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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六記考

浮生六記考

何況,接著又有下面所述的這些事情發生:
然又其一雲:
但在這前後二段相對照的文字中,卻有一個共通之點,那就是一個「真」字。作者當下筆的時候,別的他一點都不管,只是扼住了一個「真」字放筆寫去;於是,不論其為寫歡愉,寫悲苦,都同樣覺得非常的動人,而頭頭是道的了。不過,在一般人看到了這二段文字之後,覺得今日的這個花嬌柳媚的新娘,即是異日的那個悲啼哀囀的垂危病婦,在曾幾何時之間,竟有這般的一個變遷,人生太是夢幻了;不知要如何的低徊俯仰,興嘆無窮呢?
天下最不可思議的東西,要算是文字了。其他不論什麼東西,只要愈把人工加上去,自然愈為臻於美妙之境;它卻不然:有時為了極意求工的緣故,反處處露著斧鑿痕,而把天機閉塞了去。然則,文字之美,全仗天機嗎?卻又不然:無論是如何,純任天機的一篇文字,有時在修辭的方面,卻也得加以三分的人工的。所以,真正美妙的文字,常是七分的天機,三分的人工,這樣的湊合著在一起。而《浮生六記》的能在小品文字中挨得上一把交椅,也是為了它的產生,能符合著以上所說的這個條件的。
作者不是一個歌頌大家庭者
譬如,他去游揚州,在書中是這們的記載著:
「蘇城有南園北園二處,菜花黃時,苦無酒家小飲;攜盒而往,對花冷飲,殊無意味,或議就近覓飲食者,或議看花歸飲者,終不如對花熱飲為快。眾議未定,芸笑曰:『明日但各出杖頭錢,我自擔爐火來。』眾笑曰:『諾。』眾去,余問曰:『卿果自往乎,』芸曰:『非也,妾見市中賣餛飩者,其擔鍋灶無不備,蓋雇之而往。妾先烹調端整,到彼處再一個鍋,茶酒兩便。』余曰:『酒菜固便矣,茶乏烹具。』芸曰:『攜一砂罐去,以鐵叉串罐柄,去其鍋,懸於行灶中,加柴火煎茶,不亦便乎?』余鼓掌稱善。街頭有鮑姓者,賣餛飩為業;以百錢雇其擔,約以明日午後。鮑欣然允議。明日看花者至,余告以故,眾咸嘆服。飯後同往,並帶墊席,至南園,擇柳陰下團坐。先烹茗,飲畢,然後暖酒烹餚。是時風和日麗,遍地黃金,青衫紅袖,越阡度陌,蝶蜂亂飛,令人不飲自醉。既而酒肴俱熟,坐地大嚼。擔者頗不俗,拉與同飲,遊人見之,莫不羡為奇想。懷盤狼藉,各已陶然,或坐或卧,或歌或嘯。紅日將頹,餘思粥,擔者即為買米煮之,果腹而歸。芸問雲:『今日之遊樂乎?』眾曰:『非夫人之力不至此!』大笑而散。」
這非胸中具有丘壑者,不能道其中字;而也見他在愛美方面,是有如何的一種心得的。
能否領略閑情關於各人的天分
沈三白,名復,蘇州人;習幕作賈,也能繪事;在當時並無文名。他是生於乾隆二十八年——西曆(公元)1736年;卒年無可考,然我們知道本書第四卷寫成,是在嘉慶十三年,則他的逝世,無論如何總不會在這個一年之前了,娶妻陳芸,是一個有才而生性洒脫的女子。關於他個人的,我們所能知道的,僅限於此。至於這部《浮生六記》,共分作六卷;因每在一卷中記一事,故有六記之名。六記的頃序是:第一卷閨房記樂,第二卷閑情記趣,第三卷坎坷記愁,第四卷浪遊記快,第五卷中山記歷,第六卷養生記道。
「實則同行並坐,初猶避人,久則不以為意。芸或與人坐談,見余至,必起立偏挪其身,余就而並焉。彼此皆不覺其所以然者,始以為慚,繼成不期然而然。」
五六兩卷佚稿的搜求

