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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不相信什麼?」
「完全是個野人樣,」她說,「叫他羅德里戈吧。」
剪斷臍帶后,由奧雷里亞諾舉著燈,產婆用布擦去孩子身上的淡藍色黏漿。直到把他翻過身來,他們才發現他比其他人多了些什麼,於是彎下腰去仔細查看。那是條豬尾巴。
尼格羅曼妲把他從一攤淚水與嘔吐物當中救了出來。她將他帶回自己的房間,為他清洗千凈,讓他喝下熱湯。她又用炭條塗掉了他到如今一直欠著的無數愛情債務,認為這能讓他開心些,還主動追憶起自己最孤單時的悲傷,以免他獨自哀慟。天亮的時候,奧雷里亞諾從短暫的沉睡中醒來,重又感到頭痛欲裂。他睜開眼睛,想起了孩子。
「不,」她丈夫表示反對,「要叫他奧雷里亞諾,他會打贏三十二場戰爭。」
庇拉爾·特爾內拉死在藤搖椅上,那是在一個歡宴的夜晚,她當時仍在自己的樂園入口看門。根據她的遺願,人們沒有將她入棺,而是讓她坐在藤搖椅上,由八條大漢用龍舌蘭粗繩縋到舞池中央挖出的大坑裡。那些混血姑娘身著黑衣,哭得臉色蒼白,按她們即興想出的告別儀式紛紛摘下耳墜、胸針和戒指扔到墓穴中,隨後用一塊全無姓名日期的墓碑封住,在上面用亞馬遜山茶堆成小丘。而後她們將動物全部毒死,用磚頭和灰泥封牢門窗,這才帶著自己的木衣箱各奔他鄉,箱內貼滿了聖徒像、雜誌彩畫,以及那些遙遠而神奇的露水情人的肖像,他們或屙鑽石,或吃人肉,或在公海上被尊為紙牌之王。
奧雷里亞諾平生從未像此刻一般清醒,他忘卻了家中的死者,忘卻了死者的痛苦,用費爾南達留下的十字木條再次釘死門窗,遠離世間一切干擾,因為他知道梅爾基亞德斯的羊皮卷上記載著自己的命運。他發現史前的植物、濕氣蒸騰的水窪、發光的昆蟲已將房間內一切人類蹤跡消除凈盡,但羊皮卷仍安熱無恙。他顧不得拿到光亮處,就站在原地,彷彿那是用卡斯蒂利亞語寫就,彷彿他正站在正午明亮的光線下閱讀,開始毫不費力地大聲破譯。那是他家族的歷史,連最瑣碎的細節也無一遺漏,百年前由梅爾基亞德斯預先寫出。他以自己的母語梵文書寫,偶數行套用奧古斯都大帝的私人密碼,奇數行擇取斯巴達的軍用密碼。而最後一道防線,奧雷里亞諾在迷上阿瑪蘭妲·烏爾蘇拉時就已隱隱猜到,那便是梅爾基亞德斯並未按照世人的慣常時間來敘述,而是將一個世紀的日常瑣碎集中在一起,令所有事件在同一瞬間發生。奧雷里亞諾為這一發現激動不已,逐字逐句高聲朗讀教皇諭令般的詩行,當年阿爾卡蒂奧曾從梅爾基亞德斯口中聽聞,卻不知道那是關於自己死亡的預告。他讀到羊皮卷中預言世上最美的女人的誕生,她的靈魂與肉身正一起向天飛升;他讀到那對遺腹孿生子的來歷,他們放棄破譯羊皮卷不僅因為缺乏才能和毅力,更是因為時機尚未成熟。讀到這裏,奧雷里亞諾急於知道自己的身世,跳過幾頁。此時微風初起,風中充盈著過往的群聲嘁喳,舊日天竺葵的呢喃窸窣,無法排遣的懷念來臨之前的失望嘆息。他對此毫無察覺,因為他發現了關於自己身世的初步線索。他讀到一位好色的祖父一時迷了心竅穿越幻象叢生的荒野,尋找一個不會令他幸福的美女。