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章 第三節

第二章

第三節

「我想吃,」拉斯柯爾尼科夫回答道。
「我的朋友,木莓她會到鋪子里去買的。要知道,羅佳,這兒發生了許多樁你還不知道的事呢。你用哄騙手段躲開了我,不讓我知道你的地址,我恨透了你,決意把你找到,罰你一下。我當天就去找。我走啊走的,四處打聽!我忘記了你現在住的這個地方。其實我從來沒有記住過這個地址,因為我並不知道這個地址。至於你從前住的那個地方——我只記得是在五角街——哈爾拉莫夫的房子。我四處尋找這所哈爾拉莫夫的房子——可是後來弄清楚了,這根本不是哈爾拉莫夫的房子,而是布赫的——有時會把讀音搞錯嘛!我恨透了。我非常氣憤,第二天我就到居民住址查詢處去試試。你要知道:我花了兩分鐘時間就查到了你的地址。那兒登記著你的名字呢。」
「筆為什麼不要?」
「就是他,瓦赫魯欣,阿法那西·伊凡諾維奇,令堂曾經委託他匯過一筆錢給您,這會兒也應令堂的請求,幾天前通知謝苗·謝苗諾維奇,匯給您三十五盧布,希望能對您有所幫助。」
「嘿!」拉祖米興說,「你忘了!不久前,我覺得你似乎還是神志不清……現在你睡了一覺,精神恢復了……真的,你看起來好得多啦。好樣兒的!嗯,我們談正經吧!你馬上就會想起來的。你瞧瞧這個,親愛的朋友。」
「我說這話是卑鄙無恥的……我的母親幾乎靠人家救濟……可我撒了個謊,想使她讓我住下去,繼續供給我伙食……」拉斯柯爾尼科夫大聲而毫不含糊地說。
「啊,你沒有睡著,我又來了!娜斯塔西雅,把包裹拿到這兒來!」拉祖米興向樓下叫喊。「賬單馬上就給你……」
「嘿,你這個淘氣鬼!」
「我不要,」拉斯柯爾尼科夫說著,就推開了筆。
拉祖米興把借據放在桌上;拉斯柯爾尼科夫瞥了一眼,一言不發,就向壁扭轉臉去。連拉祖米興也感到厭惡了。
「土豆大米湯。」
「我身體很好;我沒有病……拉祖米興,你已經來了很久嗎?」
「哼,你這條公狗!」娜斯塔西雅忽然叫起來,她禁不住撲哧一笑。「我姓彼得羅娃,而不是姓尼基福羅娃,」她收起了笑容,忽然補充說。
「娜斯塔西雅,快去端茶來,因為喝茶似乎不要醫生批准。啤酒倒拿來了!」他坐到自己的椅子上,把湯和一盤牛肉移到身邊,就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彷彿有三天沒吃東西似的。
「我不是說過,我已經等了三個鐘頭了。」
拉斯柯爾尼科夫懷著十分驚奇並帶幾分莫名的恐懼的心情看著這一切。他決意默然等著:還會發生什麼事?「大概我沒有說胡話吧,」他在心裏尋思。「看來,這真的是……」
「我胡說了些什麼?」
他站在屋子中央,痛苦而困惑地四下看看;他走到門跟前,打開門,側耳諦聽了一會兒;但這不是他所想象的那回事。他驀地彷彿想了起來,就往壁紙後面有個窟窿的那個角落跑去,仔細地查看起來,把手伸入窟窿里去掏,但他什麼也沒有掏到。他走到爐子跟前,打開爐門,又在灰里掏起來:一絲絲從褲管邊上撕下來的布毛邊和扯破了的袋布都和被他丟棄時一樣,還在這裏;這樣看來,沒有人來檢查過!這當兒,他想起了拉祖米興剛才所說的那雙襪。不錯,這雙襪放在沙發榻上被窩裡,可是已經穿得那麼破,那麼臟,扎苗托夫當然不能看出什麼痕迹來。
