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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一節

第二章

第一節

「這不關您的事!」末了,他有點兒做作地高聲叫道。「請您作出向您要求的答辯。讓他看看,亞歷山大·格里戈里耶維奇。有控告您的狀子!您不還錢!模樣兒倒很漂亮!」
他把這些東西抓在手裡,站在屋子中央。「扔入爐子里嗎?他們首先會在爐子里翻尋的。燒毀嗎?拿什麼東西來燒呢?連火柴也沒有一根。不,最好把這些東西扔到什麼地方去。對!還是扔掉好!」他反覆地說著,又坐到沙發榻上。「馬上,此刻就走,別耽擱啦!……」但他沒有走,他的頭卻又倒在枕頭上了;一陣難受的寒顫又使他不能行動了;他又把大衣拉到身上。這個念頭久久地、斷斷續續地在他腦海里縈迴了幾小時:「馬上就走,別耽擱啦!不論到什麼地方去,把這些東西全都扔掉,免得讓人看見,快些,快些!」他好幾次在沙發榻上掙扎著想站起來,但總是做不到。一陣猛烈的敲門聲把他驚醒了。
「先生,通知您幾點鐘來?」中尉警官叫道,不知為什麼越來越生氣。「通知您九點鐘來,可是現在已經十一點多啦!」
「對,對,我完全同意您的意見;但是請允許我解釋一下,」拉斯柯爾尼科夫又趕忙接嘴說,他不是對文書說話,而是對尼柯季姆·福米奇說話;但也儘力對伊里亞·彼得羅維奇說話,雖然後者固執地裝作一副翻尋公文的樣子,並且鄙夷地不理睬他。「請讓我解釋一下,我租她的屋子已經有三年光景,從外省來到這兒就住在她那兒,先前……先前……為什麼我不如實直說呢……我一開頭就答應,我將娶她的女兒,我口頭上這樣答應,隨便答應的……這是個少女……其實我也喜歡她……雖然我並不愛她……總而言之,我年紀輕,我的意思是,當時女房東非常相信我,我多多少少過了一個時期這樣的生活……我沒有好好地考慮……」
「可是,請問,他們的供詞怎麼會有這樣的矛盾呢:他們都肯定地說,他們敲過門,門是扣著的,可是三分鐘后,他們同看門人一道上樓去,卻發現門沒有扣上。」
開頭他以為,他要發瘋了。他打著可怕的寒顫;但這陣寒顫也是由於熱病所引起的,其實,還在睡覺的時候,他已經在發燒。現在他忽然抖得這麼厲害,連牙齒都格格打戰,渾身哆嗦。他打開了門,側耳傾聽起來:這幢房子里一切都已經酣睡沉沉,他愕然打量了一下自己身上和自己斗室里周圍的一切東西,他不明白:昨天進來的時候,怎麼沒有扣住門鉤,就倒在沙發榻上,不但沒有脫衣服,而且還戴著帽子;帽子掉落了,滾到了枕頭旁的地板上。「如果有人進來過,那他會怎樣想呢?他以為我喝醉了;可是……」他向窗前撲去。天已經大亮,他急忙察看身上,一切都得察看一下,從頭到腳,全身衣服都要檢查一遍:有什麼痕迹沒有?但他做不到:他冷得索索發抖。於是他開始把身上衣服脫下來,又一件一件地檢查了一遍。他把衣服全都翻過了,連一根線一塊布也不放過。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反覆地檢查了三遍。但似乎什麼痕迹也沒有;只在從磨破了的褲管邊上掛下來的那一絲絲布毛邊上還留著一點點凝結了的濃血。他拿起一把大折刀,割去了這些布毛邊。似乎再沒有什麼痕迹了。他驀地想起來,從老太婆的箱子里拿來的錢袋和一切東西都還藏在口袋裡!他一直沒有想到把它們拿出藏起來!就連現在檢查衣服的時候,他也沒有想到它們!這是怎麼啦?他立刻撲過去把這些東西取了出來,扔在桌上。他把所有東西都拿了出來,連口袋也都翻了出來看個仔細,是不是還有東西留在裏面,然後把這堆東西都搬到屋角去了。在那邊屋角里,靠牆腳有個地方糊壁紙扯破了,從牆上脫落下來了;他立刻把所有東西都塞入了糊壁紙後面的一個窟窿里。「放進去了!所有東西都看不見了,錢袋也看不見了!」他樂呵呵地想,一邊欠一欠身子,惘然看看屋角里那個越發隆起的窟窿。他驀地嚇得怔了一下:「天哪,」他絕望地悄聲說。「我怎麼啦?這算藏好了嗎?誰這樣藏東西?」