奧雷里亞諾認出了他,沿著親緣的隱秘小徑追尋下去,找到了自己被賦予生命的一刻,那是在一間昏暗的浴室里,蝎子和黃蝴蝶的環繞間,一個工匠在一個因反叛家庭而委身於他的少女身上滿足了慾望。他讀得如此入神,仍未發覺風勢又起,颶風刮落了門窗,掀掉了東面長廊的屋頂,拔出了房屋的地基。到這時,他才發現阿瑪蘭妲·烏爾蘇拉不是他的姐妹,而是他的姨媽,而當年弗朗西斯·德雷克襲擊里奧阿查不過是為了促成他們倆在繁複錯綜的血脈迷宮中彼此尋找,直到孕育出那個註定要終結整個家族的神話般的生物。當馬孔多在《聖經》所載那種龍捲風的怒號中化作可怕的瓦礫與塵埃旋渦時,奧雷里亞諾為避免在熟知的事情上浪費時間又跳過十一頁,開始破譯他正度過的這一刻,譯出的內容恰是他當下的經歷,預言他正在破解羊皮卷的最後一頁,宛如他正在會言語的鏡中照影。他再次跳讀去尋索自己死亡的日期和情形,但沒等看到最後一行便已明白自己不會再走出這房間,因為可以預料這座鏡子之城——或蜃景之城——將在奧雷里亞諾·巴比倫全部譯出羊皮卷之時被颶風抹去,從世人記憶中根除,羊皮卷上所載一切自永遠至永遠不會再重複,因為註定經受百年孤獨的家族不會有第二次機會在大地上出現。
阿瑪蘭妲·烏爾蘇拉在孕期的昏倦中試圖經營魚脊骨項鏈生意,但除了梅爾塞德斯買了一打,再無他人光顧。奧雷read.99csw.com里亞諾第一次發覺自己的語言天陚、百科全書般的博學,以及不需實地了解便能對遠方事物了如指掌的罕見能力,都像自己女人的那匣珠寶一樣毫無用處,儘管那時馬孔多所有剩餘居民的全部家資加在一起才抵得上那些珠寶的價值。他們奇迹般地勉強度日。阿瑪蘭妲·烏爾蘇拉仍能保持良好心態,繼續製造情趣花樣,但她也養成了午飯後坐在長廊里的習慣,似睡非睡,若有所思。奧雷里亞諾則在一旁陪伴。有時兩人會一直默默坐到傍晚,面對著面,彼此凝視,在靜謐中相愛,並不比當初在癲狂中相愛減色。未來的不確定使他們的心緒回到了過去。他們看見自己置身暴雨時期失落的樂園,在院中的泥坑裡玩水,捕殺蜥蜴掛到烏爾蘇拉身上,拿她玩活埋遊戲。這些回憶令他們恍然覺察,兩人自從記事以來共度的時光總是十分幸福。追憶往事時,阿瑪蘭妲·烏爾蘇拉記起一天下午她走進金銀器作坊,母親告訴她那個小奧雷里亞諾不是任何人的孩子,因為他是躺在一個籃子里順水漂來的。這一說法似乎讓人難以置信,但卻沒有任何真實的信息可以取代。在研究過所有可能性之後,唯一可以確定的是,費爾南達不是奧雷里亞諾的母親。阿瑪蘭妲·烏爾蘇拉傾向於認為他是佩特拉·科特斯的兒子,儘管她只是記得那女人的一些醜聞。這一推測使兩人內心因恐懼而糾結。
「不相信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發動了三十二場內戰但全部失利,」奧雷里亞諾回答,「不相信軍隊包圍人群並開槍殺掉三千工人,然後把死屍裝上兩百節車廂的火車丟進大海。」
