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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情

忘情

「噢,不,別上去!你回到外面去!」
「愛情不死。」
他不在他們中間,不在她的視野中。
「她傷心過頭了,」牧師說,「她不是有意那麼粗魯的。」
「伯爾——阿維克——主義。」貝亞念道,阿瑟告訴她如何正確發音。她問那是什麼,他答道:「從俄國傳過來的,我自己也弄不太懂。聽說不怎麼光彩。」
路易莎二十五歲,談過一次戀愛,對方是在療養院里結識的醫生。愛情的最終回報是,醫生沒了工作。他是被療養院解僱的,還是厭于糾葛而自願請辭的?路易莎不禁懷疑。他有家室,有幾個孩子。那陣子少不了寫信。他走之後,兩人仍保持書信往來。在獲准出院一兩次后,路易莎讓對方別再寫信,他也照辦了。書信既斷,她無法再待在多倫多,轉行干起外勤推銷。這樣她每周只會失望一次,也就是周五或周六晚上回來的時候。她的最後一封信隱忍決絕,一種悲情女主角式的自憐從此相隨。當她拽著裝有樣品的旅行箱上下小旅社樓梯的時候,當她談論巴黎流行款式的時候,當她介紹樣品帽子如何迷人的時候,當她對影獨酌的時候,這種感覺都不曾離去。如果有人可以傾訴,她又會嘲笑那種念頭。她會說愛情都是花招把戲,是場騙局,對此她確信無疑。可一旦想到愛情,她會感到一陣死寂,繼而緊張不安,直至被洶湧的虛脫感壓垮。
她沉默不語,但也沒有走開。
出於疏忽,報紙沒有提到那仍健在的父親。報紙編輯並非卡斯泰爾斯本地人,等到有人提醒他時已經太遲了。
阿瑟說還記得。
路易莎說,一條圍巾。給一位士兵。
他琢磨著自己是不是在哪裡讀到過這句話,或是自己的獨創。
我沒有訂婚,也沒有心上人。我談過一次戀愛,已經分手。曾有一段時間,我很焦慮,告誡自己必須忍耐。我想現在一切算是圓滿了結了。
「以我的經驗來說,沉溺於這種遊戲的通常都是女人。不,不。別那麼想,他更可能是真心的。他有點忘情了。表面上看,就是如此。出國前訂了婚,並不指望能平安回來,可結果如此。回來后未婚妻等著他——他還能怎樣呢?」
對於戰事消息,她比過去上心得多了,再也不會落下。走在街上時,她覺得自己和所有人一樣為了戰爭大喜大悲。聖康坦、阿拉斯、蒙迪迪耶、亞眠,接著索姆河一帶起了戰事,之前那兒一定打過一仗了吧。她在書桌上攤開雜誌里的跨頁作戰地圖。綵線顯示德軍已推進到馬恩河,美國人在提埃里堡發起了第一次強攻。她凝視著藝術家們的深色畫作——空襲中的戰馬揚蹄而立,一群駐紮東非的士兵吸著椰子汁,一隊德國俘虜,腦袋、胳膊和腿上纏著繃帶,面容冷峻陰鬱。現在她體會到了大家的感受——不絕的恐懼和擔憂,以及那種教人上癮的興奮。那一刻你能放下自己的人生,感受世界在牆的那邊碎裂開來。
那天晚上他就在圖書館。正是她最忙的時候。她時不時得起身幫讀者找書,整理報紙,忙著給圖書上架。他就在這兒,跟她共處一室,看著她,還悄悄留言,自始至終卻不曾介紹自己。
「哦,那你得用標準型羊毛。」另一個女孩客氣些,說著就離開了桌子。她取回幾團棕色的毛線,從包里摸出一副備用織針讓路易莎拿去用。
「是啊,認不出,」他說,「我猜也是。當然。你認不出。」
這是必需品——他必須開一輛新車。他必須開一輛新車,貝亞必須離家上學,費爾利必須買最新款的廚具,鑲邊飾條必須白得像聖誕節的初雪。如若不然,他們將自尊不保,自信不保,他們會想是不是在走下坡路了。這些都能安排妥帖,只要好運相隨,一切都能安排妥帖。
阿瑟出聲否認,不過確實如此,當然,在他看來她就是那樣。
「他長什麼樣?」
門諾派教徒現在遷居到國家的這一帶,過去從未在此定居。有些人就住邦迪一帶,那是卡斯泰爾斯北邊的一個村莊。他們回家時和她搭同一班巴士。
她讓他牽起手,被稍稍帶離座位。兩人離開時,他熄滅了餐室的燈。他們拾級上樓,沿著那條各自走慣的路。邊上是一幅幅畫:主人墓前的忠犬、在田間歌唱的高地瑪麗、凸眼的老國王和他那貪溺飽食的神情。
「我媽媽在這兒。」
吉姆·弗拉雷。
那幾本書在他轎車的地板上放了不止一個星期。直到女兒貝亞說「這幾本書是怎麼回事?」,他才想起來。
「我拚命趕過來的,」他說道,「南希說你去趕巴士了。我發言一結束就出來了。但巴士站都拆了。」
「啊,沒錯,沒錯!」路易莎說,「那就是我的虛榮作怪,活該被甩!」她目光獃滯,表情卻有些俏皮。「你不覺得是他仔細打量過我,發現真人還比不上那張可憐的照片,這才退縮了?」
她的問題是怎麼回事?初次見面的那個晚上,提到機器的那個問題。她想說什麼?是狡黠的問責嗎?
事發當時他在辦公室里,在與一位鑲面板的銷售員交談。他察覺到雜訊的某種變化,是變強而非減弱。他未曾警覺,倒是有點氣惱。因為事故發生在鋸木車間,那些商店、窯房、院子里的人不會馬上知道消息,那幾分鐘里人們會接著幹活。事實上,在辦公桌前彎腰看著樣品的阿瑟可能是最後一個明白過來的。他問了銷售員一個問題,可他沒有回答。阿瑟抬頭看到銷售員大張著嘴,一臉驚恐。銷售員的自信消失無蹤。
格雷絲看見了她們。
路易莎說會一直開著,除非自己病倒。這樣的小事一般過不了一周,但她肯定得去醫院。他們不會讓她待在旅館的。
(秦俟全 譯)
一群身著奇裝的人穿過礫石場走來。他們成群行進,宛若一團黑雲。女人們沒有露出頭髮——她們戴著黑色披巾和女帽,遮住了頭。男人們戴著寬檐帽,身系黑色背帶。孩子們的裝束儼然和父母們相同,帽子也不例外。他們這身行頭看起來多熱啊——那麼熱,灰濛濛的,那麼機警而羞怯。
阿瑟回說那或許寫得太清楚了。
灰發女人朝院子走去,回來時懷裡抱著哭鬧的孩子。「這小可憐,」她說道,「他們說不許她進屋。能讓她去哪兒?這樣子不出事才怪呢!」
「想問你幾件事,你別見怪。」
「難道沒有什麼保護措施嗎?」圖書管理員說道,「但你一定都清楚。」
我想知道,能幫你捎些什麼嗎?
他看到兩棟磚砌的村舍,門對門。經人指點,他朝左邊那戶走去。其實無需指點也一目了然,他來之前消息已經到了。房門開著,一幫不到上學年齡的孩子在院子里瞎跑。兒童腳踏車上坐著個小丫頭,擋著他的道,並無騎開的意思。他繞過她。這時候,一個大些的女孩兒一本正經地對他發話——一副警告的口氣。
廠里出過幾次事故,曾有工人被滾落的木材碾壓身亡,那是在阿瑟當家管事之前。還有一次是在大戰期間,一個工人丟了條胳膊,也有說是胳膊的一截。出事那天阿瑟去多倫多跑外勤了。他從沒親眼見過什麼事故——總之嚴重的都沒見過。但那感覺一直留在腦海里,他總覺得可能有事要發生。
安全意識勿麻痹。為己為人,小心作業。
「葬禮開銷,」他朝灰發女人說道,「如果你讓她知道的話——」
他並不是想要跟人交際才去的。他不是去那裡聊天的,遇上叫得出名字的人他仍會打招呼,那兒大多都是他叫得上名的人。他可能會和管理員稍稍聊上兩句。不過通常不外乎進門時的「早安」和離開時的「晚安」。他不麻煩任何人。他感覺自己現身此地顯得親切、友好,更重要的是顯得自然。看書、沉思,在這裏而非在家裡,他自覺在貢獻著些什麼。對此人們能有所指望。
他覺得路易莎的氣色確實比過去好了。也許她開始搽胭脂了。她的皮膚是淺橄欖色的,過去在他看來,那雙頰是沒有血色的。她的穿著更用心了,努力變得更友好。她以前總是忽冷忽熱,全憑心情。她還喝起了威士忌,不過喝之前總會兌水。過去她只是喝一杯葡萄酒。他琢磨著,是男朋友讓她變了樣?男朋友或許會讓她漂亮起來,但不會提升她對周遭的興趣。在他看來,后一種情況確實發生了。在韶華將逝,丈夫人選也因戰爭而銳減的情形下,女人可能會變得更有魅力。比起大多數已婚女人,她更聰慧,更好相處,也更漂亮。這類女人到底怎麼了?有時僅僅是運氣不佳,或是關鍵的一步棋沒有走好。稍過尖銳和自信的女人,舊時的男人們受用不了?
