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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二十五章

第一部

第二十五章

「你以為她什麼都不懂嗎?」尼古拉說,「她比我們誰都懂事。她有些地方很善良可愛,是不是?」
「你瞧!」尼古拉皺緊眉頭,抽搐著身子,繼續說。他顯然吃力地在考慮應該說什麼,做什麼。「你瞧……」他指指房間角落裡一束用繩子捆著的鐵條,「你看見了嗎?這就是我們著手經營的事業的開端。我們要搞一個生產合作社……」
這當兒,瑪麗雅回來了。尼古拉生氣地對她瞧了一眼。她連忙走到他跟前,低聲說了一句什麼。
「尼古拉·德米特里奇,尼古拉·德米特里奇。」瑪麗雅走到他身邊,又低聲對他說了些什麼。
「啊哈!這一點你已經明白了,這一點你已經明白了,啊?」尼古拉快樂地叫起來。
「你的凡尼亞在我的波克羅夫斯克管理處辦事,你知道嗎?」他說。
大家都不做聲。克里茨基慢吞吞地站起來,拿起帽子。
「到陰間嗎?哎,我可不喜歡陰間!不喜歡!」他說,他那雙恐懼的瘋狂眼睛盯住弟弟的臉。「能擺脫一切卑鄙齷齪和亂七八糟的東西,不論是別人的還是自己的,當然很好,可是我害怕死,害怕得要命!」他渾身打了個哆嗦。「你喝一點吧。要不要來點香檳?或者我們到哪兒去走走?我們到吉卜賽人那兒去!老實說,我可愛上了吉卜賽和俄羅斯的歌曲。」
「我絲毫也沒有瞧不起你們,」列文怯生生地說,「我甚至不https://read.99csw.com想同你們爭論。」
他說話顛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語。列文靠了瑪麗雅的幫助,好容易才勸住他不出去,並且讓他躺下來。他喝得爛醉了。
「合作社將辦在哪裡?」列文問。
列文聽著他說。在否定一切公共機關這一點上,他和尼古拉是有同感的,而且自己也常常這樣說,但現在從哥哥嘴裏聽到這話,他卻覺得不高興。
尼古拉抽|動了一下脖子,沉思起來。
「你們不願說,那隨你們的便。不過你同她沒什麼可說的。她是個窯姐兒,你是個老爺,」他抽|動一下脖子說。「你呀,我看得出來,什麼都明白,什麼都掂過了分量,你為我的迷誤感到惋惜。」他又提高聲音說。
「為什麼?為什麼?」
「要是不會碰到謝爾蓋,我會到你們那邊去的。」
「你不會碰到他。我完全不靠他生活。」
「我沒有讀過。」克里茨基顯然不願參加談話,悶悶不樂地說。
瑪麗雅露出和善的微笑,使尼古拉也感動了。她拿走了酒瓶。
「他喝得很多嗎?」列文低聲問。
「你對她說話不必用『您』,這樣會使她害怕的。除了她脫離窯子時那位審問她的法官以外,誰也沒有對她用過『您』字。天哪,這世道多麼荒謬哇!」他忽然叫了起來,「那些新機關,那些調解法官,自治會,哼,真是豈有此理!」
「因為農民像九*九*藏*書以前一樣還是奴隸。人家要把他們從奴隸地位解救出來,你和謝爾蓋因此就不高興了。」尼古拉聽到反問大為惱火,說。
「他喝什麼酒?」
列文看重同尼古拉的感情,因為尼古拉的遭遇很不幸,需要溫暖,但這話他說不出口。不過,尼古拉懂得他的意思,就又皺起眉頭,拿起酒瓶來。
「我知道你和謝爾蓋的貴族觀點。我知道他把全部智慧都用來為現存的罪惡辯護。」
「他這人也不好,」他說,「我看得出來……」
「你為什麼不結婚?」
「您還有什麼事?」尼古拉說著到走廊里去找他,剩下列文和瑪麗雅兩人,他就同她攀談起來。
「夠了,尼古拉·德米特里奇!」瑪麗雅伸出胖胖的光胳膊去拿酒瓶。
「沒談什麼。」列文尷尬地回答。
這時候,克里茨基在門外叫他。
「噢,好的,好的!晚飯怎麼樣了?啊,來了。」他看見茶房端著盤子進來,說。「這兒,擺在這兒!」他怒氣沖沖地說,立刻拿起伏特加,倒了一杯,一口氣喝乾了。「喝吧,你要嗎?」他馬上高興起來,對弟弟說。「嗯,談謝爾蓋談得夠了。我看見你還是很高興的。不論怎麼說,我們到底不是外人。嗨,喝吧。你倒講講,你眼下在做些什麼?」他津津有味地嚼著一塊麵包,又倒了一杯酒,繼續說,「你過得怎麼樣?」