阿瑪蘭妲·烏爾蘇拉在迷狂的間歇回復加斯通的來信。她感覺他是那樣遙遠又那樣忙碌,似乎不可能再回來。在最早的一封來信中,他提到合伙人的確已將飛機發出,但布魯塞爾的海運公司錯運到了坦噶尼喀,交付與當地散居的馬空多人村社。這一失誤導致諸多耽延,僅將飛機討回就可能拖上兩年時間。於是阿瑪蘭妲·烏爾蘇拉不再擔心丈夫會不合時宜地歸來。至於奧雷里亞諾,他與外界的聯繫只剩下加泰羅尼亞智者的來信,以及那位沉靜的藥房少女梅爾塞德斯轉達的加布列爾的消息。開始的時候這些聯繫還很真實。加布列爾退掉了返程票留在巴黎,把多芬尼大街上一家陰森旅館的女招待扔出來的過期報紙和空酒瓶拿去換錢來度日。奧雷里亞諾能夠想象他整日穿著高領紅絨衫的樣子,只在春天來臨,蒙帕爾納斯的路邊咖啡館坐滿一對對情侶時才脫下;白天睡覺、晚上在瀰漫著煮花椰菜氣味的房間里寫作以轉移飢餓感,而日後羅卡瑪杜將在同一房間離開人世。然而,他傳來的消息越來越含糊,加泰羅尼亞智者的信件也越來越稀少,愈顯頹傷,奧雷里亞諾慢慢習慣了這種疏遠,一如阿瑪蘭妲·烏爾蘇拉對丈夫的感覺。兩人飄蕩在一方空渺的天地,在那裡日復一日、永恆不變的現實只有愛情。
神甫用憐憫的目光打量著他。
赫爾曼和奧雷里亞諾負責幫他準備行程。他們像是對待一個孩子,把車票和護照放進他的兜里用安全別針別好,為他開列出從馬孔多出發直到抵達巴塞羅那一路應做事項的詳細清單,但他還是在無意中將一條裝著一半家財的褲子丟進了垃圾堆。出發前夜,他釘上文稿箱,把所有衣物塞進來時帶的行李箱,然後揉了揉貝殼似的眼皮,指著一堆陪他度過流亡歲月的書本,以粗鄙無禮的祝福口吻宣布:
阿爾瓦羅第一個聽從忠告離開了馬孔多。他變賣一切,包括家中院里嚇唬路人的老虎,買下一張永久車票,登上一列永無終點的火車。他從路經的車站寄來明信片,興高采烈地描述車窗外瞬間閃過的世間萬象,彷彿將一首飛逝的長詩撕成碎片向著遺忘之鄉一路拋灑:路易斯安那棉田裡奇怪的黑人,肯塔基藍色草叢中疾馳的駿馬,亞利桑那地獄般暮色里的希臘情侶,密歇根湖畔畫水彩畫的紅衫少女——她舉起畫筆向他致意,不是為了告別而是盼望再見,因為她並不知道眼前所見的火車沒有歸路。隨後,阿爾豐索和赫爾曼在一個星期六離開,計劃下星期一回來,卻從此再無音訊。加泰羅尼亞智者走後一年,只有加布列爾還留在馬孔多,仍然一事無成,靠尼格羅曼妲不穩定的周濟過活。他參加了一家法國雜誌的有獎問答,頭獎是一次巴黎之旅。訂閱雜誌的人其實是奧雷里亞諾,他幫加布列爾填寫答案,有時在家裡,更多的時候在馬孔多僅存的一家藥read•99csw•com房中,在瓷瓶和纈草氣息的環繞間,加布列爾沉靜的女友梅爾塞德斯所住的地方。這是往昔的最後遺存,這往昔日漸衰落卻不會徹底消亡,因為它是在自身之中無休無止地敗落下去,每過一刻便向徹底滅亡更近一步,卻永遠無法抵達最後的終結。整個市鎮如此死氣沉沉、與世隔絕,當加布列爾臝了大獎,帶著兩套換洗衣服、一雙鞋和一套拉伯雷全集要去巴黎的時候,不得不向司機揮手致意才讓火車停下將他接上。昔日的土耳其人大街已淪為被遺忘的角落,最後一批阿拉伯人沿襲千年傳統端坐在門口等待死亡的到來,儘管最後一碼斜紋布早已售出,幽暗的櫥窗里只剩下一個個無頭的模特。至於香蕉公司的城鎮,或許帕特里夏·布朗在阿拉巴馬州普拉特維爾難耐的長夜裡會就著醋拌黃瓜對兒孫們說起,但此時它已淪為一片野草叢生的平原。安赫爾神甫的繼任者是一位老神甫,沒人願意費心打聽他的名姓。他為關節炎及疑慮引發的失眠所苦,懶懶地躺在吊床上等待上帝的慈悲,任憑蜥蜴和老鼠在隔壁的教堂里爭奪領地。在那個連飛鳥也厭棄,長久的揚塵與酷熱令人呼吸艱難的馬孔多,奧雷里亞諾和阿瑪蘭妲·烏爾蘇拉被愛情、被孤獨、被愛情的孤獨幽禁在因紅螞蟻瘋狂啃噬的轟響而難以入睡的家裡,他們是唯一幸福的生靈,世上再沒有比他們更幸福的人。
