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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姚內奇

35、姚內奇

您的葉·圖
然後大家神情嚴肅地坐在客廳里,薇拉·約瑟福夫娜開始朗誦自己的小說。她這樣開始:「嚴寒凜冽……」所有的窗子都敞開著,可以聽到廚房裡的菜刀聲,聞到一股煎香蔥的氣味……大家坐在柔軟的深深的圈椅里很舒服,在昏暗的客廳中燈光親切地膠著眼睛。現在,在這夏日的傍晚,當窗子里傳來街頭的人聲和笑語,送來院子里丁香花的陣陣清香,聽眾們就很難體會凜冽的嚴寒,以及夕陽西下,一片寒光照耀著雪原和孤獨的行路人的情景了。薇拉·約瑟福夫娜讀的是一個年輕美麗的伯爵小姐如何在村子里開辦學校、醫院和圖書館,以及如何愛上一個流浪的畫家的故事。儘管她讀的內容在生活中從來不曾有過,但聽起來還是很愉快,很舒服,讓人的腦子裡生出許許多多美好的恬淡的思想。簡直叫人不想站起來……
每當有人來到省城C,抱怨這裏的生活沉悶單調的時候,本地的居民像是為自己辯護似的說:恰恰相反,這個城市好得很,城裡有圖書館,劇院,俱樂部,經常舉行舞會,最後,還有許多聰明、有趣、令人愉快的家庭,完全可以跟他們交往。他們便舉出圖爾金一家,說這是本城最有教養、最有才華的家庭。

這時的帕瓦不再是孩子,這個留著唇髭的年輕人擺出可笑的姿勢,舉起一隻手,用凄修的聲調說:「死去吧,你這不幸的女人!」
令我心神陶醉……
「哪一本?」
這時他已經有了自己的一對馬和車夫。車夫叫潘捷萊蒙,經常穿一件絲絨坎肩。月色溶溶。四周很靜,天氣暖和,不過已透著秋天的一絲涼意。城郊的屠宰場附近有狗在吠叫。斯塔爾采夫把馬車留在城邊上的一條衚衕里,自己步行去墓地。「各人有各人的怪脾氣,」他想,「科季克也古怪,誰知道呢?說不定她不是開玩笑,當真會來的。」他沉灑于這個毫無根據的渺茫的希望中,而希望總是令人陶醉的。
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此刻他處在昏昏沉沉的狀態,彷彿有人用催眠的甜酒把他灌醉了似的:他迷迷糊糊,但是很快活,心裏暖洋洋的。與此同時他的腦子裡有個冷靜的嚴厲的聲音在爭辯:「趁早收場吧!你們兩個般配嗎?她嬌生慣養,好耍性子,每天要睡到下午兩點鐘;你呢,一個教堂執事的兒子,地方醫生。」
一連兩三天他無心工作,不吃不睡,但等消息傳來,他得知葉卡捷琳娜·伊凡諾夫娜已經去莫斯科進了音樂學院,他才平靜下來,過起從前那種生活。
那麼科季克呢?她瘦了,白了,變得更漂亮,更苗條了。但她已經是葉卡捷琳娜·伊凡諾夫娜,不是當年的科季克了:在她身上已經沒有昔日的蓬勃朝氣和天真爛漫的神態。現在她的目光和舉止間流露出一種新的表情——膽怯的悔愧的表情,彷彿在這裏,在圖爾金家裡,她像在作客似的。
「您生活得到底怎麼樣?」葉卡捷琳娜·伊凡諾夫娜問。