二、樂與愁對照下所涉及的家庭問題

由此看來:這大家庭制度,實是要不得的一件東西!在這大家庭制度下,產生不出別的什麼來,只不過養成了一種依賴的習慣,造出一種苦樂不平均的局面,弄出不少明爭暗鬥的怪劇來罷了!而作者關於這種家庭問題,看他雖是很隨意的寫來,其實,卻不是出自無因,他在本書中所揭示的,實是含著一種很嚴read.99csw.com重的意味的!而他是在歌頌著這個大家庭,抑是怨詛這個大家庭?固可不言而喻的了!
而最可痛恨又最可慨嘆的,尤莫過於三白的父親死了以後,他的兄弟竟不來通報他,還是由他的女兒青君來信,知道了這個噩耗,始得前去奔喪。不料,他的兄弟誤會了,還以為他是回去奪產的;竟於暗地召集了許多人來,洶洶然向他索逋,說是他父親所欠下的。可是,盡他兄弟是怎樣的巧安排,這種鬼域的內幕,終究給人拆上一個穿!於是,三白喚了他的兄弟來,很憤慨的向他說道:
如此的立論,實是更進一步的說法:不但它呈露在外的種種美妙之處,全個兒的給他抓住;便是蘊藏在內的一切美妙之處,也都給他剖析而出了!他真可算得是沈三白的唯一知己呢!
作者夫婦不得於大家庭的原因
俞平伯對本書所下的一個最精確的批評
趙苕狂
浮生六記為自傳文開一好例
而他的寫悲哀愁苦,也正有異曲同工之妙;且不甚作怨天尤人語,更是他的一個特點,此由於他襟懷曠達之故。今也選錄一段于下:

五、文字上的批評

而他那種愛美的心性,更是與有生而俱來,尤足助成他的種種閑情的。如書中論及布置屋宇的那一節:
「芸欣然,及晚餐后,妝束既畢,效男子拱手闊步者良久,忽變卦曰:『妄不去矣!為人識出既不便,堂上聞之又不可!』余慫恿曰:『……密來密去,焉得知之?』芸攬鏡自照,狂笑不已。余強挽之,悄然徑去。」
作者寫的遊記是有種種特異的方法的
作者描寫閨房之情是十分大胆的
「余夫婦居家,偶有需用,不免典質,始則移東補西,繼則左支右絀,諺雲:『處家人情,非錢不行。』先起小人之議,漸招同室之譏。『女子無才便是德。』真千古至言也!不數年而逋負日增,物議日起,老親又以盟妓一端,憎惡日甚。……芸病轉增,喚水索湯,上下厭之。……錫山華氏,知其病,遣人聞訊,堂上誤以為憨園之使,因愈怒曰:『汝婦不守閨訓,結盟娼妓;汝亦不思習上,濫伍小人。若置汝死地,情;有不忍、姑寬三日限,速自為計;遲必首汝逆矣!』芸聞而泣曰:『親怒如此,皆我罪。妾死君行,君必不忍;妾留君去,君必不舍!……』」
「即如這書:說它是信筆寫出的固然不像;說它是精心結構的又何以見得?這總是一半兒做著,一年兒寫著的;雖有千雕百琢一樣的完美,卻不見一點斧鑿痕。猶之佳山佳水,明明是天開的圖畫,然彷彿處處吻合人工的意匠。當此種境界,我們的分析推尋的技巧,原不免有窮時。在記所錄所載,妙肖不足奇,奇在全不著力而得妙肖;韶秀不足異,異在韶秀以外竟似無他物。儼如一塊純美的水晶,只見明瑩,不見襯露明瑩的顏色!只見精緻,不見製作精微的痕迹。」
作者游幕作賈,時在外面飄流著,地方到得很是不少。他在本書第四卷浪遊記快中,一下筆就說:「余游幕三十年來,天下所未到者,蜀中黔中滇南耳;」這倒是幾句實話,他的作遊記,與其他的人們不同:並不喜歡連篇累牘的,作上一種記帳式的文字;只是對於一山一水,很概括的而形容上幾句。而這些形容的話,卻又似「老吏斷獄」一般的,一點兒移易不得!加以,他於此等地方,很有上一種獨立的精神;不論哪一個名勝之區,他不品評則已,一品評得,總是在他自己的直覺下面再經過一番邃密的審度的;決不多采前人所又發表過的意見。這一來,他的記游之文,自覺生面別開的了。
這金錢的糾葛,言詞的不檢,好似在已伏有火種的場合,又放上了二把惡火,當然會要蓮蓬勃勃的燒了起來!他們夫婦倆那裡還能在家庭間相容得下呢?
「芸卸妝尚未卧,高read.99csw•com燒銀燭,低垂粉頸,不知觀何書而出神若此。因撫其肩曰:『姊連日辛苦,何猶孜孜不倦耶?』芸忙回首起立曰:『頃正欲卧,開櫥得此書,不覺閱之忘倦。西廂之名,閨之熟矣,今始得見。真不愧才子之名;但未免形容尖薄耳。』余笑曰:『唯其才子,筆墨方能尖薄。』伴娘在旁促卧,令其閉門也去。遂與比肩調笑,恍同密友重逢;戲探其懷,亦怦怦作跳,因俯其耳曰:『姊何心春乃爾耶?』芸回眸微笑,便覺一縷情絲,搖人魂魄;擁之入帳,不知東方之既白。」
「殿後臨峭壁,樹雜陰濃,仰不見天。星爛力疲,就池邊小憩。……忽聞憶香在樹梢,呼曰:『三白速來!此間有妙境!』仰而視之,不見其人,因與星爛循聲覓之。由東廂出一小門,折北,有石磴如梯約數十級;于竹塢中瞥見一樓。又梯而上,八窗洞然,額曰飛雲閣。四山抱列如城,缺西南一角,遙見一水浸天,風帆隱隱,即太湖也。倚窗俯視,風動竹梢,如翻麥浪。憶香曰:『何如?』余曰:『此妙境也!』忽又聞雲客于樓西呼曰:『憶香速來,此地更有妙境!』因又下樓,折而西,十余級,忽豁然開朗,平坦如台。度其地已在殿石峭壁之上,殘磚缺礎尚存,蓋亦昔日之殿基也。回望環山,較閣尤暢。憶香對太湖長嘯一聲,則群山齊應。」
發現是項佚稿者為王均卿先生
作者個人歷史及本書內容的概略
至於,他在第一卷中,自寫其閨房間的樂事,卻是取著一種很大胆的態度。因為,從來人們對於閨房之情,總是這麼的「密而不宣,」以為萬萬告訴不得人的;他卻一點也不管,竟十分坦白的寫了出來了。然則,他如此的大胆寫下來,文字也會涉于淫穢嗎?不,一點也不,仍是寫得不濃也不淡,深得「樂而不淫」之旨的。此無他,他所寫的,悉根于很深摯的一種愛情,自然一切都美化了!現在,我且在書中選出一段來錄在下面:

六、五六兩卷佚稿的發現

四、作者的遊蹤及記游的文字

在水火不相容的狀態下一次二次見逐於家庭
於是,三白的父親立刻擺出了家長威風,在盛怒之下,一封書把陳芸來斥逐!三白在不能兩全的情形之下,也只好「攜婦告別」了!雖隔不上二年,又蒙到了老人的諒解,仍許他們回到家中去。可是,俗話說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在他們是無論如何改不了那一種浪漫性情的!而種在有庭間的厭惡他們的根子,也是既給一度種下之後,老是拔它不去!故不久便又有下面的這些情形:
本書中孕臧著一個家庭問題
自傳文以真率不涉虛偽者為上
「余欲延醫治。芸阻雲:『妄病始由弟亡母喪,悲痛過甚;繼為情感,後由忿激。而平素又多過慮,滿望努力做一好媳婦,而不能得,以至頭腦怔忡諸症畢備;所謂病入膏盲,良醫束手,請勿為無益之費。……』……因又嗚咽而言曰:『人生百年,終歸一死。今中道相離,忽焉長別,不能終奉箕帚,目睹逢森娶婦;此心實覺耿耿。』言已,淚落如豆。……芸又欷歔曰:『妾若稍有生機一線,斷不敢驚君聽聞。今冥路已近,苟再不言,言無日矣。君之不得親心,流離顛沛,皆由妾故。妾死則親心自可挽回,君亦可免索掛。堂上春秋高矣,妾死,君宜早歸。如無力攜妾骸骨歸,不妨暫厝於此,待君將來可耳。願君另續德容兼備者,以奉雙親,撫我遺子,妾亦瞑目矣!』言至此,痛腸欲裂,不覺慘然大慟。余曰:『卿果中道相舍,斷無再續之理!況「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耳!』芸乃執余手而更欲有言,僅斷續疊言『來世』二字。忽發喘,口噤,兩目瞪視,千呼萬喚,已不能言。痛淚兩行,涔涔流溢。既而喘漸微,淚漸干,一靈縹緲,竟爾長逝。時嘉慶癸亥三月三十日也。當是https://read•99csw•com時,孤燈一盞,舉目無親,兩手空拳,寸心欲碎。綿綿此恨,曷其有極!」
「渡江而北,漁洋所謂。『綠楊城郭是揚州』一語,已活現矣。平山堂離城約三四里,行其途有八九里。雖全是人工,而奇思幻想,點綴天然,即閬苑瑤池,瓊樓玉宇,諒不過此。其妙處在十余家之園亭,合而為一,聯絡至山,氣勢俱貫。其最難位置處,出城八景,有一里許緊沿城郭。夫城綴于曠遠重山間,方可入畫。園林有此,蠢笨絕倫。而觀其或亭或台,或牆或石,或竹或樹,半隱半露間,使遊人不覺其觸目;此非胸有丘壑者,斷難下手。城盡以虹園為首。折而向北,有石樑曰虹橋。不知園以橋名乎?橋以園名乎?蕩舟過曰:『長堤春柳。』此景不綴城腳而綴於此,更見布置之妙。再折而西,疊土立廟。曰小金山。有此一擋,便覺氣勢緊湊,亦非俗筆。……過此有勝概樓。年年觀競渡於此;河面較寬,南北跨一蓮花橋。橋門通八面,橋而設五亭,揚人呼為『四盤一暖鍋』。此思窮力竭之為,不甚可取。橋南有蓮心寺。寺中突起喇嘛白塔,金面纓絡,高矗雲霄;殿角紅牆,松柏掩映;鐘磬時聞:此天下園亭所未有者。過橋見三層高閣,畫棟飛檐,五彩絢爛,疊以太湖石,圍以白石欄,名曰五雲多處;如作文中間之大結構也。過此名蜀朝旭,平坦無奇,且屬附會。將及山,河面漸束。堆土植竹樹,作四五曲;似已山窮水盡,而忽豁開朗,平山之萬松林,已列於前矣。……」
在超脫的意境下產生了不平凡的見解
如今,請先看下面所載的二段,其—雲:
最可慨嘆的一個家庭劇變
產生不出完美的自傳文來的大原因
他憑著這一種的天分,這一種的心得,去賞玩花卉蟲魚,去布置各種賞心悅性之具,小而至於如何的焚香,供佛手,供木瓜,遂覺無往而不見其宜,也無往而不得到一種真趣的了!