奧雷里亞諾憤怒得渾身顫抖。
「見鬼,」他惡狠狠地說道,「去他的倫敦教務會議第二十七條!」
他們並沒有慌亂。奧雷里亞諾和阿瑪蘭妲·烏爾蘇拉未曾聽聞家族中的先例,也沒能想起烏爾蘇拉可怕的警告,產婆最後還安慰他們,估計等孩子換牙的時候就可以把這條多餘的尾巴順便切掉。後來他們便無睱顧及這個問題,因為阿瑪蘭妲·烏爾蘇拉下身血如泉涌,無法止住。他們試圖用蛛網和厚厚的塵土敷上止血,卻像用手捂住噴泉一樣徒勞。最初的幾個小時,她努力保持樂觀。她握著驚恐的奧雷里亞諾的手,請他不要擔心,說像她這樣的人只有想死的時候才會死去,同時還為產婆各種聳人聽聞的止血方法大笑不已。然而隨著希望一點一滴棄奧雷里亞諾而去,眼前的她漸漸模糊彷彿在光線中慢慢消失,最終陷入昏睡。星期一清晨,他們請來一個女人在床前念誦對人類和動物一向靈驗的止血咒,但愛情之外的任何方法面對阿瑪蘭妲·烏爾蘇拉激|情澎湃的血液都無能為力。經過絕望的二十四小時,當天下午當那泉源無助地耗盡,他們知道她已經死亡。她的側影更加線條分明,臉上淤腫散盡顯出雪花石膏般的光暈,並且重又露出了笑容。
「這些破爛就留給你們了!」
就像他預感的那樣,加泰羅尼亞智者再沒來過信。那封陌生人的信件無人拆閱,丟在費爾南達曾經遺忘結婚戒指的壁架上任憑蠹蟲吞噬,被信中噩耗燃出的火焰焚燒漸漸成灰,與此同時那對孤獨的情侶頂著末后的時光之潮逆流而上,這頑固的不祥時光枉費力氣,未能將他們引向幻滅與遺忘的荒漠。奧雷里亞諾和阿瑪蘭妲·烏爾蘇拉覺察到了危險,最後幾個月手挽著手,讓那源自癲狂私情的小生命在忠貞愛情中孕育而成。夜裡,兩人相擁在床上,螞蟻在月光下激增的響動,蠹蟲搞破壞的轟鳴,雜草在鄰近房間里持續而清晰的生長之聲都無法令他們產生懼意。許多次兩人被鬼魂的忙碌聲吵醒。他們聽到烏爾蘇拉為了使血脈流傳與造化法則抗爭,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在探索偉大發明的神奇原理,費爾南達忙於祈禱,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在戰爭的幻象和打制小金魚的辛勞中日漸木然,奧雷里亞諾第二在狂亂的歡宴中深感孤獨苦苦掙扎,便明白生前的執念能夠戰勝死亡,於是重又歡欣鼓舞,確信他們變成鬼魂后還會繼續相愛,確信即使有朝一日螞蟻從人類手中奪取的這座破敗樂園又被其他物種奪走,那時他們仍會一直相愛下去。
突然間,這個幸福的夢幻世界中響起一聲晴天霹靂,傳來了加斯通返家的消息。奧雷里亞諾和阿瑪蘭妲·烏爾蘇拉睜開眼睛,審視各自的靈魂,手撫胸口相對而視,心下明白兩人已連成一體,寧可死也不願分開。於是她給丈夫寫了一封信,信中飽含真情又自相矛盾,重申了對他的愛意和想見到他的渴望,同時也坦承由於命運的捉弄,自己無法與奧雷里亞諾分離。出乎兩人的預料,加斯通的回復十分平和,甚至顯出父輩的溫情,那滿滿兩張信紙都在提醒他們提防激|情的起伏無常,最後一段更明明白白祝他們幸福,就像他在短暫的婚姻生活中經歷的那樣。這https://read.99csw.com態度太過出人意表,令阿瑪蘭妲·烏爾蘇拉有蒙羞的感覺,彷彿主動給了丈夫期望的借口拋棄自己。