大家圍著她,向她表示祝賀,表示驚奇,眾口一詞地說,他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聽到這樣美妙的音樂了。她呢,默默聽著,微微露出一絲笑意,渾身上下透著得意。
他讀完這封信,考慮了一會兒,對帕瓦說:「親愛的,你回去說我今天很忙,不能去。就說過兩三夭再去。」
「哪又怎麼樣?」他想,「我不在乎。」
這天是節日。葉卡捷琳娜·伊凡諾夫娜總算彈完了那些冗長的、令人心煩的練習曲。隨後大家一直坐在飯廳里喝茶,聽伊凡·彼得羅維奇講一件可笑的事。後來門鈴響了,得有人去前廳迎接客人,斯塔爾采夫趁這忙亂的工夫,萬分激動地對葉卡捷琳娜小聲說:「我求求您,看在上帝的份上,別折磨我,我們去花園吧!」
還揮動著手絹。
我必需跟您談一談。
他舒舒服眼地坐進馬車裡,心想:「哎呀,真不該發胖的!」
「現在該你,科季克,來彈支曲子了,」伊凡·彼得羅維奇對女兒說。

「幸好我當年沒有娶她,」斯塔爾采夫心中暗想。
這一家人住在本城一條主要大街上自家的宅院里,緊挨著省長官邸。伊凡·彼得羅維奇·圖爾金本人是個肥胖漂亮的黑髮男子,留著絡腮胡予,經常舉辦業餘演出為慈善事業募集資金,自己在劇中扮演老將軍的角色,不時發出滑稽可笑的咳嗽聲。他知道許多趣聞、字謎和俗語,喜歡開玩笑,說俏皮話,臉上的那副表情總讓人琢磨不透:他這是開玩笑呢,還是說正經的。他的妻子薇拉·約瑟福夫娜是個面容可愛的清瘦的太太,戴著夾鼻眼鏡,她寫中篇小說和長篇小說,還喜歡為客人們朗誦她的作品。他們的女兒葉卡捷琳娜·伊凡諾夫娜是個年輕的姑娘,會彈鋼琴。總而言之,這個家庭的每個成員都有各自的才能。圖爾金一家殷勤好客,他們總是高高興興地、真心誠意地、落落大方地向客人們展示他們的才華。他們那幢高大的磚砌的房子十分寬敞,夏天涼快,半數窗子對著一個古老的鬱鬱蔥蔥的花園,到了春天那裡的夜鶯就婉轉啼唱。每逢家裡來了客人,廚房裡就響起丁了噹噹的菜刀聲,院子里都有一股煎洋蔥的氣味。這一切預示著不久將有一席豐盛而美味的晚餐。
有一位客人聽得心馳神往,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是的……的確……」
「德米特里·姚內奇,」葉卡捷琳娜·伊凡諾夫娜想了一下,露出極其嚴肅的神情說,「德米特里·姚內奇,承蒙見愛,我十分感激,我尊敬您,但是……」她霍地站起,接著說下去:「但是,請原諒,我不能做您的妻子。讓我們嚴肅地談一談。德米特里·姚內奇,您知read.99csw.com道,我愛藝術,勝過生活里的一切。我愛音樂愛得發瘋,我崇拜音樂,我要把我的一生奉獻給它。我想當一名演唱家,我渴望名聲,成就和自由,而您卻要讓我繼續待在這個城市裡,繼續過這種空虛、無聊的生活,這種生活我已經無法忍受了。做您的妻子——哦,不,請原諒!人應當追求一個崇高而輝煌的目標,而家庭生活只會永遠束縛我。德米特里·姚內奇(說到這裏她微微一笑,因為這個名字讓她想起了「阿列克謝·費奧菲拉克特奇」),德米特里·姚內奇,您是一位善良、高尚、有頭腦的人,淮都比不上您……」她熱淚盈眶了:「對您我深表同情,但是……但是您得明白……」
