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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蝴蝶的那一天

有蝴蝶的那一天

「你生日是什麼時候?」
吉米·塞拉也沒有來學校。沒有人帶他去上廁所了。
他們都沒說話。
「我爸爸的妹妹就是修女。」邁拉平靜地說。
這下,大家都知道吉米·塞拉的恥辱了。課間休息時(要是他沒有被留在座位上,因為他常常做一些不該做的事,被留在座位上),他不敢到操場上去,否則在操場上別的小男孩,還有些稍大一點的男孩子等著追他,把他逼到後面的柵欄邊,用樹枝抽他。他只好和邁拉待在一起。我們的學校有兩邊,男孩一邊,女孩一邊,要是你的腳踩進了不是你的地界,很容易被皮帶抽。吉米不能到女孩這一邊來,邁拉也不能到男孩那一邊去,也不允許回教室去,除非外頭下雨或者下雪。所以邁拉和吉米,每次課間休息都站在兩邊之間的後走廊上。也許秋天裡,他們看人打籃球,看追追鬧鬧的遊戲,看跳繩,看用葉子蓋房子;冬天里,看人堆雪堡。也許他們什麼都沒在看。不管什麼時候看見他們,他們都是微微低著頭,瘦小的身體有些駝背,非常的安靜。他們都有一張橢圓的,光滑的長臉,憂鬱,慎重,都長著黑色的,油膩的,閃閃發亮的頭髮。小男孩的頭髮一長,就在家裡剪了。邁拉的頭髮則編成粗粗的麻花辮,盤在頭頂上,遠遠看起來彷彿裹了一條穆斯林頭巾,對她來說略微嫌大了似的。他們黑色的眼睛上,眼皮似乎從來沒有全抬起來過。他們都長了一張睏乏的臉,但還遠甚於此。他們看起來像中世紀畫里的孩子,像木頭雕像的小人兒,崇拜的,或是祈求神靈的模樣。光滑的面孔有老人的神態,馴服,神秘,難以言說。
帶著這樣的笑容,邁拉拿起她身邊的禮物,手指撫過它們,一種小心翼翼的心領神會,還有未曾預料到的自豪感。她說:「星期六我去倫敦,去聖約瑟芬醫院。」
「好了,我們來了!」達林小姐說,「我們來了!」
「算術,我要是和你一樣好就好了。」我這麼說的時候,感覺自己很高尚。
「那你是紅寶石。」
「是的。」邁拉回答道。
「我不知道。」
說實話,邁拉身上真的有一股味道,彷彿是壞掉的水果散發的腐爛的香甜味道。塞拉家開了一家小水果店營生。她爸爸整天就坐在窗戶邊的板凳上,襯衫在他鼓鼓的肚子上敞開,紐扣上方露出一叢黑毛來。他嚼大蒜。不過,要是你進了店門,來照料生意的是塞拉太太,她從掛在商店後面的軟塌塌的印花帘子后靜悄悄地現身。她的頭髮捲成黑色的波浪,笑的時候嘴唇抿在一起,嘴角一定已經拉到了最遠的距離。她用頗有些嚴厲的嗓音告訴你價格,看你敢不敢討價還價。要是你不還價,就遞給你一個水果袋。她眼睛里有明顯的嘲諷。
沒人回答。我們面對達林小姐站著,一個個都恭敬有禮,冷靜自製,寬容了她這個不切實際的問題。然後,格拉迪斯回答:「邁拉不能和我們玩,達林小姐。邁拉得照顧她的弟弟!」
格拉迪斯說:「貧血症之類的吧。她在輸血。」她對達林小姐說,「我姑姑是個護士。」
「七月。」
「你沒吃多少爆米花。」我說,「吃點。拿一大把。」
第二天,或者是第二個禮拜,邁拉沒有來學校。她以前就經常留在家裡幫手。但是,這一回https://read.99csw•com,她再也沒有回來。一個星期,然後,兩個星期,她的桌子始終是空的。再然後,學校換教室的時候,邁拉的書被從桌子里拿了出來,擱在了儲藏室的架子上。達林小姐說:「她回來的時候,我們再給她安排座位。」考勤的時候,她再也沒點過邁拉的名字。