「對不對?」拉祖米興叫道,顯然因為得到了回答而大為高興。「但她也不是很聰明的,對嗎?她完完全全是個不可思議的女人!老兄,請你相信,我實在有點兒猜不透……她一定有四十歲。她說三十六歲,她當然可以這樣說。可我向你起誓,我多半是在理性上,只用形而上學的觀點來判斷她。老兄,我們之間開始了一種象徵性的關係,這就是你的代數學嘛!我可不明白這是什麼道理!嗯,這一切都是廢話,不過她看到你已經不是大學生,你的教書工作也丟了,體面的衣服沒有了,而且小姐也死了,她不必再把你當作親戚看待了,所以她忽然害怕起來;可你也有責任,因為你躲在家裡不出去,跟她斷絕了舊的關係,所以她想要把你趕出屋。她早就有了這個主意,但又怕這張借據變成廢紙。何況你自己滿有把握地說過,你媽會還錢的……」
「咳,見鬼;不簽字怎麼行?」
「我明白了,老兄,」過了一會兒,他說道。「我又幹了傻事。我想叫你開心,說些廢話來安慰你,可我似乎只是使你生氣。」
「不,那麼在這之前呢?」
「『希望能對您有所幫助,』這句話您說得好極了;『令堂』這個詞兒也用得不錯。您看怎麼樣:他的神志是不是清醒了,啊?」
「她到哪兒去給你弄木莓?」娜斯塔西雅問,把盤子托在張開著的五個指頭上,嘴裏含著一塊糖喝起茶來。
https://read.99csw.com「我胡說了些什麼?」
「甚至很,」拉祖米興絲毫沒有因為他的沉默而發窘,彷彿得到了回答而隨聲附和似的,「甚至各方面都很順利,都能如願以償。」
「你瞧,他醒了!」她說。
「您那兒有湯嗎?」
「娜斯塔西雅,這個人是誰?」他指著這個小夥子,問。
他醒來了,聽見有人走到他跟前來了,便睜開眼來,看見了拉祖米興。他把門開得很大,站在門口,拿不定主意:要不要進去?拉斯柯爾尼科夫趕忙在沙發榻上稍微支起身子,直瞅著他,彷彿一個勁兒地回憶著什麼事情似的。
「老兄,你可相信,我特別關心這點。往後必須把你弄得像個人。咱們就從頭上開始吧。你可看見這頂有帽檐的盔形圓制帽?」他說著,從包袱里拿出來一頂相當好的但極普通的、價錢便宜的制帽。「試一試吧?」
「你要喝茶嗎?」
「拿來吧,噯,羅佳,你坐起來。我扶住你;拿住筆,給他簽拉斯柯爾尼科夫這個字吧,老兄,因為錢對於我們比糖漿還要甜呢。」
「這有什麼不好?對你的身體很有益嘛。你要趕到哪兒去?有約會嗎?現在時間都是我們的了。我已經等了你三個鐘頭啦;我已經來過兩次,你都睡得很甜。左西莫夫我也去找過兩次:他都不在家!不要緊,他會來的!……我也去辦了一些自己的事。今天我和舅舅一同搬了家,他現在住在我家裡,真是見鬼,我們談正經吧……!娜斯傑尼卡,把包袱拿到這兒來。我們立刻就……老兄,你身體怎樣?」
「我不是對你說過還沒有多久,難道你不記得了嗎?」
「我在昏迷中沒有認出你嗎?」拉斯柯爾尼科夫也沉默了半晌后問,沒有扭轉頭來。
「我現在記起來了……」拉斯柯爾尼科夫愁悶不樂地沉吟了很久后,說。拉祖米興擰緊了眉頭,不安地望著他。
「可他比您精明,您覺得怎樣?」
「在這之前是什麼意思?」
「你倒吧。等一等,我給你倒;你坐下。」