六個月後她的憤恨更加強烈,因為加斯通從利奧波德維爾寫信來說,他終於在那裡等到了飛機,請求將自行車寄過去,稱那是他在馬孔多唯一割捨不下的東西。奧雷里亞諾耐心地承受阿瑪蘭妲·烏爾蘇拉的怨氣,努力向她證明無論順境逆境自己都能成為一位好丈夫。加斯通留下的錢財用盡了,迫在眉睫的窘困在兩人之間促生出一種新的緊密關聯,雖然不像激|情那樣令人迷醉,但仍能使他們與情慾泛濫的日子里一般的相愛、同樣的幸福。庇拉爾·特爾內拉去世的時候,他們已經在期待新生命的降生。
「噢,孩子,」他嘆息道,「對我來說,只要能確定你我在這一刻的存在就夠了。」
這便是結束。在庇拉爾·特爾內拉的墓前,在妓|女們的聖詩唱誦和念珠撥動中,舊日世界最後的零星殘餘也銷蝕殆盡,而在此之前加泰羅尼亞智者已耐不住對四季長春的故鄉的思念,將書店清倉,回到了他出生的地中海村莊。這一決定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在香蕉公司全盛時期逃避連綿不斷的戰亂來到馬孔多,異想天開地創辦了這間書店經營古籍和各種文字的原版書。偶爾有等著去對面屋裡解夢的人走進來,不無疑慮地翻上幾頁,彷彿那些書是從垃圾堆里撿來的。他半生都在悶熱的書店後堂度過,用紫色墨水在撕下來的學生練習本散頁上胡亂塗寫細密的字跡,沒人知道其中的確切內容。奧雷里亞諾與他結識的時候,他已經攢下兩大箱文稿,讓人想起梅爾基亞德斯的羊皮卷,到臨走時他又裝滿了第三箱,由此可見他在馬孔多期間沒做別的事。與他來往的只有那四個朋友,他在他們還在上小學時就用書籍跟他們交換陀螺和風箏,又帶他們讀塞內加和奧維德。他談起那些古典作家就像在說自家人,彷彿歷代先賢都曾當過他的室友。他還知道一些本不該知道的隱秘,譬如聖奧古斯丁在法袍內穿了件緊身羊毛坎肩十四年不曾離身,巫師阿爾納多·德·比拉諾瓦幼年被蝎子蜇咬便從此不舉。他對文字的狂熱中既有崇高敬意又有冷嘲熱諷,對自己的手稿同樣釆取這種雙重態度。阿爾豐索為翻譯這些手稿學會了加泰羅尼亞語,常把一卷稿子揣在兜里——裏面總滿滿塞著各色剪報和奇特行業的手冊——結果一天晚上在賣身糊口的女孩們家裡丟失了。老智者得悉后,居然沒有大動肝火,反而大笑不已,說那正是文學的自然歸宿。到他返鄉時情形卻與此相反,他不顧一切勸說執意要帶上那三大箱文稿,甚至操著卡塔赫納方言對建議託運的列車員惡言相向,最終他爭得許可帶著箱子一起登上了旅客車廂。「等到人類坐一等車廂而文學只能擠貨運車廂的那一天,」他那時說道,「這個世界也就完蛋了。」這是他留下的最後的話。他最後準備行裝的那個星期可謂苦不堪言,隨著行期漸近他脾氣越發惡劣,越發想不起該做的事情,明明把東西放在某處卻在另一處發現,彷彿被當初折磨費爾南達的精靈所包圍。
加斯通已經回到布魯塞爾。他厭倦了苦苦望天的等待,有一天把往來信件和生活必需品塞進一隻小箱子,抱著乘飛機歸來的希望離去。他一心想要趕在一群德國機師前面,因為他們已經向省府當局提交了更為雄心勃勃的計劃。從第一次歡愛的那天下午起,奧雷里亞諾和阿瑪蘭妲·烏爾蘇拉一直在利用她丈夫難得的疏忽冒著風險幽會,緊張地避免發出響動,卻幾乎總被她丈夫無從預料的返家打斷。然而一旦有機會在家中獨處,他們便徹底沉浸在遲來的愛情狂潮中。