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公開的秘密

公開的秘密

她去餐廳吩咐弗朗西絲早飯的事,讓她多拿兩個咖啡杯。她又去提醒她丈夫。
和往常一樣,早餐前約翰斯通小姐領著她們徒步走了半里路,去爬「岩石」——那塊佩里格林河上凸出的石灰岩,在這個地方它極為罕見,所以就給它命名為「岩石」,而非其他。周日的清晨你總是不得不去參加徒步活動,你昏昏沉沉的,像是熬了一整夜,同時因為抽了很多走私煙,幾乎要噁心了。太陽還沒有照進樹林的深處,你冷得打戰。那勉強算得上是一條路吧——你不得不越過腐爛的樹榦,跌跌撞撞地穿過蕨類植物,還有約翰斯通小姐指出的一種叫盾葉鬼臼的植物,以及野菊花和野薑。她會拔出野薑,顧不上擦去上面的土,就輕輕地啃起來。看看大自然饋贈給了我們什麼吧。
沒有人知道終點。
過後他馬上睡著了,短暫的睡眠似乎把這個插曲從他記憶里抹去了。莫琳逃到洗手間。她先洗了洗,又匆忙上樓去換衣服。每逢這樣的時刻,她都要扶住樓梯欄杆,她覺得是那樣的空虛、無力。她要咬緊牙關,她並不想憤怒地吼叫,但忍不住發出生病似的嗚咽,聽起來就像是一隻被揍了的小狗。
加拿大女生訓練營的
我們要為希瑟·貝爾唱一支歌,
「和弗朗西絲說話呢。」莫琳說。
現在呢,她想,要是還像過去那樣,難道不是種解脫嗎!她丈夫的慾望回來了——或者說產生了一種全新的慾望。他們婚姻初期那種笨拙的性|愛,那種正式的愛撫,是不見了。如今他的眼神烏雲密布,他的面容苦惱不堪。他對她說話咄咄逼人,有時候還用手指捅她,甚至把手指從後面插|進去。她根本不需要這些動作刺|激她——她急於把他拖進卧室,因為她擔心他會在別的地方胡鬧。他的舊辦公室被改造成樓下的一間卧室,和浴室相連,這樣他就不必爬樓了。這個房間上了鎖,弗朗西絲無法闖進來。不過電話鈴會響,弗朗西絲會來找他們。她可能會站在門外,不小心聽見那些聲音——斯蒂芬斯律師的喘息、呻|吟和恐嚇,他命令莫琳做各種動作的令人噁心的噓聲,最後是他撞擊她的聲音,他發出的命令聲,除了莫琳任何人都聽不清的命令,但它就像洗手間里的聲音一樣,充分說明了他的極端。
莫琳感到很難堪,卻又無能為力,它就像是一種挑釁,和她幸運的婚姻有關,和她高大健康的身體有關(她唯一的不幸卻無人看見——她的輸卵管結紮造成了不育)——她玫瑰般的皮膚和紅褐色的頭髮,還有那些她為之付出了很多金錢和心思的衣服。就像她欠了瑪麗·約翰斯通什麼,一種從未明確的補償需要。又好像是瑪麗·約翰斯通比莫琳本人更能看到她的缺失。
她們洗完之後,約翰斯通小姐放她們走了,她們回到了瀑布那兒。不過她很快又把她們帶了回來,讓濕漉漉的她們圍坐成一個半圓,她自己則盤腿坐在她們面前,喊叫說歡迎聽到她們說話的人回來加入。一個在這裏躲貓貓和惡作劇的人,歡迎你回來!現在就出來,什麼問題也不會問!再不出來我們就走了!
瑪麗安把髮夾取了下來,小心地摘下帽子。原來是這樣——她的帽子扎傷了她。她把帽子放在腿上,她丈夫著急地伸手把它拿走,好像那對她來說是一個重負。他把它放在腿上。他彎腰開始安慰般地撫摸它。他撫摸那頂可怕的褐色羽毛帽,好像在安撫一隻受驚的小母雞。
「或者我陪你走過去。」
他並沒有在意。他在想別的事。
她的妝化得很濃,難怪莫琳沒有馬上認出她。蒼白、粉紅,不適合她橄欖色的皮膚和她的濃眉大眼。讓她顯得很古怪,並不招人憐惜。加上套裝和帽子,她想證明她也可以像別的女人一樣打扮,她知道會引來什麼關注。也許她想顯得美一些。也許她看見了臉頰上的白粉和厚厚的粉紅色唇膏讓她改頭換面——也許她化完妝后,還轉身羞怯地展示給她丈夫看。他替妻子回答要不要加糖,他說要糖塊時,幾乎是笑了起來。
「下流!下流!」
「也許我該開車送你去,」她說,「外面很熱。」
「新鮮的空氣是不是讓我們胃口大開呀?」她聲嘶力竭地說道,「這難道不是你們吃過的最棒的鬆餅嗎?希瑟最好快點出來,不然鬆餅就被吃光了。希瑟?你在不在聽?全吃光啦!」
她起床,穿上家居服下了樓。躺在床上時她一直只穿著內衣。她向前門和小路望去,什麼人也沒有。她也沒有看見邦德,它已停止吠叫了。已見到熟人就不再叫。或者只是路人。但她還是覺得不對勁。她從廚房窗子向外望去,窗子對著側院而不是後院。還是沒有人。從廚房裡她看不見後院——要想看見,你需要穿過被叫作后廚的地方。那只是個雜物間,一個從正屋接出來的棚子,亂七八糟放著各種東西。它有一個對著後院的窗子,但你無法走近,窗前堆滿了紙箱,還有豎立在那裡的舊沙發彈簧。你需要徑直走過去,打開後門向外看。她覺得她能聽見那扇門上有什麼東西在撓。可能是邦德。也可能不是。
莫琳能看出來,斯蒂芬斯律師根本就沒有抬頭看一眼。
約翰斯通小姐站起身走了過來,大聲對特羅韋爾先生叫喊,壓過了女孩們的吵鬧聲。
「寫得很好,」弗朗西絲說,「真應該配上曲子。」
難道她不像一隻癩蛤蟆?