「你拍馬屁,」娜斯塔西雅嘟噥說,臉上浮出了狡黠的微笑。
「你什麼時候到這兒來的?」
「要喝。」
「那麼喝杯茶?」
她走出屋子,一帶上門,病人就掀開被子,像個瘋子般一骨碌跳下床來。他萬分焦急地、不耐煩地等待著他們快些離去,他們一走,他就可以立刻幹起來。可是幹什麼呢,幹什麼事情呢?彷彿故意為難似的,他現在忘得一乾二淨了。「天哪,你只要告訴我:他們到底曉不曉得這件事?萬一他們知道了呢。當我躺著的時候,他們不過是假裝不知道,戲弄我,要是他們突然走進來,告訴我說,一切事情他們早已知道了,他們不過是……那麼我現在怎麼辦?好像故意為難似的,我忘得一乾二淨了;我突然忘了,但剛才我還記得!……」
「這就是回單簿。」
這發生在上午十點鐘光景。在上午這個時刻,如果天氣晴朗,太陽常常像一條長帶似的在他的右邊牆上移動,照射到門邊的角落。娜斯塔西雅和另外一個人站在他的床邊,那個人懷著強烈的好奇心看著他,他根本不認識這個人。這是個年輕的小夥子,穿著長褂,留著鬍子,模樣兒像個送款人。女房東從半開著的門縫裡窺視著。拉斯柯爾尼科夫支起了半截身子。
「他能簽字!您有回單簿嗎?」
拉斯柯爾尼科夫默然不語,雖然他那驚慌不安的目光一刻也沒有從他身上移開過,現在他還是固執地看著他。
「二十戈比銀幣,傻瓜!」他叫道,心裏很生氣。「現在你也不止值二十戈比銀幣呢。我花了八十戈比呢!而且還是舊貨。不錯,買這頂帽子是講好條件的:這一頂你戴壞了,明年他們會免費送你一頂,我不是胡扯!好吧,現在咱們來看看美國,我們在中學時代都這樣叫褲子。我預先向你聲明,我很喜歡這條褲子,」他在拉斯柯爾尼科夫面前弄平直了一條夏天穿的灰色薄呢褲,「沒有一個破洞,也沒有一點污跡,而且很體面,雖然穿舊了。配上這樣一件背心,顏色又一樣,這才算得上時髦。穿舊了的東西,那有什麼關係,說實話,這反而好些,因為更柔軟嘛。要知道,羅佳,你要立身於社會,我認為,常常注意季節就夠了。如果一月里你不吃蘆筍,那你就能節省幾個盧布;這次買東西也是如此。現在是夏天,所以我買夏天的東西,因為到秋天當然需要暖和些的料子,你不得不把它們扔掉……而且到那時,這些東西即使不是由於式樣過時,也會因為料子本身不結實而出現破洞。嗯,你估估看!依你看,值多少錢?花了兩盧布二十五戈比read.99csw.com呢!要記住,也是同樣的條件,這條褲子你穿壞了,明年你可以不必花錢得到一條新的!在弗佳耶夫的鋪子里做生意有這麼個規矩:如果你買了一件東西,那你就會一輩子感到滿意,因此你再也不去了。嗯,現在咱們再來看看靴子——這是一雙什麼樣的靴子啊?不錯,這是一雙舊靴子,但是可以穿兩個月,因為這雙靴子是外國製造的,外國貨嘛:英國大使館的一位秘書上星期在舊貨市場賣掉的;他只穿過六天,他急需錢用。價錢是一盧布五十戈比。便宜嗎?」
「那大概是在前天。那是阿歷克賽·謝苗諾維奇;他也是我們商行里的。」
「不要這筆錢!咳,老兄,您胡說,我可以作證!請您別著急,這隻是因為……他又在說胡話。不過他清醒的時候,也常常是這樣……您是個通情達理的人,我們來指導他,只要拿住他的手,他就會簽字,來吧……」