那是一種癲狂失常的激|情,令費爾南達的骨骸在墓中驚恐地顫抖,令雙方耽溺於持久不衰的亢奮中。阿瑪蘭妲·烏爾蘇拉的尖叫、高潮時的歌唱響徹家中,或在下午兩點的餐桌上,或在凌晨兩點的穀倉里。「最讓我難過的是,」她笑著說道,「我們竟然浪費了那麼多時間。」在意亂神迷間,她看見螞蟻橫掃花園,受遠古的飢餓驅使啃食家中的一切木製品獲得饜足,看見有生命的岩漿洪流再次席捲長廊,卻只是在卧室里發現敵蹤時才去費心抵擋。奧雷里亞諾丟下羊皮卷,不再出門一步,對加泰羅尼亞智者的來信也胡亂答覆。他們喪失了現實意識、時間觀念和日常生活節奏。他們重又緊閉門窗,為的是省下寬衣解帶的工夫,就像當初美人兒蕾梅黛絲期待的那樣在家中赤身來去,在院中泥地里一|絲|不|掛地嬉鬧,一天下午在水池中歡愛時還險些雙雙溺死。短短時間內他們造成了比蟻災更大的破壞:客廳里的傢具四分五裂,曾經承載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軍旅生涯中哀傷情愛的吊床被瘋狂撕裂,床墊的芯子被剖出灑滿地九_九_藏_書板,揚起滿屋飛絮幾令人窒息。奧雷里亞諾這位狂野的情人比起對方並不遜色,但卻是阿瑪蘭妲·烏爾蘇拉憑藉自己荒唐的才華和饑渴的柔情統治著這座災難的樂園,彷彿在愛情中秉承和凝聚了高祖母製作糖果小動物時的無窮精力。當她為自己的新花樣歡快歌唱或縱情大笑的時候,奧雷里亞諾卻變得越發沉默入神,因為他的激|情是在內斂中暗自燒灼。他們的情愛技藝登峰造極,在高潮后的疲憊中也能另闢佳境。他們全心膜拜對方的肉體,發現情愛的低潮里存在著未開發的領域,那比慾望的空間更豐饒幽美。他蘸著蛋清揉搓阿瑪蘭妲·烏爾蘇拉挺立的乳峰,或用椰子脂潤滑她充滿彈性的大腿和仙桃般甜蜜的小腹,而她則把奧雷里亞諾超群的陽物當作玩偶擺弄,用口紅給它畫上小丑眼圈,用眉筆給它描出土耳其人鬍子,為它戴上透明的硬紗細領帶和錫紙小帽。一天晚上,他們互相用桃子糖漿從頭到腳塗滿全身,像狗一般彼此舔舐,像瘋子一樣在長廊地板上歡愛,直到被螞蟻的洪流喚醒,險些被活活吞噬。
「這樣的話你不必拚命找了,」神甫以確信無疑的口吻說道,「多年以前有條街叫這個名字,那時人們就形成了習慣,用街名給自己的孩子起名。」
想到妻子竟是自己的姐妹,奧雷里亞諾心悸不已,便去了一趟神甫的住所,期望在那些潮濕又遭蟲蛀的檔案中找到有關自己身世的蛛絲馬跡。最久遠的受洗記錄可以追溯到阿瑪蘭妲·布恩迪亞那裡,她是在年輕時由尼卡諾爾·雷伊納神甫施洗的,那也正是神甫憑藉巧克力戲法四處證明上帝存在的時期。他甚至幻想自己可能是十七個奧雷里亞諾之一,在四冊洗禮簿中遍查他們的出生記錄,但受洗時間與他的年齡相比都太過久遠。患關節炎的神甫躺在吊床上一直觀察,見他迷失在血脈的迷宮,因猶疑而顫抖,不禁同情地問起他的名字。
奧雷里亞諾和阿瑪蘭妲·烏爾蘇拉接受了籃中棄嬰的說法,並非因為相信,而是因為能夠藉此脫離恐懼。隨著產期的臨近,兩人漸漸變得彷彿一人,不分彼此,在那幢吹口氣就會倒塌的房子里的孤寂中融為一體。他們退到一個僅能棲身的空間,從費爾南達的卧室,在那裡他們得以享受情愛的靜謐之美,到長廊的起點,在那裡阿瑪蘭妲·烏爾蘇拉坐下來為即將降生的孩子縫製小靴子和小帽子,奧雷里亞諾則在一旁回復加泰羅尼亞智者偶爾的來信。家中其他地方已在毀滅的重圍中淪降。