她從丈夫身邊那鋪著印花布的軟凳上向外望去。那些古老的紫葉山毛櫸樹,她的目光並沒有落在樹叢後面陽光燦爛的草地上,她看見河邊雜亂的樹林——濃密的雪松,葉片光亮的橡樹,閃光的白楊。一面破舊的牆,隱蔽的門道和小路,牆後有動物出沒,有時候牆后也有孤獨的人,拋下社會的責任、穩定的身份、生活的意圖,他們成了另外一些人。她能想象消失的事。當然你不可能真的消失,總有另一個人走在路上,與你相遇,他的腦子裡全是關於你的計劃,甚至在遇到你之前,他就想好了。
邦德嗅來嗅去,對著他搖尾乞憐。邦德不是特別的狗。
「不是指控。」斯蒂芬斯律師說,「只是報警。」
她也告訴他關於希迪卡普先生的事。她全都想起來了。他那不安的樣子,壓水泵,他指路的方式。她很困惑他是什麼意思。他們談論這件事,非常好奇,他們好奇得坐卧不安,難以入睡。最後她對他說,好吧,我知道我們應該怎麼做了。我們去找斯蒂芬斯律師談談。
「道格拉斯角?」斯蒂芬斯律師從他的粥上匆匆抬起頭,問了一句。一提起道格拉斯角的新原子能工作站,所有的男人都會表現出一定的興趣或尊重,就連斯蒂芬斯律師也不例外。
「舊時光。誰要它回來?」
死一般的沉寂。她頭痛欲裂。她自己吃了薄脆餅乾,她不應該吃的——吃了幾口,她就想吐。
她記得她曾是多麼調皮。愛尖叫,愛冒險。就在上高中之前,她染上了眩暈症,不知道是真病還是疑病還是半真半假。它很快就消失了,她的大胆也在豐|滿的身體里消失了,她變成了一個用功而害羞的女孩,一個愛臉紅的人。她身上開始顯露另一些特質,她未來的丈夫雇傭她、迎娶她時將會發現並珍視這些特質。
莫琳和弗朗西絲·沃爾坐在早餐桌旁,一邊喝咖啡,一邊抽煙。餐桌楔入一個老式食品儲藏室,就在高高的帶玻璃門的櫥櫃下面。這是莫琳1965年在卡斯泰爾斯的房子。她住在這裡有八年了,仍然覺得很不踏實,像是從一個熟悉之處搬到了陌生之地。她修整了這個角落,這樣除了餐廳外,她就有另外一個吃飯的地方了。她在陽光房鋪上了新的印花布。她花了很長時間才說服丈夫動手改造。幾個前屋裡全是貴重、巨大的橡木和胡桃木傢具,窗帘是綠色的桑蠶緞子做的,像富麗堂https://read.99csw.com皇的酒店裡用的那種——你簡直什麼也動不了。
今天她比往常要鎮定。她照了照浴室的鏡子,挑了挑眉毛,動了動嘴唇和下巴,讓臉上的表情恢複原樣。受夠了,她彷彿在說。甚至在做那事時,她還能想別的事。她在想怎麼做蛋奶糕,她在想家裡的牛奶和雞蛋還夠不夠。在她丈夫的狂暴中,她在想那穿過羽毛的手指,妻子把手放在丈夫的手上,壓下去。
她的生命才含苞待放。
「我原來打算做蛋奶糕的。」莫琳說。
沒有回答。他不會因為她的話停下。啊,啊啊。
如果你想要杯子,我去給你拿。沒必要像孩子一樣鬧。你待在這兒,我去給你拿一隻杯子。
瑪麗安說,要不她把針煮一下,他用針挑破膿包?但他不忍傷害她,無法下手,而且也怕出什麼錯。他們上了卡車,去找桑茲醫生。桑茲醫生不在,他們只好等。候診的病人告訴了他們那個消息。大家都詫異他們竟不知道。不過他們沒有打開收音機。她總是開著收音機,卻受不了那雜訊、那種感受。他們也沒有注意到路上那群男人,沒有注意到任何異常。
仰視美麗好穹蒼,
警察通知希瑟·貝爾的母親時,發現她剛剛從一個人的周末度假回來,身著露背太陽裙,腳穿高跟鞋。
「下來吧。」他說。
這時瑪麗安突然把椅子向後一推,差點翻倒。她站起身,向他們演示希迪卡普先生的動作。她向前一傾,蹲伏身子,用手錘打頭部,但她沒有把帽子拽下來。就在餐具櫃前面,就在法律協會贈給斯蒂芬斯律師的一套銀制茶具(因為他多年的奉獻)面前,她展開了表演。她丈夫雙手握著咖啡杯,一直努力用恭敬的眼神盯著她。他的臉上閃過某種東西——某種抽搐,他一邊臉頰的神經在跳。她一邊做著滑稽動作,一邊觀察他,她的表情在說,堅持住。不要動。
警察局就在鎮公所里。他們確實朝那個方向拐彎了,但接下來他們卻斜著過了馬路,莫琳仍能看見他們,他們坐在矮石牆上,那石牆環繞著舊公墓和被稱之為先鋒公園的花床。
「他要把餵給奶牛的鹽挑出來,」瑪麗安說,「然後還得回來修籬笆。他得走四分之一英里路,就開了卡車。但他留下了邦德。他沒帶邦德就開車走了。邦德是我們的狗。邦德去遠的地方必須得坐車。他把它留下保護我,因為他知道我發病躺下了。我吃了幾片222止痛藥,打起了瞌睡,不是正常的入睡,然後我聽到邦德在叫。我馬上就醒了。邦德在叫。」
在那裡,莫琳想。她比我能幹。
(陳笑黎 譯)
「好吧,我不相信她是淹死的,」弗朗西絲說,「這點我不相信。」
他在中風前說話風格就是如此的簡短。很久以前莫琳就注意到,他寥寥幾句話,毫不留情——簡直可以說是粗暴的指責——卻能讓人們振作,解除他們的心理負擔。
他搖搖頭。他嘀咕著什麼。
所以,他們起床后立刻就來了。
試想你確實看見了某個景象?不是耶穌那種,而是某個景象?莫琳有過這種體驗。有時她半醒半睡,也沒有做夢,她會看見某個景象。甚至就在白天,就在她自認為的日常生活里。她能看見自己坐在石階上吃櫻桃,望著一個男人拿著包裹走上石階。她從沒見過那些石階和那個男人,可是有那麼一瞬間那就像是她另外某種生活的一部分,像現在的生活一樣漫長、複雜、古怪而又單調。她也不意外。她同時了解了兩種生活,這隻是一個偶然,一個迅速被更正的錯誤。後來她想,這如此平常。櫻桃。包裹。
「斯萊特。」她丈夫說道,你並不期待他對一所在售或出租的房子有多少了解,他卻平平淡淡地提供了所有細節,就是這種感覺吧。「西奧。」
也許某個男人確實在那裡遇到她
周二的清晨,弗朗西絲正在準備早飯,莫琳在幫丈夫穿衣,這時前門傳來了敲門聲,有人沒有注意到門鈴或是不信任它。這麼早有人前來拜訪的事並不是沒有過,但這實在讓人為難,因為一大早斯蒂芬斯律師說話往往更困難,他的頭腦需要一點時間才能活躍起來。
「說什麼?」
變態。他們也許是對的。他也許會將他們帶到性侵希瑟、勒死或打死她的地方,他們也許會在他的房子里找到她的某件衣物。人們會害怕地低聲說,不,他們沒有感到意外。我不感到意外,你呢?
