有看法。其實,我讓你去幫灶,完全是一片好心,想不到結果會這樣,傷了你的自尊心……但事後我很快變意識到我做了一件錯事。我後來問了灶上,知道你沒吃飯,心裏很難過,就到處找你。我知道你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把餃子給你包好,我就想了這個辦法把你引到我們家。怕你拘朿,我還把我爸我媽支到大衛家去了……」她說著,一直在眼裡旋轉的淚珠終於掛到了臉上。
就剩下我們兩個人了。這是一個極為難堪的場面。
踱了好一陣,他停下來,用兩隻手捧起我的頭,厚鏡片對著我的臉,滿懷激|情地看了看我,緩緩說:「咱們回去吧……」
我爬起來,用袖子揩了揩臉上的淚痕,把手伸進衣袋摸了摸。嗯,那個硬硬的傢伙還在。

十二

已經到學校後面的大院里了。吳亞玲趕上來和我並排走著,在明亮的路燈下側著頭問我:「你倒是願意不願意幫我這個忙嘛?呀,你這人真傲,和凡人不搭話!」
「那你不能用其他的辦法幫助他嗎?比如贈給他一些……你們家要是沒有寬餘的,我們家有……罷了,這事由我來辦。」

我想,發生的事情已經發生了,一切都無可挽回,但我起碼還可以做到:再也不去武裝部了。而且今後要遠遠地躲開吳亞玲,我應該仍然回到我自己的孤獨中去。
我的親愛的父老鄉親們,不管他們有時候對事情的看法有著怎樣令人遺憾的局限性,但他們所有的人都是極其純樸和慷慨的。當聽說我父親終於答應繼續供我上學,全村人儘管都餓得浮腫了,仍然把自己那點救命的糧食分出一升半碗來,紛紛端到我們家裡。那幾個白鬍子爺爺還把兒孫們孝敬他們的幾個玉米面饃饃,顫巍巍地塞到我的衣袋裡,叫我在路上餓了吃。他們分別用枯瘦的手撫摸了我的頭,千安頓,萬囑咐,叫我好好「求功名」去。我忍不住在鄉親們面前放聲痛哭——自從媽媽死後,我還從來沒有這樣哭過一次。我猛然間深切地懂得了:正是靠著這種偉大的友愛,生活在如此貧瘠的土地上的人們,才一代一代延綿到了現在……
一路上,我的老師什麼話也不說,我根本猜不出來他對我的這些事是怎麼看的。
瘦骨伶仃的我背著行李,出現在原野里,走進這樣一幅大自然的圖畫中。
不用說,班上的男同學都愛和她接近。尤其是文體幹事周文明,要是吳亞玲和他說上幾句話,一整天都會高興得紅光滿面。但是,這位「校花」看來真正要好的男同學,倒只有鄭大衛一人。鄭大衛是鄭副縣長的兒子,是今年全縣高中升學考試的第一名。他從裡到外看起來都聰敏,平時戴一副白邊眼鏡,說活舉止簡直像一個老師。我隱隱約約聽人說,鄭大衛和吳亞玲的父親在戰爭年代一同在我們縣上領導過游擊隊,是老戰友。據說他們的父母親在他倆剛生下來時就訂了親;說他倆從幼兒園開始一直到現在都是同學,現在已經談上戀愛啦!談戀愛對我們這個年齡的人來說,還是一件相當神秘的事,因此不管是真是假,在同學們看來總是頗為新奇的。我知道,班上的調皮同學平時除議論我的寒酸,大概就是在議論他們倆的長長短短了。說實話,我對這種事毫無興趣,我連肚子都填不飽,還顧得上關心人家談情說愛哩!
但不論怎樣,我得很快選擇處理這事的辦法。要麼立即找吳亞玲去,把錢當面交給她;要麼就仍然交給李老師。反正這錢和糧票我是不能拿的。.