「兄雖不肖,並未作惡多端。若言出嗣降服,從未得過纖毫嗣產。此次奔喪歸來,本人子之道,豈為爭產故耶?大丈夫貴乎自立,我既一身歸,仍以一身去耳!」
一個真字作了前後二段文字中一個共通之點
但是,舊時的一般文學家,飽受著經史的毒,自以為:自文王,周公,孔子……等所遞傳下來,不絕如縷的那個「大道」都在他們的肩上抗承著,而再由他們放出旋乾轉坤的手段,使之墜緒重續,更能千秋萬古的傳下去;他們的責任,是非常的重大的!所以,他們在平時,固已是「行必法乎先王,言必稱乎堯舜」了;便是動起筆來,也不外乎是些個「載道之文」,「名山之作」的。即或偶爾高興,作者自傳的文字,也無非套著一個假面具,說幾句迂腐的話;凡有關於閒情逸緻的,決不肯赤|裸裸的把他寫上去,因為,一寫上去,就要與他們所謂的「先王」,所謂的「大道」有背,說不定還要受到同輩的排斥,得到一句「非吾徒也」的罵詞呢!文藝所由臻美的條件既如彼,而一般文藝家所走的道路,所秉的態度又如此,在這般絕不相容的一個情形下,又怎能產得出完美的自傳文來呢?
如此的閒情逸緻,直使後世人讀及了這一節文字,也都為之羡煞!然非其閨中人具此巧思奇想,則在這個雅集中,也決不會有這般的興會淋漓。怪不得同游的人,都要非常俏皮的,而說上一句「非夫人之力不及此」了!在這裏,可使我們知道,對於那些閑情,是應該以如何的一種態度,如何的一種襟懷,而去領略及之啊!
在中國,歷來是採取著大家庭制度的;可是,在這大家庭中充上一員,而要能一無風波的相處下去,實不是一樁容易的事情。本書作者的所以遭坎坷,不得於家庭,實是一個大原因;而他的所以不得於家庭,他們夫婦倆都生就了浪漫的性情,常與大家庭所賴以維持的禮法相柄鑿,又是一個大原因。這一來,夫婦倆沆瀣一氣,伉儷之情固然愈趨愈篤;但與家庭https://read•99csw.com間卻愈在水火之勢了!
然而,宇宙如是這廣大,不見得個個人都投入于年謂「先王」「大道」的翼蔽之下,終究也有幾個天分絕高、生性瀟洒的人,會從這勢力圈中逃了出來,而仍能保持著他們的真性情和真面目的。在這裏,可就找得了我們所要找的書——一部較為滿意的自傳文了。那就是沈三白所寫的《浮生六記》,從此,也可以說是為這一體的文字開一個好例。
這雖不過寫出他們兩的伉儷情篤,並都生就了一種洒脫的性情而已。然他們平日的行為,也就可想而知。而舊家庭所崇尚的,是禮法;又怎能把這一類的情形看得入眼?自然,一切厭惡之根,都種於此的了!
雖在生活窮困中能曲盡文酒流連之樂
寫悲哀愁苦作者亦是能手
這一番話非常坦白,當然是很能得到人們的同情!可是,家庭之變,可謂至斯已極了!
尤使我們自嘆不如的,則作者雖在生活窮困中,也能以費錢不多的經濟方法,時與三五同志,曲盡文酒流連之樂。而最有趣的,莫過於南園對花小飲的那一回事:
「若夫園亭樓閣,套室迴廊,疊石成山,栽花取勢,又在大中見小,小中見大,虛中有實,實中有虛,或藏或露,或深或淺,不僅在周回曲折四字,又不在地廣石多,徒煩工費。或掘地堆土成山,間以塊石,雜以花草,籬用梅編,牆以藤引,則無山而成山矣。大中見小者,散漫處植易長之竹,編易茂之梅以屏之。小中見大者,窄院之牆宜凹凸其形,飾以綠色,引以藤蔓,嵌大石,鑿字作碑記形。推窗如臨石壁,便覺峻峭無窮。虛中有實者,或山窮水盡處,一折而豁然開朗;或軒閣設櫥處,一開而可通別院。實中有虛者,開門于不通之院,映以竹石,如有實無也;設矮欄於牆頭,如上有月台,而實虛也。」
金錢的糾葛言詞的不檢是跟下來所放的二把惡火