她此刻看見的不屬於她的任何一種生活。她看見那些長著粗壯手指的大手壓到她的桌布上,那隻撫摸羽毛的手,被壓住,順從,被另一個人的強大意志壓住——她在煤氣灶上的雙層蒸鍋里攪拌蛋奶糕,那隻手被壓在爐圈上,只有一兩秒鐘,紅線圈足以把肉烤傷、燒傷卻不至於殘疾。這是在約好的緘默中發生的——短暫的、野蠻的而又必要的行為。看起來是這樣。被懲戒的手黑得像手套,也像一隻手的陰影,手指張開。穿著同樣的衣服。奶油色的袖子,深藍色。
他沮喪地拉長了這個詞,像是在說他清楚地知道她們在談什麼,而且他並不關心。閑言碎語,流言飛語,對災難冷血的興奮。不管是現在還是他說話自如的從前,他都很少參与這種談話——他言簡意賅,只是在語氣和意味上稍帶責備。他彷彿在求助於某種信仰,某些所有體面的人都知道的規則,不僅是體面的人,就算是那些生活匱乏的人也都知道的規則。他不得不這樣做時,那副模樣像是為所有當事人感到痛苦和尷尬,同時又令人望而生畏。他的責備威力無窮。
弗朗西絲為莫琳做家務,卻不算是僕人。她們是表姐妹,只不過弗朗西絲比她年長許多。莫琳搬進這所房子之前,她就已經在這裏工作很久了——為第一位太太工作。有時候她叫莫琳為夫人。這是個玩笑,一半出於善意,一半不懷好意。你買這些排骨花了多少錢,夫人?哦,他們肯定老遠就看見你過來了!她會告訴莫琳她越來越肥,她的髮型不適合她,堆在頭上噴了髮膠像是一隻倒過來的攪拌缽。其實弗朗西絲本人又矮又胖,灰白的頭髮如荊棘覆蓋了整個腦袋,還有一張平淡無奇又粗魯的臉。莫琳並不認為自己膽小——她外表莊重高貴——顯然她絕非無能,在管理她丈夫的這座房子之前,她就在管理他的律師事務所並順利「升級」(她和他都這麼說)了。有時候她覺得應該從弗朗西絲那裡得到更多的尊重——而她又需要身邊有個可以拌嘴、說笑話的人。考慮到她丈夫的地位,她不應該說三道四,而她自己也覺得那不是她的本性,可是她放任弗朗西絲進行那些惡意的評論,那些瘋狂的、刻薄的、自以為是的臆測。
那是一個美妙無比的周六清晨
莫琳吃了一驚。骨子裡感到一股寒意。
他們在餐廳里坐了至少一個小時,為什麼還需要坐下?他們不說話,也不看對方,卻默契無間,像是兩個一起干體力活的人停下來休憩。
瑪麗·約翰斯通對女孩們發表的演講,多多少少是同樣的內容,她們大多數都知道下面要說什麼。她們甚至事先就預備好了鬼臉。她告訴她們,她得小兒麻痹症時裝了鐵肺,耶穌來了,並對她說話。她不是在做夢,她說,不是幻覺,也不是精神錯亂。她是說他來了,她認出了他,可是她不覺得這是件奇怪的事。她立刻就認出了他,雖然他穿著醫生一樣的白大褂。她想,哦,這是合理的——不然他們不會讓他進來。她就是這麼解釋的。裝著鐵肺的她躺在那裡,既理智又愚蠢,類似事情發生在你身上,你也會這樣。(她指的是耶穌,不是小兒麻痹症。)耶穌說:「你還會重新拿起球拍的,瑪麗。」他所說的就是這些九*九*藏*書。她壘球打得很好,他知道他的話她能聽懂。然後他就離開了。她按照他的教誨,緊緊地擁抱生活。
有時候他又對回憶往事沒有耐心。
旅行開始時,約翰斯通小姐總是唱同一首讚美詩。
她說這一次他看上去相當瘋狂。不只是竭力想表達自己無法說出的意思,不只是對捉弄他的孩子發狂,不是那樣。他的頭前後擺動,他的臉顯得很腫,像一張號啕大哭的嬰兒的臉。
「已經有一首詩寫過了。」弗朗西絲說,「我這兒打出來了。」
大廳里充滿了剃鬚膏、香體露和廉價古龍水的氣味。山谷百合。現在,莫琳認出了他們。
這個男人叫道,正是他曾經把海倫娜關在房間里,因為她叫她哥哥臭雜種。
邦德認識他,他經常路過這裏,有時候會穿過他們的房子散步,他們從不阻止他。他有時候徑直走過院子——只是因為他不通人情世故。她從不對他喊叫,有些人會。如果他很累,她甚至會邀請他坐在台階上休息,還曾遞給過他一支煙。他會接過煙。但他從來不坐下。
她丈夫走出餐廳。她不想讓他看見她在觀察他們。她把窗台上插著乾花的花瓶轉了轉,說:「我覺得她的話是不會講完的。」
基妮·鮑斯和瑪麗·凱·特里維廉,
搜尋隊伍出發了。杜德家的工廠下班了,想去的男人都可以去。又弄來了一些狗。有人建議沿著瀑布順流打撈。
就算死了也要唱。
「好吧,你最好能找到她,」她說,「這是你的工作。」
鴨子一樣走在這鄉間的小路上。
他跌跌撞撞,發現自己來到了水泵邊上。如今他們的房子裝了自來水,但院子里還是使用水泵,裝滿邦德的水碗。希迪卡普先生明白了它的用途,便忙碌起來。他握住把手,癲狂地壓上壓下。原來放在這裏的水碗不在了。水一流出來,他就把頭探下去。水濺了出來,他鬆開水泵,水流停止了。他又過去壓了起來,又把頭探下去,無休止地壓水泵、淋水,水淋透了他的頭、他的臉、他的肩膀和胸,他渾身都濕了,嘴裏仍在嘟嘟囔囔。邦德很興奮,繞著他跑,撞向他,發出同情的吠叫和哀鳴。
莫琳還是個年輕女人,雖然她並不覺得,她還有未來在等她。先是死亡——很快的事——再婚,新的地方和房子。在千里之外的廚房,她將注視著木勺背面的軟皮,她的記憶將會刺痛,但在這個時刻,這一切不會透露給她,此刻她彷彿在窺視一個公開的秘密,等你想要講述它的時候,你才會發現它如此不同尋常。
他遇到她卻滿不在乎
好吧,喂。快拿主意吧,瑪麗安說。
莫琳的詞彙量足夠大,但是在震驚之餘,她很難找到一個合適的詞,用一種有說服力的腔調說出來。她努力了。她太想助他一臂之力。
想起墜地到如今,
邦德有些羞愧和不耐煩,它不肯給出任何提示。它溜走了,回到自己的地盤,房子地基邊背陰處的泥地。
她在思考女人們不再拜訪希迪卡普先生的另一個原因。她們不喜歡那些衣服。女人的衣服,內衣——磨舊的襯裙和胸罩,破損的內褲,疙疙瘩瘩的長統襪,掛在椅背上或者暖氣上方的繩子上,或者就堆在桌上。這些衣服肯定都是他妻子的,起初人們以為他可能正要清洗、烘乾、疊好它們,而不是要扔掉。一周又一周過去了,它們還在那裡,女人們開始懷疑:他讓這些東西散落在四周,是不是別有意味?他是不是穿在了自己身上?他是一個變態嗎?