圖書管理員時常穿一件暗紅色的襯衫。為了搭配,她塗了些口紅,頭髮剪短了。她不再年輕,但也有動人之處。他還記得幾年前他們雇她的時候,曾覺得她總讓自己顯得很嚴肅。那時候她的頭髮還沒剪短——而是盤在頭上,有些老氣。我還記得是和過去一樣的顏色——讓人愉快的暖色,就像樹葉——橡樹葉,還是秋天的。他試著回憶起她薪酬多少。不多,當然。她靠這些錢把自己打理得不錯。那她住在哪裡呢?某棟宿舍樓——和學校老師在一起?不,不是那兒。她住在商務旅館。
圖書管理員面前攤著富蘭克林的那本書。她凝視著船隻被浮冰困住的圖片。
不用說,她絞盡腦汁地想他是誰。鬆開頭髮,雨水落在取暖器上的時候,對著一個年輕人微笑,他說的這些都想不起來。沒準全都是他想象出來的,有可能。
出工規章鑲在玻璃鏡框里,掛得離打卡機不遠。頭兩條規定是:
這群女孩子里有位名叫格雷絲·霍姆的。她很害羞,但有著堅毅的外表,今年十九歲。寬臉盤,薄薄的嘴唇常抿著。棕發,直劉海,身材成熟誘人。傑克·阿格紐出國前和她訂了婚,但他們約定要保守這個秘密。
關燈后屋子不該變得這麼暗。時值盛夏。看樣子飄來了厚厚的積雨雲。方才阿瑟注意到街景時,日光還很充足:農民來買東西,男孩子們在飲水台前噴水嬉鬧,女孩子們身著柔軟、廉價、印著鮮花紋樣的夏裝走來走去,吸引著男人聚集處的目光——從郵局前的台階上,從飼料店的門口。現在他又望向窗外,風聲呼嘯裹挾著雨滴,引得街上一陣騷動。女孩子尖叫大笑,把包舉過頭跑向避雨處。店員搖開雨篷,拖進整筐的水果、成架的夏天穿的鞋子、園藝工具。這些剛才都擺在人行道上展示。鎮公所的門砰的響了一下,農婦沖了進來,把大包小包和孩子們都塞進女盥洗室。有人想要敲開圖書館的門。管理員朝那兒看了一眼,並未起身。很快,雨幕掃掠過街道,大風吹襲鎮公所的屋頂,在樹梢上肆虐。強風經過時,喧嘩和危險持續了幾分鐘。接著就只剩下雨聲,雨幕飛流直下,人們彷彿置身瀑布之中。
我去海外之前就訂婚了。
信封上署有「安大略省,卡斯泰爾斯,卡斯泰爾斯公共圖書館,圖書管理員收」。落款日期是六周前——1917年1月4日。
「我可不愛嚼舌根。」吉姆·弗拉雷說。
在這樣的夜晚,比起去戶外走動,阿瑟發覺自己更想到圖書館,而且往往最後就動身去了那裡,坐在他第一次就選定的那個位置。他一坐就是半小時,或者一個小時。他瀏覽倫敦的《畫報新聞》、《國家地理》、《周六之夜》和《科里爾》。這些報刊他自家都訂了,他大可以坐在那兒,在自己舒適的書房裡,眺望由老阿格紐大致打理好的帶有樹籬的草坪,還有花壇里那些品類薈萃、花色爛漫的鬱金香。他似乎更中意大街上的景緻,偶爾駛過的一輛外觀輕巧的新款福特,或是頂著灰濛濛的布車篷、突突作響的老式汽車。他更中意那家郵局,那座鐘樓的四面會分別報出四個不同的時間,而且就像人們說的,沒一面靠譜。還有人行道上的過客和閑人。有人正在修理飲水台,雖說那要到7月1日才會https://read.99csw.com啟用。
「那份事故報道,印在報紙上的——是不是有沒說清楚的地方?」
眼下又想到了些別的。不是某件特別的事。你拿不出什麼來證明她的名譽有問題。但那名譽也非纖塵不染。聽說她會和那些旅行推銷員喝酒。或許其中就有她的男友。一個或兩個。
對宗教,我談不上虔誠。
在他的夢中,事發現場存在某種會擴散的寂靜,一切都停滯下來。現場所有的機器不複發出平日的雜訊,每個人都閉口不言,當阿瑟朝辦公室的窗口望出去時,他明白那一劫終於來了。他永遠說不上究竟是看到了什麼讓他這樣想。就是那個空間,廠區里的灰塵,告訴他來了。
真高興可以離開這裏。身邊是走不了路、永失光明的夥計們,一群將要離群索居的人。比起他們,我實在夠幸運的了。
「那個老兄——你知道就是那個——那次事故——」他對管理員說道,「他那樣把喜歡的書帶出去,你覺得他為什麼要那麼做?」
貝亞念起了書名和作者名。《約翰·富蘭克林爵士與西北水道的探險之旅》,作者G.B. 史密斯。《世界怎麼了?》,作者G.K. 切斯特頓。《接收魁北克》,作者阿奇博爾德·亨德里。《布爾什維克主義:實踐和理論》,作者伯特蘭·羅素伯爵。
「羅素伯爵的這本不見好一陣子了。」
你提到最喜歡的作家。過去我愛讀贊恩·格雷,後來興趣從虛構文學轉向了歷史和遊記。有時我會啃些硬骨頭,哪怕不適合我,也能讀出些名堂。我提到過的H. G.威爾斯算一個,還有寫宗教題材的羅伯特·英格索爾。他們都讓我深思。如果你是虔誠的教徒,希望沒有冒犯到你。
「你得時刻警醒,」阿瑟說,「一刻都不能走神。機器是你的僕人,一個很棒的僕人,可它也會讓主人變成傻瓜。」
「不是,不是,那是樹葉的形狀!」
我傷得不重,可還只能待在醫院。周圍的人情況都比我糟,我只能分神想別的事,比如你是不是還在那家圖書館。如果沒弄錯,你應該是中等身材或是稍矮一點兒,一頭淡棕色的秀髮。在我入伍前的幾個月,你接替坦布林小姐到圖書館上班,我八九歲剛辦圖書卡的時候,她就在那裡了。她管事那會兒,書可真夠亂的。想開口勞她大駕,可得有必死的決心,因為她活脫脫就是一條惡龍。你來后就大不一樣了,書都按照虛構、非虛構、歷史、旅遊分好類,雜誌整理得井井有條,新刊一到就上架,不會讓大家總是讀那些老黃曆。我很感激,但又不知道如何表達。我也琢磨你為什麼會來這裏,你可是一個念過書的人。
「洗衣機塞滿開始洗了,」她說道,「天這麼好,說話的工夫就能晾乾。別讓孩子們在那兒瞎跑就成。」
他咕噥著,以大笑作結。
「格雷絲,杜德先生來慰問了。」牧師說。
那是些考究的老房子,有著寬闊的庭院,街邊的行道樹是成材的榆樹和楓樹。她從沒在尚未落葉的時節到過這裏。到時一定大為不同。眼前敞亮的景緻大多會掩映起來。
管理員朝門邊的開關走去,關了大燈。她鎖了門。她隱身書架之間,也關了那裡的燈,動作從容。鎮上的鍾敲響九點。她一定是認那隻鍾的。他自己的手錶也顯示只差三分鐘了。
她把書逐一拿起搖了搖,像是期待著有東西掉落。她的手指翻動著書頁。下頜不雅地抽|動著,彷彿正咬著臉頰內側。
圖書管理員的書桌位於前後屋之間的拱廊下。后屋裡成排的書架上碼放著圖書。帶綠遮光罩的電燈,長長的拉繩開關,懸垂於中間的過道。阿瑟還記得幾年前鎮議會裡有人發起過一個議案,希望用60瓦的燈泡取代40瓦的。那點陣圖書管理員也在呼籲者之列,後來他們照辦了。
路易莎覺得有必要開口:「你知道我結婚了嗎?我嫁給了阿瑟·杜德。」
「我認不出你來。」路易莎說。
「我都對你說了。」路易莎聲音微弱而飄忽。
那個年輕女人從客廳拽著一條地毯出來了。
他是想稍稍挑逗她一下,意思是她對誰都凶不起來,但她沒往那裡想。
「改變我的那件事——」他說道,「那件最初改變我的事兒,能讓我成事的,就是圖書館。所以,我欠你一個大人情。」
店裡有冰箱,但只剩下可樂和橘子汁了。
「這事我來辦,」阿瑟說,「我願意效勞。」
偶爾有幾回,屋裡只剩下他與圖書管理員。
「我猜他覺著喜歡這些書就帶回家了。」阿瑟說。
「墓地和墓碑,全部開銷,」阿瑟說,「可得交代清楚了。隨便她們想在石碑上刻什麼。」