「Ich danke,」那個女人輕輕地說,衣服窸嘿作響,坐到椅子上。她那條淺藍色的鑲白花邊的連衫裙在椅子周圍散開了,像個氣球,幾乎佔據了半間屋子。芳香撲鼻。可是那位太太大概因為佔據了半間屋子,身上散發出一陣陣香氣而坐立不安,雖然她羞怯地涎皮賴臉地微笑著,但顯然很不自在。
街上又熱得難受;這幾天甚至沒有下過一滴雨。又是灰塵,又是磚塊和石灰;又是從鋪子和小酒店裡衝出來的那股臭氣;又是隨時可以碰到的喝醉的人、芬蘭小販和七歪八斜的出租馬車。強烈的陽光照得他的眼睛發花了,他頭昏得厲害——在陽光強烈的天氣里,一個身子發燒的人突然來到街上,往往有這樣的感覺。
「您是大學生嗎?」那個錄事看了一下傳票,又問。
「伊里亞·彼得羅維奇!」文書殷勤地說話了,但馬上又把話縮住了,等待著時機,因為他憑經驗知道,你只有採用強制手段才能叫這個中尉警官不發脾氣。
「貧非罪,朋友,這有什麼可指責的!大家都知道,他性子暴躁,動不動生氣。您大概受了他的氣,忍不住了,」尼柯季姆·福米奇和藹地向拉斯柯爾尼科夫轉過臉去,繼續往下說。「可是這是您的不對了:我告訴您,他是個極—高—尚的人,但性子暴躁,火暴性格嘛!他一冒火,就要發脾氣,脾氣發過——就完了!沒有事了!歸根結底,他心地是善良的。他在團里大家都叫他『火藥中尉』……」
那個穿著喪服的女人終於辦完了手續,站起來了。突然,傳來一陣鬧聲,有個警官神氣活現地走進來了,他不知道怎的養成了一個特別的習慣,每走一步就扭動一下肩膀,把那頂綴著一個帽徽的制帽扔在桌上,就在圈椅上九*九*藏*書坐下了。那個服飾華麗的女人一看見警官就霍地從座位上站起來,異常高興地行了個屈膝禮;但警官並不理睬她,她卻不敢當著他的面再坐下。這是區分局副局長,兩撇略帶火紅色的唇髭天平般地向左右兩邊伸展著,五官異常細小,但是除了有點兒傲慢無禮以外,沒有顯現出什麼特點。他不大高興地斜睨了一下拉斯柯爾尼科夫,因為他穿得太破爛了,雖然他一副寒酸相,但是他那英俊的氣概並沒有被破爛的衣服所掩蓋;拉斯柯爾尼科夫因為一時疏忽而直瞅著他,看得太久了,後者甚至惱火了。
「您寫吧,」文書對拉斯柯爾尼科夫說。
他清醒過來的時候,發覺自己坐在椅子上,有個人在右邊扶著他,左邊也站著一個人,手裡端著一隻黃玻璃杯,盛滿了黃澄澄的水;尼柯季姆·福米奇站在他面前,目光定定地看著他;他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露依莎·伊凡諾夫娜匆忙而殷勤地朝各方面行著屈膝禮,邊行屈膝禮,邊向門外退去;可是在門口她的屁股撞了一個儀錶堂堂的警官,這位警官神色坦然,容光煥發,兩邊臉頰上留著極其漂亮的、濃密的、淡黃色的絡腮鬍子。這就是分局長尼柯季姆·福米奇。露依莎·伊凡諾夫娜連忙行個屈膝禮,兩膝彎曲得幾乎碰到了地板,步子又快又小,跳跳蹦蹦地從警察局裡飛奔出去了。
「那麼你別起來吧,」娜斯塔西雅繼續往下說,看見他從沙發榻上放下腳來,不禁起了憐憫之心。「你病了,那就別去,不必著急。你手裡拿的是什麼東西?」
文書收回了答辯書,就去辦別的公事了。
「喝些茶嗎?要不要喝?我去端來;茶還有哩……」
「什麼時候出去的?」
「我進去,跪下,直認不諱……」他邊想邊上四樓去了。
他走進那個房間(按照順序這是第四個房間)里去了,這兒地方窄小,擠滿了人——他們都穿得比外面幾個房間里的乾淨些,其中有兩個婦女。一個穿著素色的喪服,坐在文書對面的桌旁,一面聽文書口授一面寫。另一個是一位太太,一個胖胖的、臉上紅彤彤,有許多斑的、惹人注目的女人。她服飾華麗,胸前別著一枚和茶碟子一般大的胸針,站在一邊等候著。拉斯柯爾尼科夫把傳票遞給了文書。文書匆匆地瞥了一眼,說:「請等一等,」他又給那個穿喪服的女人口授著什麼。
他的屋子是那麼小,不必下床就能拔出門鉤。
文書微笑地看著他們。大發雷霆的中尉警官顯然很窘。
「誰也沒有看見兇手嗎?」
他直跳起來,坐在沙發榻上。心撲通撲通跳得直響,甚至感到發痛。
「隨你的便。」
「簡單明了。」
「寫什麼?」他不知怎的格外粗暴地問。
「事情是很清楚的,事情是很清楚的!」尼柯季姆·福米奇熱情地反覆說。