「以後我一定記住。老兄,那麼我就說得簡單些,開頭我想在這兒到處通上電流,一下子就根除這裏的一切偏見;可是巴謝尼卡得勝了。老兄,我怎麼也想不到她是這樣一個……一見就使人傾心的女人……對嗎?你覺得怎樣?」
「他們總是不走!」他心裏想。「這些東西是用什麼錢買的?」末了,他眼睛望著牆壁,問。
「啊,這個嘛!你胡說了些什麼?當然,是大家都在胡說的那件事……哦,老兄,現在我不能浪費時間,我還有事呢。」
但是,在患病期間,他不是完全不省人事的:他發著熱,說著胡話,昏昏沉沉的。後來他想起了許多事情。他一會兒覺得身邊聚集著許多人,他們都想捉住他,把他送到什麼地方去,他們都熱烈地爭論著他的事情,並且爭吵不休。一會兒屋子裡忽然只有他一個人,人們都散去了,他們都怕他,只偶爾把門開成一條縫窺伺他,威嚇他,互相商量著什麼,笑著、戲弄他。他記得,娜斯塔西雅常常在他身邊;他還認出了一個人,好像跟他很熟,但到底是誰——他怎麼也想不起來,因而苦惱得簡直要哭了。有時他覺得,他已經躺了一個月光景,後來卻又覺得還是在那一天。但是那件事——那件事他完全不記得了;然而他時刻想到,他忘記了他不應該忘記的事,——他煩惱、痛苦、追憶、哼叫、發狂或者陷入了可怕難受的恐懼中。於是他掙扎著站起來,想逃跑,但總是有人用力地攔阻他,他又陷入了衰弱乏力和不省人事的狀態中。他終於完全清醒過來了。
「阿法那西·伊凡諾維奇·瓦赫魯欣,我想,這個人您已經聽說過不止一次了,應令堂的請求,委託我們商行匯給您一筆錢,」送款人直接對拉斯柯爾尼科夫說起話來。「如果您神志清醒了,我要交給您三十五盧布,因為和上次一樣,謝苗·謝苗諾維奇又接到了阿法那西·伊凡諾維奇應令堂的請求而委託匯款的通知,您知道這個人嗎?」
「是呀……」拉斯柯爾尼科夫望著一邊,從牙縫裡含糊地說,但是他明白,讓他談下去更有好處。
「等一會兒試吧,以後試吧,」拉斯柯爾尼科夫說,不滿地把手一揮。
「嘿,你這個厚臉皮!」娜斯塔西雅嘟嘟囔囔說著,就照他的吩咐去辦了。
「是土豆大米湯吧?」
「好極了!老兄,現在你要吃東西嗎?」
「應該叫巴謝尼卡今天給我們送些木莓果醬來,給他做些飲料,」拉祖米興說著,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去了,並且又喝起湯和啤酒來。
「左西莫夫!你到底來了!」拉祖米興興高采烈地叫道。
「你又問啦!你怕泄露什麼秘密嗎?放心吧:你沒有一句話提到過那位伯爵夫人。你說什麼有一隻叭喇狗,又說什麼耳環啦、鏈子啦、克列斯托夫島啦、看門人啦、尼柯季姆·福米奇啦、警察局副局長伊里亞·彼得羅維奇啦,你說了很多話。此外,您甚至很關心自己的一雙襪,很關心!您愁眉苦臉地說:把襪拿給我,我只要這雙襪。扎苗托夫親自在各個角落裡找你的襪,用他那雙浸過香水、戴著戒指的手把這個髒東西交給了您。您這才放下心,您日日夜夜把這個東西握在手裡:奪也奪不下。大概現在放在你的被窩裡。你還要褲管邊上的布毛邊,你苦苦哀求!我們問你:還要什麼布毛邊?我們都鬧不清楚……嗯,現在談正經吧!這兒有三十五盧布;我拿了十個盧布,兩小時后,我會送賬單來的。我也要讓左西莫夫知道,雖然他早該到這兒來了,因為已經十一點多啦。可是您,娜斯傑尼卡,在我沒有回來以前,要常常來看看,他要什麼喝的或者別的東西……我馬上去對巴謝尼卡說,需要些什麼東西。再見!」