我明白這也是吳亞玲的主意。這是我無法拒絕的。我的感情洶湧澎湃,無法用語言表達。我只默默地對李老師點點頭,就很快從他的房子里出來了。
這侮辱太放肆了。我感覺渾身的血都往頭上湧來。我沉默地接過這塊骯髒的施捨品,猛一下把它遠遠扔在了一個臭水坑裡!
不久,一種不祥的氣氛出現了。我感到,班上幾乎所有的同學都開始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待我和吳亞玲。尤其是周文明,給同學們比比畫畫,擠眉弄眼,似乎我們做了什麼壞事。我非常痛苦,倒不在於同學們對我怎麼樣,而是為吳亞玲不平。我已經習慣了各種各樣的欺負,但她平白無故的,能忍受得了嗎?
飢餓經常使我一陣又一陣地眩暈。走路時東倒西歪的,不時得用手托扶一下什麼東西才不至於栽倒。課間,同學們都到教室外面活動去了,我不敢站起來,只趴在桌子上休息。我甚至覺得腦袋都成了一個沉重的負擔。別人哪會知道,僅僅為了不使尊貴的頭在這個世界面前耷拉下來,我全身的其他部位在怎樣拚命掙扎著支撐啊!
我感激地拿起了這封信,不知說什麼是好。
我感到眼前一陣發黑。好在地上積雪很厚,頭沒有被碰破,但他還不肯罷休。
我立刻有些生氣了:這個人,話怎麼這樣多!人家餓得心火繚亂,還有什麼心勁唱歌哩!
他猶豫了一下,接著便又緩緩地說起來。
大衛嘴唇哆嗦著,把自己掉在地上的書包撿起來。
由於連年歉收,到了六一年,飢餓在中國已經成了一種普遍的現象。而在我們這裏的鄉下,情況就更顯得嚴重了。我們那些水土大量流失的黃土山地,就是好年景也長不起莊稼來。眼下由於連續不斷的乾旱,簡直再不能指望收穫到什麼了。有的地塊甚至連種子都怕要丟得一乾二淨。
不過我從來也沒想過因此就中止我的學業。不!我的一瘸一拐的父親已經好不容易讓我讀了小學和初中,又在如此艱難的年頭掙扎著把我送到這裏;我的鄉親們一片深情厚誼把自己的救命糧送給我,對我抱著莫大的希望支持我來到了這裏;而我自己為了來到這裏,又進行了怎樣艱苦的奮鬥啊!難道我能因為這些困難,就捲起自己的鋪蓋卷灰溜溜地滾回馬家圪嶗村嗎?
「不是這……你這人呀!你就不看現在多少同學說閑話?」
我再也忍不住,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把頭伏在李老師寬厚的胸前,哽咽得再也說不上一句話來。
我躊躇了。我想李老師可能正和旁的老師一塊研究什麼問題哩。而要是有另外的老師在場,我真不好意思開口說我的事。但既然人家老師已經叫你進,就不能退了。
我忍不住扭過頭,想看一看這個厚臉皮究竟要幹啥。
第一次單獨和一個女生在一塊幹活,感到很彆扭。可吳亞玲倒不。
此刻,馬家圪嶗的鄉親們也許正坐在炕頭,老頭們在捻毛線,男人們倒在枕頭上打鼾,女人們懷裡抱著餓得睡不著覺的孩子們,嘴裏低吟著古老的歌謠:「雞呀雞呀不要叫,狗呀狗呀不要咬,媽媽的命蛋蛋好好睡覺……」
我打開鋪蓋,發現被子里夾著幾本書,一看,是《青年近衛軍》、《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和《把一切獻給黨》。
大衛的臉刷地紅了,亞玲的臉也紅了,文明卻背起我的鋪蓋卷,大喊一聲:「咱們開路開路的!」他喊著,走在前頭,又轉身對我們說:「路不好走,咱們四個人乾脆一個拉著一個。我走頭,開路開路的;建強拉著我,大衛拉建強,亞玲拉大衛,空氣拉亞玲!好不好?」他向我們做了個鬼臉,大衛和亞玲相視一笑,都不好意思地把頭扭到了一邊……
