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在前廳就聽見她走遠去的腳步聲。他知道她在那裡等過他，留神聽著，這會兒剛回客廳去。

「你說什麼，我的寶貝？」

「不！」她一看見他就叫起來，同時眼淚奪眶而出。「不，要是這樣的局面再繼續下去，事情就會發生得更快，更快！」

「這局面真糟！」他想，「要是他出來干涉，保護他的名譽，我倒可以有所作為，可以表示我的感情；可是他那麼怯懦，那麼卑鄙……他使我成了騙子，可我從來不願做騙子呀。」

自從安娜在傅列達花園裡同他談話以後，伏倫斯基的思想大大改變了。安娜完全委身ｒeａｄ.９９csw•cｏm於他，一心一意等他決定她的命運，任何安排都願意接受。他呢，情不自禁地順從安娜的軟弱，早就不像原來那樣以為他們的關係可以結束了。他那獵取功名的計劃又退到次要地位。他覺得他已擺脫了決定前途的活動圈子，完全沉溺在愛情里。這愛情越來越緊地把他同她縛在一起了。

已經八點半了。他打鈴叫來僕人，慌忙穿上衣服，走到台階上，完全忘記了剛才的夢，只擔心不要遲到。他乘雪橇來到卡列寧家門口，又看了看表，已經九點差十分了。門口停著一輛又高又窄https://read.99csw.com的轎車，套著兩匹灰馬。他認出是安娜的馬車。「她要到我那邊去呢，」伏倫斯基想，「這再好不過了。我真不高興走進這所房子。但也無所謂，我總不能躲起來呀。」他想。於是伏倫斯基帶著從小養成的毫無顧忌的洒脫態度跳下雪橇，走到門口。門開了，那個手裡搭著羊毛車毯的看門人在叫喚馬車。伏倫斯基一向不注意細節，這時卻發現看門人瞧他一眼時露出驚奇的神情。就在門口，伏倫斯基差點兒同卡列寧撞了個滿懷。煤氣燈照亮了卡列寧黑色大禮帽下那張蒼白瘦削的臉和海龍皮領子ｒｅａｄ.9９ｃｓw.cｏm襯托下白得耀眼的領帶。卡列寧那雙渾濁呆板的眼睛直盯著伏倫斯基的臉。伏倫斯基鞠了個躬，卡列寧咬咬嘴唇，一隻手舉到帽檐邊，走了出去。伏倫斯基看見他頭也不回坐上馬車，從車窗口接過毛毯和望遠鏡，就消失了。伏倫斯基走進前廳。他皺著眉頭，眼睛里露出憤怒而矜持的光芒。

伏倫斯基今冬升了上校，離開團，單獨居住。他吃過午餐，隨即躺在沙發上。過了五分鐘，這些日子所目擊的種種醜惡景象、安娜的形象和那個在獵熊中起了重要作用的農民的形象，在他腦子裡攪成一團。伏倫斯基就這樣九*九*藏*書睡著了。他在黃昏醒來，嚇得渾身直打哆嗦，連忙點亮蠟燭。「什麼事？什麼事？我夢見了什麼可怕的事？是的，是的，參加打獵的那個身材矮小、骯髒、鬍子蓬亂的鄉下人，彎下腰去做著什麼，忽然用法語說著奇怪的話。是的，夢見的就是這個。」他自言自語。「可是怎麼這樣可怕呀？」他又鮮明地回想著那個鄉下人，還有他所說的莫名其妙的法國話，他的背上又掠過一道恐怖的寒噤。

伏倫斯基回到家裡，看到安娜的來信。她寫道：「我病了，心裏煩惱。我不能出門，但再不見到您，可實在受不了。今天晚上來吧！阿歷克賽·阿歷read.99csw.com山德羅維奇七時要出去參加會議，到十時才回來。」他想了想，她不顧丈夫的禁令叫他直接到她家裡去，他覺得有點奇怪，但還是決定去一下。

她雙手搭在他的肩上，用深情、熱烈、詢問的目光對他望了好半天。她仔細察看著他的臉，以補足沒有看見他的那段時間的損失。每次相逢，她總是竭力把想象中的他（無比英俊，在現實生活中是不可能有的）同實際的他融成一體。

「真荒唐！」伏倫斯基一面想，一面看了看表。

「什麼？我等你，苦苦地等著你，一個鐘頭，兩個鐘頭……不，我不要！我不要同你吵嘴。你一定是沒有辦法。不，我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