「他read•99csw•com醒了,」送款人回答道。知道他已經醒了,在門縫裡偷看著的女房東立刻把門掩上,躲了起來。她一向是怕羞的,怕跟人談話,作解釋;她四十來歲,是個胖女人,滿身肥肉,兩條黑眉毛,一對烏黑的眼睛,肥胖和那沒精打採的神態使她顯得很和善;她甚至長得很不錯。她過分地怕羞。
「我是謝洛巴葉夫商行的送款人,我到這兒來有件事情。」
「你做得對。事情只是壞在這上面:這時候出現了一個精明能幹的人,七等文官契巴洛夫先生。巴謝尼卡沒有他的攛掇,想不出這條計策的,她已經覺得害臊了;可是這個精明人卻恬不知恥,不用說,他首先問:這張借據有沒有還錢的希望?回答是:有希望的,因為他有這樣一個母親,即使她自己挨餓,也寧願拿自己的一百二十五盧布養老金來接濟羅傑尼卡。何況他還有這樣一個妹妹,為了哥哥,她寧願去當奴隸。他憑這一點才……你為什麼嚇了一跳?老兄,你的底細現在我全都知道了。當你還是巴謝尼卡未來的女婿的時候,難怪你對她那麼坦率。因為你是我的好朋友,現在我才對你說這些話……問題就在這裏:一個正直而富於感情的人總是誠實坦率的,但精明的人卻把你的話記在心裏,然後把你吃掉。好像是付什麼賬,她把這張借據轉讓給了這個契巴洛夫,而他不要臉,竟然要求警察局追索欠款。當我知道這件事的時候,為了免受良心呵責,我也想痛斥他一頓。當時我跟巴謝尼卡頗有交情,我擔保你還錢,要求她撤回控告。老兄,我替你作了保,聽見嗎?我們叫來了契巴洛夫,塞給他十個盧布,拿回了借據,我很榮幸能把它還給您——她現在相信您了——喏,拿去吧,我已經把它撕碎了。」
「您……是誰?」他又問那個送款人。可是這當兒門又開得很大,拉祖米興因為身量高,稍微俯下頭,走了進來。
「我胡扯過什麼沒有?」
他拿起啤酒瓶,瓶里還剩了一玻璃杯啤酒,津津有味地一口氣喝完了,彷彿澆滅了胸中的火焰。但是還不到一分鐘,酒力就往他的頭腦里直衝上來,背上掠過一陣略微感覺得到的、甚至令人愉快的涼氣。他躺下來,把被子蓋在身上。他那本來是病態的、混亂的思想越來越亂了。不多一會,一陣輕鬆愉快的矇矓睡意把他攫住了。他把頭在枕頭上放妥帖后,又把那條柔軟的棉被更緊地裹住了身子,現在他不再蓋那件破舊的大衣。他輕輕地嘆了口氣,就睡熟了,睡了有益於健康的酣暢的一覺。
娜斯塔西雅拿著兩瓶啤酒走進來了。
「嘿,你這個壞東西!」娜斯塔西雅又大聲叫道,這場談話顯然使她感到難以形容的快樂。
「您最好把糖放在茶里,娜斯塔西雅·尼基福羅夫娜。」
兩分鐘后,娜斯塔西雅端來了湯,說,茶馬上就端來。同湯一起帶來了兩把匙子、兩隻盤子和一套調味瓶:鹽瓶、胡椒瓶、撒在牛肉上的芥末等等,已經好久沒有看見這些東西那麼整齊地擺在桌上。檯布是潔白的。
拉斯柯爾尼科夫沉思起來。他好像在做夢,夢見了不多久前的事。他獨自記不起來,詢問地望著拉祖米興。
「你大約花了二十戈比銀幣,」娜斯塔西雅回答說。