她大聲朗讀。莫琳說:「我要集中注意力。」
和她在一起的男人,她嫁給他並沒有多久。幾年以前吧。他個子很高,長得有些孩子氣,身穿墊肩過厚的廉價奶油色夾克。褐色波浪式頭髮,用一把濕篦子固定住。「對不起。」莫琳領著他們走進餐廳時,他聲調柔和地說——也許是不想讓他妻子聽見。仔細望去,他的眼睛不年輕了——帶著疲倦和乾枯的神情,或者是困惑。也許他不是很聰明。莫琳想到關於瑪麗安徵婚的事,他們是這樣認識的。女人,有農莊,產權明確。女商人,有農莊,可能是這樣,瑪麗安·哈伯特還有一個名字叫「束胸女士」。一年又一年,她把定製的緊身束胸賣給那些需要它們的女士,也許現在還在賣,只是數量在減少。莫琳想象她在量尺寸,像護士一樣嘮叨,發號施令,從專業的角度侮辱你。然而她對她的老父母很孝順,他們一直單獨住在農莊里,直到上了年紀,毛病越添越多。關於她丈夫,有另一個不那麼惡毒的故事浮出水面:他開車送老年人去游泳治療,在沃利的室內游泳池——他們就是這樣遇到的。莫琳的腦子裡有了另一幅畫面——他攙著老父親,走進桑茲醫生的辦公室。瑪麗安興沖沖地走在前面,甩動錢包的帶子,準備去開門。
還有露西爾·錢伯斯,
他們剛結婚的時候,他告訴莫琳,自從小女兒海倫娜出生后,他和第一個妻子就分居了。「我們有了我們的男孩和女孩。」他的意思是說他們不需要再努力了。莫琳當時不理解他的暗示,他和她也想保持分居關係。嫁給他的時候,她是愛他的。當他第一次在辦公室摟住她的腰肢時,她想,他肯定以為她是走錯了門,他在糾正她——其實她是渴望他的懷抱的,但是因為他的禮貌,她不敢往那方面想。那些認為她嫁得很好但只是為了利益的人,會驚訝地看見,度蜜月時她是多麼幸福——除了要學習打橋牌。她知道他的力量——他施展它的方式,他控制它的方式。他吸引著她——從不在意他的年紀,他的怪模樣,他牙齒和手指上的煙漬。他的皮膚很溫暖。婚後幾年,她流了一次產,出了很多血,為了避免再次發生這樣的事,她的輸卵管結紮了。自那以後,她和丈夫的那種親密關係也終結了。他覺得他主要是在體貼她,因為他認為拒絕給一個女人生育的機會是不對的。
弗朗西絲端來咖啡,還想多待一會兒,瑪麗安瞪了她一眼,她只好回到廚房。
桑茲醫生處理了膿腫,但他沒有挑破。他的治療方法是,在你以為他只是觀察膿包時,突然一擊,敲在頭上。好啦!他說,這比針簡單多了,也沒有那麼痛,你根本來不及痛得大汗淋漓。他清理了傷口,敷上藥膏,說她很快就會好的。
送走這對夫婦,莫琳關上門,透過卵石玻璃門,她看見他們的身影搖搖晃晃地離開了,她心裏仍不踏實。她爬了三級台階,站在樓梯口的小圓窗前,注視著他們。
「好了,每個人都知道這女孩的事了,除了我們,」瑪麗安說,「我是說,我們甚至不知道有人失蹤了或是怎樣。直到昨天我們進城。昨天?周一?昨天是周一。我記不清日子了,因為我在吃止痛藥。」
還有羅賓·桑茲和可憐的希瑟·貝爾。
她回到後門,用手全力推開。但已不見他的影子。院子里沒有人,除了邦德露出知道自己做了蠢事的模樣。
是瑪麗安·哈伯特。她穿著藍色套裝顯得有些陌生——對於這個季節來說太厚重了——還戴著褐色的布手套、褐色的羽毛帽。你在鎮上見到她時,她總是穿著休閑褲,有時候甚至是男式工裝褲。她和莫琳差不多年紀,身材魁梧——她們曾經在同一所中學讀書,相差一兩個年級。瑪麗安笨手笨腳,反應卻不慢,她的灰發剪得很短,脖子上露出發茬。她嗓門很大,多數時候都是脾氣火爆地說話。此刻她壓低了聲音。
可以,但要快。快點追上來。
「先把碗洗了,我的女士,」約翰斯通小姐說,「就算你們在家裡連洗碗布碰都不碰一下。」
「對不起,我們有話對他說。」這個女人說著踏進了前廳,莫琳向後退去。這個男人像是不舒服或是道歉似的搖了搖頭,意思是說他沒read.99csw.com有辦法,只能跟著他妻子進來。
坐黑色大車走了很遠
但是午後時分在東北部某個潮濕的角落,有人在荒蕪的教堂墓地清理家人的墳墓時,聽到一聲叫喊,一聲尖叫。那是誰?他們記得彼此詢問過。不是什麼而是誰。那是誰?不過後來他們認為那是一隻狐狸。
希迪卡普先生。希迪卡普先生。你是想告訴我你頭疼嗎?你想要我給你一片葯嗎?你想讓我帶你去看醫生嗎?