「什麼時候有過這樣的事啊?警察局從來不找我!為什麼恰恰今天?」他思忖著、苦惱著,摸不著頭腦。「天哪,但願快些!」他急忙跪下做禱告,連他自己也不禁放聲大笑起來——他不是笑禱告這個主意,而是笑他自己。他急忙穿上衣服。「反正要完了,把襪子穿上!」他忽然想起來:「再弄髒些,就看不出痕迹了。」但他一穿上襪子,立刻就厭惡而恐懼地把襪子脫掉了。他脫掉了襪子,可是想到他沒有別的襪子,又拿起來穿上了——他又放聲大笑起來。「這全都是假定的,相對的;這隻是一種形式,」這個想法忽然兜上了他的心頭,只是一閃即逝;但他不覺渾身戰慄起來。「我不是穿上啦!結果我還是穿上了!」但是笑容立刻就收斂了,變成悲觀絕望的神色。「不,我受不了……」他心裏想。他的兩腿索索發抖。「因為我害怕,」他喃喃地自言自語。腦袋因發熱而感到昏暈疼痛。「這是一種狡猾的手段!他們想引誘我上鉤,突然中他們的計,」他走到樓梯上的時候,還在暗自思忖。「糟糕的是,我幾乎神志不清……我會胡言亂語的……」
「多麼傻啊,稍微粗心大意,就會出賣自己!……嗯,很可惜。這兒空氣不足,」他補上一句,「很悶熱……頭腦昏得更厲害了……神志也……」
「是一樁向他追索債務的案件,就是向這個大學生。」文書慌忙說,把目光從傳票上移開了。「這裏!」他把一本練習簿遞給拉斯柯爾尼科夫,指指練習簿上的一個地方,「您去看吧!」
「我怎麼知道。傳你去,你就得走一趟。」他用心地把他打量了一下,並看看四下,轉身就走了。
「你有什麼事?」他叫道,因為他那閃電般的目光沒有使這麼一個衣服破爛的人害怕,大概感到驚訝。
「Kapitan先生,我家裡沒有吵鬧過,也沒有打過架。」她突然放連珠炮般地說起來,好似豌豆撒落在地上一般,雖然她厚著臉皮說著俄國話,可是她的發音卻帶著極重的德語重音,「沒有發生什麼丟臉的事,他們都喝得醉醺醺來的,讓我把這件事的全部經過告訴你。Kapitan先生,不是我的過錯……我的家庭是高尚的、規規矩矩的。Kapitan先生,我從來不幹丟臉的事。可是他們來的時候都已經喝得爛醉,後來又要三瓶酒,於是有個人竟然蹺起腳,用腳彈起鋼琴來了。在一個高尚的家庭里,這太不成體統了。他把鋼琴ganz弄壞了,這完全是下流的行為,我就這樣對他說。可是他拿起一瓶酒,猛擊每個人的背。於是我馬上叫來了看門人。卡爾來了,他抓住了卡爾,打他的眼睛,又打亨利埃特的眼睛,還打了我五記耳光。Kapitan先生,在一個高尚的家庭里,這是多麼無禮呀,我就叫喊起來。他打開臨河的窗,像頭小豬般地向窗外尖叫起來;這真丟人。站在窗前,對著街,像小豬般地嚎叫,這成什麼體統?呸—呸—呸!卡爾在他背後拉住他的燕尾服,把他從窗口拖開了,Kapitan先生,這是真實情況,他把sein Rock撕破了。於是他大叫大嚷,Uanmuss賠償他十五盧布。Kapitan先生,我自己拿出五盧布賠償sein Rock。這是個下流的客人,Kapitan先生,他常常胡鬧!他說:我將來要gedrückt長篇諷刺文章罵您,因為在所有報上我都能發表罵您的文章。」read.99csw.com
文書開始向他口授這一類案件的一種普通的答辯書的格式;就是:我無力償還債務,答應在將來某一天償還,我不離開城市,不拍賣或捐贈財產等等。
「她是你的女房東,那又怎麼樣呢?」
「債務?什麼債務?」拉斯柯爾尼科夫心裏想。「但是……這樣看來,一定不是那件事!」他高興得哆嗦了一下。他突然如釋重負,心頭感到說不出的輕鬆。
「我沒有大聲叫嚷,我平心靜氣地對您說話,可是您對我大聲叫嚷;我是大學生,不許人家對我哇啦哇啦。」
「對啊,怎麼樣!」伊里亞·彼得羅維奇帶著君子風度漫不經心地說(甚至不是說「怎麼樣」,不知何故,竟說成「咋——么——樣!」),他手裡拿著一沓公文走到另一張桌子跟前去了,每走一步,就裝腔作勢地扭動一下肩膀:他往哪兒走,肩膀就往哪兒扭。「您瞧:這位是個作家先生,哦,不,是個大學生,我是說從前是大學生,立了借據,但他不還錢,又不肯搬家,他不斷地被人控告,可是他卻在這兒抗議,說我在他面前抽香煙!他自己的行為不正派,您瞧瞧,瞧瞧他現在這副討人喜歡的樣子!」