他立刻拿起茶壺,倒了茶,接著又另倒了一杯,並撇下早餐,又坐到沙發榻上去了。他仍用左手摟住了病人的頭,把他扶起,一茶匙一茶匙地喂他,又不停地、特別賣力地把茶吹涼,彷彿吹涼茶是恢復健康的一個最重要的和最有效的辦法。拉斯柯爾尼科夫一言不發,也不拒絕,雖然他覺得有足夠力氣支起身子,不必靠別人攙扶就能夠在沙發榻上坐起來,不但能夠用雙手拿住匙子或茶杯,而且還可以走路哩。但是由於某種奇怪的、差不多是一種獸|性的狡黠,他忽然想暫時把自己的力氣掩藏起來,等待時機,如果有必要,甚至佯裝還沒有完全清醒,聽聽並弄清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但他抑制不住厭惡的心情:他喝了十來匙子茶,忽然把頭掙脫出來,任性地推開匙子,又倒在枕頭上了。現在他的頭下面當真墊了幾個真正的枕頭——套著乾淨的枕套的絨毛枕頭;這他也發覺了,並且注意起來。
「是的……我記得……瓦赫魯欣……」拉斯柯爾尼科夫若有所思地說。
「不,羅佳老兄,別拒絕啦,往後會錯過時機的。我會一夜睡不著覺的,因為我買的時候隨便挑了一頂,沒有試過……大小正好呢!」他試了試后,洋洋得意地大聲叫道。「大小正好呢!老兄,帽子——這是服裝中頂重要的東西,一種自我介紹。我的朋友托爾斯嘉柯夫每次到任何公共場所去,別人都戴著呢帽或制帽,他不得不把自己的頭蓋摘下。人家以為他是個奴才,可他只是因為自己的鳥巢見不得人;好一個怕羞的傢伙!噯,娜斯塔西雅,給您兩頂帽子:您要這頂帕默斯頓(他從角落裡取出拉斯柯爾尼科夫的一頂破舊的圓呢帽,不知為什麼管它叫帕默斯頓)呢,還是要這頂精緻的帽子?羅佳,你估一下,猜猜看,我花了多少錢?娜斯塔西尤希卡?」看到拉斯柯爾尼科夫默不作聲,他就對她說。read•99csw.com
「錢?難道你不知道嗎!錢是你自己的。剛才有人送錢來過,是瓦赫魯欣差來的,令堂匯錢來了;難道這你也忘了嗎?」
他解開包袱,顯然對這個東西異常感興趣。
「有昨天的湯,」娜斯塔西雅回答道,她一直站在這兒。
「真像一間船艙,」他走進來的時候叫喊道。「我老是撞痛腦門。這也算個房間呢!老兄,你醒了嗎?是巴謝尼卡剛才告訴我的。」
「天哪!我這是怎麼啦!……」
「不過,我可以再跑一趟。」
「他剛醒,」娜斯塔西雅說。
拉斯柯爾尼科夫仍然驚奇而緊張地細瞧著。當下拉祖米興在沙發榻上他的身邊坐了下來,像頭熊一樣笨手笨腳的,用左手摟住了他的頭,雖然他自己也能坐起來;用右手把一匙子湯送到他嘴邊,他好多次先把湯吹涼,免得燙了他的嘴。其實湯並不燙嘴。拉斯柯爾尼科夫貪婪地喝下了一匙子湯,接著又接連喝了兩匙子。可是給他喝了幾匙子后,拉祖米興忽然不讓他喝了,說,應該問問左西莫夫,可不可以讓他再喝。
「請這兒坐,」拉祖米興自己坐在桌子另一邊的一把椅子上。「老兄,你睡醒了,這好極啦。」他對拉斯柯爾尼科夫繼續說。「你差不多有三天多沒吃沒喝啦。不錯,茶和匙子都給你端來了。我已經帶左西莫夫來看過你兩次。你記得左西莫夫嗎?他把你仔細地檢查了一遍,馬上就說,不要緊——大概你受了刺|激,精神失常,那是由於飲食惡劣。他說,你啤酒喝得太少,洋姜吃得不夠,所以你病倒了,可是這不要緊,會過去的,會好的。左西莫夫真了不起!他已經開始給你進行有效的治療。哦,我不耽誤您了,」他又對送款人說。「請您說一說您有什麼事?羅佳,您瞧,他們商行里已經第二次派人來了;不過上次派來的不是這一位,而是另一位,我跟那個人談過。上次來的是誰?」