如此寫來,文字固然是非常的香艷,但我們總不能把一個淫字,輕輕的加到它的上面去。後來的文人墨士,對於他這一類的文字,也有不少的效顰之作;但不是為了用情不真或不正,就是為了寫得大過火的緣故,總有點涉于下流之嫌呢?
一段筆致生動的記游之文
這是對於這「綠楊城郭」,有上二種的看法:一是把這揚州八景放在一起作整個兒的看;二是把這整個兒下山的揚州景緻,當作一幅圖畫或者一篇文字看。自和他人的漫無—點系統,只是游到一處,胡亂的幾句批評的,顯然的有些不同。而在如此超脫的一個意境之下,他所發表的見解,自然也是不同凡響,哪裡還會人云亦云的呢!所以,他這一節記游之文,雖只寥寥數百字;然而把這「綠楊城郭」,差不多已整個兒湧現到我們的眼面前來了!易以俗手,恐累數千百言而猶不止,正不知要寫到怎樣的拖泥帶水!
在這六篇文字之中,有二篇的性質是絕對的相反,並可互相作一對照。那就是第一卷閨房記樂和第三卷坎坷記愁這二篇。前者是自寫其閨房間的樂事;後來卻寫他歷盡坎坷,在一生中所遭遇到的拂逆之事。但是,這二篇實有相聯屬的關係的;原來,這中間有孕藏著一個家庭問題存在。
何謂傳文?那就是作者將自己一生,或是一生中某一時期內所經歷的事情,很詳細,很忠實的,用文字敘述了出來。這也是文字的一體;我們要在舊時的文苑內,上找尋這—的作品,當然是非常之多的。不過,在這些自傳文中,要找到一篇可當完美二字之稱者,卻又似鳳毛麟角,這般的不可金得了。此無他,自傳文以真率不涉虛偽者為上;而文字的能臻化境,也貴乎其能自然:二者原是相與為因,相與為果,同屬一個機杼之下的。
歷來對《浮生六記》加以批評的,頗不乏人;我卻最贊成俞平伯先生為它所作的那篇序中,最後所說到的那一節話:
無往而不宜也無往而不得到一種真趣
這是寫得何等的酸楚凄切,真可與前面那https://read.99csw.com一段香艷的文字,作一絕好的對照!
這一來,他們夫婦倆再也在這大家庭中留身不住,只得又作第二次的出走了!然而試思:以一個久已依賴了大家庭而生活的人,一旦離去了這個大家庭,要去自謀生活,急切間既找不到一樁事情,又挈帶著一個病婦在一起,又怎能教他不一步步的走入坎坷之境呢?
同鄉王均卿先生,他是一位篤學好古的君子,也是出版界中的一位老前輩;他在前清尤緒末年刊印《香艷叢書》的時候,就把這《浮生六記》列入的了。三十年來,無日不以搜尋是項佚稿為事。最近,他在吳中作菟裘之營,無意中忽給他在冷攤工得到了《浮生六記》的一個抄本;一翻閱其內容,竟是首尾俱全,連得這久已佚去的五六兩卷,也都赫然在內。這一來,可把他喜歡煞了!現在,我們的這本,就是根據著他的這個抄本的;所以別個本子都闕去了這五、六兩卷,我們這個本子卻有,大可誇稱一聲是足本。至於這個本子,究竟靠得住靠不住?是不是和沈三白的原本相同?我因為沒有得到其他的證據,不敢怎樣的武斷得!但我想信王均卿先生是一位誠實君子,至少在他這一方面,大概不致有所作偽的吧?而無論如何,這在出版界中,總要說是一個重大的發現,也可說是一種重大的貢獻了!
「吾父謂孚亭(是其父邗江幕中的一個同事)曰:『一生辛苦,常在客中,欲覓一起居服役之人而不可得。兒輩果能仰體親意,當於家鄉覓一人來,庶語音相合。』牛亭轉述于余,密札致芸父,倩媒物色,得姚氏女。芸以成否未定,未即稟知吾母。其來也,託言鄰女之嬉遊者。及吾父命余接取至署,芸又聽旁人意見,託言吾父素所合意者。吾母見之曰:『此鄰女之嬉遊者也,何娶之乎?』芸遂並失愛于姑矣。」
此外,他的筆致也是非常生動的,我且選一段錄在下面:

三、閑情的領略

一個人對於閑情,能不能有上一番領略?這是關於各人的天分,一分也勉強不來的,盡有幾輩性情生來本強的,渾渾噩噩的過了一輩子,至死也解不了閑情是什麼一回事!至於一班專講「先王」「大道」的孔孟之徒,當然更是談不上,就有一些些的閑情,也會給他們那一股迂腐之氣沖了去!像本書作者,天分極高,可算是諳得閑情的三味的了;所以,雖小而至於閑情看蟲類相鬥,也會使他不厭不倦,久久神移著!
天機與人工相湊合方組成了美妙的文字

一、為自傳文開一好例

生性浪漫是最初所種下的厭惡的根子
「……芸來書曰:『啟堂弟曾向鄰婦借貸,倩芸作保;現追索甚急。』余詢啟堂,啟堂轉以嫂氏為多事。余遂批紙尾曰:『父子皆病,無錢可償;俟啟弟歸時,自行打算可也。』禾幾,病皆愈,余仍往真州。芸覆書來,吾父拆視之,中述啟弟鄰項事,且雲:『令堂以老人之病,皆由姚姬而起。翁病稍痊,宜密囑姚託言思家,妾當令其家父母到揚接取;實彼此卸責之計也。』吾父見書,怒甚。詢啟堂以鄰項事,答言不知。……」
這是他去游蘇州無隱禪院時所記的一節。無隱禪院是人家所不知道的一個僻寺,並不如「綠楊城郭是揚州」這般的古今聞名;然經他用十分生動之筆一寫,也同樣的給了人家一個很深的印象。而前一個「此地有妙境」,后一個「此地更有妙境」,更可稱得神來之筆。從此,無隱禪院的勝景,也得留傳於後世,這真要謝謝這位沈三白先生呢?
作者的能領略閑情也仗著他愛美的心性
這樣美妙的一篇自傳文,卻將它的五六兩卷佚去,單剩下了前面的四卷,這是凡讀《浮生六記》的人們,莫不引為是一樁憾事,而為之扼腕不置的。因之,便有人努力的在搜求著是項佚稿,尤其是一般出版界中人。據公眾的一種意見:沈三白生於清乾隆嘉慶間,以年代而論,距離現在還不怎樣的久遠;是項佚稿大概尚在天地間,不致全歸湮滅,定有重行發現的一日;只要搜求之得法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