「嗯,好吧,」伊里亞·彼得羅維奇結束道。「我們不留您啦。」
「叫你到警察局辦公室去。大家都知道,這是什麼樣的辦公室。」
「完了,請簽名。」
「你有什麼事?」
「伊里亞·彼得羅維奇!」文書又意味深長地說話了。中尉警官瞟了他一眼;文書微微搖了搖頭。
「請原諒,Kapitan,」他忽然對尼柯季姆·福米奇很放肆地說起話來。「請您站在我的地位設想一下……如果我有什麼不對,我甚至願意請求他原諒。我是個窮大學生,而且身上有病,被貧窮所逼(他正是這樣說:「所逼」)。從前我是大學生,因為現在我不能維持生活,但我就會得到錢……我有個母親和妹妹住在X省……她們將要寄錢給我,我……就可以把錢還清。我的女房東是個善良的女人,可是她因為我丟了教書工作,有三個多月沒有付房租,她極為不滿,連午飯也不供給我了……我完全記不得,這是一張什麼借據!現在她憑這張借據要我還錢,請您說吧,我怎樣還她錢!……」
「你這個賤貨,」他忽然放開喉嚨叫嚷起來(那個穿喪服的女人已經走了),「昨天夜裡你家裡出了什麼事啦,啊?又是丟臉的事,吵鬧得滿街都知道了。又是打架、酗酒。你想進感化院嘛!我不是已經對你說過,我已經警告過你十次,第十一次我可不能饒恕了!可是你又……又……你這個賤貨!」
「先生,根本沒有人叫您談男女間的曖昧關係,而且我們也沒有工夫聽,」伊里亞·彼得羅維奇用洋洋得意的口吻粗魯地插嘴說;但拉斯柯爾尼科夫急不可耐地打斷了他的話,雖然他突然覺得說話異常吃力。
拉斯柯爾尼科夫走了。他還能很清楚地聽到,他一走出,熱烈的談話忽然又開始了,尼柯季姆·福米奇問得特別響亮……一走到街上,他的神志就完全清醒了。
「身子不舒服嗎?」
他拿出警察局的傳票。
「辦公室里送來的一張傳票,」他說著,就把傳票交給了他。
他欠起半截身子俯身向前,拔出了門鉤。
「是的,從前是大學生。」
樓梯又陡又窄,污水淋漓。四樓全部住所的廚房都朝這條樓梯開著門,差不多是整天開著的,因而悶熱極了。腋下夾著小簿子的看門人、聽差和上警察局來的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都川流不息地打這條樓梯跑上跑下。辦公室的門也敞開著。他走了進去,在前室里站住了。這兒經常有一些鄉下人站著等候。這兒也異常悶熱,而且這些剛油漆過的房間那股混合著帶臭味的幹性油的、還未消散的油漆味兒往鼻子里直衝,簡直叫人噁心。他等待了一會兒,認為還得往前走,就往隔壁一個房間走去。那些房間都又小又低。急不可耐的心情使他越發想往前走。誰也沒有注意他。在第二個房間里有幾個錄事在辦公,他們都在振筆疾書,身上只比他穿得稍微體面些,模樣兒都很古怪。他找了其中的一個錄事。
「您病了很久嗎?」伊里亞·彼得羅維奇從自己位子上大聲問道,他也在翻閱公文。病人暈倒的時候,他當然也來看,可是,等到後者清醒過來,他立刻走開了。
拉斯柯爾尼科夫拿起帽子,往門外走去,可是他沒有走到門口就……
「我出去過。」
連拉斯柯爾尼科夫手裡的傳票也掉落了,他驚訝地望著遭到這麼無禮辱罵的那個服飾華麗的女人;可是不久他就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他對這件事甚至立刻發生了很大的興趣。他高興地聽著,甚至想哈哈大笑一陣……他的全部神經都興奮起來了。
「到警察局去!……有什麼事?……」
不錯,他並不打算拿東西;他只想拿些錢,所以他沒有準備藏東西的地方。「可是現在,現在我有什麼可高興的呢?」他想。「誰這樣藏東西?我真的沒有腦筋啦!」他精疲力竭地坐到沙發榻上九_九_藏_書,一陣難受的寒顫立刻又使他哆嗦起來。他無意識地把放在旁邊椅子上那件他從前做大學生時穿的冬大衣拉了過來。這件大衣很暖和,但已經穿得破舊不堪。他把大衣蓋在身上,立刻就沉入了睡鄉,並且說起夢話來。他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拉斯柯爾尼科夫交還了筆,但他沒有起身就走,卻把兩個臂肘支在桌上,用兩手抱住了頭,彷彿他的頭頂上被人釘了一枚釘子。他突然想到一個奇怪的念頭:立刻站起來,走到尼柯季姆·福米奇跟前去,把昨天所乾的事向他和盤托出,然後同他一起到家裡去,指給他看藏在屋角一個窟窿里的那些東西。這個衝動是這麼強烈,他甚至已經站起來要去干。「考慮一會兒豈不更好嗎?」在他的腦海里閃過這樣一個念頭。「不,還是不考慮好,卸下這副重擔吧!」可是他突然站住不動了,像被釘在那兒一樣,因為尼柯季姆·福米奇熱情洋溢地對伊里亞·彼得羅維奇談著話,這幾句話飛到了他耳朵里:
他在樓梯上想起來了,那些東西還藏在糊壁紙後面的窟窿里,「大概,故意等他不在家的時候來搜查,」他一想起來就站住了。但是一籌莫展和以一死了事的心理(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突然把他攫住了。於是他把手一揮,又下樓去了。
「不……我要出去……我馬上就要出去,」他嘟嘟囔囔說著,站起來了。
「也許他不在家!」一個男人的聲音說。
可是拉斯柯爾尼科夫不再聽他的話,猛地奪過那張控告他的狀子,想快些揭開謎底。他看了一遍又一遍,還是摸不著頭腦。
拉斯柯爾尼科夫覺得,他作了一番自白后,文書對他更不客氣,更瞧不起他;但說來奇怪,他忽然對人家的意見毫不介意,這個轉變好像是一剎那間發生的,是在一分鐘內發生的。如果他肯稍微思考一下,不用說,他就會感到奇怪,他怎麼會在一分鐘前跟他們談這樣的話,甚至用自己的感情去打動他們?這些感情是哪兒來的?相反地,即使現在房間里坐著的忽然不是正副局長,而是他的最親密的朋友們,他似乎也不想對他們說一句推心置腹的話,他的心忽然變得多麼空虛啊。他突然意識到心裏出現了一種悲觀情緒,感到自己是令人痛苦地無限地孤獨,而且沒有依傍。他突然變得這麼悲觀可不是由於這兩個卑鄙無恥的行為:既不是由於他曾向伊里亞·彼得羅維奇披肝瀝膽,也不是由於他屈服於那兩個警官。啊,現在他哪會想到自己的這些卑鄙行為啊,想到這些自尊心、警官們、德國女人們、索債和警察局等等!如果此刻他被判處火刑,他不會發慌的,甚至也未必會用心地聽完判決書。他發生了一樁十分陌生的、新的、意想不到的而且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情。他不是理會到,而是清楚深刻地體會到,他已經再也不能像剛才那樣流露感情或者用任何其他方式去向這些坐在區分局裡的人們申訴了。即使這些人是他的同胞手足,而不是警官,甚至不論生活情況如何,他也不會去向他們申訴的;以前,他從來沒有過如此奇怪而又可怕的感覺。最令人痛苦的是,這與其說是知覺,倒不如說是意識或者意念;一種直覺,他一生中所有的最痛苦的感覺。
「這是不可能的,這兩個人會釋放的。第一,一切事情都是自相矛盾的;您想想看:如果這是他們乾的,他們去叫看門人來幹嗎?自己告發自己?還是他們耍手段?不可能,這未免太不可思議!而且,當大學生彼斯特里雅柯夫進去的時候,兩個看門人和一個婦女都在大門口看見過他:他跟三個朋友在一起走,走到大門口才跟他們分手。他向看門人打聽房客的時候,三個朋友還跟他在一起。如果他抱著這樣的意圖而來,他還會打聽房客嗎?那個柯赫在底層一個銀匠那兒坐了半個鐘頭才上老太婆那兒去,他從銀匠那兒出來上樓去是在七點三刻。現在請您想想吧……」
「不許大聲叫嚷!」
「我要出去……」
「不舒服。」
「不過,對不起,對不起,讓我多少,還是全都告訴你們吧……這是怎麼回事……我也要談談……雖然我同意你們的意見,談這個是不必要的;可是一年前,這個姑娘害傷寒病死了,我仍舊住在她那兒。當女房東搬到現在所住的那套房間里來的時候,她曾經對我說……而且很友好地對我說……她絕對相信我……她問我,肯不肯出立這張一百十五盧布的借據,她認為我欠了她這麼一筆錢。請允許我說一句:她確是這樣說的,只要我給她出立這張借據,她又會借錢給我,要借多少就多少,她決不,決不——這是她親口說的——她決不拿這張借據去控告我,除非我自願還錢……現在,我丟了教書工作,沒有飯吃的時候,她卻來控告了,要我還錢……現在我怎麼說呢?」