「放開,讓我自己來……」拉斯柯爾尼科夫說著,就接過筆,在回單簿上籤了個名字。送款人交付了錢就走了。
「你沒有認出我,你甚至為這件事而生氣,特別是我有一次帶來了扎苗托夫。」
「娜斯塔西尤希卡,叫普拉斯柯維雅·巴甫洛夫娜送兩瓶啤酒來倒不錯。咱們來喝個痛快。」
「我知道又是這樣的湯。端來吧,茶也端來給我。」
「老兄,這不行;我幹嗎四處奔走!」拉祖米興堅持地說。「娜斯塔西尤希卡,別害臊,幫個忙,這樣才對!」雖然拉斯柯爾尼科夫不願意更換內衣,可他還是給拉斯柯爾尼科夫更換了。後者在沙發榻上放頭的一邊橫倒了,有兩分鐘工夫他沒有說過一句話。
「什麼時候啦?」拉斯柯爾尼科夫問,一邊驚惶不安地朝四下望望。
「您聽見嗎;他知道商人瓦赫魯欣這個人!」拉祖米興大聲說。「他哪裡神志不清?可是現在我發覺,您也是個能幹的人。對啊!人都愛聽聰明的話。」
「老兄,你睡了一個好覺:晚上啦,快六點啦。你足足睡了六個多鐘頭了……」
「叫她巴謝尼卡!唉,你這個刁鑽鬼!」他出去的時候,娜斯塔西雅在後面說;接著她把門打開,偷聽起來,可是聽得不耐煩了,就跑下樓去。她很想知道,他在那兒跟女東家談些什麼;她顯然被拉祖米興迷住了。
「我不要……錢……」
「我去端來。」
「不,不,幹嗎麻煩您。您是個通情達理的人……喂,羅佳,別耽誤客人的時間啦……你看,他等著哪,」他一本正經地要去扶拉斯柯爾尼科夫的手。
門開了,進來的是一個身量很高的胖子,拉斯柯爾尼科夫覺得,跟這個人好像也有點兒相識。
「他剛醒,」送款人臉上掛著微笑,附和說。
「是的;他的確比我能幹。」
「也許不合腳!」娜斯塔西雅說。
「啊,扎苗托夫!……警察局!……警察局為什麼傳我去?傳票在哪兒?哎呀!……我弄錯了:那是上一回的事!當時我也檢查過襪,可是現在……現在我在病中。扎苗托夫來幹什麼?拉祖米興為什麼帶他來?……」他衰弱無力地嘟噥說,又坐到沙發榻上。「這是怎麼回事啊?我還在說胡話,還是這是真的?看來這是真的……啊,我想起來了:逃走,趕快逃走,https://read.99csw.com一定,一定得逃走!是的,可是逃往哪兒去呢?我的衣服在哪兒啊?靴子沒有了!被他們拿走了!被他們藏起來了!我明白!這件外套他們沒有注意到!謝天謝地錢放在桌上!借據放在這兒……我拿了錢就走,去另租一間屋子,他們就找不到了!……對啊,不是有居民住址查詢處嗎?他們會找到的!拉祖米興會找到的。還是溜之大吉……遠走高飛……逃到美國去,去他們的!把借據帶走……將會有用處的。再帶些什麼東西呢?他們以為,我病了!他們也不知道,我會走掉,嗨,嗨,嗨!看他們的眼色,我就知道,他們全都知道!但願能跑下樓梯!要是那兒有人,有警察守著呢!這是什麼,是茶嗎?啤酒還沒有喝完,還剩了半瓶,冷的!」
「可不是;可我親眼看到,有人怎麼也找不到柯別列夫將軍的住址。嗯,說來話長。我一到這兒,立刻就知道了你的一切情況;一切事情,老兄,一切事情我都知道了;她也知道的:我認識了尼柯季姆·福米奇,他們也給我介紹了伊里亞·彼得羅維奇,我又認識了看門人和扎苗托夫,亞歷山大·格里戈里耶維奇先生,本區警察局的文書,而最後還認識了巴謝尼卡——這真是個很大的收穫;她也知道……」