她大笑起來,還說要送他一則奇談。「噢,我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了,都是威士忌害的。」她說道。
坦布林小姐去世那天,路易莎碰巧住在商務旅館。當時她是旅行推銷員,為一家公司工作,負責把帽子、緞帶、手絹、帽飾和女式內衣推銷給零售商店。她在旅館聽到談話,突然想到鎮上會需要一點陣圖書管理員。對於拖著滿是樣品的行李箱上下火車的日子,對於在旅館攤出貨品,不斷打包和拆箱的生活,她已深感厭倦。她立即起身拜會圖書館的負責人。一位杜德先生,一位麥克勞德先生。聽上去像雜耍搭檔,但看起來並不是。薪資菲薄,但她現在的提成傭金也不高。她告訴他們,她在多倫多念完了高中,在轉行旅行推銷之前,自己還在伊頓百貨店的書店部干過。她覺得沒必要告訴對方,她在書店部只幹了五個月,就因被查出肺結核而離職,然後在療養院一住就是四年。肺結核治好了,至少那些小點都結鈣了。
「哦,我想那很自然,」管理員答道,「想知道最糟的消息是人之常情。人們就是希望能想象出那種情形。我自己也是。對機械我一無所知,很難想象發生了什麼。連報紙也幫不上忙。那台機器突然失靈了嗎?」
他們聊到醫院里成群的病人,病死的醫生和護士,聊到陰鬱凄慘的葬禮。吉姆·弗拉雷家所在大街的一端就是多倫多的某家殯儀館。他說他們還在置備黑色的馬、黑色的四輪馬車、全套工具用來落葬要人。
「是的,你媽媽心地好,正忙著幫我,你最好別去打攪她。她在這兒幫我。你不知道莉蓮的爸爸死了嗎?」
「他們忙得沒日沒夜,」他說,「沒日沒夜。」他舉杯說道:「那就為了健康吧。你看起來很不錯。」
他需要的是白蘭地,威士忌也行。但他有約在先,辦公區里禁酒。
她略帶挑釁地笑他,咬住嘴唇。他知道了怎麼接話茬兒,說:「樹上有鬱金香!」趕上她在嚷嚷,不是,是樹葉的形狀像鬱金香,不,我可沒說過,別鬧了!接下去是兩人間小心翼翼的揣測——他諳於此道並希望棋逢對手——源源不斷的小驚喜,略含嘲諷的小暗號,各色冒失的期望和那些命中注定的好意。
一個女人從客廳出來,把懷裡的窗帘交給在客廳站著的另一個女人。接過窗帘的那個女人一頭灰發,面帶懇求之意。她上排的牙齒掉光了。在家為了舒服,她可能把假牙托取了下來。遞給她窗帘的那個女人強悍年輕,皮膚很好。
你問我住在卡斯泰爾斯的什麼地方。說起來真是再普通不過的小地方。你知道維尼格山嗎?弗勞爾斯街拐彎,右手邊最後一棟就是,過去它刷的是黃漆。我父親種土豆,至少原來是種的。過去我常裝上一手推車土豆,滿鎮子叫賣。賣完一車,我就攢下一枚五分鎳幣。
「我問的事情——我希望你——保密。」
「但你是那個——我聽說你是那個——」她說,「把他捧起來的人。他的頭。」
「鬱金香!」吉姆·弗拉雷說,「樹上有鬱金香!」
「南希?噢,不!南希是我的守護天使。她會留心我演講的地點和時間,關心我的飲食,問我吃藥了沒有。我看樣子要得高血壓。也沒什麼嚴重的。不過我的生活方式不好,總得四處奔波。今晚得趕飛機去渥太華,明天有個不太好對付的會,還有一個無聊的晚宴。」
大夫,那位心臟內科專家診斷說她的心臟不太穩定,脈搏容易波動。這麼看來,彷彿她的心臟成了一名喜劇演員,脈搏是用繩拴著的小狗。走了五十七英里可不是為了被這樣的玩笑打發,但她沒多說什麼,因為候診時讀到的一篇文章吸引了她的注意。或許正是這份東西讓她的脈搏跳得太快。
遺屬包括妻子格雷絲與四歲的女兒莉蓮。死者在大戰中表現英勇,受過一次傷,但並不嚴重。許多人都為這次的悲劇扼腕。
之後的一個晚上,夏日里的周六之夜,她自己說起了那件他無意再提的事情。
但他發覺自己其實知道——他想起來了。他把夾克的一角拉到那隻耳朵邊,耳朵在那兒依舊朝上,看起來氣色還好,還能用的樣子——一個名字浮現在他的腦海。他的父親是上門打理花園的那位,這位園丁並非總靠得住。他是那個退伍后重回工廠的年輕人。結婚了?他覺得是。他得過去看她。越快越好。穿一身乾淨衣服。
我沒剪短髮,雖然時常想剪。
他穿著一條棕黃色的便褲,一件淺黃色的短袖襯衣,戴乳黃色的阿斯科特領結。工會裡的人這麼穿顯得有點花哨。他一頭白髮,但濃密拳曲,是那種有彈性的頭髮,往上捲成小卷,離前額稍遠。他的膚色紅亮,臉上帶著深深的皺紋。她猜那是因為發言時太投入,以及帶著同樣的熱忱與說服力在與人私下交談。他戴一副遮陽鏡,現在摘了下來,似乎願意讓她看得更清楚些。他的眼睛是淺藍色的,帶著淡淡的血絲和些許疑慮。他長得不錯,除了微微的將軍肚外,人還算精幹。但她不覺得這種事務性的英俊——帥氣得體的服裝、搶眼的鬈髮、利落的表情有多吸引人。她還是喜歡阿瑟那樣的外貌。低調,身上黑色的西裝散發出尊嚴,也有人會稱之為自負,在她眼裡,那樣子坦率而值得欽佩。
「什麼?」她停頓了一會兒說道,「您說什麼?抱歉。」
「我得去趕巴士。」路易莎的嗓音低沉而沙啞。她清了清喉嚨。「出城的巴士。」說這番話時她清醒了些。她快步走開,但並非朝辛普森百貨商店的方向。她明白自己不會去那兒,不會去伯克斯商店買結婚禮物,也不會去看電影。她會直接去汽車樞紐站,坐著等回程巴士發車。
她沒再說下去,覺得有些尷尬。她不確定他是否都聽進去了,實際上她都不確定自己是否都說了。
我說過自己不需要什麼,但還是有一樣東西想要。一張你的相片。但願你沒覺得我得寸進尺。說不定你已經訂婚了,沒準在給這裏的心上人寫信,就像寫信給我一樣。你很出眾,如果已經有長官追求你,我也不會驚訝。一言既出,沒法收回,由你決定吧。
那玩笑式的暗示,那不甚自然的好意,使她想起了另一個人。那是誰?當從後面打量他的肩寬和那寬而平的臀部時,她知道是誰了。
「但大概覺得我很單純?」

「別打攪她。」阿瑟說道。
她很高興能有全新的開始,這平和了她的心情,讓她心懷感激。她曾有過全新的開始,雖然結果並不如她所願,但她相信這樣隨性的決定、這不可測的擾動,以及她不平凡的命運。
阿瑟不習慣被這樣訓話,但他還是溫和地答道:「我是替別人來還的。出事的那個夥計。因廠里的事故喪命的那個九九藏書。」
停。誰說你不需要呢?他幻想有人要攆她走,自己正為她爭辯,可實際上根本就不需要。
你一定想知道家鄉的消息,可我真答不出什麼來,在這兒我是個外鄉人。我會和圖書館還有旅館里的人聊天。旅館里的旅行推銷員都愛聊自己的買賣(只要能拿到貨,生意就很火),偶爾聊聊病情,要麼大談戰事。小道消息滿天飛,那些道聽途說的高見又可氣又可笑。這兒我就不花力氣寫了,因為檢查員讀到的話,這信一定會化為碎片。
他轉身離開她的桌子,但沒有馬上走出圖書館。他有好幾年沒來了。兩扇臨街的窗戶之間懸挂著他父親的照片,照片會在那裡一直掛下去。
「你還記得我們聊過一次那個出事的男人嗎?」
有一天我去圖書館,是個星期六的下午,正巧看到你打開門鎖,一盞一盞地開燈。那時天色很暗,外面還下著雨。你沒戴帽子,也沒帶傘,頭髮淋濕了。你取下髮夾,鬆開了頭髮。冒昧地問一句,你還留著那時的長發嗎?還是剪短了?你走到取暖器前停住腳步,甩了甩頭髮,水滴濺落在上面,發出「吱吱」聲,就像平底鍋上的油脂。我坐在一邊,讀著倫敦《新聞畫報》上有關大戰的文章。我們相視一笑。(這可不是說你的頭髮油膩!)