「露依莎·伊凡諾夫娜,您坐一會兒,」他忽然對那個穿得很漂亮的、臉上紅彤彤的女人說,她總是站著,好像不敢坐,雖然旁邊有把椅子。
「我一刻鐘以前才接到傳票,」拉斯柯爾尼科夫轉過臉去,大聲回答道,他突然發這麼大的脾氣,連他自己也意想不到,甚至對這個回答他有點兒感到滿意。「我在發燒,我抱病而來,不錯吧。」
副局長勃然大怒,開頭甚至說不出話來,只是唇髭下面唾沫飛濺。他從椅子上直跳起來。
「您聽著。」
不到五分鐘,他又一骨碌爬了起來,立刻又發狂似的向自己那件夏季外套撲過去。「我怎麼又睡熟了,我什麼事也沒有做哪!果真如此,果真如此:胳肢窩下面的那個環圈還沒有拆掉呢!我忘了,忘了這樣一件重要的事!一個這麼重要的罪證!」他扯下環圈,趕忙把它扯得粉碎,塞入了墊在枕頭下面的內衣里。「扯成了碎片的粗麻布決不會引起疑竇的;我覺得是這樣,我覺得是這樣!」他站在屋子當中反覆地說,並且又非常仔細地四下看看,看看地板,又看看其他地方:還有什麼東西遺落沒有?他深信,他喪失了一切能力,連記憶力也喪失了,連簡單的思https://read.99csw.com考力也沒有了,他因而感到難受的痛苦。「啊,莫非已經開始了,莫非懲罰已經臨到我身上了?對,對,一點兒不錯!」真的,那些從褲管上割下來的一絲絲布毛邊,都亂扔在屋子當中地板上,會讓第一個進來的人看見的,「我這是怎麼啦!」他又高聲叫喊起來,像失魂落魄似的。
「這是怎麼啦,您病了嗎?」尼柯季姆·福米奇口氣相當嚴厲地問。
「什麼辦公室?……」
「先生,我們可不要聽這些動聽的話。」伊里亞·彼得羅維奇粗暴無禮地打斷他。「您應該提出保證,設法還債,至於您的戀愛故事和這些悲劇跟我們風馬牛不相及。」
「不——要——緊!」伊里亞·彼得羅維奇不知怎的用異樣的口吻說。尼柯季姆·福米奇還想說下去,可是他瞥了也對自己凝神地看著的文書一眼,就不說話了。大家一下子都沉默了。好奇怪。
他這樣躺了很久。有時他彷彿睡醒了,於是發覺夜早已來臨,但他並不想起床。末了他發覺,天已經明亮起來。他仰躺在沙發榻上,由於不久前他昏迷過,他還是呆愣愣的。一陣陣可怕的、絕望的號哭聲凄厲地從街上傳到了他的耳朵里,每夜兩點多鍾他都聽到窗下這樣的號哭聲。現在這一陣陣號哭聲又把他鬧醒了。「啊!那些酒鬼也已經從酒店裡出來了,」他心裏想。「兩點多啦。」他霍地跳起來,彷彿有人把他從沙發榻上拉起來似的。「怎麼!已經兩點多啦!」他坐在沙發榻上,這當兒他又想起一切事來!忽然在一剎那間他把什麼都想起來了!
「請您到那兒去跟文書談吧,」錄事說,用指頭朝前面點點盡頭的一個房間。
他感到心亂如麻。他害怕不能控制自己。他極力專心致志地想一件什麼事,要想一件什麼事,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但壓根兒做不到。那個文書卻引起他極大的注意:他總是看著他的臉,想猜出什麼來。這是一個很年輕的人,約莫二十二歲,有一張黝黑的、活潑的臉,看起來比他的年紀老些,衣著時髦,像個花|花|公|子,在後腦勺上頭髮對分梳開,梳得很均勻,搽過油,那些拿刷子刷得乾乾淨淨的白皙的指頭上戴著幾隻嵌寶戒指和金戒指,坎肩上掛著一根金鏈子。他跟一個來到這個房間的外國人還說了兩句法國話,說得還不錯。
她跟隨著看門人出去了。他立刻跑到明亮的地方去檢查襪子和布毛邊:「有血跡,但不十分顯眼;血跡給弄髒了,蹭掉些兒,已經褪了色。不知道這件事的人是什麼也看不出的。所以娜斯塔西雅站得遠點兒就什麼也不能發覺,謝天謝地!」於是他哆哆嗦嗦地拆開了傳票,念起來;他念了很久,終於搞清楚了。這是區警察局發來的一張普通的傳票,叫他今天九點半到區分局局長辦公室去。
「那麼,他倒是個作家?」
拉斯柯爾尼科夫厲聲地斷斷續續地回答道,臉色慘白,那對發紅的烏黑眼睛沒有被伊里亞·彼得羅維奇的目光看得低下去。
「誰把門鉤扣上了?」娜斯塔西雅反問。「他把自己鎖在屋子裡!怕人家會把他偷走嗎?開門,傻瓜,醒醒吧!」