您沒有來看我們,為什麼?我擔心您對我們的態度已經變了,我一想到這一點就害怕。只有您才能使我安下心來,快來吧,告訴我您一切都好。
快到秋天了,古老的花園裡一片寂靜和凄涼,林蔭道上鋪滿了枯黃的落葉。天色很快就黑了。
走了九俄里路,然後躺下睡覺,他卻不感到一絲倦意,相反,他覺得他還能高高興興地再走上二十俄里。
主人又把斯塔爾采夫介紹給葉卡捷琳娜·伊凡諾夫娜,一個十八歲的姑娘,很像母親,同樣清瘦,面容可愛。臉上的表情帶幾分稚氣,腰肢柔軟而苗條,已經發育的少女的胸脯十分健美,洋溢著十足的青春氣息。後來大家喝茶,吃果醬、蜂蜜、糖果和餅乾。餅乾十分可口,放進嘴裏就化。傍晚時分,漸漸地來了許多客人,伊凡·彼得羅維奇眉開眼笑地迎接每一位客人,說:「您好啊,有請啦!」
有時候,鄰桌有人談到圖爾金家的事,他就問:「你們說的是哪個圖爾金家?是女兒會彈鋼琴的那一家嗎?」
「您的作品會在雜誌上發表嗎?」斯塔爾采大問薇拉·約瑟福夫娜。
兩小時過去了。鄰近的市立公園裡有樂隊在演奏,合唱團在演唱。當薇拉·約瑟福夫娜合上自己的本子,足有四五分鐘的時間大家都默不作聲,聽著合唱團唱的《松明》,這支歌表達出濃濃的生活情趣,卻是小說中所沒有的。
「我已經整整一個星期沒有見到您,」斯塔爾采夫接著說,「但願您知道這是多麼痛苦就好了!坐下吧,請聽我說。」
又過了幾年。斯塔爾采夫更胖了,一身肥肉,氣喘吁吁,走起路來總是仰著腦袋。每逢他大腹便便、紅光滿面地坐在鈴聲釘當的三套馬車上,而那個同樣大腹便便、紅光滿面的潘捷萊蒙,坐在車夫座上,挺起胖嘟嘟的後腦勺,朝前伸出木棍般僵直的胳臂,向著迎面而來的行人叱喝著:「靠右,右邊走!」——這幅景象可真夠威風的:似乎這坐車的不是人,而是異教的神靈。他在城裡的業務十分繁重,忙得連喘口氣的工夫都沒有。他已經有了一處莊園,兩幢城裡的房子,目前正物色第三幢更有利可圖的房產。每當他在信貸合作社聽說某處有房出售時,他就毫不客氣地闖進去,走遍每個房間,全然不管那些沒穿好衣服的婦女和孩子正驚恐地瞧著他,用手杖捅著所有的房門,問:「這是書房嗎?這是卧室嗎?這算什麼?」
她望著他,顯然在等著他邀她到花園裡去,但他默不作聲。
他要操勞的事很多,但他仍然不放棄地方醫師的職位。他貪得無厭,總想兩頭都兼顧著。在佳利日,在城裡,大家都只叫他「姚內奇」。「這個姚內奇要去哪兒?」或者「要不要請姚內奇來會診?」
就這樣四年過去了。在一個寧靜溫暖的早晨,一封信送到醫院里。信是薇拉·約瑟福夫娜寫給德米特里·姚內奇的。信上說,她很想念他,請他務必大駕光臨以便減輕她的病痛。信下面有一行附言:「我也贊同媽媽的邀請。卡。」
她怕哭起來,趕緊轉身跑出了客廳。
周圍一個人也沒有。本來,誰會半夜三更到這個地方來?但斯塔爾采夫還是等著,那月光彷彿溫暖著他的心,他熱情洋溢地等待著,想象著跟心愛的姑娘擁抱接吻。他在墓碑旁坐了半個鐘頭,後來又在旁邊的林蔭道上徘徊良久。他手裡拿著帽子,二邊等待一邊想,在這些墳墓里不知埋葬了多少婦女和姑娘,她們活著的時候美麗迷人,她們也戀愛過,享受過夜間熱烈而纏綿的歡愛。說真的,大自然母親不懷好意,也真能捉弄人,想到這裏又多麼令人沮喪。雖然斯塔爾采夫這麼想著,但他還是情不自禁地想大聲呼喊,說他需要愛情,說他不借任何代價期待著愛情的歡樂。在他面前,那些發白的東西已經不是一塊塊大理石,而是許多美麗的女兒身。他看到羞答答地躲藏在樹影里的玉人,感受到一股暖流,這種心醉神迷的幻想變成了難以忍受的痛苦……