這是真的。格拉迪斯·希利有一個當護士的姑姑。拼寫課的時候,格拉迪斯舉起手,告訴達林小姐:「我想你可能想知道。」她說。達林小姐回答道:「是的,我已經知道了。」
「好吧。」我把胸花從她手裡拿起來,又放回她的掌心,「好了,我給你了。」
邁拉的手還是伸著,好像沒聽懂我的話。我又說:「誰發現,就是誰的。」
我們全舉起了手。達林小姐拿出了拼寫記錄,選了前十五個,十二個女生和三個男生。結果,三個男生不想去,於是達林小姐又選了接下來的三個女生。我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不過我估計大約就是這一會兒,邁拉·塞拉的生日聚會變成了一件時髦的事。
邁拉說:「我喜歡藍石頭。藍石頭就是藍寶石。」
我不記得邁拉·塞拉是什麼時候來到鎮上的了,她來我們班裡至少也有兩三年了。去年,她的小弟弟吉米·塞拉來學校上一年級,我開始想起了她。吉米·塞拉還沒有習慣自己一個人上廁所,只好先來到六年級的門口找邁拉,邁拉再帶他下樓去。他經常沒辦法及時找到邁拉,棉布褲子的小扣子邊上便有了大塊暗色的污跡。接下來邁拉只好去找老師:「請問我可以帶弟弟回家嗎?他尿濕了褲子。」
接著,我們都脫下了外套,穿著我們的聚會服裝,拿出了禮物,花花綠綠的包裝紙堆在邁拉的床上。有些同學的媽媽用精緻的緞帶扎了龐大的,複雜的蝴蝶結,甚至還有一些在盒子上粘了一束小小的模擬玫瑰和山谷百合。「邁拉,邁拉,」我們說,「生日快樂。」邁拉沒有看我們,她看的是緞帶,粉紅的、天藍的、散落的銀色斑點,微型花束。這些禮物讓她高興,正如那隻蝴蝶曾讓她高興一樣。她的臉上浮起一種天真的表情,一種隱隱約約的,似是而非的笑意。
「我有個四歲的弟弟。」我說,「他害羞得要命。」他才不害羞。「再吃點爆米花。」我說,「我以前從早到晚吃爆米花,現在不會了。我覺得對臉色沒好處。」
「不……」邁拉說。
「什麼?」我回答說,「這都是你的生日禮物。生日的時候,大家都會收很多東西。」
「哦,是你發現的。」
她看起來頗為困惑。「我要幫我媽媽,」她回答道,「在店裡工作。」
「哦。」達林小姐頗為懷疑,「好吧,總之,你們應該想辦法對她好一點。你們不覺得嗎?你們試過了嗎?你們會試試吧?會不會?我知道你們會的。」可憐的達林小姐!她的戰役這麼迅速就陷入了一片混亂。她堅定的信念立刻變成了虛弱的抱怨,不切實際的懇求。
於是,我走了,我自由了,從已經包圍邁拉的,眾所周知的,莊嚴的,散發著乙醚氣味的醫院生活的種種壁壘中逃離開來,從我自己內心的背叛中逃走。「好的,那麼謝謝你。」我回答道,「謝謝你給我的東西。再見。」
聚會的事已經告訴過她了,達林https://read•99csw•com小姐說,所以這個驚喜不會打擾到她。不過,看起來,她不相信,或者說,她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她看著我們的樣子,還是以前在學校操場上,她看我們的樣子。
邁拉把胸花擱進衣服口袋裡,說:「穿好衣服的時候再戴。我的好衣服是藍色的。」
她開始拆包裝紙,那神情,彷彿就連格拉迪斯都不會收到比這更好的禮物。她把包裝紙、緞帶都折了起來,拿出了一本本書、七巧板、剪圖遊戲,彷彿這些都是她贏來的獎品。達林小姐說也許她應該每打開一份禮物,就說句謝謝你,說出送禮人的名字,以便清楚地知道這是誰送的禮物。於是,邁拉說:「謝謝你,瑪麗·路易斯,謝謝你,卡羅爾。」到我的時候,她說:「謝謝你,海倫。」每個人都對她解釋她們送的禮物,嘰嘰喳喳,興奮不已。邁拉引導了歡樂的氣氛,雖然她本人並沒有那麼高興。送進來一個蛋糕,上面寫了「邁拉生日快樂」的字樣,白色的底,上面是粉紅色的,有十一支蠟燭。達林小姐點燃了蠟燭,我們唱起了生日快樂歌,並且叫著:「邁拉,許個願,邁拉,許個願。」邁拉吹熄了蠟燭。然後,我們大家一起吃了蛋糕和草莓冰激凌。