儀式預定三點舉行,主要發言人包括一位當地牧師和約翰(傑克)·阿格紐先生,他是工會發言人,來自多倫多。
阿瑟有些生硬地說:「我是覺得不能讓它總留在那裡。」他對這個女人有些失望,為她感到尷尬和羞愧。但他盡量就事論事,言語中不帶責備。
他現在沒法問這個男人的名字,只能在別的時候打聽。剛親手打理完這一切,如此無知是一種罪過。
「她想趕在明天之前,把窗帘全取下來洗好,再都裝回去,因為他會被停放在客廳。她是我女兒。我什麼都不能告訴她。」
家中也不乏期許。貝亞吵著要去私立學校,費爾利太太留意到了新上市的一套攪拌廚具,外加一台新洗衣機。整棟樓的鑲邊飾條到今年得重新刷一遍。那些裱花蛋糕形的裝飾要耗費大量塗料。開支中還包括阿瑟為自己訂的新車——一輛克萊斯勒小轎車。
事故過後天氣突然變暖了。夜晚的變短和白天的宜人暖意宛若意外之賜,似乎在這片土地上,長年以來寒冬並非如此告退。大片泛濫的河水神奇地退至沼澤,泛紅的枝條上迸出新芽,穀場空地的氣息飄散到鎮上,帶著丁香的味道。
「他撕過書頁嗎?你沒給他點教訓?就沒讓他害怕見你?」
我時常路過杜德家的宅子。你父親把草坪和樹籬打理得很漂亮。我喜歡那棟房子,看起來別緻又敞亮。可就連那兒也未必涼快,很晚了我都能聽到媽媽和小娃娃的聲音,他們好像還在屋外草坪上。
「我一丁點都不覺得你傻。」
阿瑟說:「你想錯了。」
「嗯,我還記得。」
她沒提起這些書和那個出事故的工人有關。一提,故事就沒那麼有趣了。也有可能是她已經忘記了。
在臨街的屋子裡,報紙和雜誌擺放在木質架子上,幾張笨重的圓桌,帶著配套的椅子,便於人們坐下閱讀。玻璃後面厚重的深色封面圖書成排擺放。可能是些詞典、地圖冊和百科全書。兩扇高大堂皇的窗戶朝向大街,阿瑟父親的照片則位居兩窗之間。屋裡其他畫都掛得太高,模糊的說明文字擠作一堆,苦了抬頭辨讀的人們。(後來阿瑟在圖書館里待了不少時間,還和管理員商量了那些畫的事情,他知道了其中一幅畫的是弗洛登戰役,畫中蘇格蘭國王衝下山坡直闖煙幕,有一幅畫的是羅馬少年皇帝的葬禮,還有一幅是奧伯龍和泰坦尼亞的爭執,典出《仲夏夜之夢》。)
「莉蓮把褲子尿濕了!」一個得意洋洋的孩子在門口說道,「阿格紐太太,莉蓮尿褲子了!」
很高興知道你沒有心上人,雖然這麼想挺自私的。我想我們未必能重逢。這麼說並不是因為我做過一個不吉利的夢,或者因為我生性悲觀,總想著最糟的情形。只不過我覺得那就是最有可能發生的情況,雖然我並非沉湎於這種想法,而且每天努力求生。寫這些不是要讓你擔心或同情我,只想說明一想到自己再也看不到卡斯泰爾斯,我就有了傾訴一切的勇氣。這大概就和發燒差不多吧。那麼,我要說我愛你。我想象你在圖書館,為了放回一本書,你站到椅子上。我走上前,雙手放在你的腰際,抱你下來。你在我的臂彎里轉過身,彷彿我們已無比默契。
走在鄉間的那天,他遇到一個同樣沒去參加葬禮的人。一個女人。她無意提起話頭,事實上她看起來和他一樣喜歡獨處,難以接近。她邁著生風的大步,兩人擦肩而過。
他喜歡這樣的稱呼。公僕。那位正從高處望著他的父親,雙頰暈染著嬰兒特有的淡粉色,一雙獃滯的藍眼睛,一張老人逞性的嘴,從未想到他會變成這樣。他父親更看重自己公眾人物、捐助人的身份。他按自己想到的那套來管理廠子,我行我素。生意淡的時候,他會去廠里走一圈,一個接一個地告訴工人:「回家,現在就回去。有活了你再回來。」他們便聽話地回家。他們會打理花園,去外面獵兔子,賒賬買些生活必需品。他們並不作他想。學他吆喝仍是他們的一個樂子:「都回家去!」他是工人們的主心骨,阿瑟可及不上。但如今他們不準備照老規矩辦了。大戰期間,他們習慣了好工錢,活兒總是源源不斷。沒人想過士兵回來后勞力會過剩,不知道紅火的生意時刻要靠運氣和智謀,一旦缺了這些,一年甚至一季都好過不了。他們不喜歡變化——眼下轉產自動鋼琴讓他們心生不快,儘管阿瑟確信那是前景所在。阿瑟會恪盡職守,不過方式卻與他父親相反。非不得已必居幕後,處世不失尊嚴,待人恪守公正。
接著他聽到有人喊他的名字——慣常的「杜德先生!」和看著他長大的老工人們喊出的「阿瑟,阿瑟!」。他還聽到「鋸子」、「頭」,以及「老天,老天,老天!」。
鎮子上滿是馬匹的氣味兒。夜幕降臨,那些戴著眼罩的高頭大馬揚起附有長毛的足蹄,拉著雪橇踏橋而過。經過旅社,背離街燈,沿著暗沉的道路一直奔去。出鎮后在鄉間某處,它們的鈴鐺聲便互不相聞了。
阿瑟但願那一刻能安靜下來,但願那些喧嘩和物件都能可怕地、令人釋放地退去,好讓他定下神來。人們胡亂地嚷叫、打聽、奔跑,他夾在人群中心,被推搡著進了鋸木車間。一個男人暈了過去,若是沒有提前關掉電鋸,他昏倒的地方也會要了他的命。那是他的身體,倒在地上但是完整的,阿瑟誤認為那是遇難者。噢,不,不。他們還在推他朝前走。鋸末是猩紅色的,因浸透了血而鮮亮。那堆木料上濺滿了鮮血,鋸刀上也是。一團工作服吸飽了鮮血,橫在鋸末中,阿瑟明白過來那是屍體,連著四肢的軀幹。鮮血如此之多,它失去了原有的形狀,變軟了,變得像一攤布丁。
他說道:「我絕不用讓你不快的眼光看待你。」
把燈弄妥當后,她走到他的桌邊坐下。
他喜歡看那高大洗鍊的窗戶充盈著春日黃昏的餘暉。他喜歡屋裡那種肅穆和秩序。那些來來往往的成年人如此專註于閱讀,使他感到某種愉悅的困擾。一周接一周,一本接一本,如此這般,一生不輟。他自己偶爾會讀上一本別人推薦的書,通常都挺喜歡,但讀完后他會去翻雜誌,免得自己落伍。如果沒有別的書跟著盲打誤撞過來,他是不會想到讀下一本的。
管理員用顫抖不已、害羞而又堅決的語氣回答道:「我覺得你做了——我覺得那是件了不起的事。」
「我想——再不會和他見面了。」
長什麼樣?阿瑟有些不明白。不明白她會弄得如此神秘和小題大做——有人瞞著她把書帶走,想知道那個人的長相是自然不過的事情——但他幫不上忙,搖了搖頭。他的腦海里浮現不出傑克·阿格紐的模樣。
今年夏天特別干,為了防止揚塵,洒水車每天上街洒水。孩子們就追著它手舞足蹈。鎮上出現了一個新玩意兒——叮噹作響的冰激凌小車,這是孩子們的寶貝。推車的是廠子里出過工傷的那個男人——你應該知道是誰,我記不起名字了。一邊的胳膊肘以下都沒了。我的房間在旅館三樓,活活一個烤箱。我常得在外面散步到半夜。很多人和我一樣,有時還穿著睡衣。像是一個夢。剩下的河水還漂得起划艇。八月的一個星期天,衛理公會的牧師劃過一次。他是在為大家祈雨,不過那小船有點兒漏水,先是濕了他的鞋子,後來整條船都沉了。牧師只能站在河裡,其實水都沒齊腰。這算事故還是預先謀划好的惡作劇呢?大家都說祈禱靈驗了,只是方向不對。
父親對此未加抱怨。葬禮當日天氣格外晴好,他出了鎮子,跟平日里不用去杜德家工廠的那幾天一樣。他頭戴氈帽,身穿一件長外套,打瞌睡的時候可以拿它來當毯子。他的套鞋穿得很妥帖,用密封罐子用的橡皮筋固定著。他想出去釣幾條胭脂魚。漁獵季尚未開放,但他總是能稍微提前一點。他常在春季和初夏釣魚,釣來的魚就自己煮了吃。他在河岸藏了一口平底煎鍋和一把茶壺。茶壺是用來煮玉米的,再過一陣子從地里偷偷掰來的玉米。那時節他也摘野蘋果和野葡萄吃。他心智健全,但厭惡與人交談。兒子去世后的這幾周,他躲不過去,但總有辦法長話短說。
「過一會兒她會平靜下來的。」一位陰鬱但不難看的男人說道,他從屋後走來,那身衣服有牧師領子。他們的牧師。但並非來自阿瑟所知道的幾家教會。浸禮會?五旬節派?普利茅斯兄弟會?他正喝著茶。
她沉默了一會兒,或許是更長時間,他沒有看她。接著她說:「我看上去一定和那些人一樣——最愛聽那種事情。」
「有什麼我能幫到你的?」阿瑟意在脫身離去。
格雷絲張嘴望著他。樓里是洗衣機的聲音。
「不,」她說,可笑地迴避話題,回到客套上來,「格雷絲好嗎?你女兒怎麼樣?莉蓮。」
路易莎離開診所的時候是兩點一刻。回卡斯泰爾斯的巴士要六點才開。她已經想好要去辛普森百貨商店的頂層喝茶吃點心,再去給朋友買一份結婚禮物,還能勻出時間的話就去看下午場電影。維多利亞公園位於診所和辛普森之間,她決定抄個近路。天氣炎熱,樹蔭下則涼爽宜人。她一眼就能看到擺放好的座位,懸挂黃色帷幕的小講台,一邊豎立著加拿大國旗,另一邊路易莎覺得應該是工會會旗。人群聚集起來,她察覺到自己移了移位置,為的是更好地打量人群。有一部分是老人,穿著素樸而優雅,暑熱中一些女人還戴著方頭巾,歐洲人。還有一些來自工廠,男員工身著乾淨的短袖襯衣,女員工穿著新洗的罩衫和便褲,已經拆出褶縫放大過。有些女性一定是從家裡直接過來的,她們穿著夏裝和涼鞋,還要留神跑東跑西的孩子們。路易莎心想,她們大概根本不會注意她的穿著風格——時尚,一如既往,米色柞蠶絲上衣和緋紅色絲質蘇格蘭便帽——但她注意到,就在剛才,有一位穿著較她更為雅緻的婦人,她穿綠色的絲綢上衣,黑髮緊挽在腦後,用一條綠色、金色相間的頭巾扎著。她大約四十歲,面容憔悴,但很美麗。她很快走近路易莎,微笑著,指給她一把椅子,遞過一張蠟紙油印單。路易莎看不清深紫色的印稿。她想看看在講台邊read.99csw.com說話的幾位男士。發言者就在他們中間嗎?