金銀器作坊,梅爾基亞德斯的房間,桑塔索菲亞·德拉·彼達當年料理之下的原始而沉寂的王國,都已沉陷在一片家居密林的深處,沒人膽敢涉險探入。在大自然吞噬之力的重圍中,奧雷里亞諾和阿瑪蘭妲·烏爾蘇拉仍然栽種牛至與秋海棠,保衛自己用石灰圈出的領地,為永恆的人蟻之戰挖出最後的戰壕。長發久未梳理,清晨起來臉龐生出淤斑,腿上出現浮腫,當初飽含愛意如鼬鼠般的胴體也脫了形,阿瑪蘭妲·烏爾蘇拉已不復當年帶著一籠不幸的金絲雀和俯首帖耳的丈夫回家時的青春模樣,但她依舊未改歡快的心境。「見鬼,」她常常笑著說,「誰能想到我們最後真變成野人啦!」她懷孕六個月時,一封明顯不是加泰羅尼亞智者寫來的信斬斷了他們與外界的最後一線聯繫。信從巴塞羅那寄出,但信封上是用常規的藍色墨水寫就的公文字體,帶著不祥郵件特有的無辜而漠然的氣息。阿瑪蘭妲·烏爾蘇拉正要拆開,奧雷里亞諾一把從她手中搶了過來。
孩子不在籃子里。最初一瞬喜悅的火花在他心頭閃過,他以為阿瑪蘭妲·烏爾蘇拉死而復活來照料孩子了。但屍體分明仍在毯子下隆起如一堆石頭。奧雷里亞諾想起進家時卧室門正敞開著,便穿過瀰漫著清晨牛至芳香的長廊,探身向飯廳里望去,那裡仍是分娩時的一片狼藉:大鍋,染血的床單,灰盆,留在桌上攤開的尿布里萎縮的臍帶,剪刀和漁線丟在一旁。產婆夜間過來抱走了孩子,這想法使他終於能夠喘口氣思考片刻。他倒在搖椅上,在家族早年的日子里麗貝卡曾坐在上面傳授刺繡技法,阿瑪蘭妲曾坐在上面與赫里內勒多·馬爾克斯上校下跳棋,阿瑪蘭妲·烏爾蘇拉曾坐在上面縫製嬰兒衣物。在一道清醒的電光中,他意識到自己的心靈承載不起這麼多往事的重負。他被自己和他人的回憶糾纏如同致命的長矛刺穿心房,不禁羡慕凋零玫瑰間橫斜的蛛網如此沉著,雜草毒麥如此堅忍,二月清晨的明亮空氣如此從容。這時他看見了孩子。那孩子只剩下一張腫脹乾癟的皮,全世界的螞蟻一齊出動,正沿著花園的石子路努力把他拖回巢去。奧雷里亞諾僵在原地,不僅僅因為驚恐而動彈不得,更因為在那神奇的一瞬梅爾基亞德斯終極的密碼向他顯明了意義。他九*九*藏*書看到羊皮卷卷首的提要在塵世時空中完美顯現:家族的第一個人被捆在樹上,最後一個人正被螞蟻吃掉。
三個月後,他們收到一個大信封,裏面裝著二十九封信和五十多張照片,都是他在海上的空閑中攢下來的。儘管沒有標明日期,但並不難看出寫信的前後順序。在最初的信件中,他以一貫的幽默談起旅途中的種種風波:他是如何渴望將那個不許他把三個箱子搬進艙室的監運員扔進大海;一位女士如何愚蠢至極地對數字「13」懷有恐懼,但並非出於迷信,而是因為她感覺這是一個無窮無盡的數字;他如何在吃第一頓晚飯時,嘗出船上的飲用水有萊里達泉水彷彿夜間甜菜的味道,為此打賭取勝。然而日子一天天過去,他對船上的現實生活漸漸失去興趣,而馬孔多的一切,連晚近的瑣碎事件也成為他懷戀的對象,因為隨著航船漸行漸遠,記憶也染上愈來愈濃烈的悲涼色彩。懷念的加深在照片里也得到了清晰的體現。最初的照片里,他身穿運動衫,額前銀髮飄飛,背襯十月加勒比海的浪花飛濺,一副快活的模樣。最後一批照片里,他站在甲板上裹著暗色大衣,系著絲圍巾,臉色蒼白,神不守舍,腳下沉鬱的航船開始在秋天的大洋上夢遊般前行。赫爾曼和奧雷里亞諾給他回了信。最初幾個月他頻繁來信,讓人覺得比他在馬孔多時與他更為接近,幾乎不再為他的離去而痛苦。