瑪麗雅答應有事寫信給列文,並勸說尼古拉到他九九藏書弟弟那裡去住。
「辦在喀山省伏茲德列姆鄉。」
「噯,你何必扯到謝爾蓋身上去呢?」列文微笑著說。
「我身體不好,容易發脾氣。」尼古拉稍微安靜了一點,吃力地喘著氣說。「再說,你還談到謝爾蓋和他的文章。那種文章完全是胡說,完全是撒謊,完全是自我欺騙。一個不懂得正義的人怎麼能寫文章談論正義?您讀過他的文章嗎?」他問克里茨基,又坐到桌子旁邊,推開撒滿半桌子的紙煙,以便騰出地方來。
「你給我講講,波克羅夫斯克的情況怎麼樣?房子還在嗎?還有那些樺樹?還有我們的教室?園丁菲利浦還活著嗎?那亭子和沙發我可記得清清楚楚!留心房子里的東西,不要去動它,早一點結婚,一切都要恢複原來的樣子。我過一陣去看你,要是你妻子好的話。」
「你們在談什麼呀?」他皺著眉頭問,恐懼的目光從一個人身上移到另一個人身上,「在談什麼呀?」
列文趕快把話岔開去。
「請問,您怎麼知道會浪費時間呢?許多人都看不懂那篇文章,因為太深奧了。我可另當別論,我看透了他的心思,並且知道文章的毛病在哪裡。」
「沒有機會。」列文漲紅了臉回答。
列文簡直沒有在聽他說話。他凝視著他那張肺癆病人的臉,越來越替他難過。他無法強制自己去聽哥哥講合作社的事。他看出來,這個合作社只是一個避免自己蔑視自己的救九*九*藏*書生圈。尼古拉繼續說:「你知道,資本家壓迫工人,我們這裏的工人和農民承受著全部勞動的重負,可是不管怎樣賣力干,他們都不能擺脫牛馬一般的處境。勞動的全部利潤原可以用來改善他們的境況,使他們獲得空閑的時間,並因此得到受教育的機會,可是現在,全部剩餘價值都被資本家剝奪了。社會就是這樣構成的:他們活兒做得越多,商人和地主的利潤就越多,他們也就只好永遠做牛馬。這種制度非改進不可!」他說完話,用詢問的眼光對弟弟望了望。
「到了陰間我們就會明白這一切了。」列文開玩笑說。
「怎麼會?我是完了!我把自己的生活給糟蹋了。我以前說過,現在還是這樣說:要是當年我需要的時候把我名下的那份產業給了我,我的整個生活就會是另一種樣子了。」
「放手!別來管我!我要揍你了!」他叫道。
「已經有一年多了。他的身體很不好。酒喝得太多了。」瑪麗雅說。
「因為我覺得犯不著在這上面浪費時間。」
「你要是想知道我對這件事的想法,我可以告訴你,在你們的爭吵中我不偏袒哪一方。你們兩個都不對。你不對的地方比較外露,他不對的地方比較隱蔽。」
「您同我哥哥在一起有好久了?」列文問她。
列文這時環顧著這個陰暗骯髒的房間,嘆了一口氣。這一聲嘆息似乎更加激怒了尼古拉。
「您以前來過莫斯科嗎?」列文問她,九*九*藏*書純粹是為了找點話說說。
於是他講起他同那些新機關的衝突來。
「不過,不瞞你說,我更看重同你的感情,因為……」
「是的。」她怯生生地望著門說。這時尼古拉正好走進門來。
克里茨基一走,尼古拉便微微一笑,使了個眼色。
「他喝伏特加。這對他很有害。」
「是的,這個當然。」列文注視著哥哥瘦骨嶙峋的臉上泛起的紅暈,說。
「好,但不管怎麼說,你得在我和他兩人中間挑一個。」他怯生生地瞧瞧弟弟的眼睛說。他這種膽怯的樣子把列文感動了。
「為什麼要辦在鄉里?我看鄉里的事本來就夠多的了。為什麼鉗工合作社要辦在鄉里呢?」
「您不吃晚飯嗎?好吧,再見。明天把鉗工帶來。」
「所以我們在搞一個鉗工合作社,社裡的全部生產,包括利潤,主要是生產工具,都是共同的。」
「我照舊一個人住在鄉下,搞搞農業。」列文回答,驚奇地注視著哥哥那副狼吞虎咽的饞相,卻竭力裝作不在注意他。
「謝爾蓋嗎?我來告訴你!」尼古拉一提到謝爾蓋的名字,忽然嚷起來,「我來告訴你……談他幹什麼?但是……你到我這兒來幹什麼?你瞧不起我們這個……那好,去你的吧,滾!」他從椅子上站起來,喝道:「滾!滾!」
「為什麼?」這會兒尼古拉對克里茨基發脾氣了。
「你現在就可以到我那裡去,」列文說,「我們一定會給你安排得舒舒服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