雪開始融化后的那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我們去了醫院,帶著我們的禮物。一個護士帶領我們上樓。我們排成一列,經過一扇扇半掩的門,聽到隱隱約約的談話聲,穿過走廊。護士和達林小姐一直在說「噓,噓」。不過,反正我們已經踮著腳尖走路了。我們在醫院的舉止堪稱完美無瑕。
我問:「你喜歡?」
「因為她病了。」達林小姐說,語氣是一種警告的強硬態度。「醫院的廚師可以做蛋糕,你們大家每人送一件小禮物,兩毛五分錢左右吧。探視時間是兩點到四點,所以只能在這段時間辦了。我們不能全都去,人太多了。這樣,誰想去,誰想留在學校補充閱讀?」
她走以後,格拉迪斯·希利柔聲說:「你們會試試吧?會不會?我知道你們會!」然後嘴唇縮回去,蓋住她的大牙,感情充沛地呼喚道:「我不在乎是下雨還是霜凍。」她背完了全句,以她的斯圖亞特王室的格子呢裙的一個自然旋轉而結束。希利先生開紡織品女裝店,而他女兒在我們班裡的領導地位,部分便是因為她閃閃發亮的格子呢裙,蟬翼紗上衣,黃銅扣子的天鵝絨外套,以及她早熟的胸部,還有她天然的粗暴無禮。現在,我們都開始模仿達林小姐了。
我說:「她的生日是七月。」
「你是不想要嗎?」
「怎麼回事,你沒聽到蜂鳴器響了嗎?」
「哦,那麼,為什麼她從來不和你們一起玩?每天我都看見她站在後面的走廊上,從來不玩。你們是不是覺得她站在後面很高興?要是你們誰一個人站在後頭,會高興嗎?」
護士回來了,帶了一杯巧克力牛奶。
邁拉說:「東西太多了。你拿點。」
「嗯,你拿點吧。」邁拉說,她拿起一個裡面裝著九九藏書鏡子的人造革盒子,還有一把梳子,一把指甲銼刀,一管本色的唇膏,一塊四邊綉金線的手絹。之前我就注意到了這份禮物。「這個你拿去。」她說。
邁拉怯怯地問:「你喜歡藝術課嗎?」
我們小聲咕噥。格拉迪斯·希利回答:「是的,達林小姐。」
有人說:「我媽媽在那兒住過。我們去看她來著。那兒全是修女。」
這家小鄉村醫院並沒有兒童病房,而且邁拉也不能真的算兒童。他們把她和兩個頭髮斑白的老太太安排在一間病房裡。我們進去時,一個護士拉開了她們之間的屏風。
學校的大半老師都要上很長時間的課,一到休息時間,他們就消失在教師休息室,不會來煩我們了。不過我們自己的老師,一個戴金邊眼鏡的瘦弱的年輕女人,會隔著窗戶盯著我們,有時候也出來,生氣勃勃又心神不寧的樣子,阻止小女孩打架,或者會召集湊在一起玩真相秘密遊戲的大孩子開始玩跑步的遊戲。有一天,她出來叫道:「六年級的姑娘,我想和你們談一談!」她的笑容讓人信服,懇切,但還是有一種極為不安的神情,牙齒上質地良好的金邊也露了出來。她說:「六年級有一位女生,叫邁拉·塞拉,她是你們班的,對吧?」
「他害羞。」我鼓勵地說,「很多小孩子都這麼害羞。以後就不會了。」
「你拿著吧。」我說,「誰發現,就是誰的。」
「你拿走。」她放在我手上,我們的手指再一次碰到了。
「但是,她的生日是七月。」
「我知道。我的生日石就是藍寶石。你的生日石是什麼?」
邁拉消失后的第四個星期,或者是第五個星期,格拉迪斯·希利來到學校,說:「你們知道怎麼回事兒嗎?邁拉·塞拉住醫院了。」
