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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第十九章

第四部

第十九章

他照例神氣活現地揚起眉毛說,但立刻想到,不論他說什麼話,就他的處境來說都是不可能神氣的。這一點,他從培特西聽了他最後一句話以後臉上露出的那種抑制著的嘲弄的奸笑里看出來了。
卡列寧把手指扳得格格響,低下頭。
卡列寧臉上露出惶恐和負疚的神色停住腳步,想悄悄地走開。但想了一想,覺得這樣有失體面,又回過來,咳嗽了一聲,向卧室走去。說話聲停止了,他走了進去。
「我謝謝您的關心和忠告,公爵夫人。至於妻子能不能接待什麼人,這問題可以由她自己決定。」
她的第一個動作是縮回她的手,想避開他那隻青筋突出的濕潤的手,但她顯然竭力控制自己的感情,握住了他的手。
「哦,再見,我的寶貝!」培特西站起來說。她吻了吻安娜,走了。卡列寧送她出去。
二月底,安娜新生的女兒,名字也叫安娜,忽然病了。早晨卡列寧走到育兒室,吩咐僕人去請醫生,自己到部里去了。辦完公事回家已經三點多鍾。他走進門廳,看見一個漂亮的僕人,身穿飾金制服,頭戴熊皮帽子,手裡拿著一件白裘斗篷。
「不幸的孩子!」保姆說,同時哄著嬰兒,繼續來回踱步。
「我同她談話談得太多了,」培特西說,「我覺得這是出於我這一方面的自私。我要走了。」
「得請醫生來給奶媽檢查一下。」卡列寧說。
「那您為什麼不說呀?」
「不,請您等一等。我有話要對您說……不,是對您說,」她對卡列寧說,她的脖子和前額都漲紅了。「我不願意也不能向您隱瞞什麼事。」她說。
「您說,我的朋友,這要看阿歷克賽·阿歷山德羅維奇的意思。」培特西九-九-藏-書糾正她的話。
「同保羅伯爵夫人家一樣,老爺。他們給孩子看病,發現原來只是孩子餓了,奶媽沒有奶,老爺。」
「誰來了?」卡列寧問。
「是的,但您總不會不願意同一個為您自殺的人告別一下吧……」
培特西公爵夫人的到來,同她有關的一些回憶,以及對她的反感,使卡列寧覺得不快,他一直往育兒室走去。在第一間育兒室里,謝遼查伏在桌上,兩腳擱在椅子上,一面描著什麼,一面興緻勃勃地說著話。英國女教師在安娜病中代替法國女教師,坐在他旁邊編織披肩,慌忙站起來,行了個屈膝禮,拉了拉謝遼查。
「還是沒有好嗎?」卡列寧問。
卡列寧冷冷地點了點頭,吻了吻妻子的手,問了問她的健康情況。
「很不安靜。」保姆低聲回答。
「阿歷克賽·阿歷山德羅維奇!我知道您是一個真正寬宏大量的人,」培特西在小客廳里站住了說,又一次特別緊地握了握他的手,「我是個局外人,可是我實在愛她,也實在尊敬您,因此斗膽向您進一個忠告。您就接待他一次吧。阿歷克賽·伏倫斯基是個正直的人,他要到塔什干去了。」
但隨著時間的流逝,他越來越清楚地看到,他覺得心安理得的處境不可能長久保持下去。他感到,除了支配他心靈的善良的精神力量之外,還有一種粗暴得同樣強大,甚至更加強大的力量在支配他的生活,這種力量不讓他保持他所渴望的內心寬厚的平靜。他覺得大家都帶著疑惑不解的目光瞧著他,不了解他,期望他會有什麼行動。特別是他覺得他同妻子的關係是不穩固和不自然的。
當由於死亡臨近而產生的寬厚心九*九*藏*書情過去以後,卡列寧發覺安娜怕他,看見他就覺得痛苦,不敢正視他的眼睛。她似乎有什麼話要對他說。卻又不敢說,似乎也感覺到他們的關係不可能維持下去,而對他有所期待。
等到嬰兒安靜下來,被放到一張欄杆很高的小床里,保姆把枕頭拉拉整齊,走開了,卡列寧這才站起來,吃力地踮著腳尖走到嬰兒旁邊。他默默地站了一會兒,頹喪地望著那嬰兒;但突然一個微笑牽動他的頭髮和額上的皮膚,浮現在他的臉上。接著他悄悄地走出屋子。
卡列寧摸摸兒子的頭髮,回答了女教師對太太健康的問候,又問嬰兒 的病醫生是怎麼說的。
「我就是因為這個緣故不願意。」
他饒恕了妻子,為她的痛苦和懺悔而憐憫她。他饒恕了伏倫斯基,憐憫他,特別是在聽到他的絕望行為以後。他比以前更加憐愛兒子,責備自己太不關心他。他對新生小女兒的感情更是特殊,不僅憐憫,而且充滿慈愛。開頭他只是出於憐憫而照顧這個柔弱的新生兒。她不是他的女兒,在她母親生病的時候被棄在一邊。要不是他關心,她準會死去。但他自己也沒有注意,他是多麼喜愛她呀。他每天總要到育兒室去好幾次,在那裡坐上好一陣,使得原來害怕他的奶媽和保姆見了他也不以為意了。有時候,他一連半小時默默地瞧著睡熟的嬰兒毛茸茸的、皮膚鬆軟的番紅花般的小臉,觀察著她那起皺的前額,還有那雙握著拳頭用手背擦著小眼睛和鼻樑的胖鼓鼓的小手。在這樣的時刻,卡列寧心裏覺得read•99csw.com特別平靜,看不出自己的處境有什麼異常,有什麼需要改變的地方。