「格雷絲不太好。她得了關節炎。她的體重可不利於康復。莉蓮還不錯。她結婚後還在高中教書。教數學。女人家像她這樣的不多。」
「那你想織什麼呢?」其中一個女孩問道,嘴裏還嚼著麵包。
可就在那一夜的晚些時候,吉姆·弗拉雷在那總結般的呻|吟聲過後,昏昏欲睡地埋怨道:「路易莎,路易莎,你為什麼不一五一十地說清楚呢?」
「是啊,能怎樣啊?」路易莎說。
「哦,花哨的東西一律不要。」格雷絲說。
「夜色霧濃,我心惶恐。」上樓時吉姆·弗拉雷哼哼唱唱。他一路自信地將手搭在路易莎的背上。「平安無事,平安無事。」他邊唱邊將她引入樓梯的轉角。在通往三樓的那段狹窄樓梯上,他開口道:「在這兒,我從沒離天堂這麼近!」
沒有照片。棕色和乳白色的鑲邊。一切到此為止,當然,包括她的浪漫史。
「阿瑟過去常來泡圖書館,」她說道,「剛開始他很讓我惱火。我常常盯著他的後頸,心想,哼,有東西砸中那兒才好!他完全料想不到這些,完全不會。最終這完全變成我想要的另一件事。我想嫁給他,擁有正常的人生。」
「我就是不想惹出什麼麻煩。」
求就必得著。
她感到不耐煩,幾乎有種被冒犯的感覺。演講者都是如此,她琢磨著,可以如此說話的一個人。愛情每時每刻都在消亡,多多少少被岔開、掩蓋——似乎也將歸於死寂。
「我恐怕都無法告訴你他頭髮的顏色。它已完全——認不出顏色了,在那個時候。」
遲到一分鐘扣十五分鐘工錢。要守時。
西班牙流感爆發那陣,即便不清楚店家是否營業,吉姆仍和平時一樣跑外勤。旅館偶爾也會歇業,就像學校、電影院,甚至是教堂一樣。在吉姆·弗拉雷看來,教堂關門是不像話的。
「我都沒和他說過話,怎麼讓他害怕?」她說道,「我從沒見過他。我從沒見過他,不知道他是誰。」
前些天這邊有人犯心臟病死了,成了個大新聞。你聽說過什麼人死於心臟病嗎?在這裏,從早到晚大伙兒就嘮叨這事。每個人說完了都笑。你一定覺得大家心狠,但這事兒實在是太怪了。戰事不緊,他不可能是被嚇死的。(實際上,他是寫信時犯病的,所以我最好留點神。)在他死後,戰友有挨槍子兒的,有被炸飛的,但他死得最出名,心臟病發作。人人都說軍隊花了大價錢,換來他千里赴死。
如果你碰巧遇上我父親或別的什麼人,別提我們通信的事。這和別人沒關係,我知道很多人會笑話我給圖書管理員寫信,就像人們當初笑話我去圖書館。幹嗎給他們添樂子?
格雷絲抱著一捧書回來了。
A. V. 杜德,杜德風琴廠創始人、圖書館資助人。進步、文化、教育的信仰者。卡斯泰爾斯人和工人們的摯友。
「就是這些,」她說道,「他從圖書館借來的。我可不想為這些書交罰金。他每周六晚上都去,我猜這些書明天就過期了。我不想因為它們惹出麻煩。」
阿瑟聽到「永遠不要」。她永遠不要解釋。他永遠不要去想。失望之餘,他捕捉到了這一暗示——他們的談話會繼續,而且可能不會像這麼隨意。從她的嗓音中,他聽出一種謙恭,而這謙恭又建立在某種自信之上。那無疑含有性的意味。
接著他抬起頭搖了搖,正色道:
「工作就是工作,」她說,「我還在工作,我的繼女貝亞離婚了,湊合著幫我料理家務。兒子總算念完了大學——按說他應該學習打點生意,但他每天半下午的時候總有理由溜出去。快吃晚飯的時候我回到家,累得都要站不住了,卻聽到酒杯里冰塊相碰的叮叮聲,聽到他們在樹籬后的笑聲。噢,麻,見到我時,他們就那麼說。噢,可憐的麻,這兒坐,給她倒杯喝的!他們叫我『麻』,我兒子還是娃娃的時候總這麼叫我。可他們都不是娃娃了。我到家的時候,房子里很涼爽。你還記得嗎?那是一棟可愛的房子,上下三層,造得就像一隻結婚蛋糕。門廳里鋪著馬賽克。但我總惦記著工廠,滿腦子都是。該怎麼做才能免於負債?全加拿大隻剩五家工廠還在生產鋼琴了,其中三家在人工便宜的魁北克。這些你一定都知道。每當我在心裏默默和阿瑟說話時,想說的總是同一件事。我依然離他很近,但感覺一點都不神秘。上了年紀后,你可能會多想那些神神鬼鬼的事情,但我想的越來越實際,想把事情安頓好。真想不到會和死者聊這些。」
就在這段日子里,她完全放棄了閱讀。在她看來,那些封面無論破舊還是華麗,都猶如棺木,裏面也不過是一團敗絮。
虛榮還是懶惰?我自己也不明白。
「他妻子讓我來還的。」阿瑟說道。
戰爭結束,此前已有一段時間沒他的消息了。她天天盼望來信,但杳無音訊。杳無音訊。她擔心他會不會是整場戰爭中最背運的那群士兵之一——他們死於最後一周、最後一天,甚至最後一小時。她每周都查閱當地報紙,陣亡者名單持續更新到新年後,但上面沒有他的名字。現在報紙同時開始登載回鄉軍人名單,通常還在名字旁邊加印照片和幾句賀詞。如果這次回來的人太多,那就沒什麼版面多寫了。她讀到了他的名字,名單上的那個名字。他沒有戰死,也沒有受傷——他在回卡斯泰爾斯老家的路上,或許都已經到了。
「幹活的時候自己要當心啊。」
「日子總得過下去,」他說,「你做得很對,讓圖書館一直開著。」
不過拍照那天,她穿了自己的藍色絲質寬鬆上衣,頭髮就是尋常扎法。她覺得照片上的自己面色蒼白、目光空洞,表情也比預想的嚴肅而不安。無論如何,照片還是寄出去了。
就是這樣,他想——通常如此。女人一旦開始講述自己的故事,話匣子就合不上了。酒精讓她們變了個人,不復往日的謹慎。
可能,可能有聯繫。都是態度問題。
「費爾利太太不願洗我的衣服,」他這麼說道,自己都有些吃驚,「她不敢碰。」
白色桌布一周一換,上面還有一層油布保護。每逢冬天,油布被廚房抹布擦過後的味兒、爐膛冒出的煤煙味兒、牛肉滷汁混合干土豆和蔥頭的味兒,在餐室瀰漫開。住客若是受凍挨餓地推門進來,大抵還消受得了。每張桌子上都擱著小小的調味瓶架,配有燒汁瓶、番茄醬瓶和裝著辣根醬的小缽子。
旅館將她安排在了一間長租房,位於三樓。在那兒,她的目光越過屋頂,望見積雪覆蓋的群山。卡斯泰爾斯鎮位於河谷之中。鎮上有三四千人和一條長長的下坡主幹道,跨過河流后,又轉為上坡。那兒有一家生產鋼琴和風琴的工廠。
「好吧,有時我覺得他的主意沒錯。」
或許他不像妻子去世前那麼確定麻煩不會來找他了。她死於1919年,死於最後一波西班牙流感疫情,那時人們都已從起初的恐懼中恢復過來,她甚至從未恐懼過。近五年過去了,但阿瑟仍將其視為一生中逍遙時光的終結。不過對於別人,他總是顯得十分負責和嚴肅——沒人察覺到他身上的變化。
名字上的巧合談不上多有趣。名和姓都不算罕見。
她看著他。她大笑起來,但不至失態。