「我還是更喜歡藍寶石。」邁拉說,「我喜歡你的生日石。」她把胸花遞給我。
「你看過《孤兒安妮》嗎?」
「我知道。」達林小姐說,「是七月二十號。不過,今年她可以三月二十號過,因為她病了。」
也許是因為格拉迪斯·希利有一個當護士的姑姑,也許是因為生病住院的興奮感,或許只是一個簡單的事實,邁拉給我們一個深刻的印象。她非常徹底地擺脫了我們生活中的一切規矩和環境。我們開始討論她,彷彿她是我們擁有的某種東西。生日聚會成了一個理由,休息時間我們懷著女性特有的沉痛談論這次聚會,一致覺得兩毛五實在是太少了。
「你看過《伊莉莎白和男孩子們》嗎?」
於是,達林小姐用了整堂課的時間,給邁拉寫了一封信。在信里,每個人都說:「親愛的邁拉,我們大家在一起給你寫信。我們希望你很快好起來,回到學校。你真誠的……」達林小姐說:「我想起來了,三月二十號,有誰願意去醫院看邁拉,辦一個生日聚會?」
「哦,我不說。」邁拉回答道,「你看了報紙上史蒂文·康永的漫畫了嗎?」
「十一歲,」邁拉回答說,「七月的時候。」
四點鐘,蜂鳴聲響起來,護士端走了剩下的蛋糕和臟盤子,我們穿上外套回家。每個人都說:「再見,邁拉。」邁拉坐在床上,看著我們離開,她的後背挺得筆直,沒九九藏書有用枕頭撐住,手搭在禮物上。但是,走到門口時,我聽到她叫:「海倫!」只有一兩個人聽到了,達林小姐沒有聽到,她走在前頭出去了。我回到了床邊。
我很高興她沒有戴上。要是有人問她從哪裡來的,她說了,我該怎麼說呢?
「打開吧。邁拉。」達林小姐說,「是給你的!」
我知道是藍色的。邁拉在學校,已經把她的好衣服穿舊了。甚至在隆冬時分,在清一色的格子羊毛呢裙子和斜紋嗶嘰外套中,她還是一抹悲傷的天藍色塔夫綢,一件半舊的青綠色縐綢外套,顯然是成年女人的衣服改出來的,V字領口一鞠躬便掛了下來,在邁拉狹窄的前胸,空蕩蕩地折起來。
我們都愕然了。我們看著對方,我的臉刷地紅了,不過邁拉沒有。當我們的手指碰觸時,我意識到這是一個承諾。我驚慌失措,不過,沒有關係。我想,我以後可以早點來,和她一起走。休息時間,我可以去和她聊天。為什麼不呢?為什麼不行?
「爆米花是你的。」邁拉說,聲音有些驚恐,很嚴肅的樣子,「你買的。」
我們問:「什麼病?」
在此之前,我們都沒怎麼注意過邁拉。不過,現在,發展出了一種新遊戲,開始是說:「讓我們對邁拉好一點!」接著,我們會排成三人或者四人一組的正式隊形,朝她走過去,大家一起喊口號:「你好,邁拉,你好,邁拉!」隨後就是這樣一些話:「你用什麼洗頭?頭髮真不錯,光光亮,邁拉。」「喔,她用的是鱈肝油,是不是,邁拉,用的是鱈肝油,你竟然聞不出來嗎?」
我看見吉米和邁拉走在我前頭。他們到校總是非常早,有時候,甚至早到不得不站在外頭等看門人開門。他們走得很慢,邁拉不時地半側身體。我自己常常在這條路上閒蕩,想和某些走在我後頭的重要女生一起走,但又不敢停下來等。這會兒,我有了個念頭,邁拉對我,恐怕也是這樣。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可受不了讓人看見和她走在一起,我甚至也不想和她一起走——不過,另一方面,這謙卑的,滿懷希望的轉身舉動之中的諂媚還是對我起了作用。這麼一個為我度身定做的角色,我忍不住想去扮演。我感到一股自以為善良的快樂激動,甚至想都沒想怎麼辦,便叫道:「邁拉!嗨,邁拉,等一下,我有爆米花!」她停下腳步,我加快了腳步。