無論如何,我還是不能忙著就穿棉衣。我的棉衣要到實在忍受不了的時候才敢上身。
我忍不住拿目光斜視她:天啊!她此刻手裡正拿著我上次交給李老師的鐵盒子。我認定事情是她乾的了。
我不會退卻的。我就是咬著牙,也要把這苦難的日月熬過去。雖然現在多災多難,但我相信未來,也對整個社會和我個人都充滿希望。
普遍受同學們尊重的班長突然出現在我面前,並且用如此真誠的謙虛態度來向我請教,使我在吃驚中對他湧起了深深的敬意。真的,大衛也是一個言語不多的人——雖然原因和我不一樣。他聰敏、刻苦,又很有涵養。以前,我對其他同學是躲避,而對他卻可以說是敬而遠之。現在,他主動為這一道試題費心來找我,這同時又使我非常欽佩這個人,因為在我看來,只有有志氣的人才會在學問上這麼謙恭和一絲不苟。
「想不到你也這麼可笑!這是我自己的事,和你不相干,你別管!」
我不再去武裝部幹活了。我真的又回到了自己的孤獨中。眼下的孤獨全然不同於往日。我曾短暫地闖入過另一個生活領域,而當這個插曲像流星一般逝去的時候,心中便留下了一個巨大的空虛。我吞慣了生活的苦汁,一旦嘗了些許甜頭,那味道卻永遠地不能消失。反過來覺得眼前的苦,具有更大的苦味。我懷疑這是命運的捉弄。我雖然不是處處相信命運,但也還沒有成為一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
節氣已經到了秋天。不很景氣的大地上,看來總還有些收穫的:瓜啊,果啊,莊稼呀,有的已經成熟,有的正接近於成熟。這些東西對一個餓漢的誘惑力是可想而知的。但我總是拚命地咽著口水,遠遠地繞開這些叫人嘴饞的東西。我只尋找那些野生的植物充饑,而這些東西正如水和空氣一樣,不屬於任何個人。除此之外,我決不會越「雷池」一步的。我已經被人瞧不起,除了自己的清白,我還有什麼東西來支撐自己的精神世界呢?假如要是我真的因為飢餓做出什麼不道德的行為來,那不光別人,連我自己都要鄙視自己了。

十一

我站在地上,留不是,走不是,臉憋得通紅。
過不多久,更叫人難以忍受的事又發生了。有一天,我們宿舍的一位同學放在飯碗里的一個玉米面饃突然丟了。那個同學把此事反映給了班主任老師。
在我們這裏,冬季是十分漫長的。一年中幾乎沒有春天。而夏天剛來不久,秋天也緊跟著到了。接著,內蒙古草地上的雁群就嗷嗷地啼叫著,排成隊,飛成行,掠過剛收穫過莊稼的光禿禿的山頭,到遙遠的南方尋找溫暖去了。塞外吹來的寒風立即任性地掃蕩整個黃土高原,田野里就再也尋不見一點綠的顏色。尤其節令到了三九四九,家家都冷得封門閉戶,這對於樂趣永遠都在田野里的鄉間孩子來說,到了這時就只能悶頭呆在家裡了。嚴酷的冬天把田野變得醜陋不堪。等到一場大雪過後,土地立刻凍得像鐵一般硬。堅冰覆蓋了所有的河道,路旁崖岩上弔起了冰簾,像老頭兒的白鬍子一般。尖刀似的風把幹活的男人們從地里趕回來了。人們只能整天坐在炕頭上,抽旱煙,說古朝,拉搭一些庄稼人說了多少輩子的老話。
read.99csw•com我抬起頭來時,見他把一封信遞到我面前。我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
怎麼辦?
