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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部 第十四章

第八部

第十四章

「今後我同哥哥再不會像以前那樣疏遠,再不會爭吵了;我同吉娣再不會吵嘴了;不論來客是誰,我都要待他客客氣氣;我對僕人、對伊凡的態度也會兩樣了。」
「因為我完全相信,我關心的問題在他們那類人的著作里是找不到答案的。現在……」
「是誰呀?」
「不,沒有讀過,」列文說,「不過,我現在用不著。」
「對這事誰也不感興趣,我自己尤其不感興趣。」他說。「你瞧,達麗雅·阿歷山德羅夫娜,要下雨了。」他用傘指指白楊梢上的灰雲,又說。
「你別來碰我,也別來教訓我!」列文由於車夫的干涉生氣地說。人家干涉他的行動總使他惱火,這次也是如此,但他立刻煩惱地想到,只要一接觸現實,他就無法保持良好的情緒。
「康斯坦京姨父!媽媽也來了,外公也來了,謝爾蓋伯父也來了,另外還來了一個人。」他們爬上馬車說。
列文用粗硬的韁繩勒住焦躁地噴著鼻息,要求賓士的駿馬,轉身望望旁邊的伊凡。伊凡空著一雙手不知所措,就一直按住襯衫。列文想找個借口同他談話。他想說伊凡把馬肚帶收得太緊,但這樣有點像責備,而他卻想說些親切的話read.99csw.com。可是別的話又想不出來。
列文一向勸妻子不要把嬰兒抱到樹林里,認為這很危險,因此這消息使他不快。
卡塔瓦索夫臉上安詳樂觀的表情使他覺得驚奇。這場談話顯然破壞了他的情緒,他感到惋惜,但一記起自己的決心,就不再談下去。
但就在恢復情緒的當兒,他愉快地感覺到,他身上發生了一種重大的新變化。現實生活只是暫時攪亂了他內心的平靜,他的心情其實還是很安寧的。
「好吧,我們以後再談吧。」列文說。「如果到養蜂場,那麼這兒走,走這條小路。」他對大家說。
「難道這樣的心情只是一剎那的事,它又會無影無蹤地消失嗎?」他想。
「她把米嘉抱到柯洛克(一座離家很近的樹林)去了。她想讓他在那裡歇一會兒,家裡太熱了。」陶麗說。
這樣的話就足以使兄弟之間恢復即使不是敵對也是冷淡的關係——這是列文竭力想避免的。
他們沿著狹窄的小徑,來到一塊沒有割過的林中草地,草地的一邊長著一片色彩鮮艷的紫羅蘭,夾雜著一叢叢高高的暗綠色藜蘆。列文請客人們來到小白楊樹濃密的陰影里,在專門為參觀養蜂九九藏書場而又害怕蜂群的客人設置的長凳和樹樁上坐下,自己走到小木屋裡去取麵包、黃瓜和新鮮蜂蜜,招待大人和孩子。
卡塔瓦索夫很喜歡談論哲學,他從那些對哲學一竅不通的自然科學家那裡聽來一些哲學見解。最近列文在莫斯科同他爭論過好多次。
「夫人派我來接您。大伯帶著一位老爺來了。」
耳朵里不斷地傳來營營嗡嗡的聲音,忽而是急急飛過的忙碌的工蜂,忽而是東遊西盪的閑散的雄蜂,忽而是保護財物不受敵人侵犯、隨時準備蜇人的守衛蜂。在籬笆的那一邊,有個老頭兒在做桶箍,沒有看到列文,列文站在養蜂場中央,沒有招呼他。
列文眼睛瞪著前方,看見一群牲口,接著看見他那輛套著「烏鴉」的馬車,還有那個駕車到牲口群旁同牧人說話的車夫。然後他聽見近處的車輪聲和他那匹駿馬的噴鼻聲,但他沉浸在遐想中,根本沒想到車夫向他跑來有什麼事。
「承蒙光臨,真是太榮幸了。」列文對他說。
「她抱著他到處跑,」老公爵笑眯眯地說,「我勸她把他抱到冰窖里去試試。」
「您靠右邊走吧,那邊有個樹樁。」車夫替列文拉了拉韁繩說。