「您也是在警察局裡,」拉斯柯爾尼科夫大聲叫道,「您不但大聲叫嚷,而且還抽香煙,您不尊重我們。」說了這句話后,拉斯柯爾尼科夫感到難以形容地快樂。
「是呀……我頭暈……請您往下說吧!」
「上街。」
「他快要站不住了,你還……」尼柯季姆·福米奇說。
「他們有什麼事?看門人來幹什麼?大家都知道啦。抗拒呢,還是開門?完了……」
「是你們傳我來的……有傳票……」拉斯柯爾尼科夫漠然回答道。
「哎喲!這是看門人的聲音……他來要幹什麼?」
「她不是我的女房東嗎?」
「你……倒是鐵石心腸……」尼柯季姆·福米奇嘟嘟囔囔說,坐到桌邊,也開始簽署公文。他好像有點兒不好意思。
「別提這個團啦!」伊里亞·彼得羅維奇感嘆地說,他雖然還在生氣,但是這個玩笑卻開得使他很滿意。
這時,他頭腦里產生了一個奇怪的念頭:也許他的衣服染滿了鮮血,也許有許多血跡,只是他看不見,沒有發覺,因為他的腦力衰退了,思想不能集中了……頭腦糊塗了……他忽然想起來,錢袋上也有血跡。「哎呀!這樣看來,他口袋裡一定也有血跡,因為我那時把血跡還沒有乾的錢袋塞入了口袋裡!」他立刻把那隻口袋翻了出來——果然不錯,口袋的襯布上也血跡斑斑!「這樣看來,我還沒有完全喪失理智,我既然能記起來,能想得到,可見我還有思考力和記憶力!」他洋洋得意地想著,一邊愉快地深深舒了口氣。「那不過是發熱后的體力衰頹,片刻的神思恍惚,」他把左邊褲袋的襯布也拉了出來。這當兒陽光照射在他的左靴上:他那從破靴里露出的襪子上好像也有血跡。他脫下了靴子。「果真是血跡!襪尖浸透了血;」大概,他那時不當心踩了那攤血……「現在這怎麼辦呢?把這隻襪子、布毛邊和袋襯布藏到哪兒去呢?」
「您不能寫字啦,您拿不住筆啦,」文書說,一邊滿懷好奇心地仔細打量著拉斯柯爾尼科夫。「您病了嗎?」
「這是憑藉據向您索債,追討欠款。您應當或者負擔一切訴訟費用,繳納罰金和其他費用,或者提出書面答覆,說明什麼時候還錢,而在欠款未還清以前,不得離開京都,不得出賣或隱藏自己的財產。債權人可以拍賣您的財產,並依法控告您。」
他較為舒暢地透了口氣。「一定不是那件事!」他慢慢地振作起精神,竭力鼓起勇氣,鎮定下來。
他沒有回答,把傳票拿在手裡不拆。
「開門,你活著還是死啦?他總是睡覺!」娜斯塔西雅用拳頭敲打著門,叫喊著。「他成天價像條狗一樣睡覺!他當真是條狗!開門,開門呀。十點多啦。」
「問題就在這裏:兇手一定扣住了門鉤坐在裏面;如果柯赫不幹蠢事,不去找看門人,那麼一定能夠把兇手逮住。而他正是趁這個機會跑下樓去,打他們跟前溜過,逃走的。柯赫用雙手畫十字九_九_藏_書說:『如果我站在那兒不走,他會跑出來用斧頭把我劈死的。』他要到教堂里去做俄羅斯式的謝恩禱告,嗨——嗨!……」
「如果他們問起來,我也許會說,」他走近辦公室的時候,心裏想。
「這個人不會告訴你什麼的,因為他對什麼都不感興趣,」拉斯柯爾尼科夫心裏想。
「他簽名的時候,幾乎拿不住筆,」文書說了,就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又辦起公事來。
娜斯塔西雅不知怎的用奇怪的眼神把他打量了一下。他現出挑釁和絕望的神情瞥了看門人一眼。看門人默默地遞給了他一張對摺起來的灰紙,用封瓶的火漆封住的。
「昨天開始的……」拉斯柯爾尼科夫嘟嘟囔囔回答道。
走到昨天走過的那條街的拐彎處,他痛苦不安地張望了一下,又望望那所房子……立刻就把目光移開了。
「是呀,Kapitan先生,在一個高尚的家庭里……Kapitan先生,他是個多麼下流的客人呀……」
「哪能看見呢?那所房子像挪亞的方舟,」文書說,他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留心地聽著。
「我……沒有欠什麼人的錢!」