為了避開同學們的目光,我是在天還不明的時候就悄悄離開學校的。沒有睡覺,沒有吃飯,肚子餓得像貓爪子抓著一般。眼睛發黑,腿在打瀕,十幾里的路上已經記不清摔了多少跤了。
雪是在第二天早上停的。但天仍然沒有晴。下午起了風,滿天的雲彩驟然間像撕碎的棉絮一般飛散開來。蒼白的太陽從雲縫中斜射出微光,大地白得耀眼。遠處的地平線上,覆蓋著白雪的山峰失去了往日的崢嶸,似乎變得平緩了,模糊地顯出許多柔和美妙的曲線。傍晚,風向變了,天空重新罩上一層鉛灰色的雲帳。
我鼻根一酸,一轉身又折回到來時的小巷裡。我覺得我不應該到街上來。這使我想起我先前給自己許下的飽餐一頓的那個空願是多麼的荒唐!
我氣喘吁吁來到破磚窯的洞口。在我一貓身準備鑽進去的當兒,發現腳下的草叢裡躺著一個銹鐵盒子。仔細看了看,是過去那種裝過染料的小方鐵盒,扁扁的,上面的綠色油漆已經磨損得斑斑駁駁,四角的鐵邊也銹上了紅斑。這東西躺在垃圾堆里倒也不起眼,但落在眼下這千黃的枯草間卻怪引人注目的。
第一場大雪終於來臨。
這時候,從我們身後響起了一聲喊叫:「追上了!追上了!」
我在漸漸昏暗下來的天色中,摸索著爬上了中學後面的山坡。
但是,一陣喜悅終於使我興奮得全身發抖,因為我的右手在土地的深處摸到了一個又圓又大的傢伙!
於是,我便折回身,抬起沉重的腳步,穿過街道,出了南城門,向體育場走去。我知道那裡最安靜,沒什麼人去鍛煉身體。困難時期誰有多少體力到這裏來消耗呢?
不幸的是,此刻食堂里那誘人的飯菜的香味,正在強烈地刺|激著鼻子的感覺,五腑六臟都在劇烈地翻騰著,竭力和理智抗爭,希望解除對它們強烈需要的束縛。啊,我可真抵抗不了這個誘惑!
打這以後,我就再也沒到我那「冬季別墅」去。這倒不純粹是那個親愛的破磚窯里已經沒什麼東西可吃了;主要還是那天晚上母子倆的不幸情景給我留下強烈的刺|激。我怕到了那裡會觸景生情,想起那些令人難受的事來。
我長這麼大,從來還沒和一個女性有過這樣的親近呢。當然,在我和吳亞玲之間,除了她對我的關懷和我對她的感激,再沒有別的什麼了——這我自己最清楚。但我總覺心中不安,不知道這究竟為了什麼。我想人在經歷一些自己從未經歷過的事情時,不管事情本身是好是壞,大概免不了有些緊張吧。
我中午去教導處開會,聽老師說咱們班一個同學退學了,剛辦完手續。我趕快問他這個同學是誰,一問才知道是你。我難受極了,下午和晚上到處找你,也沒有找見。你肯定在躲著我。我知道你退學的真正原因是什麼。我沒有想到我的好心卻給你帶來了惡果。我很痛苦。不論怎樣,我認為你根本不應該退學的。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站在那裡,就像莎士比亞戲劇中的人物那般矛盾。理智告訴我,我正在做著一件非常不光彩的事;而眼下還有挽回的餘地。
大衛也在抹淚。這時候,我們都像孩子,又都像大人。是的,我們正在離開孩子的時代,走向成年人的階段。在這個微妙的,也是美好的年歲里,它將會留給我們多少難忘的回憶啊!