一開始,他在信中說一切都和從前一樣,他出生的家裡仍有粉色的蝸牛,夾在麵包里的緋魚乾仍是當年的味道,村裡的瀑布黃昏時仍彌散出芬芳的氣息。練習本的散頁上重又布滿紫色的字跡,其中還有分別獻給他們四人的段落。然而儘管他自己表面上並未察覺,那些在心緒轉好后寫下的熱情洋溢的信件,卻漸漸變成了灰心喪氣的田園詩。冬夜,湯鍋在爐上沸滾,他卻在懷念書店後堂的悶熱,烈日照在蒙塵的巴旦杏樹上的嗡響,午休的昏懨中響起的火車汽笛,正如他在馬孔多時懷念冬天爐上的熱湯,咖啡小販的叫賣,以及春天裡疾飛的雲雀。兩種懷念如同雙鏡對立,他夾在其間不知所措,無法再保持高妙的超脫,最後甚至勸說他們全都離開馬孔多,忘掉他傳授的一切世道人心知識,讓賀拉斯見鬼去,還說不論在什麼地方都要記住,回憶沒有歸路,春天總是一去不返,最瘋狂執著的愛情也終究是過眼雲煙。
「這一封不看了,」他說,「我不想知道裏面說些什麼。」
「哈!」他說,「這麼說您也是不相信了。」
「什麼朋友,都是婊子養的!」
「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他回答。
一個星期天的下午六點,阿瑪蘭妲·烏爾蘇拉迎來了產前的陣痛。那位一臉微笑、為賣身糊口的女孩們接生的產婆,讓她躺上飯廳的餐桌,跨坐在她的腹部,粗暴地擺弄直到她的尖叫被一個巨大男嬰的洪亮哭聲壓過。透過朦朧淚眼,阿瑪蘭妲·烏爾蘇拉看到又一個真正的布恩迪亞,如同所有的何塞·阿爾卡蒂奧一般粗壯任性,如同所有的奧雷里亞諾一般大睜著洞察一切的雙眼,註定要從頭更新家族的血脈,滌除其中頑固的惡習和孤獨的天性,因為他是一個世紀以來第一個在愛情中孕育的生命。
奧雷里亞諾這時才明白自己多麼愛他的朋友,多麼需要他們,多麼想在此時此刻有他們的陪伴。他把孩子放進他母親預備好的籃子,用毯子蓋住死者的臉龐,然後跑到市鎮上漫無方向地遊盪,尋找回到往昔的途徑。他來到最近一陣未曾拜訪的藥房前叫門,發現那裡變成了一家木匠作坊。提燈為他開門的老婦人對他的胡言亂語表示同情,但同時一口咬定,這裏從沒有過什麼藥房,她也從不認識一個脖頸纖細、眼神迷離,名叫梅爾塞德斯的姑娘。他來到加泰羅尼亞智者的書店舊址,一頭抵在門上放聲痛哭,心中明白這遲來的眼淚是為那樁死喪而流,當時沒有哭泣是不願破壞相愛的美好。他捶打著「金童」樂園的灰泥牆直到雙手俱裂,呼喚著庇拉爾·特爾內拉。空中有發光的橙色圓盤飛過,他在過去無數個歡鬧的夜晚曾經從養著石摺的院中像孩子般著迷地仰頭觀看,此時卻無動於衷。花街柳巷最後一家營業的舞廳里,手風琴樂隊彈唱起主教的侄子,好漢弗朗西斯科的絕藝傳人拉斐爾·埃斯卡洛納的歌曲。店主曾對自己的母親不敬,出手向她動粗,結果落得一隻手臂萎縮,他邀請奧雷里亞諾喝了瓶燒酒,奧雷里亞諾也請他喝了一瓶。店主對他講起自己手臂的不幸遭遇,奧雷里亞諾對他講起自己心靈的不幸遭遇:因為對自己的姐妹傾心而落得枯焦。最後,兩人齊聲痛哭起來,奧雷里亞諾一時間感到痛苦已經結束。然而,當他在馬孔多的最後一個清晨再次變成獨身一人,他站在廣場中央大張雙臂,彷彿要喚醒整個世界一樣聲嘶力竭地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