他住在佳利日的這些年月,他對科季克的愛情算是他唯一的、恐怕也是最後的歡樂。每天晚上他在俱樂部里玩「文特」,然後獨自坐在一張大桌子旁邊吃晚飯。一個年齡最大、最穩重的侍者伊凡伺候他用餐,給他送上第十六號拉斐特紅葡萄酒。俱樂部里所有的人,上至主任,下至廚師和侍者,都知道他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個個都盡心竭力地奉迎他,惟恐他突然大發脾氣,拿手杖敲地板。
他一面說,一面氣喘吁吁地擦著額頭上的汗珠。
「今晚十一點,」斯塔爾采夫念道,「請去墓地,在傑米奇的墓碑附近。」
即使現在他還是喜歡她,很喜歡她,不過,她身上好像缺了一點什麼,或者說多了一點什麼——究竟是什麼,他自己也說不清,但它卻妨礙他產生以前一樣的感情。他不喜歡她那蒼白的臉色,那新的表情,淡淡的笑容和說話的聲音。又過了一會兒,連她的衣服和坐著的圈椅他也不喜歡了,他也不喜歡過去那段往事,當時他差點想娶了她。他想起了四年前令他激動不安的愛情、幻想和希望,他感到不自在了。
「請您只回答我的問題!別說廢話!」
「我累了,腳都站不穩了,」他對潘捷萊蒙說。
於是大家哈哈大笑。
「真正不賴的……」伊凡·彼得羅維奇說。
帕瓦擺出可笑的姿勢,舉起一隻手,用凄慘的聲調說:「死去吧,你這不幸的女人!」
這一切令斯塔爾采夫感到憤怒九*九*藏*書。他坐進馬車,望著黑沉沉的房子和花園,望著這處他曾經十分珍愛的地方,他立即想起了一切——薇拉·約瑟福夫娜的小說,科季克轟響的琴聲,伊凡·彼得羅維奇的俏皮話和帕瓦的裝腔作勢,他不禁想到,既然全城最有才華的這家人個個那麼平庸,那麼這個城市又會怎麼樣呢?
「真有意思,」斯塔爾采夫走到街上,心裏想道。
斯塔爾采夫坐車回家,但很快又回來了。他穿上借來的禮服,系著白色的硬領結,那領結不知怎麼總翹起來,老想從領口上滑開。午夜時分,他坐在俱樂部的客廳里,一往情深地對葉卡捷琳娜·伊凡諾夫娜說:「啊,從來沒有戀愛過的人怎麼懂得什麼叫愛情呢!在我看來,至今還沒有人準確地描寫過愛情,而且這種溫柔、歡樂而又痛苦的感情未必是能夠言傳的。誰體驗過這種感情,哪怕只有一次,他也就不想用語言來表達它了。何必來一番開場白,再細細傾訴衷腸呢?花言巧語有什麼用呢?我的愛情無邊無際……我請求您,我央求您,」斯塔爾采夫終於說出口:「做我的妻子吧!」
德米特里·姚內奇·斯塔爾采夫,地方自治局新派任的醫生,居住在離省城九俄里的佳利日。他剛上任不久,人們也對他說,他作為有知識的人,理應結識圖爾金一家。有一次,在冬天,在大街上經人介紹他認識了伊凡·彼得羅維奇。兩人談天氣、戲劇和霍亂,未了圖爾金邀請他去作客。春天,耶穌升天節那一夭,斯塔爾采夫看完病人之後,進城去散散心,順便買點東西。他不急不忙地步行進城(當時他還沒有置備馬車),一路上輕輕地唱著:
薇拉·約瑟福夫娜已經老多了,頭髮也白了。她握住斯塔爾采夫的手,裝模作樣地嘆口氣,說:「大夫,您顯然不想對我獻殷勤了,從來也不上我們家來,我對您來說是太老了。不過,現在回來了一位年輕的,也許她會走運些。」
「可是我反正要進音樂學院!」葉卡捷琳娜·伊凡諾夫娜說。
「哎呀,您好啊,有請啦!」伊凡·彼得羅維奇眉開眼笑地歡迎他,「蓬茹傑!」
轉眼間,她已經下了車。俱樂部大門口燈火輝煌,一名警察用厭惡的口氣衝著潘捷萊蒙大聲斥責:「怎麼停下來了,你這呆鳥!快把車趕走!」
「哎呀,你這個小母雞,寵壞了的女人,……」伊凡·彼得羅維奇柔聲說道,還吻一下她的額頭。「您來得正巧,」他又對客人說,「我的好太太剛寫完一部『其大無邊』的長篇小說,今天正要朗誦呢。」
「您有什麼事?」葉卡捷琳娜·伊凡諾夫娜一本正經地、冷冷地問。
「不會寫小說的人未必平庸,」他想,「會寫小說卻不會把它藏起來的人那才愚蠢。」
他起身告辭。
「好極了!太美啦!」
他站起身來,想回到屋裡。她挽住他的胳臂。
他在城裡吃了午飯,在公園裡散一會步,後來很自然地想起了伊凡·彼得羅維奇的邀請,便決定登門拜訪圖爾金一家,看看他們都是些什麼樣的人。
「噢,沒有!」薇拉·約瑟福夫娜代女兒回答,「我們為她請了家庭教師,進普通中學或者進貴族女中,我想您也會同意的,難免受到壞的影響。一個女孩子在發育成長階段,只應接受母親的影響。」
三天過去了,一星期過去了,他始終沒有去圖爾金家。有一天他路過那裡,想到應當進去坐坐,哪怕一小會兒也好,但轉念一想……還是沒有進去。
關於他的情況,能說的也就是這些。
「我讀了皮謝姆斯基的作品。」
後來,他偶爾回想起當初如何在墓地里徘徊,如何跑遍全城去借禮服的情景,總是慢悠悠地伸個懶腰,說:「多少麻煩事,真是的!」
「哦,這個主意可太不聰明了,」他平靜下來,不禁想道,「這跟墓地有什麼相干?她要幹什麼?」
「不去,科季克愛她的媽媽。科季克不會讓爸爸媽媽傷心的。」
「讓,」薇拉·約瑟福夫娜對丈夫說,「你去吩咐他們端茶來。
斯塔爾采大考慮一番,傍晚驅車到了圖爾金家。
「沒什麼,平平常常,」斯塔爾采夫回答。
他孤身一人,過著寂寞無聊的生活,任什麼也提不起他的興趣。
但是這還不算完。當酒足飯飽、心滿意足的客人們擠在前廳里,拿各自的大衣和手杖時,有個小僮忙著伺候他們。他叫帕夫盧沙,這家人叫他帕瓦,是個十四五歲的男孩子,留著短短的頭髮,臉蛋胖乎乎的。
最後,葉卡捷琳娜總算出來了。她穿一身袒胸露背的舞衣,那麼美麗動人,純潔可愛,讓斯塔爾采夫看得入迷,欣喜若狂,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瞧著她傻笑。
顯而易見:科季克這是惡作劇。既然不難在街上或在公園裡安排約會,有誰會想出這種主意——正正經經地約人半夜三更到郊外的墓地相會呢?再說他作為地方自治局委任的醫生,是個有頭腦的體面人,好,現在卻唉聲嘆氣,接下約會的條子,到墓地去徘徊遊盪,做出連中學生都會笑話的蠢事,這成何體統呢?這種羅曼蒂克會有什麼結果?要是讓同事們知道了,他們會怎麼說?當斯塔爾采夫在俱樂部的桌子旁踱來踱去的時候就是這樣想的。可是到了十點半,他卻拿定主意去墓地了。