「我來飽餐一頓。」
「……這已經過去多年了。那時,我還年輕,快大學畢業了。就在這個時候,我深深喜歡上了我們班上的一位女同學。在大學的最後一年,我們是可以考慮婚姻問題的。那位我所喜歡的女同學對我也不錯。」
「那麼你現在為什麼跑到這兒來了?」
啊!這可真把人難死了。我的兩隻手不知為什麼有點抖。去接吧,精神上根本沒這個準備;不接吧,似乎又覺得這個令人生氣的人有一種執拗的真誠。其實,就在我思想上猶豫著是該接還是不該接的時候,我那該死的不爭氣的手已經伸出來了。
「你可萬萬不能這樣!大衛,你根本不知道,馬建強是個自尊心忒強的人,他決不會接受。你為什麼不想一想,一個人困難到這樣的地步,而且要正直地生活下去,除了寶貴的自尊心還有什麼來支撐他呢?」
在學校的灶房裡,我沉默地剁肉、切菜、淘米、揉面,根本聞不見飯菜的香味。我甚至看見煮在鍋里的那幾隻豬頭,似乎也在齜牙咧嘴地嘲笑我是為了吃它們而來的。媽的,我恨不得把這幾隻豬頭撈在案板上用斧頭幾下就剁碎!
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此刻站在我面前的竟然是吳亞玲。
在這種情況下,自卑感很快籠罩了我的心靈。班上的同學們大部分對我還是很熱情的。他們之中的個別人也許在暗暗嘲笑我的破衣爛衫,但也得尊重我的另一個方面:一個鄉巴佬孩子竟然奮鬥到這個「尖子班」!
我剛把那五個寶貝蛋小心翼翼地埋在火堆里,突然隱隱約約看見有一個人,正從蒼茫的暮色中向這邊走來。
這個班所以稱「尖子班」,因為全是由今年升學考試成績突出的學生所組成。學校領導敲明叫響說要「偏吃偏喝」,好在將來考大學時提高學校的升學率,以此和全地區其他中學競賽。不用說,由於這個原因,分到這個班上的學生都因此而帶著一種明顯的榮耀的神氣。
「……馬建強同學,我再和你商量一件事,你看行嗎?是這樣,武裝部最近有些零碎活準備僱人哩,你願不願意用課外時間或者在星期天去做做?這活並不難,他們想粉刷一些舊窯洞,想僱人先把舊牆上的泥皮剝下來。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回去給我爸爸說一下,你去做。如果你做的話,我也想做哩。咱倆乾脆把這活包下來得啦。你不相信我也會幹這事吧,其實你還不完全了解我的性格。我這人有時候挺瘋的。我想,我這麼大了,從來還沒花過自己掙的一分錢呢!我想要是拿自己掙的錢買個什麼東丙一定很有意思。對於你來說,這個收人一定能解決不少困難哩。這錢可不是誰送你的,是你自己勞動掙的!這你也反對嗎?……你說話啊,究竟願不願意去?」我聽見她的聲調都有點哽咽。
我怎樣對她說呢?她應該知道,我這樣做是對的。我怎能再讓她承受那些壓力呢?
我倒在這裏,再也起不來了。一種孤苦伶仃的感覺控制了我,寂寞、灰心,就像一個打了敗仗的士兵。記得在夏末初秋的時候,我正是懷著美好的心情從眼前這條路上走向縣城,走向我嚮往著的新生活的。現在,卻從相反的方向回來了。這也許是我整個生活轉向的起點。
唉,說起餓肚子,那可的確是越來越嚴重了。父親不久前託人捎來話,說他這半年是再無法給我送來一顆糧食了。這我早已料到。我知道,就是一月前送來的那十幾斤高梁,也是他從自己的口裡節省下來的。我雖然可憐,但好歹總還沒斷五穀,誰知道可憐的父親現在拿什麼糊口呢?
已經到中午了。從早上到現在,我粒米未沾,滴水未進,但並不感到餓。
但是,我也擔心往後有人會因為我的貧窮而欺負我,所以心情一直很沉重。
我做夢也沒有想到,在那個磚窯口,我竟然又撿到了錢和糧票!