希迪卡普先生也幫不上忙。他時而迷惘,時而暴怒。他們搜查他的房子時,什麼也不會找到,當然不算他妻子的那些舊內衣,他們挖掘他的花園,也只會找到埋在土裡的狗的陳年老骨。許多人將堅信他做了什麼,或是看見了什麼。他和這件事有關。他被送到省精神病院,又名精神健康中心,當地的報紙會發表讀者來信談論預防性拘留,亡羊補牢。
莫琳認識希迪卡普先生,和大家一樣。他曾是杜德家廠子里的鋼琴調音師。他曾是一個高貴的、愛冷嘲熱諷的小個英國男人,有一個可愛的妻子。他們從圖書館借書,他們的花園非常出名,特別是草莓和玫瑰。幾年以後,厄運降臨了。迪卡普先生的喉嚨動了手術——肯定是癌症——手術后他說不了話,只能發出呼哧和隆隆響的雜音。他已經從杜德的廠子退休了——他們現在有電子調音設備了,比人耳更好用。他的妻子突然死掉了。變故來得措手不及——幾個月內,他從一個體面人墮落成了憂鬱的甚至可以說是令人作嘔的老流浪漢。骯髒的絡腮胡,衣服上的口水,酸臭的煙味,眼神里不變的懷疑,有時候是憎恨。在雜貨店裡找不到他想要的東西,或者他們改變了放東西的位置,他就會故意撞倒罐頭和裝麥片的盒子。咖啡館不再歡迎他,他也不再去圖書館了。他妻子所在的教會小組的女士們定期去看望他,給他帶去做好的肉或是烘培的糕點。但是屋子裡的氣味非常可怕,房間亂得嚇人——對單身漢來說,也是不可原諒的——而且他毫不感恩。他會把剩菜和剩下的點心扔到門前的人行道上,把碟子也打碎了。沒有女人喜歡這樣的笑話:連希迪卡普先生都不肯吃她做的食物了。她們不管他了。你開車經過時,也許能看見他靜靜地站著,站在溝里,被高高的雜草遮住一大半,車從他身邊呼嘯而過。你也能在離家幾英里遠的小鎮上撞見他,那時怪事便會發生。他的臉恢復了從前的模樣,準備好迎接友善的禮節性的驚訝之情,住在同一個地方的人在別處遇見時的那種問候。似乎他存有一個企盼,在另外一個地方,沉默會被打破,語言會脫口而出,也許那些變故會被抹掉,他的聲音、他的妻子、過去穩定的生活,也許都會回到他的身邊。
她們不得不坐下來吃東西——在約翰斯通小姐做完飯前禱告之後,感謝上帝在樹林和家裡賜予的一切——她們一邊吃,約翰斯通小姐一邊發出嘖嘖聲。
所有這些都將浮出水面,他們將記錄在案,用來指控他。
莫琳沒有孩子。
她努力回想那個女孩是誰。她認識牧師的女兒、桑茲醫生的女兒,還有特羅韋爾姐妹——她們綿羊般的小媚眼一看就知道是特羅韋爾家的。然而是其他人中的哪一個呢?她記起有一個非常調皮,他拿走水管時,她跳著去搶,有一個翻筋斗的,還有一個一頭金髮、骨瘦如柴的漂亮小東西。不過她想到的可能是羅賓·桑茲——羅賓有一頭金髮。那天晚上,她問他記不記得是哪一個,但他的記性比她更糟——他不認識當地人,完全分不清誰是誰。
她們一吃完,羅賓·桑茲就問現在可不可以走了,她們可不可以去找希瑟。
帶著槍或是刀
「警察,」斯蒂芬斯律師說,「警察。應該去找警察。」
關於道格拉斯角的工作,斯蒂芬斯律師提了一個問題,瑪麗安說:「他做的是維護工作。每天下班的時候,都要經過X光檢查,他刷皮鞋的抹布也要檢查,要埋在地下。」
綠森林里找不到希瑟,
她沒有表示同意,她們還是散開了。她們跳起來去追卡車。她們迫不及待地要告訴他。特羅韋爾家的狗「朱庇特」躍下后擋板,伊娃·特羅韋爾抱住它開始痛哭,好像丟的是它。
「啊,啊啊」是他的全部回答。他雙手抱頭,把帽子敲了下來。接著,他向後退得更遠,開始在院子里的水泵和晾衣繩之間繞來繞去,同時繼續發出這些雜訊——啊,啊啊——永遠也化不成完整的詞。
還有更多的教誨,關於每個人生命和身體的獨特性,引向瑪麗·約翰斯通稱之為關於男孩和性衝動的「普通談話」。(說到這,她們就做起鬼臉——她又接著談耶穌,真讓她們難為情。)接下來是關於酒精、香煙,以及一件事如何誘發另一件。她們覺得她真是癲狂——竟然看不出昨天晚上她們抽煙抽到想吐。她們的氣味好難聞,她一點也沒提到。
「我脖子上有一個可怕的大膿包,就在那兒?」她說。她揉搓腦袋,要給他們展示敷料。「我很痛,還開始頭疼,我覺得這是有關聯的。周日的時候我感覺很糟糕,乾脆拿了塊熱布敷在脖子上,吞下幾片止痛藥就躺下了。那天他沒有上班,現在他在工作,他在家裡也總有很多事要做。他在原子能工作站上班。」
此外,離營地很近的一塊草地被壓平了,扔了很多才抽完的煙頭。那又能說明什麼——那裡總是有人來的。情人。喜歡惡作劇的小男生。
不。他在執行一件非常嚴肅的任務,被妻子送去或是陪伴都會有損他的聲名。
那天下午去郵局幫她丈夫寄信時,莫琳聽到了兩則新聞。周日下午一點左右,有人看見一個淺發女孩上了一輛黑色的汽車,就在沃利北邊的藍水高速公路上。她可能是個搭車客。或者就是在等某輛汽車。那裡離瀑布有二十英里,穿過田野走到那裡大概需要五個小時。走沒有問題。或者她之前可能搭了另一輛車。