「老兄,你沒有能夠一開始就把事情處理好,這很可惜。你不應該這樣對待她。要知道,這個人,可以說,是最不可思議的!好,這以後再談……只是,比方說,怎麼會弄到這個地步,以致她竟然不供給你午飯?或者,這張借據?你是不是瘋了,竟會出立借據!再比方說,她的女兒,娜塔里雅·葉戈羅夫娜還活著的時候,向你提過的這門婚事……這件事我全都知道!不過我明白,這是一根碰不得的心弦,我也知道,我是一頭笨驢;請你原諒。至於愚蠢,你怎麼個想法,要知道,老兄,普拉斯科維雅·巴甫洛夫娜可不是乍一看就可以想象到的那麼傻,對嗎?」
「好,喝杯茶。」
「羅佳,老兄,我現在每天要在您這兒吃飯了。」他嘴裏塞滿了牛肉,嘟噥說,「這是巴謝尼卡,你的女房東請客,她真心實意地請我吃飯。我當然不叫她請客,但也不拒絕。娜斯塔西雅把茶也端來了。快手快腳的!娜斯傑尼卡,你要喝啤酒嗎?」
「我認為那沒有關係。只要能寫收據就行。」
「很好;那麼您往下說吧。」
「登記著!」
「請問您是誰?」拉祖米興突然問他。「我姓符拉祖米興,不是像大家叫我的那樣姓拉祖米興。我姓符拉祖米興,是大學生,貴族子弟,他是我的朋友。哦,您是哪一位?」
「別管我!我不要換!」拉斯柯爾尼科夫揮手拒絕,厭惡地聽著拉祖米興緊張而又詼諧地報購買衣服的賬……
「你這是怎麼啦……你為什麼驚慌不安?他希望跟你認識;因為我跟他好多次談起你,所以他想跟你認識……要不然,我哪能知道這麼多你的事?老兄,他這個人很不錯,非常好……當然這是就某一方面來說。現在我們是朋友了;我們差不多天天見面。因為我搬到這個地區來了。你還不知道嗎?我剛搬來。我同他到拉維扎那兒去過兩次。你記得拉維扎,拉維扎·伊凡諾夫娜嗎?」
「我不簽字。」
他從椅子上站起來,拿了制帽。
「可不是!你神志不清。」
「扎苗托夫?……是那個文書嗎?……他來幹什麼?」拉斯柯爾尼科夫馬上扭轉頭來,兩眼直瞅著拉祖米興。
「不合腳!這是什麼東西?」他從口袋裡拉出來一隻拉斯柯爾尼科夫所穿的發硬了的、粘滿泥巴和破洞累累的舊靴子,「我帶樣子去的,他們就照這個怪物的尺寸改制。購買這些東西我著實花過一番心血。至於內衣,我已經跟女房東談妥了。先給你三件粗麻布襯衫,前襟的式樣是最時髦的……嗯,我來結算一下:帽子八十戈比,其他衣服兩盧布二十五戈比,總共三盧布五戈比;靴子一盧布五十戈比——因為這雙靴子很好——共計四盧布五十五戈比,內衣共計五盧布——照批發價錢——總共九盧布五十五戈比。找回四十五戈比,五戈比的銅幣九個,請收下。這樣,羅佳,現在你的衣服都齊備了,因為,依我看來,你的大衣不但還可以穿,而且派頭很大:在沙樂美定製的大衣到底不錯!至於襪和其他東西,讓你自己去買;我們還有二十五盧布,至於巴謝尼卡以及房租,你放心好了;我告訴你吧:她可以讓你盡量賒欠。老兄,現在讓我們來給你更換內衣吧,也許病魔現在正躲在你的襯衫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