一九八〇年冬天到一九八一年春天寫于西安(原載《當代》1982年第5期)
她似乎也看出了我的拘謹,就尋思著和我拉扯一些閑話。「你喜歡唱歌嗎?」她在我背後問。
我也想到了鄭大衛。也許他看得出來,吳亞玲和我是清白的,但眾人的輿論使他難以忍受。他良好的品格使他在誹謗面前得以容忍,但也因此而越發加深了他的痛苦。
我聽見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坐到原來坐著的那把椅子里。這時候,李老師回來了。
我現在憑感覺,知道她已經蹲在了火堆邊,並且用什麼東西在火堆里扒拉開了。

「亞玲,你剛才到什麼地方去了?害得我滿學校找你,盡叫同學們笑話!」
但說實話,我真不願失去這新的生活。錢對我來說固然是很重要的,而最重要的還是精神上的收穫。人活在世上,最可貴的難道不是人與人之間的友愛嗎?尤其當你身處逆境的時候,這種友愛不是更難得嗎?
我像預感到什麼似的,很快把書翻了翻,果然還夾著一封信,正是吳亞玲的。
啊,上帝作證,我連那個該死的玉米面饃也沒見過!
冬天啊,你給這個飢餓的大地又平添了多少災難和不幸!
對農民來說,沒有糧食,當然也就沒有錢。我現在已經到了懂得講究點穿戴的年齡,可幾年前做的那身粗布衣服,早巳破爛不堪,上面綴滿了我自己和父親幫我縫納上去的各式各樣的補丁。
「馬建強,你能不能給我幫個忙呢?噢,是這樣的……」她在我身後絆絆磕磕地走著,說開了話。「你為什麼不說話呢?……是這樣的,我們家的斧頭和斧頭把子『分家』了,你能不能幫我『說合』一下?哈,你看我盡胡說!什麼『分家』『說合』的,就是斧頭的楔子掉了,你是農村來的,一定對這種活計手熟,能不能幫我弄一下呢?」
吳亞玲很快就回來了。她並沒拿來什麼吃的,卻把幾張人民幣塞到我手裡,說:「這是你今天和明天的工錢。我的一份我已拿過了。你快拿著到街上買點吃的吧!」
遠遠望見那一排排燈火通明的校舍,我的心情又完全陷入了壓抑之中。田野里雖然空無一人,但它對我來說是親切友愛的;而在人聲鼎沸的學校里,我知道我會多麼孤寂。
據說是清朝末年鋪設的石板街道,現在已被幾代人的腳片子磨得凹凸不平。街口上立著幾座年月很舊的老店鋪;這些破破爛爛的房子和那新建築起來的商店、食堂、藥材公司、郵電局、銀行等等排成一行,就像上早操時我站在班上的隊列里一樣顯得寒酸。緊靠著鐵鋪的老房子,就是前兩年才蓋起的縣國營食堂。透過大玻璃窗,能看見裏面就餐的人。我盡量克制著不往那玻璃窗後面看。我想到新華書店走走。聽語文老師講,最近出了一本叫《創業史》的書,很不錯。聽書名像歷史書,可又聽說是長篇小說。厚書我當然買不起,只想立在書店裡翻一翻。
我懷著憤慨的心情,默默地來到了學校後面的一個山坡上。腿軟綿綿的,一下坐在一塊剛收穫過土豆的地里,忍不住把臉偎在鬆軟的土地上,就像小時候受了委屈偎在媽媽的懷裡,無聲地啜泣。在人們的面前,我是堅強的,但在我一個人的時候,我的感情往往很脆弱,經常忍不住淌眼淚……