阿瑟還是差人請來醫生,他想那是必要的。只有醫生才能宣布人死亡。之後的事情一樁接一樁展開。醫生、殯儀員、棺材、鮮花、牧師。一件連著一件,讓他們有事可做。鏟走鋸末,清理鋸刀。把當時就在近旁的那些人送去洗澡。扶那個暈倒的人去食堂。他沒事吧?吩咐女勤雜員備茶。
每周二下午,紅十字會的婦人和姑娘們會相聚議事廳,地點就在圖書館大廳往前走一點。每逢圖書館沒人,路易莎就會來到那間擠滿女人的屋子。她決定織一條圍巾。在療養院,她學會了織平針。可起針和收針她從沒學過,也可以說早就忘了。
父親去世後幾年,他覺得自己成了他的頂替者。這種感覺並未持續,但時不時會冒出來。現在它消失了。他坐在這裏,感到它已消失了。
事故發生后一周,這則報道再次出現在報紙上,專供錯過消息和想寄一份給別鎮親友(尤其是曾在卡斯泰爾斯住過)的人。修訂了「法蘭」的拼寫錯誤,邊上還有一條更正說明。文章還描述了葬禮的規模之大,鄰近鎮子,甚至遠到沃利都有人來參加。人們坐轎車和火車前來,還有騎馬和坐輕便馬車的。傑克·阿格紐生前跟這些人並不相識,但正如報上所寫的,人們希望為那起悲慘驚駭的意外默哀。當天下午,卡斯泰爾斯休市兩小時。旅館並未停業,是為了給所有的來訪者提供餐飲。
他點了點頭。
其他女孩子圍過來,笑話那個叫科里的女孩。她們說她全都弄錯了。
「啊,扯遠了。」他說。
路易莎告訴她們自己想學些什麼。
於是她決意繼續開著圖書館,哪怕流感肆虐。每天她都確信他已回來,每天她都準備著迎接他的到訪。星期天是一個折磨。當她踏進鎮公所時,總覺得他可能早就到了,正倚牆等著她。有幾次她確信看見了他的身影,之後才發現弄錯了人。如今她明白為何有人堅信看到了鬼魂。每回門被推開,她都抬頭期待他的容顏。有幾次她暗地告誡自己,默念到「十」才能抬頭。因為流感,圖書館幾乎沒人來。她就張羅重新布置些什麼,不然非發瘋不可。不到五點她從不關門,有時還會比規定開放時間延長十分鐘。接著她會幻想他在街對面郵局的門口望著她,因為害羞而挪不開腳步。自然她會擔心他是否病了。她總是留意別人聊起的小鎮新聞,可沒人提他的名字。
他將雙手置於膝蓋上,垂下頭。
阿瑟說:「不,不,不用麻煩。」
這封信讓你吃驚吧?你不認識我,我也不記得你的名字了。希望你就是那點陣圖書管理員,雖說時間過去很久,你可能已經離職了。
「臨時改建。」她說。
但這群門諾派教徒的落座是一種祝福。聽到他們的後背靠上坐椅,糖果袋啪嚓作響,冥想般的吸吮和輕柔的交談。一個小女孩沒瞧路易莎就遞過糖果袋,路易莎留下了一顆薄荷味的黃油硬糖。她有些驚訝,自己能拿著糖,努出說「謝謝」的嘴形,接著尋出她所期待的那份滋味。她品咂著糖果,就像他們一樣不緊不慢,糖果的滋味領著她重返現實。
「為什麼?你為什麼這樣說?」
「我一直想打破沉默,」他說,「想和你說上話。我至少應該和你道別,分開得太突然了。」
或者說,他這麼想僅僅因為這是在晚上?每月的這個周六夜晚,他通常會去沃利。今晚就要去那裡,他只是路過這兒且無意久留。今晚他要去見一位名叫簡·麥克法蘭的女子。簡·麥克法蘭和丈夫分居,但她並未考慮離婚。她沒有孩子。她靠做女裝裁縫養活自己。阿瑟認識她是在她上門為妻子做衣服的時候。那時並沒什麼,兩人都沒多想。簡·麥克法蘭在某些方面和管理員有點像——標緻,雖然不再年輕,有膽量也時髦,工作出色。別的方面則不太像。他無法想象簡會給男人帶去一個謎,且永遠無解。簡是給男人帶去安寧的女人。兩人的悄悄話——家常、節制、善意——很像過去他和妻子的談話。
灰發女人上了樓,胳膊里夾著尿褲子的孩子和一些雜物。
「我就幫你起個頭,」她說,「厚度也是規定好的。」
他在信里寫道,自己並不指望回家。他說比起死,更駭人的是落得跟醫院里見到的那些九-九-藏-書傷兵一樣。他沒多談,她猜是指大家近來才慢慢聽聞的——男人們的殘肢、失明者、不成人形的燒傷者。他不曾抱怨自己的命運,她無意那樣暗示。只是他期望去死,比起其他選擇,他更傾向死亡,他思戀她,寫信傾訴,就像此情此景下戀人們的所為。
如果沃利也這麼下的話,他想,簡一定不會指望他來了。這是長時間以來他最後一次想起她。
「沒事兒,」他說,「我只是順路來還。」
「那麼,是我會錯意了,」他說,「我從沒打算這事會對你有所改變。」
他未曾設想自己會置身這般情境,全因衝動而來,但又似乎並非全無準備。未及思量他便說道:「但願——」
天氣熱起來了。河水泛濫過一次,我猜每年春天都會。水漫進旅館地下室,不知怎麼的就弄髒了我們的飲水系統,所以大家喝上了免費的啤酒和薑汁汽水。不過你得是房客或常住戶才行。你也想得到,一定是笑話百出。
是起身的時間了,是離開的時間了,是去沃利的時間了。
那家以製造風琴起家的鋼琴廠在小鎮西頭延伸著,彷彿中世紀的城牆。工廠有兩排長長的建築,就像裡外兩道防禦土牆。一座封閉的橋樑連接兩棟建築,主要的幾間辦公室都在那裡。深入小鎮和工人所住的那條街,能看見窯房、鋸木廠、貯木廠和堆貨棚。工廠的汽笛號叫眾人起床,每天早晨六點拉響。七點那次是上工,十二點吃午飯,一點下午上工,五點半那次是讓工人們放下工具回家。
你問我怎麼會來這裏,其實沒什麼故事可講。我父母雙亡。父親過去在多倫多伊頓百貨店的傢具部,他死後母親去了那家店的織品部。我自己也在書店部幹了一陣子。你可以說,「伊頓」就是我家的「杜德工廠」。我從賈維斯學院畢業。我得過一種病,在醫院里住了好一陣子,不過現在已無大礙。過去讀書的時間很多,我最喜歡的作家是托馬斯·哈代。有人批評他的作品太灰暗,但我覺得很忠於現實生活。還有就是薇拉·凱瑟。我只是碰巧來到這個鎮子,聽到圖書管理員的訃聞,心想沒準可以接手這份工作。
用過晚餐,路易莎去了二樓的女士間,在書桌前寫起了回信。
「那就好好織,織緊些,」一個快吃完麵包的女孩子說,「織結實了他才暖和!」
她冷笑一聲,宣稱不嚼舌根的人多半靠不住。和自稱守口如瓶是一個道理。
很高興我在圖書館的工作能得到你的欣賞。可那只是些平常活兒,沒什麼特別的。
一個叛徒,不折不扣的。一個過客。
有一次她走過來站在他身旁,開始給報架換新報紙。換完之後,她跟他說話,語氣里有一種按捺著的緊迫感。
「什麼感覺?」他問。
「也想問問我能做些什麼。」阿瑟說。
但那並非全然黑色,現在他們走近了。她能辨出深藍色,是男人們的襯衣;有些女人的裙裝上帶有深藍和紫色。能看到他們的臉了——透過男人們的鬍鬚和女人們深帽檐的系帶帽子。這時她認出來了,他們是門諾派教徒
他提到公眾對駭人細節追逐不休。難道報紙應該去迎合嗎?