「哦,沒https://read.99csw.com什麼。仍舊在搞農業。」列文回答。「你怎麼樣。可以待一陣嗎?我們早就盼望著你來了。」
「不,我再也不爭論,再也不隨便發表意見了。」列文想。
「早就想來拜訪您了。現在讓我們好好談一談,交換交換看法,您讀過斯賓塞的作品嗎?」
直到車夫離他很近,向他招呼,他才醒悟過來。
「大概可以待兩個禮拜。我在莫斯科還有一大堆事呢。」
列文坐上馬車,接過韁繩。
「怎麼用不著?可有意思呢,為什麼用不著?」
大路剛一轉彎,列文就看見那群迎面走來的人,並且認出那個戴草帽的就是卡塔瓦索夫——他走路時擺動雙手的姿勢就像塔尼雅所模仿的那樣。
「你那部著作有什麼反應嗎?」列文問。
在離家四分之一里的地方,列文看見格里沙和塔尼雅迎面跑來。
就像此刻在他周圍飛舞、威脅他、吸引他注意的蜜蜂,使他身體上不得安寧,迫使他退縮,避開它們那樣,自從他上了馬車就騷擾他的種種憂慮,使他喪失了精神上的自由;但這種情況只是在他處身於這些憂慮之中時才有。就像他的體力並沒有受蜜蜂的損傷一樣,他新近覺醒的精神力量也是完整https://read.99csw.com無損的。
列文竭力搜索能使柯茲尼雪夫感興趣的話題,免得他談塞爾維亞戰爭和斯拉夫問題——他說到在莫斯科有一大堆事,已經作了暗示——就談起柯茲尼雪夫的著作來。
「哦,是年老的還是年輕的?」列文笑著問,塔尼雅模仿的姿勢使他想起了一個人。
說這話的時候,弟兄倆的目光相遇了。列文望著哥哥有點局促不安,雖然他一向希望,現在特彆強烈地希望同哥哥友好,首先做到開誠布公。他垂下眼睛,不知道說什麼好。
「嗐,但願不是一個叫人討厭的人!」列文想。
列文一認出卡塔瓦索夫,首先想到那一次爭論,卡塔瓦索夫顯然認為他佔了上風。
他下了馬車,同哥哥和卡塔瓦索夫打過招呼,就問起妻子的情況。
列文走到卡塔瓦索夫跟前。
列文彷彿從夢中醒來,好一陣還沒完全清醒。他打量著胯股間和被韁繩擦傷的脖子上汗沫淋漓的駿馬,又望望身邊的車夫伊凡,想到他一直在等待哥哥,想到妻子一定因他遲遲不歸而擔心,並且竭力猜想那個跟哥哥一起來的客人是誰。他的哥哥、妻子和未知的客人,此刻在他心目中都和以前不同。他覺得他同一切人的關係都起了變化。
https://read•99csw•com柯茲尼雪夫聽出他提這個問題的用意,微微一笑。
他傾聽著越來越頻繁地在他旁邊飛過的蜂群,沿著小徑躡手躡腳走到木屋裡。在入口處,一隻蜜蜂鑽到他的鬍子里,嗡嗡叫著。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放走。他走進陰涼的門廊,從牆上的衣架上摘下他的面罩,戴好了,兩手插在口袋裡,走進籬笆圍著的養蜂場。在這割去野草的養蜂場上,一排排整齊的老蜂房用樹皮繩子縛在木樁上。他認識每一個蜂房,知道它們的來歷。沿籬笆陳列著一排今年才入箱的新蜂群。在蜂房出口處,一群群工蜂和雄蜂麇集在一起盤旋遊戲,弄得人眼花繚亂;其中工蜂總是朝一個方向飛到鮮花盛開的菩提樹林里,又飛回蜂房,這樣不斷地往返采蜜。
「模樣可嚇人啦!瞧,兩隻手就是這個樣子。」塔尼雅在馬車裡站起身來,模仿卡塔瓦索夫的樣子,說。
「那麼,你在忙什麼呀?」柯茲尼雪夫落在眾人後面,同弟弟並肩走著問。
「她想到養蜂場去。她以為你在那邊。我們正往那裡走呢。」陶麗說。
能有機會獨自待著,擺脫一下破壞他情緒的現實生活,他覺得很高興。
他想起他對伊凡又發了脾氣,對哥哥態度冷淡,同卡塔瓦索夫談話又很輕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