艱難的生活使人過早地成熟起來。我已經在認真地思考一些複雜的問題了。我現在痛切地知道,眼前的情況,是我自己在人生道路上一個最重大的轉折。我想:如果我能繼續上學,說不定將來會成為工程師或者文學家。這樣我就會改變我的傳統的貧困家境;同時也會實現我想為祖國做出不平凡的貢獻的理想。要是我從此中斷了學業,那我就不得不繼承父親的地位。這對我來說是極其難堪的。從內心講,我並不鄙視農民,從我的祖上到我可憐的父親,就都是土地恭順的僕人。但我決不滿足繼承他們的專業啊!我想我應該比他們更有出息,也應該比他們做更大的事業。的確,要不是碰上這麼個災荒年頭,親愛的祖國本來已經給我展現了這樣的前程。現在呢……
我現在才清楚我原來那模糊不安的心情究竟為什麼。全是由於我的緣故,現在卻使另外一個人受到了傷害。我的心如刀絞。
李老師扶了扶近視鏡說:「我尊重你的決定和對我的要求。這封信,是我給咱們鄰縣中學的教導主任寫的,他是我的朋友。你們那裡到鄰縣和到咱們縣城距離差不多,我建議你到鄰縣中學繼續上學。那裡只是環境生疏一些,說話口音和咱們縣不一樣,慢慢就會習慣的。你先去聯繫一下,如可以,你再來補辦個轉學手續。」
我走過操場中央,無意中看見吳亞玲和我們班長鄭大衛,正站在外班一塊黑板報下指指畫畫評論著什麼。我忍不住停了腳,懷著一種刻毒的心理瞅了一眼他們得意洋洋的背影。
我站在那裡,既前進不了,又難退出身來。這時候,慾望與理性像兩個角鬥士在我的精神上展開了一場搏鬥:一方面,理性像一把寒光閃閃的利劍逼著慾望後退;另一方面,慾望卻用自己的盾牌拚命地抵抗,以求得酣暢,求得滿足。
在食堂門口,我又停住了。因為我突然模模糊糊覺得,我這樣做似乎不很妥當。為什麼?為什麼呢?
我生怕李老師強迫要我接受他的饋贈,趕忙側身退出了他的房間。
我來到體育場,解開脖項里的紐扣,在一根很長的平衡木下面坐下來,開始「平衡」自己的情緒。
「不是因為這……」我抬起頭來,猶豫了一下,竟然一口氣把所有的心事都向李老師倒了出來。我覺得他是一個經過世事的長輩,他的人品也完全值得我尊敬和信任。再說,他是我的班主任老師,我應該對他說明我退學的原因。這並不是為了讓他把我挽留下來。不,我已經決定要走,這是無論如何不能改變的。

我說:「不了。我就去幹活,告訴我在什麼地方。」
李老師一條胳膊摟住我的肩頭,另一隻手輕輕在我肩背上摸著,說:「建強同學,你是一個性格堅強的孩子,怎麼能因為困難就退學呢?就是你回到家裡,也照樣是缺糧啊!你千萬不能這樣,古話說,一失足成千古恨。等你將來後悔了,就來不及了……」
我先站在鐵匠鋪後面的牆角里,心怦怦直跳,一邊喘氣,一邊朝食堂的玻璃後面張望。班上的同學們已經不在了。
我掙扎著從她手裡掙脫出來,一種觸電般的驚恐使我忘記了身上的疼痛,靠在炕欄石上,只顧擦頭上的汗水。
很快,強大的理性開始起作用了。一個我和另一個我在內心裡激烈地展開了問答——
我眨巴眨巴眼睛:藍天,白雲;荒山,禿嶺;枯黃的草,破敗的磚窯……這一切都是真實的。我的手裡捏著一把錢和糧票,也是實實在在的。
遠方有兩座山,在那兩座山的中間,是個像瓶頸一樣的溝口,從那溝口進去,不就是通往家鄉的路嗎?