綠衣女子攔住了她,問她是不是不舒服。
新娘身著淺黃褐色的縐絲裙,鑲著棕色和乳白色的花邊,頭戴飾有棕色天鵝絨飄帶的米色草帽。
「只屬於我倆,」吉姆·弗拉雷說道,「從沒有過,是嗎?也許以後也不會再有了。」
噢,她被什麼捉弄了啊,還是她在捉弄自己呢?她受不了。她起身站直,看見那些黑衣融化進路面的水窪里。她感到眩暈和羞恥。她受不了了。
「哦,我弄錯了,敢說我弄錯了?」科里說道,「我可有織針,小心你們的眼珠子。是給朋友織的嗎?」她興沖沖地問路易莎,「在國外的朋友?」
在離樞紐站半個街區的時候,她想到巴士並不是停在那裡的。原來的車站被拆掉重建——幾個街區外有一個臨時車站。她沒怎麼留意是在哪條街上——約克街,原來的樞紐站的東面,還是國王街?不管怎麼說,她得繞點路了,這幾條街都在拆建,她幾乎認定自己迷了路。好在最後時刻,她由後街摸到了臨時車站。那是一棟老房子——那種高高的黃褐色磚房,早在這一帶還是住宅區的時候就建成了。拆除之前,這可能是它的最後一班崗了。周圍的房子都被拆了,一定是為了騰出那一大塊沙礫場地,好讓進站巴士停靠。空地邊上還有幾棵樹,樹下有幾排座椅,她上午下車時並沒有注意到。兩個男人坐在報廢的汽車座椅上,拆房前那兒是一條走廊。他們穿著帶有巴士公司標識的棕色襯衣,但對工作似乎不怎麼上心。她詢問去卡斯泰爾斯的巴士是否六時準點發車,還問了哪裡有賣飲料的,對方並未起身。
「正常的人生,」她重複道——接著一陣眩暈襲來,對愚蠢的寬恕蕩漾開去,提醒她那長著色斑的手掌、那乾枯粗大的手指就挨著他的,擱在兩人間的椅座上。情熱的火焰升騰,裹著周身細胞與舊日的情意。哦,永遠不死。
街那頭的咖啡店。
稱「殉道者」有些誇張了,路易莎想到。說到底,他們未被處決。
難怪她感到一陣濕冷。她剛從大浪里探出頭,但無人注意到。無論別人怎麼看——但真的就是從大浪里鑽出來的。她潛入並穿過那道波浪,留下皮膚上的寒光、耳中的轟鳴、胸口的空洞和胃裡的不適。她面對的是一片混亂——幾欲吞噬掉她的一片蕪雜。那突現的坑洞、即興的捉弄和像光亮般漸逝的慰藉。
她開始講某位士兵從國外寫信給她的故事。士兵在來圖書館的時候記住了她,可她對那人毫無印象。不過她很友好地回復了他的第一封信,兩人有了書信往來。他說了在鎮上的住址,她跑去幫他看現在的情況。他說讀了哪些書,她也回復呼應。簡言之,兩人因互吐心聲而一起感到了溫暖。是他首先告白,她並非傻乎乎地急著衝進去。一開始她覺得自己只是做個好人,即便是後來,她也不願因任何回絕而讓他難堪。他開口要一張照片,她去拍了,儘管並非出自本意,但還是寄出去了。他問她有沒有心上人,她如實回答沒有。他並未回寄自己的照片,她也沒開口要,儘管很想知道對方的模樣。他身處戰場,拍照一定很難。而且,她不願被視為那種女人——倘若對方的外表不合心意,就扭過臉去。
又來了一個女人,忙著一起卸窗帘。
「人就是這樣,」管理員說道,「他們撕書頁。因為有喜歡的內容和不喜歡的內容。他們就那麼幹了。我弄不明白。」
「我不覺得!」吉姆·弗拉雷說道,「別看輕自己。」
肯定是那樁事故,他想。死於非命的那男人正是打開這本書、翻看這本書的最後一個人。或許書中還留有他生命的氣息:用作書籤的紙片或煙斗通條,甚至還有點煙葉末子。這一切讓她心神不寧。
路易莎和幾位常住店的旅行推銷員交上了朋友。其中一人是吉姆·弗拉雷,他負責推銷打字機、辦公器材、書和各類文具。他四十來歲,金髮,有點曲背但身子很結實。他的長相讓你覺得,此人應該在男性世界中推銷更厚重的東西,比如農用機械。
「心有餘而力不足。」
真不錯今天能收到你的信。我正準備出院,信能不能轉寄到新駐地就很難說了。很高興我的信沒被你笑話。
「真不害臊,一群懦夫,」他對路易莎說道,「一個個躲在家裡,全等著最後遭災,有意思嗎?你就不會關閉圖書館,是吧?」
那位牧師不得不站到一邊,舉高他的茶,以免碰上她和那捧窗帘。他開口道:「就沒哪位女士為杜德先生倒杯茶嗎?」
他首先想到得把那兒蓋起來。他脫下外套就那樣做了。他必須靠近一步,鞋子在血泊中撲哧作響。別人都沒這麼做,那是因為他們都沒穿外套。
她睜開雙眼時,另一張椅子上的男人朝她說話了。
街燈亮起,雖然尚未入夜。她這才注意到,木長椅上方的樹上,有人掛起了幾串小彩燈。這讓她想起了慶典。那些嘉年華。湖上是一船又一船的歌手。
「杜德先生在說葬禮安排的事,」牧師對她說道,語氣溫柔而帶勸誡,「全部東西,包括墓碑。你想在墓碑上刻什麼都行。」
從卡斯泰爾斯到倫敦的客運列車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停運,甚至連鐵軌都被起運走了。人們說那是為了「援戰運動」。50年代中期,路易莎趕去倫敦看心臟專家時只能搭公交車。她不該再開車了。
她從冰箱里取出一瓶可樂,候車室又小又臟,有一股失修的廁所的味道。車站搬到這棟荒廢的房子里,人人都變得懶散而低效。用來辦公的屋子裡有一台電扇,她走過時,看到辦公桌上的幾張紙被吹飛了起來。「噢!該死。」女勤雜員說著用腳踩住了它們。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坐下,究竟為什麼會來這裏。她感覺自己快要暈倒了,是那種熟悉的焦慮感。她這種感覺無故而來,當它襲來時,所謂無故也無濟於事。現在要做的是起身離開,趁更多人還沒圍坐過來。
路易莎怎能拆穿他呢?難道這樣說,不,戰爭期間你妻子格雷絲就改嫁了,她嫁了一個農民,一個鰥夫。那之前她每周上我家打掃一次。費爾利太太年紀太大了。莉蓮高中都沒念完,還當什麼高中老師?她早早嫁了人,生了幾個孩子,在雜貨店工作。她遺傳了你的身高和頭髮的顏色,又染成了金色。我常常注視她,心想她一定長得像你。她慢慢長大,我常常送去繼女穿不下的衣服。
「我們過得也挺辛苦,」路易莎坦言道,「阿瑟六年前去世了。整個30年代我們一直支撐著那家工廠。哪怕在只剩三個人的時候。我們沒錢修房子。記得我們還鋸下了辦公室窗前的雨篷,這樣阿瑟就能踩著梯子上房補屋頂了。能想到的都做了,連遊樂場里的室外保齡球道也做。大戰開始后我們撐不下去了。把能生產出的鋼琴都賣了,我們還得為海軍生產裝雷達用的包裝箱。那段時間我一直在辦公室里。」
貝亞那年十三歲。她聽說過俄國芭蕾舞和苦行僧。此後幾年,她都相信布爾什維克主義是一種邪惡而下流的舞蹈,至少長大之前她是被這麼告知的。

事故

「是啊,是啊,」牧師說道,「他們會很感激的。」
她去拍了一張照片。要拍成哪種效果,她自有主意。她想要穿著寬鬆的白襯衣,農家女孩的長罩衫,脖頸處的細繩鬆開著的那種。那樣的襯衣她只在電影里見過,自己並無置備。她想要那種散開的髮型,如果一定要紮起來,就扎得特別松,且用珍珠鏈子來扎。
連綿的雨聲讓他得以免於回答。他發現,轉身看她變得容易起來了。窗戶被雨水沖刷后,她的側影綽約朦朧,表情平靜而無所顧慮。或許只是他這麼覺得。他意識到自己對她所知甚少——她到底是什麼樣的人,藏著什麼樣的秘密?他也不清楚自己在對方眼中價值幾何。他只知道自己有一點,但不是平日里的那種。
她這樣是可以理解的,難道不是嗎?寫過那樣的信后,他怎能不接近、聯繫自己?在那番表白之後,他怎會不跨進這道門檻?這樣想是可以理解的吧?送葬隊伍從窗前經過,她不曾稍加留意,因為隊伍不是為他而來。就連生病住院的時候,她也一心想要回去,她不能這樣躺在床上,圖書館不能將他拒於門外。她蹣跚著回去工作。一個炎熱的下午,她在上架新到的報紙,彷彿熱病幻覺般,他的名字躍入眼帘。
他說得太輕,她沒聽到https://read.99csw.com
「托爾普德爾殉道者,」他說道,語調中混合著玩笑、屈從和同情,「瞧,我想我得過去看看。去那邊和他們聊兩句。」

托爾普德爾殉道者

在商務旅館的餐室里,路易莎拆開了當天收到的海外來信。和往常一樣,她吃著牛排和土豆,外加一杯葡萄酒。餐室里有幾位跑業務的,還有因鰥居而每晚必到的牙醫。他起先有意于路易莎,可又說從沒見過敢碰葡萄酒和烈酒的女人。
「她爸爸死了。她的爸爸!」
「是的。」路易莎答道。她們肯定覺得她是個老處|女。姑娘們時而無禮說笑,時而好心同情,就看她們想演哪出了。
那是當地報紙內頁的頭條「悼念本地殉道者」,她正閑著,就讀了下去。她讀到當天下午在維多利亞公園會有一個悼念儀式。活動紀念的是托爾普德爾殉道者。據報紙介紹,很少有人聽說過托爾普德爾殉道者,路易莎就聞所未聞。他們因非法主持宣誓而被判定有罪。這一古怪的罪名,由英格蘭多塞特郡在百余年前裁定,他們被流放到加拿大,有些人就在倫敦度完餘生。他們終老於此,落葬於此,他們的墓地沒有任何特別標識或紀念。如今他們被視為工會運動的先驅,工會理事會、加拿大工會聯盟的代表、地方教堂的負責人在今天組織了一場紀念活動,時值他們被捕一百二十周年。
她走開了,談話到此為止。所以她不喜歡被挑逗。她是那種人嗎?在細察之下,會顯出滿身的傷痕?舊日的不幸糾纏著她,是什麼秘密嗎?可能她的心上人在戰爭中陣亡了。
然後她就離開了他。有人進來了。