「不,我不能接待他。這完全沒有……」她忽然停住,詢問似的對丈夫瞧了一眼(他沒有朝她看),「總而言之,我不要……」
他在餐室里打了鈴,吩咐進來的僕人再去請醫生。他生妻子的氣,因為她不關心這個可愛的嬰兒。在這種惱怒的心情下,他不願到妻子那兒去,也不願看到培特西公爵夫人,但妻子可能覺得奇怪,為什麼他不像平常那樣到她那裡去,因此他就勉強忍住怒氣,走到她的卧室里。他踏著柔軟的地毯走到門口,無意中聽見了他不願聽見的談話。
「可是她一直很不舒服哇!」卡列寧傾聽隔壁房裡嬰兒的哭聲,說。
「醫生說沒有什麼危險,只要給她多洗洗澡,老爺。」
「我也這樣想,阿歷克賽·阿歷山德羅維奇。」
卡列寧沉吟了一下。他站了幾秒鐘,走到隔壁房裡。女孩仰天躺著,在奶媽的懷裡扭動,不肯銜拉給她吃的豐|滿的乳|房,也不理睬奶媽和伏在她身上的保姆兩人的逗弄,哭個不停。
「我很感謝您對我的信任,可是……」他說,又困惑又惱怒地感到,他自己本來可以輕易做出決定的事,卻不能當著培特西的面來討論,因為他認為她就是當著世人的面主宰他的生活並妨礙他表示愛和饒恕的暴力的化身。他望著培特西公爵夫人,住口了。
卡列寧的錯誤在於他同妻子見面前沒有料到這樣的可能:妻子會誠心誠意懺悔,他會饒恕她,而她結果沒有死。這個錯誤的後果,在他從莫斯科回來兩個月後充分顯示出來了。不過他所以犯這個錯誤,不僅因為他沒有料到這些可能,還因為在那https://read.99csw.com天他同垂死的妻子見面以前,他不了解自己的心。他在妻子的病榻旁生平第一次被憐憫心所支配。這種感情是由別人的痛苦引起的,以前他把它當作一種有害的缺點而羞於承認。對她的憐憫,對於希望她死這種心理的懺悔,尤其是饒恕的快樂,這一切不僅使他忽然覺得自己的痛苦減輕了,而且體會到以前從沒有體會過的內心的平靜。他忽然覺得,原來使他痛苦的事情,現在卻變成他精神上快樂的源泉;當他譴責、非難和憎恨人的時候,一切事情似乎是無法解決的,但當他饒恕人和愛人的時候,一切都顯得簡單明白,什麼事情都可以迎刃而解。
「我想是那個奶媽不好,老爺。」英國女教師斷然地說。
「我覺得好一些了。」她說,避開他的目光。
樣子強壯、衣著整潔的奶媽唯恐被解僱,嘴裏嘀咕著,藏起豐|滿的乳|房,對人家懷疑她奶水不足,輕蔑地微微一笑。在她這個微笑里,卡列寧也看出了對他地位的嘲弄。
保姆是家裡的老僕人。從她這簡單的一句話里卡列寧聽出對他地位的暗示。
卡列寧上前一步,想拉住她的手。
「我不願意這樣倒不是為了丈夫,是為了我自己。這事別提了!」安娜聲音激動地說。
「培特西公爵夫人。」僕人回答。卡列寧覺得他似乎在笑。
安娜穿著一件灰色晨衣,圓圓的頭上蓋著剪得很短的濃密的烏黑頭髮,坐在長沙發上。一看見丈夫,她臉上的活潑神氣照例頓時消失。她垂下頭,不安地對培特西望了一眼。培特西穿著十分時髦,帽子高聳在頭上,好像煤油燈上的燈罩,身穿一件青灰色連衫裙,連衫裙上的深色斜條子花紋一半在上半身的一邊,一半在裙read•99csw.com子的另一邊。她坐在安娜旁邊,高高的扁平身軀挺得筆直。她低下頭,露出嘲弄的微笑迎接卡列寧。
在這個痛苦的時期里,卡列寧發現,他在上流社會的熟人,特別是婦女,對他和他的妻子特別關心。他發現所有的熟人都勉強掩飾著喜悅,也就是上次在律師眼裡,現在在這個僕人眼裡所看到的得意揚揚的神色。大家似乎都興高采烈,彷彿在辦喜事。人家遇見他,總是勉強掩飾住內心的喜悅,向他打聽他妻子的健康情況。
她站起身,但安娜忽然漲紅臉,急忙抓住她的手。
「對誰說呢?安娜·阿爾卡迪耶夫娜一直不舒服。」保姆不滿意地說。
「愛德華小姐說,會不會是奶水不足?」他說。
「要是他不出門,那我能理解您的拒絕和他的拒絕。不過,您的丈夫應該大方些。」培特西說。
卡列寧在椅子上坐下來,臉上露出痛苦頹喪的神情,望著來回踱步的保姆。
嬰兒哭得更響了,掙扎著,嗚咽著。保姆擺了擺手,走到她跟前,從奶媽手裡把她抱過來,一面走一面搖著她。
「啊!」她彷彿吃驚似的說。「您在家裡,我很高興。您哪兒也不露面。自從安娜生病以來,我沒有看到過您。您的種種操心,我都聽說了。是的,您真是一位了不起的丈夫!」她帶著意味深長和親切可愛的神情說,彷彿因為他對待妻子的行為,她要給他發一枚寬宏大量勳章似的。
「培特西說,伏倫斯基伯爵動身到塔什干以前,想到這裏來辭行,」她眼睛不望丈夫,顯然急於要把一切都說出來,不管這在她是多麼困難,「我說我不能接待他。」
「可是您的臉色像在發燒一樣。」他說,把「發燒」兩字說得特別響。
「何以見得?」他站住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