「啊,原來是這樣……」李老師聽我敘說完,輕輕說了一句,然後就在雪地上踱步。
我來不及多想什麼,只好硬著頭皮走進去。
我終於上了高中。
但我感到幸運的是,我現在終於有了一條出路:我可以用課外做點零活的辦法來補貼一下生活了。這可不是嗟來之食,我將用自己的勞動來換取報酬。虧得吳亞玲為我找了這麼個差事。吳亞玲可真是個好人。
班主任聽到反映,乘我不在的時候,帶領幾個班幹部查看了「現場」。據說,我的枕頭底下的確有玉米面饃渣子。媽的,我的賊名眼看就要落實了!可是同時,有人也發現我枕頭底下還有一些蕎麥皮。大家再仔細一檢查,發現我的枕頭被老鼠咬破了一個洞。我常餓得倒下就不想動了,從來也顧不得關心我的枕頭。
我從被窩裡爬起來,拉滅了燈,一個人又出了宿舍,來到學校的大操場上。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憤怒,我沒有出聲,一揚手就狠狠給了他一巴掌。
馬建強同學:
「家裡出了什麼事?」
「可是不久,我才知道我最要好的一個朋友已經追求這位女同學多時了。如果沒有我,他們是完全可結合的。由於那位女同學對我表示了更深的好感,使得我的朋友陷入了極大的痛苦。」

縣城周圍這一帶是下過一兩場小雨的,因此大地上還不像我們家鄉那般荒涼。遠遠近近都能看見些綠的顏色。
我破天荒,餐了一頓,感到心滿意足。就在我放下碗筷的時候,有人在我肩膀上拍了一巴掌。
「燒土豆可要趁熱吃哩。呀,好香!能不能讓我也嘗一個?……不說話就是同意了。」
不!她是高尚的。她不僅在物質上幫助了我,更重要的是在精神上給了我友愛和溫暖。她幫助了我,卻為此付出了名譽的代價——對一個女孩子來說,名譽並不是可有可無、可好可壞的。
吳亞玲把我引到了她父母住的窯洞(兼他們家的灶房)。她告訴我,她父母到鄭大衛家串門去了,讓我先在這兒獃著,讓她到外面的柴垛上去尋那把壞了的斧頭。
她高興了:「這太好了。明天下午你就到武裝部來吧,我等著你!」
以前,每當這樣的時候,我總愛一個人默默地踩著絨氈一樣的積雪,在田野里漫無目的地走動,心中充滿了喜悅。我常常在黃昏裏面對白皚皚的山巒不由自主地微笑;或者故意在村前小河積雪的冰面上徜徉,好讓自己在不知不覺中陶醉在一種難言的喜悅之中……
周文明三蹺兩蹦就來到我面前,一改平時的驕橫,臉上泛起紅潮,直率地對我說:「很對不起你。李老師已經批評了我,我給亞玲和大衛道了歉,現在也要向你道歉。我恥笑過你,傷害過你,請你原諒。你實際上是一個有骨氣的好人,不好的是我。我這人毛病是太多了,從小在巷子里打架長大的。我記起了你的許多好處。旁的不說,每次考試,我不會,總要偷看你的幾道題;你明知道我偷看,也不告給老師,還有意讓我看哩……嗨!不是你,我恐怕今年下來要留級了。從今以後,我也要好好向你們幾位同學學習。建強,你回去吧!以後缺什麼就說,我們家什麼都有。我們拜個干兄弟吧!你以後在學習上多幫助我……你能原諒我嗎?」
想來想去,我覺得唯一的去處還是那個空空如也的破磚窯。
我長久地徜徉著,似乎想了許多許多,又像什麼也沒想。感情的潮水在胸中涌動,酸甜苦辣,樣樣味道都有,想笑,又想哭……
我從雪地上坐起來,雙手抱住膝蓋,像走了很長時間的路,感到渾身疲乏。我迷茫地遙望著白雪皚皚的遠方……
村子里早已沒有了往日的喧鬧。飢餓使所有的人都沉寂下來。人們多年來所有的積蓄都已經在去年的饑饉中蕩然無存。災荒消滅了農村的差別,大家先後都成了赤貧戶,人們整天嘆息著,咒罵該死的天氣……不久,在村裡幾個老年人的倡導下,一些庄稼人便脫|光了脊背,赤著腳片子,一窩蜂簇擁著「龍王爺」的牌位,開始向老天爺祈雨。大中午,他們光頭頂著暴烈的陽光,跟著「龍王爺」的牌位,在龜裂的大地上狂奔呼號,那亂紛紛的赤腳片子在村外的田野里踢蹬起滿天的黃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