門窗緊閉、堆滿了垃圾的后廚悶熱無比,她快窒息了。穿著家居服的她全身已經汗津津的了。她自言自語道,好吧,至少你沒發燒,你像一頭豬一樣在流汗。
所以她真是——癲狂。大家任由她談論醫院里的耶穌,她們覺得她有資格相信。
廚房終於安靜了——白色的舊牆磚,黃色的高牆,熟悉的、撫慰人的盆盆罐罐,也給了她的前任安慰吧。
我們最好送你去醫院,他那時說。他給工作站打電話。我要送我妻子去醫院。
「你比我還消息靈通呢。」莫琳說。
她要呼吸新鮮空氣,這個渴望壓過了對門外無名事物的恐懼,她猛地推開門。門向外打開了。靠在門上的傢伙被往後一推。他向後踉蹌幾步,卻沒有摔倒。她認出是誰了。是鎮上的希迪卡普先生。
「她們想方設法要證明她是可憐無辜的,但事實正好相反。」弗朗西絲說,「這很可能全是計劃好的,她計劃要去見某人。我是說某個男人。」
有人會說根本不是那樣
她又吃了兩片葯,回到樓上。窗子是打開的,窗帘放下了。她想,加拿大家用百貨公司促銷時,他們要買一台電扇。可是沒有它,她也睡著了,醒來時天都快黑了。她能聽見割草機的聲音——他,她的丈夫,正要把房子一側的草割完。她下樓去廚房,發現他切了些冷土豆,煮了一隻雞蛋,拔了些蔥,拌了份沙拉。他不像某些男人——對廚房束手無策,等著女人從病床上爬起來為他做飯。她嘗了嘗沙拉,卻吃不下去。她又吃了一片葯,回到樓上一直睡到天亮。
莫琳說:「我覺得你想多了。」
弗朗西絲對瑪麗·約翰斯通不以為然,她只是本能地不喜歡自視太高的人。
她好多了,就是昏昏欲睡。她的頭像蒙在霧裡,她又回到床上睡了,清晨四九-九-藏-書點左右,她丈夫給她端來一杯茶。這時她想起了那些女孩,周六清晨和約翰斯通小姐一起到來、想要喝水的女孩。她有許多可口可樂,她裝在印花杯里遞給她們,還加了冰塊。約翰斯通小姐只喝水。他讓她們玩水管,她們跳來跑去,互相噴射,玩得很開心。她們要躲過水流,約翰斯通小姐不看著她們的時候,她們就有點野。他需要奮力奪下她們手中的水管,再朝她們身上噴點水,好讓她們乖一點。
「你在幹什麼呀?」他說。他的發音有時含混不清,她需要守在他身邊,向不熟悉他的人翻譯。單獨和她在一起的時候,他便為所欲為,他的語調是急躁的、抱怨的。
「說這說那。」
莫琳的同齡人還有誰會記得這些歌詞?留在鎮上的都做了母親——她們的女兒也到了可以去野營的年紀,甚至更大些。她們對講粗話會表現出母親應有的憤怒。生育改變了你。它給了你成長的代價,你的某些部分——舊的部分——可以完全被抹去或是被拋棄。工作和婚姻並不能做到這點——它們只是讓你裝作把那些事都忘記了。
「她們其實都不算去過,」弗朗西絲說,「因為周六的那場瓢潑大雨。她們在聯合教堂的地下室等了半個小時,她說,哦,雨會停的——我的徒步旅行從來沒有因為下雨而取消過!現在我打賭她但願這次是被取消了。那就會是一個完全不同的故事了。」
弗朗西絲端來粥,他立刻吃了起來。無論冬夏,都放入大量奶油和紅糖的粥,是他的最愛。
當然也有可能是一對來傳教的夫婦,不過可能性極小。
莫琳聽見丈夫在前廳走動,她關上火,放下勺子,去找他。他把自己收拾好了。他要出門。她不用問就知道他要去哪裡。去警察局,去詢問報案的內容,以及將如何處理。
「這麼說我可以走開了。」弗朗西絲說著去收拾陽光房。
(比如,弗朗西絲說希瑟·貝爾的母親、瑪麗·約翰斯通以及那次徒步旅行的那些話。弗朗西絲覺得自己在這件事上很有發言權,因為瑪麗·凱·特里維廉是她的孫女。)
希瑟·貝爾永遠也做不到。她們在岩石邊看風景(莫琳記得她在啤酒瓶和糖紙中尋找法式避孕套——她們現在還是這麼叫的吧?),希瑟沒有追上來。回去的路上她們也沒有遇到她。她不在大帳篷里,不在約翰斯通小姐睡的小帳篷里,也不在兩個帳篷之間。她不在環繞營地的雪松林里的任何一個藏身或是幽會之處。約翰斯通小姐中斷了搜尋。
瑪麗安阻止了他。她對他說了什麼,一隻手緊緊地抓住他的手。像一位母親猛然打斷傻孩子的任性行為——帶著強烈的怨憎,是她筋疲力盡的愛中的一個間歇。
要是在從前,約翰斯通小姐很可能會說不可以。往前走,沒有它你也能暖和起來的,她會這樣說。這次她可能是感到不安了,她的徒步運動日漸衰落,她責怪電視的流行,責怪上班的媽媽,責怪家庭的放縱。她說可以。
她遇到一個陌生人或是朋友
做丈夫的說話了。他說:「我們不知道這樣做是不是合適。」他的雙手放在桌上,手指張開,壓住桌面,拉扯著桌布。
希瑟找不到了。沒有屍體,沒有痕迹。她像灰塵一樣被吹走了。她那張貼在公告欄上的照片將褪色。雙唇緊閉的微笑,嘴角輕咬,好像在克制一陣無禮的大笑,這微笑將會與她的失蹤聯繫在一起,而不再是對學校攝影師的嘲諷。因為這裏面總有關於她自由意志的微弱暗示。
他們已經走了,矮牆上沒有一個坐著的人。
他的話是那樣讓她感到羞辱,她的眼睛充滿了淚水。世界上他最討厭的就是淚水。
有貝特西·特羅韋爾和伊娃·特羅韋爾,
「我們是來見律師的。」這個女人說。
我忘帶毛衣了,她們爬到半路時,希瑟說。我可以回去拿嗎?