她以為他會吃驚。但他只是說:「是的,我聽說了,是的。」
他選了一張可以望向窗外的閱覽桌坐下。拿起一本《國家地理》,雜誌原本就擱在那邊。他背對著圖書管理員,覺得這樣比較得體,因為她看起來有些焦躁。有人進來,她開始和他們說話。她的聲音現在聽上去差不多正常了。他一直覺得自己該走了,卻遲遲沒有起身。
路易莎不知如何作答。他嘆了口氣。「你過去一定很生我的氣吧,現在也是嗎?」
「對不起,」她說,「對不起。突然有一種感覺。」
「你覺得他是跟我開了個玩笑嗎?」路易莎說,「你覺得男人會這麼刻薄嗎?」
「哦,那不是什麼大事,」路易莎說道,「不閉館的原因沒你想的那麼高尚。」
「叫醫生了嗎?」有人嚷道。「去叫個醫生來!」一個挨著阿瑟的男人說。「頭縫不上去了吧——醫生。縫得上嗎?」
她讀到他的簡短婚訊,新娘是格雷絲·霍姆。此人她不曾聽說過,不是圖書館會員。
「喝點酒對身體好。」路易莎聲音低沉地說。
「高個子,」他說,「我覺得他算高的。別的我就說不上了。你確實是問錯人了。我認人很輕鬆,但描述長相就不行了,哪怕是天天見面的。」
「這是哪兒?」她向身邊的女人問道。
還缺了什麼。它在哪兒?那邊,他們說,在那邊。阿瑟聽到不遠處的嘔吐聲。不是自己撿就是讓別人撿。嘔吐聲護佑了他,穩住了他,讓他近乎輕鬆地做出決定。他撿了起來。小心穩當地捧走,彷彿手裡是一隻醜陋但又貴重的罐子。把臉那側朝里,似要讓他舒服些,把它貼在自己的胸前。血濡濕了襯衣,布料貼在他的皮膚上。它是溫熱的。他感覺自己是個傷員。他意識到人們在看著他,他意識到自己成了一位不可缺少的演員,或是牧師。該拿它怎麼辦?它正貼在自己的胸口。這個答案也浮現出來了。把它放下,放在原先該在的地方,當然不是嚴絲合縫,不是用線縫上。只是大概的位置,然後挪一下外套,重新蓋好。
我沒什麼特別想要的。我收到了煙,還有卡斯泰爾斯的女士們為我們張羅的東西。我想讀讀你提到的那幾位作家,但在這兒看來沒轍。
「不想讓你覺得我是個傻瓜,」她說,「我沒故事里那麼傻那麼單純。」
城裡的樹木布滿灰塵,樹蔭里的椅子是那種老式的直靠背,早年塗著不同的顏色——那樣子像是從好幾家的廚房裡搬出來的。幾塊狹長的舊地毯和浴室橡膠墊攤在椅子前,免得雙腳踩上沙礫。在第一排座位後面,她覺得自己看到一隻羊躺在地上,但細看發現是一隻髒兮兮的白色小狗。它小跑過來,用一種嚴肅而半正式的目光盯了她一會兒——匆匆嗅了嗅她的鞋子,小跑著離開了。她沒去留意有沒有吸管,也不願再折回去找了。她就著瓶子喝起可樂,仰起頭,閉上了眼睛。
「嗯,有一件事,」她說道,「你在這兒等著。」
「我父親,」他說道,「你不記得我父親了吧?」
上周五早晨在杜德家工廠的鋸木操作間發生了一幕極為駭人的慘劇。傑克·阿格紐先生在探檢主轉軸時,衣袖不慎被法三盤上的定位螺釘掛住,導致胳膊和肩膀被卷壓在主轉軸下,其頭部觸上直徑約一英尺的圓盤鋸。這位不幸者的頭顱被瞬間削下,從左耳下方切入,鋸斷了整個脖子,造成其當場遇難。在此過程中他並未說話呼喊,噴濺而出的血雨向工友們警示了這場慘劇。

西班牙流感

當她明白過來那是些門諾派教徒而非身份不明的陌生人時,他們看起來就不那麼害羞和沮喪了。事實上他們精神不錯,互相傳著一袋糖果。成年人正和孩子們一起吃糖,落座在她周圍的長椅上。
但就在她的圖書館辦公桌上,差不多幾周前一個周六的晚上,最後一位讀者離開后,她在鎖門關燈之際發現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我去海外之前就訂婚了。沒有寫名字,無論他的還是她的。還有她的照片,半邊壓在吸墨台下。
她說不會。此刻,身上撤去了他的摁壓,她只覺得自己被漩渦裹挾著無力掙脫。床墊彷彿變成了一個孩子的陀螺,讓她漸漸失神。她想解釋說床單上的血跡是因為例假,可這番說辭伴隨著一種恣意的冷漠,零散得讓人無從會意。
「我一下子就認出了你,」他說,「哪怕——你看,過去那麼些年了。我看到你的時候,你在和別人說話。等我再看時,你已經不見了。」
她之前跟他說過自己曾是療養院的病人。於是現在說起了她與醫生的戀情。療養院坐落於漢密爾頓山上的一處風景勝地,他們常在帶樹籬的小徑那兒約會。階梯由層層石灰岩構成,路邊的植物都是安大略不常見的——杜鵑、映山紅、木蘭。那位醫生略懂植物學,告訴她這些都是卡羅來納植物,和這兒的植物很不同,更加繁茂。那兒還有小片的林地,嘉木亭亭,小徑在樹下蜿蜒消失。鬱金香樹。
「我真不該問你的,」她說,「我不該提起這件事。我永遠不要告訴你為什麼會問。我只是想懇求你行行好,永遠不要把我想象成那種人。」
我沿維尼格山步行而上,找到了你家的房子。土豆長勢不錯。一條狼狗對我不怎麼客氣,是你養的嗎?
「不,」阿瑟說,「並不是機器把他拽進去的,不是像野獸吃人那樣。是他操作失誤,或者說多少有點不小心。然後他就出事了。」
圖書管理員有些不安。有幾本書里還留著卡片,也就是說未被登記過,是從書架上直接拿走的。
這些她隻字未提,而是說:「那麼那個穿綠衣服的女人——不是莉蓮?」
「懦夫,」他說,「是禍躲不過。你不覺得嗎?」
好吧,她已夠年齡隨心所欲了。這和做教師還不一樣,成為榜樣也是教師工作的一部分。她工作表現一直不錯,而且有目共睹。她和別人一樣,有自己的生活。比起老而乖戾的瑪麗·坦布林,安排一位美貌女子在這兒不是更好嗎?鎮子外的人或許偶爾造訪,他們是根據眼前看到的給鎮子打分的。你需要一位好看有禮的女子。
年長些的婦人要麼忙著打包,要麼將攤在桌子上的粗棉布床單裁成一條條繃帶,再一一折好。不過有許多女孩子聚在門口邊吃小甜麵包邊喝茶。有個女孩胳膊上繃著毛線,好讓另一個繞毛線團。
「你讓她別爬梯子。」灰發女子對阿瑟說道,「爬上去拆窗帘非摔斷脖子不可。按她的意思,所有東西都得洗一遍。你是殯儀員?噢,不,對不起!您是杜德先生。格雷絲,快到這兒來!格雷絲!杜德先生來了!」
要描述她給他的感覺,難度不亞於描述一種氣味。像電線短路后的氣味。像燒焦的麥粒。不,像一隻苦味的橘子。我放棄了。
這是1919年的初冬,人們以為危險已過,新一輪的流感疫情又爆發了。旅館里的人看上去都形單影隻。晚上才過九點,旅館老闆就上床睡覺了。他的妻子患上流感正住在醫院里。吉姆·弗拉雷從酒吧帶回一瓶威士忌,連酒吧也因為害怕傳染而關門了。兩人在餐室里靠窗的桌邊落座。外頭冬霧漸濃,迫近窗欞。那幾盞街燈和橋上謹慎緩行的轎車都快湮沒無蹤了。
我叫傑克·阿格紐,讀者卡就在抽屜里。我借到的最後一本書很不錯——H.G.威爾斯的《人類的構建》。我書念到高二,就和很多人一樣去了杜德家的工廠。我不是剛滿十八歲就參軍的,你肯定覺得我不算條「好漢」。我總是習慣自己拿主意。我在卡斯泰爾斯,不,應該說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就是父親帕特里克·阿格紐。他為杜德家幹活,不在廠里,而是在他家的宅院里做園丁。他真是頭獨狼,比我還不合群,一有機會就去鄉下釣魚。我有時候也寫信給他,他看沒看就不知道了。
「除了我們這兒,你隨時隨地可以說給別人聽,只要不報真名就行了,」她說道,「但願我能信你一回。這會兒我怎麼都無所謂。酒醒了以後,沒準又在乎起來。是個教訓,這個故事。讓傻女人們看明白自己的教訓。你看,實在沒什麼新鮮的,這樣的故事每天都有!」
「變化不小,」他說,用一種聽來圓滑的口吻,「比起在圖書館的時候。」
人們盼著你打點周全。整個鎮子都這麼盼著。工作會有的,就如每天按時升起的太陽。工廠要繳的稅增加了,同時用水不再免費。道路養護的責任從小鎮轉嫁到了工廠。循道宗教堂在募集一筆不小的款子,用於建新的主日學校。小鎮冰球隊要換新隊服。豎立在戰爭紀念公園的石頭門柱。還有每年送畢業班裡最聰明的男孩子上大學,要蒙杜德一家的美意。
臨近中午時分,阿瑟從廠里下班,一進家門就嚷開了:「別擋道,讓我洗洗!廠里出事了!」沒人答話。管家費爾利太太正用廚房裡的電話聊天,嗓門大到根本聽不見他說話。女兒當然在學校里。他洗了澡,把身上穿的從裡到外都扔進籃子,還像個謀殺者那樣刷洗浴室。他出門的時候乾乾淨淨,連頭髮都打理得一絲不苟,他開車去了那個男人家。他提前打聽了地址。原以為得上維尼格山,但別人都說不是。那是他父親家——年輕人和他妻子住在鎮子的另一頭,要經過曾安裝著巨型蘋果汁蒸發塔的地方,戰前的舊址。
「是的,當然。」他說。
「我想把毯子掛起來拍一拍。」她說道。
他大點聲說道:「但願我們能結婚。」
他和她聊起那些畫兒和燈光,甚至談到如何把工人派到這裏,出工錢讓他們幫圖書館做書架。但他從未說起那個瞞著她把書順走的男人。每次一本,大概吧。藏在大衣里?然後用同樣的辦法帶回來。他一定是把書又帶回來了,要不然他會有滿滿一屋子的書,他的妻子一定受不了。算不上偷竊,臨時佔用罷了。無害的怪癖。自信可以做一點奇怪的小動作而不被發覺,自信不會大意到被機器掛住袖子鋸掉腦袋。兩者之間有什麼聯繫嗎?
六點,就他們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