「好的。」我回答。醫院的窗戶外頭,孩子們在街道上玩耍的聲音清晰地傳過來,也許是在用今年的最後一個雪球互相追逐。這種聲音讓邁拉,她的成功,她的慷慨,以及她為我找到一個位置的未來,都變得虛幻、陰暗起來。床上的禮物,摺疊起來的包裝紙、緞帶,這些沾染了負疚氣味的禮物,都落在了陰影之中。它們不再是純潔的,可以撫摸,交換,接受,而不會有任何危險的禮物了。現在,我不想再拿走這個盒子了,但是,我想不出怎麼再把它放回去,該用什麼借口。我想,我送給別人吧,我不會用它的。我會讓弟弟把它拆掉。
「喔,我想當空中小姐。」我說,「不過,不要告訴任何人。我很少告訴別人。」
邁拉往盒子里看,「有獎品。」她伸手拿了出來。是一枚胸針,一個小小的錫蝴蝶,塗了金色,一點點的彩色玻璃鑲在上面,看起來像珠寶似的。她九_九_藏_書把它放在自己棕色的掌心裏,微微地笑了。
「看了。」想到邁拉也看漫畫真是奇怪。實際上,除了在學校的樣子,她幹什麼都會讓我覺得奇怪,「你看瑞普·科比了嗎?」
第一次她這麼說的時候,儘管聲音非常輕,前排所有的同學還是都聽到了,隨即便是小聲的吃吃笑,把全班都驚動了。我們的老師是個冷靜的文雅的姑娘,戴一副金邊眼鏡,動作像一頭長頸鹿。她表現出一種不自然的關切,在一張紙上寫了什麼,拿給邁拉看。邁拉猶豫不決地重複說:「我弟弟出了意外,老師,求你了。」
「不喜歡。我喜歡社會學、拼寫和健康學。」
「我喜歡藝術和算術。」邁拉的心算速度比班上任何同學都快。
「別管它實際上是哪天。」達林小姐說,「假裝是今天!你多大了,邁拉?」
邁拉從床上坐了起來。她穿了一件笨拙僵硬的病號服。她的頭髮放下來了,長長的麻花辮搭在她的肩頭,一直垂到被單上。但是,她的臉還是一樣,永遠都是這樣。
冬日的一個清晨,我早早走上了去學校的山坡,因為一個鄰居讓我搭車去鎮里。我住在離鎮子大約半英里的農場里。我本來不應該到鎮里的學校來上學,不過,附近的鄉下學校只有六七個小學生和一個自從生活改變以後就有點發瘋的老師。而且,我媽媽是個有野心的女人,她說服了鎮上的託管人接受我。我爸爸付了更多的學費,讓我到鎮里的學校上學。我是班級里唯一中午帶飯盒的。每天中午,我就在高高的,芥末色的,沒有任何裝飾的衣帽間里吃花生三明治;我也是唯一春天裡還穿橡膠鞋的,因為那時候路會化成厚重的泥漿。因此,我覺得有點危險,但是又說不清楚是什麼危險。
「你不會不及格的。」我說,「你的算術實在太棒了。你長大了要做什麼?」
我們說:「生日快樂,邁拉。你好,邁拉,生日快樂!」邁拉說:「我的生日是七月。」她的聲音比以往更加輕了,游移不定,毫無感情。
邁拉在等我,不過並沒有看我。她保持了她特有的孤僻和呆板姿態。和我們在一起,她一貫如此。也許她認為我在騙她,也許她覺得我會跑過去,把空爆米花盒子朝她臉上扔。我開了盒子,抓出來給她,她拿了一點。我遞給吉米,吉米急忙閃到邁拉的外套後頭,不肯要。
「等我從倫敦回來,」邁拉說,「放學以後你到我家來玩。」
「不過,我的拼寫不好。」邁拉說,「拼寫我犯的錯誤最多了,也許會不及格。」她聽起來並沒有為此不高興,而是為有這樣的事可說感到愉快。說話的時候,她的腦袋始終沒有轉向我,她盯著維多利亞街骯髒的雪堤看。她說話的聲音,彷彿她正在用舌頭濕潤她的嘴唇。
邁拉有沒有說再見?似乎沒有。她坐在高高的床上,她優雅的棕色脖子從不合身的病號服里伸了出來。她輪廓分明的棕色面龐對背叛沒有絲毫的反應。也許她的贈予已經被忘掉了,已經準備好被隔離開來派特別的用場,和當初她在學校後面的走廊上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