文書望著他,臉上流露出同情而又寬恕的微笑,但略帶洋洋得意的神氣,彷彿望著一個剛開始學習射擊的新手,在問:「嗯,現在你覺得怎樣?」可是他現在管他媽的什麼借據,什麼追索欠款!目前這也值得擔憂,甚至值得注意嗎!他站著、念著、聽著、回答著,甚至自己提出問題,但這一切行動都是不自覺的。勝利地保全了自己,脫離了迫於眉睫的危險——這就是他在這個時刻的感覺。他不作預測,也不加分析;對未來不作猜想,也不加推測;他不懷疑,也不追問。這是一個充分表現出直覺的、純然是動物本能的快樂時刻。可是,這當兒在辦公室里好像雷電交加一樣,突然發生了一件事。那個還在因為對他不恭敬而震怒的、氣得面紅耳赤的、顯然還想維持受損的尊嚴的中尉警官,忽然遷怒於那個倒霉的「服飾華麗的女人」,雖然從他進來的時候起,她一直帶著傻裡傻氣的微笑望著他。
「晚上七點多鍾。」
「哎呀,他收集了這些破爛東西,拿在手裡睡覺,好像拿著寶貝一樣……」娜斯塔西雅傻裡傻氣地大笑起來。他立刻把這些東西都塞到大衣下面,一邊目光定定地看著她。雖然他在這個時刻還不能夠作十分有條理的思考,但他覺得,如果人家來逮捕他,他們不會用這樣的態度對待他的。「可是……警察局?」
「昨天您出過門沒有?」
辦公室離他的家只有四分之一里路。辦公室剛搬到新址四樓上的新房間里。舊址他去過的,但這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走進大門,看見右首有一條樓梯,一個莊稼漢模樣的人手裡拿著一本簿子走下樓來:「那麼他就是看門人;那麼辦公室就在這裏,」他跑上樓去碰碰運氣。他不願問人。
果然不錯:看門人和娜斯塔西雅站在門口。
「但願快些!……」
他看了一眼:他右手拿著割下來的一絲絲布毛邊、一隻襪子和一片片扯碎了的袋襯布。他拿著這些東西睡熟了。接著他想了想,記起來了:他發著燒,似醒非醒的,所以手裡緊握著這些東西又睡熟了。
「住——口!您是在警察局裡。先生,不——要——放肆!」
錄事把他打量了一下,但是神氣很冷淡。這個人頭髮異常蓬亂,眼神里流露出他有個固執的想法。
「這是怎麼回事?」他問文書。
「你好像病得很厲害?」娜斯塔西雅問,一邊目不轉睛地看他。看門人也回過頭來看了他一會兒。「他昨天就在發燒,」她補上一句。
拉斯柯爾尼科夫忽然想對他說句會叫人異常高興的話。
「請問,您上哪兒去?」
「搜查,搜查,立刻就要進行搜查了!」他暗自反覆地說,急匆匆地趕回家去。「這些強盜!他們起疑啦!」剛才的恐懼心理又把他整個兒攫住了。
「這不關我們的事。有人交來一張過了期的、被拒付的一百十五盧布的借據,要求我們追索欠款。這張借據是您在九個月前出立給八等文官太太扎爾尼采娜寡婦的,而扎爾尼采娜寡婦後來又把它轉讓給七等文官契巴洛夫,所以我們傳您來作答辯。」
至於那個服飾華麗的女人,開頭中尉警官的大發雷霆嚇得她索索發抖;但是說來奇怪:罵得越多越厲害,她卻越變得溫柔可愛;她對那個可怕的中尉警官笑得越發迷人了。她在原地踏步,不斷地行屈膝禮,急不可耐地等待著插嘴的機會,終於等到了。
「嗯—嗯—嗯,夠啦!我已經對你說過啦,說過啦,我不是對你說過了……」
「這不關我們的事……」文書又說話了。
「不,事情並不清楚,」伊里亞·彼得羅維奇堅持地說。
「……已經對你說過了,最可尊敬的拉維莎·伊凡諾夫娜,我最後一次警告你,這是最後一次了,」中尉警官繼續往下說。「在你那高尚的家庭里,哪怕再鬧出一次醜事來,我用高尚的話來說,那我要把你zu hundert。聽見嗎?這樣說來,他是個文人,或者是個作家,在『高尚的家庭里』,因為後襟被人撕破了,而拿了五個盧布賠償費,是不是?他們這些作家都是這個樣兒!」於是他向拉斯柯爾尼科夫投了輕蔑的一瞥。「前天在一家小飯館里也發生過同樣的事:有個文人吃了飯,不肯付錢;他還說:『我要寫一篇文章諷刺你們。』上星期,另一個文人在輪船上用最下流的話罵一個五等文官的家眷——他的妻子和女兒。前幾天,有個文人被攆出了糖果店。作家、文人、大學生、宣傳者,他們都是這樣的一批傢伙……呸!你去吧!我會到你家裡來看的……你可要注意!聽見嗎?」
「又是霹靂,又是雷電交加,又是旋風,又是颱風?」尼柯季姆·福米奇親切而友好地對伊里亞·彼得羅維奇說。「你又發脾氣啦,又動肝火啦!我在樓梯上就聽見了。」
「怕你樓梯也走不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