在卡斯泰爾斯,提到瑪麗·約翰斯通這個女人,你必然要在前面加上「了不起的」。十三四歲時,她得了小兒麻痹症,差點死掉。痊癒后她的腿短了,身體變得矮小厚實,肩膀歪了,脖子也有一點兒扭曲,大腦袋稍稍傾斜。她學過記賬,在杜德家工廠的辦公室找到過一份工作,她把全部的業餘時間都交給了女孩們,她經常說她從來沒遇到過一個壞女孩,有些只是迷了路而已。莫琳每次在街上或是店裡遇到瑪麗·約翰斯通,就會心裏一沉。先是探尋的微笑,目光掃視你的眼睛,對任何天氣都感到興高采烈——颳風或是冰雹或是陽光或是下雨,都有可以讚美之處——最後是大笑著的問話。你最近在忙什麼呢,斯蒂芬斯太太!瑪麗·約翰斯通在說「斯蒂芬斯太太」時總是別有意味,她的語氣表明彷彿這是個戲稱,而她始終想的,這隻是莫琳·庫爾特。(庫爾特家就像弗朗西絲對特羅韋爾姐妹的評論一樣——是鄉下人。僅此而已。)你最近在做什麼有意思的事呢,斯蒂芬斯太太?
讚美詩之外,你卻能聽見另外的聲音在哼唱,謹慎而又堅定。
他問他的粥好了沒有。「邊吃邊聽。」他說。
我們像白痴一樣唱著這首歌——
摯愛時常繞我旁——
瑪麗安·哈伯特的話,弗朗西絲聽見了多少?每一句,很可能。守口如瓶,簡直要了她的命。她舉起打出來的詩,放在莫琳的眼前,莫琳說:「太長了,我沒有時間。」她開始把雞蛋挑出來。
她在醫院工作——是一名護士。「她要麼離異要麼根本沒結過婚。」弗朗西絲說,「總而言之,那就是她。」
瑪麗·約翰斯通也會給報紙寫信,解釋她為什麼那麼做,那個周日,作為一個頭腦清楚、信仰堅定的人,她為什麼那麼做。最終,編輯會告訴她希瑟·貝爾的事是舊聞了,不是小鎮唯一想知道的事,假如野營活動要終止,那也不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這個故事總不能講了又講。
瑪麗安可不是那種告訴你她在吃藥然後就罷休的人。她會告訴你為什麼要吃藥。
他去哪裡了,邦德?他往哪條路走了?
雨確實停了,她們確實去了,中途天氣變得非常炎熱,約翰斯通小姐讓她們在一個農莊暫時歇息,女主人拿出可口可樂,男主人讓她們用澆花的水管來沖涼。她們搶奪對方手裡的水管,打打鬧鬧,弗朗西絲說瑪麗·凱說希瑟·貝爾是最調皮的一個,膽子最大,她抓住水管,把水掃向其他女孩身上最敏感的部位。
莫琳坐在他身邊的軟凳上做速記。在辦公室,他叫她「寶石」,因為她聰明可靠,她自己就可以起草文件和法律文書。在家裡,他的妻子和兩個孩子海倫娜和戈登,也都這麼稱呼她。現在孩子們有時候還這麼叫她,儘管他們已經長大成人離開了家。海倫娜叫她的時候,懷著愛意和挑釁,戈登則帶著鄭重又沾沾自喜的善意。海倫娜是一個多變的單身女人,她很少回家,一回家便會引發爭吵。戈登在一所軍校當老師,他喜歡帶妻兒回到卡斯泰爾斯,實際上是為了向他們炫耀這個小鎮,炫耀他的父親和莫琳,以及他們那與世隔絕的美德。
他是像這樣做的,瑪麗安說著又坐了下來。他像這樣做,她本人身體不適,就覺得也許他也不舒服。
他不停地說「請」、「謝謝」。他說:「非常感謝你,請。謝謝你。我要一樣的。謝謝你。」
你總是稱一名醫生為某某醫生,但是卡斯泰爾斯的居民逐漸改口,不再叫律師為某某律師。他們稱呼年輕律師時不再加上頭銜,但他們總是叫莫琳的丈夫斯蒂芬斯律師。莫琳叫他阿爾文,心裏卻是把他當成律師的。他每天的穿著都和過去上班時一樣——灰色或棕色的三件套西裝——他的衣服價值不菲,可是沒有一件合身,在他那大塊頭的身體上顯得皺皺巴巴。那些衣服上總沾著若隱若現的煙灰和麵包屑,甚至還有皮屑。他的頭下垂,入神時臉read.99csw.com部鬆弛,表情既精明敏銳又漫不經心——你永遠不清楚到底是哪一種。人們喜歡這樣——他們喜歡他有些邋遢,有些恍惚,這樣他才能驚人地靈光閃現。他了解法律,他們說。他不需要去查書本。他就是活字典。他的中風並沒有摧毀他們的信心,他的外表或是行為並沒有因為中風而改變多少,而且讓原本有的東西更加明顯。
「就是他現在工作的地方。」瑪麗安說。像很多鄉下女人和卡斯泰爾斯的女人一樣,她把丈夫稱為他——提到的時候帶著特別的強調——而不是叫他的名字。莫琳發現自己有好幾次也這樣,但在沒有任何人向她指出之前,她就自我糾正了。
大家都相信,如果他運籌帷幄,他本可以當上法官。他本可以當上參議員。他太清高了。他不肯卑躬屈膝。他鶴立雞群。
莫琳仍然喜歡當那顆「寶石」。至少她覺得這個稱謂很舒服。她的想法會不自覺地流露出來。此刻,她在想那個長夜漫漫的冒險是如何開始的,住在營地,伴著約翰斯通小姐放肆的鼾聲,她在想冒險的目的是什麼——整夜不睡。她在想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她們所依賴的策略和消遣,雖然她聽說那從來也沒有奏效過。女孩們打牌、說笑話、抽煙,午夜時分玩起偉大的「真心話大冒險」遊戲。有些大冒險是這樣的:脫掉你的睡衣,露出你的乳|房;吃掉香煙頭;吞下泥巴;把頭伸進水桶爭取數到一百;去約翰斯通小姐的帳篷前小便。真心話的問題是這樣的:你恨你的母親嗎?父親呢?姐妹呢?兄弟呢?你見過多少雞|巴,它們又是誰的?你撒過謊沒有?偷過東西沒有?碰過死的東西沒有?一口氣抽了太多的煙,讓莫琳感到噁心和頭暈,這種感覺又回來了,還有吸飽了陽光的重油布下散出的煙氣,以及女孩們的氣味,她們在河裡遊了幾個小時,在河岸邊的蘆葦里奔跑躲藏,腿上吸了水蛭,要用煙把它們熏掉。
「哦。」
有時候她也會糾纏他一會兒,他便會說:「嘿,莫琳。你在幹什麼啊?」或者他告訴她要懂事。「懂事」這個詞是他從自己的孩子們那裡學到的,他們早就不用了,他還在用,事實上他們從家裡搬走很久以後,他還在用。
或許只是一件小事,她想。抱怨這裏沒有一隻杯子。
夠了,你們兩個!瑪麗安朝他們吼叫。放開那個水泵!放開,安靜!
