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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第十二章

第三部

第十二章

列文冷得瑟縮發抖,眼睛望著地面,急急地走去。「這是什麼?有人來了。」他聽見鈴鐺聲,抬起頭來,想。在四十步開外的地方,一輛頂上載著行李的四駕馬車,正沿著野草叢生的大路迎面馳來。那兩匹轅馬避開車轍緊挨著轅桿,但是斜坐在馭座上的老練馬車夫卻讓轅桿對準車轍,這樣車輪就可以在平滑的地方滾動了。
馬車裡,一個老太婆在角落裡打瞌睡,窗口坐著一位年輕的姑娘,雙手拉住白色睡帽的綢帶,看來剛剛睡醒。她容光煥發,若有所思,內心充滿列文所不熟悉的複雜而細膩的活動,她眺望著遠方的曙光,沒有看見他。
「多美呀!」他仰望天空,凝視著那奇異的珍珠母殼般的朵朵白雲,想。「在這美好的夜晚一切都是多麼美好哇!這種珍珠母殼是什麼時候形成的?剛才我望望天空,那裡還什麼都沒有,只有兩片白雲。是的,我對人生的看法就是這樣不知不覺地改變的!」
跟他坐在一起的老頭兒早就回家,人們都走散九*九*藏*書了。路近的回家去;路遠的準備吃晚飯,在草地上過夜。列文沒有被人察覺,繼續躺在草堆上,觀察著,傾聽著,思索著。留在草地上過夜的人們,在這短促的夏夜幾乎沒有睡覺。先是聽見一起晚餐時歡樂的談笑,後來又聽見歌聲和笑聲。
「不,」他自言自語,「不論這樸實勤勞的生活多麼美好,我可不再回來了,我愛她。」
列文一向很欣賞這種生活,一向很羡慕過這種生活的人,可是今天頭一次,在他看見伊凡·巴孟諾夫對待年輕妻子的景象以後,他頭一次清楚地意識到,要把他如此乏味、空虛、不自然的獨身生活變成這種勤勞、純潔、集體的美好生活,關鍵全在他自己。
「啊,叫我怎麼辦呢?我做什麼好呢?」他自言自語,竭力想把在這短促的夏夜所產生的思緒理出來。他的思緒有三個方面:第一個方面是拋棄他過去的生活,拋棄他那毫無用處的知識和教育。這種拋棄使他感到快樂,感https://read.99csw.com到輕鬆。第二方面是關於他現在所嚮往的那種生活。他清楚地意識到這種生活的樸實、純潔和合理,並且相信在這種生活中他能獲得他所缺乏的滿足、安寧和高尚品德。第三方面是怎樣把現在的生活改變成新生活。這些思想在他的頭腦里沒有一種是明確的。「娶一個妻子嗎?要有一個工作,非有一個工作不可嗎?離開波克羅夫斯克嗎?再買些田地嗎?加入農民村社嗎?娶一個農家女嗎?我應該怎麼辦?」他又問自己,但不得要領。「不過,我通夜沒有睡覺,頭腦不清,」他自言自語,「以後會明白的。但有一點很清楚:我的命運昨天晚上決定了。我原來關於家庭生活的夢想都是荒唐的,不切實際的。事實上,一切都要簡單得多,美好得多……」
草車裝好了。伊凡跳下車來,牽住那匹肥壯駿馬的韁繩。他的妻子把耙扔在大車上,雄赳赳地擺動雙臂,向聚在一起跳輪舞的農婦們走去。伊凡把車拉到大路上,加入九-九-藏-書乾草車的隊伍里去。農婦們又把耙掮在肩上,晃動花花綠綠的衣衫,尖聲尖氣地大聲說笑,跟在草車後面。一個女人的粗野嗓子帶頭唱起歌來,唱到反覆的地方,就有四五十個五花八門的嘹亮嗓子,有的粗獷,有的尖細,接下去,從頭唱起這首歌來。
漫長的一天勞動,在他們身上除了歡樂沒有留下什麼痕迹。黎明以前萬籟俱寂。只聽得沼地里不停的蛙鳴和晨霧瀰漫的草地上馬的嘶聲。列文蘇醒了,從草堆上爬起來,仰望星星,他知道天快要亮了。
有幾個農民為乾草的事同列文爭得很兇,有的被他責罵過,有的想欺騙他,就是這些農民此刻都高高興興地向他鞠躬致意,顯然一點也沒有記他的恨,一點也沒有後悔,甚至不記得他們曾經想欺騙他。這一切都淹沒在歡樂的集體勞動的海洋里。上帝賜與光陰,上帝賜與力量。光陰和力量又都貢獻給勞動,勞動本身就是獎賞。可是為誰去勞動?勞動會產生什麼果實?這些事都無足輕重,微不足道。九-九-藏-書
他走出草地,沿著大路向村子走去。吹起了陣陣微風,天空變得陰沉灰暗了。黎明前光明戰勝黑暗的陰晦時刻來到了。
就在這個景象消失的一剎那,她那雙懇切的眼睛對他瞧了一下。她認出他來了。一陣驚奇的喜悅使她的臉更加開朗了。
他望望天空,滿心希望再看到他剛才欣賞過的珍珠母殼般的雲朵,因為這朵雲象徵著他今天夜裡的全部思想和感情。天空中再沒有像珍珠母殼一般的東西了。那邊,在那高不可攀的空中發生了神秘的變化。珍珠母殼的痕迹也消失了,半邊天空像鋪著地毯一般,浮動著越來越小的雲朵。天空變得蔚藍而明朗了,但帶著同樣的溫柔和同樣的冷漠來回答他詢問的目光。
唱歌的女人們走近列文。他覺得彷彿是一片歡聲雷鳴的烏雲向他襲來。這烏雲越來越近,包圍了他。於是他躺著的草堆,還有別的草堆和大車,還有整塊草地以及遙遠的田野,一切都隨著這片夾雜著呼喊、口哨和怪叫的粗野歡樂的歌聲的節拍振動著,起伏著。列文羡九-九-藏-書慕這種健康的歡樂情景,很想參加到這種愉快的生活里去,但是他什麼也不會,只有躺著旁觀、傾聽的分。當載歌載舞的農民消失時,一種因自己的孤獨、無所事事和憤世嫉俗而產生的惆悵揪住了他的心。
她沒有再往外眺望。馬車彈簧的聲音聽不見了,只有鈴鐺的聲音還隱約傳來。狗的吠聲表明馬車已經過了村莊,周圍只剩下一片空曠的田野和前面的村子,還有他自己,孤零零的一個人,單獨在荒涼的大路上走著。
他不會看錯的。這樣的眼睛天下只有一雙。能夠把他全部生活的光明和意義集中起來的,天下只有一個人。這個人就是她,這個人就是吉娣。他知道她剛從火車站出來,要到葉爾古沙伏去。於是在這不眠之夜使列文激動的一切,他所作出的各種決定,一下子都消失了。他嫌惡地回憶起要娶個農家女的夢想。只有在那裡,只有在這輛向另一頭馳去的馬車裡,才能解決近來弄得他如此苦惱的生活之謎。
列文只注意到馬車,沒有想到來的是誰,漫不經心地望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