環觀大地好風光,
「鬆餅,」她喊道,「鬆餅和咖啡!看看鬆餅和咖啡的香味能不能把『淘氣小姐』引出來。」
「有人心血來潮要玩失蹤!」
希瑟·貝爾失蹤二十四小時了,在參加C.G.I.T(加拿大女生訓練營縮寫)一年一度的野營時——就在佩里格林河的瀑布那兒。瑪麗·約翰斯通六十齣頭,戰前就開始擔任野營的領隊,已經很多年了。六月里的周六清晨,過去至少有幾十個女孩走在這條鄉間小路上。她們全都穿著海軍藍短褲和白襯衫,脖子上圍著紅紗巾。莫琳曾是她們中的一員,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希迪卡普先生!希迪卡普先生!快來看看我給你拿了什麼!
「哦,」莫琳說,「太早了。」一時間她沒有認出他們。
陷在回憶里的斯蒂芬斯律師會說起從前人們如何在那座牆上休息。步行來鎮里賣雞或黃油的農村女人。去高中上學的鄉下姑娘,那時候還沒有校車這個東西呢。她們會停下來,藏起膠鞋,回家路上再取回來。
奪走了女孩的生命。
通常人們並不是不友好的。他們的耐心總有限度。瑪麗安說她真是不應該趕走他。
佩里格林河的瀑布跟你在照片上看過的那些完全不是一回事。不過就是水從石灰岩的岩層上流下來,沒有一條瀑布超過六七英尺。只有一個落腳之處,你可以站在直挺挺落下的水簾後面,石灰岩四周都是邊緣光滑的小水潭,大小如同浴缸,積在裏面的潭水很是溫暖。如果你不是決意要死,是不可能淹死在那裡的。她們看過那裡了——其他女孩四處跑著呼喚希瑟的名字,她們察看所有的小水潭,還把腦袋探進喧嘩的水簾後面的那塊乾地。她們跳上光禿禿的岩石,尖叫著,渾身濕透了,在水簾里衝進衝出。直至約翰斯通小姐大聲叫她們回來。
七個女孩和她們的領隊約翰斯通小姐
喂喂,她說。喂,希迪卡普先生,你怎麼了?你想告訴我什麼?你想要一支煙嗎?你是想說今天是周日而你的煙抽完了嗎?
看不見一輛車,沒有卡車,什麼也沒有。他們肯定是把車停在了大道上,或是鎮公所後面的停車場里。可能他們不想讓人看見他們去了斯蒂芬斯律師家。
他的頭前後搖擺,上下擺動,再前後搖擺。
我打賭你也不敢跑。這可能嗎?女孩們有時候會熱血沸騰,想要不斷地冒險。她們一心想要當女主角。她們想開一個從來沒有人開過的玩笑。要滿不在乎,無所畏懼,要製造大騷亂——這就是女孩們曾失去的希望。
瑪麗安·哈伯特是一個沒有明顯優點的女人。她臉色凝重,面部下垂——讓莫琳想到某種狗。不一定是丑的狗。也不真是一張醜臉。就是一張凝重堅定的臉。不過,瑪麗安走到哪裡,都要顯示自己擁有絕對的權力,就像此時在莫琳的餐廳一樣。她需要被人重視。
「是瑪麗安·哈伯特,或者說這是她過去的名字。」她說,「不去管她嫁的那男人叫什麼了。」
她開始演說,她周日清晨的佈道,沒有任何憂慮或不安。她說了又說,為了確保她們能專心聽講,她時不時地提問。陽光晒乾了她們的短褲,而希瑟·貝爾卻沒有回來。她沒有從樹林中走出來,約翰斯通小姐還是不肯停止演說。這時特羅韋爾先生開著卡車進了營地,帶來午後甜點冰激凌,她才放她們走了。
「她只能招到七個,」弗朗西絲說,「每個人,都有其原因。羅賓·桑茲,醫生的女兒。露西爾·錢伯斯,牧師的女兒。她們無從脫身。特羅韋爾姐妹——鄉下人。樂意參加任何活動。基妮·鮑斯,關節柔韌靈活的小猴子——她跟著游泳和嬉鬧。瑪麗·凱住在約翰斯通小姐隔壁。說得夠多了。希瑟·貝爾剛搬到小鎮。她母親一個人去度周末了——沒錯,她利用了這次機會。自己去遠足。」
不是這樣的。
一起去野營
約翰斯通小姐扭著屁股,
羅賓快要哭了。從來沒有人這麼對她說話。
她幫他打開前門,他用一種拘謹的悔過的口吻說:「謝謝你。」他走過時,彎下腰,向她臉頰邊的空氣噘了噘嘴。
莫琳的丈夫在叫她,她連忙去了陽光房。六十九歲這年,也就是兩年前,他中了風,不再做律師了,但還是會幫那些不習慣其他律師的客戶寫法律函件並處理一些事務。莫琳幫他打出所有的信件,照顧他的日常起居,他稱之為「煩惱的瑣事」。
透過前門的卵石玻璃,莫琳看見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模糊輪廓。身著盛裝,至少這個女人如此——她戴著帽子。看來事關重大。對當事人事關重大,對其他人也許只是無聊小事。為了爭奪一隻五斗櫥,會發出死亡威脅,房主會因為私家車道的糾紛而血管爆裂。丟失的柴火,狂吠的狗,下流的信——所有這些都會激怒人們,讓他們來敲門。去問問斯蒂芬斯律師。去問問相關法律。
她走向廚房,拿了杯子。她又有了一個主意。她給他裝了些全麥薄脆餅乾,塗了黃油和果醬。這是哄小孩子的把戲,不過全麥薄脆餅乾老年人也是喜歡的,她記得她媽媽和爸爸都喜歡。
只有邦德聽她的。希迪卡普先生直至全身濕透,眼睛睜不開,也找不到水泵的把手了,才停了下來。他舉起一隻胳膊,舉著,向後指著樹叢和河水的方向。他指著,嘴裏嘟嘟囔囔。當時她沒有明白。後來她才恍然大悟。他放棄了,坐在井蓋上,渾身濕淋淋地發著抖,雙手抱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