他們坐車走了。
「根據羅馬法典,您沒有任何權利不吃晚飯就走,」伊凡·彼得羅維奇送他出門時說,「您這態度簡直是垂直線。喂,快表演一下,」他對前廳里的帕瓦說。

一八九八年九月
「唉!」他嘆口氣說,「您剛才問我過得怎麼read.99csw.com樣,我們這裏的生活能怎麼樣呢?不行啊。我們衰老,發胖,墮落。日子一天天過去,生活悄悄流逝,毫無生氣,沒有印象,沒有思想……白天賺錢,晚上去俱樂部,周圍是一夥牌迷、酒鬼和嗓子喊啞了的人,真叫我無法忍受。這生活有什麼好呢?」
「那也沒有辦法,」伊凡·彼得羅維奇說,「請便吧。不過,請您順便把科季克送到俱樂部。」
周圍一片肅穆,天上的星星靜靜地俯視這片土地,只有斯塔爾采夫的腳步聲顯得那麼響亮刺耳,不合時宜。直到響起了教堂的鐘聲,他設想自己也成了埋在這裏的死人,這時他感到似乎有人在憑弔他,他忽然想到,這裏並不安寧,並不寂靜,這裏只有虛無的無聲的悲哀和深深壓抑的絕望。
吃晚飯的時候,他有時轉過身,對別人的談話插上幾句:「你們這是說什麼?啊,說誰呢?」
不知為什麼大家都嘆了一口氣。
內心的激|情燃燒起來,他要訴說他的苦悶,抱怨生活的無奈……
在葉卡捷琳娜·伊凡諾夫娜外出求學的四年間,斯塔爾采夫只去過圖爾金家兩趟,還是應薇拉·約瑟福夫娜之請去治她的偏頭痛的。每年夏天葉卡捷琳娜都回來度假,但他一次也沒有見到她,不知怎麼就是不湊巧。
薇拉·約瑟福夫娜早就有個偏頭痛的毛病,近來,因為科季克每天嚇唬她說要進音樂學院,她就經常犯病了。城裡所有的醫生都請遍了,最後就輪到了他這名地方醫生。薇拉·約瑟福夫娜給他寫了一封令人感動的信,請他無論如何來一趟為她減輕病痛。斯塔爾采夫立即前往,此後就常去圖爾金家……經他的治療,薇拉·約瑟福夫娜的病還真有點好轉,於是她見了客人就說,斯塔爾采夫是一名了不起的神醫,不過後來他之所以經常去圖爾金家,已經不是為她治偏頭痛了……
「您還記得我送您去俱樂部參加晚會的情景嗎?」他說,「當時下著雨,天很黑……」
「嫁妝他們大概不會少給的,」斯塔爾采夫想道,一邊心不在焉地聽著。
「是啊,我去那裡了,一直等您,等到快兩點鐘了。我好痛苦……」
大家喝茶,吃甜點心。然後菠拉·約瑟福夫娜朗讀她的小說,讀著生活中永遠不會發生的故事。斯塔爾采夫聽著,望著她一頭漂亮的白髮,盼望著她早點讀完。
「再者,你若娶了她,」那聲音接著說,「她的家人會逼你扔掉地方醫生的工作,搬到城裡來住。」
「《一千個農奴》,」科季克回答,「可是這個皮謝姆斯基的名字多麼可笑,叫什麼阿列克謝·費奧費拉克特奇!」
她開始跟大家告別,他呢,留下來已經沒有意思,便起身說,他也該回去了:有病人等著呢。
他又順路進了一家餐館,喝了啤酒,然後步行回佳利日。他走著,一路上輕輕地唱著:
你的聲音溫柔親切,
「真正不賴……」他正要入睡,想起這句話,又笑起來。
「不,我現在正打算進音樂學院,目前在跟扎夫洛夫斯卡婭太太學琴。」
「可是您有工作,有崇高的生活目標。以前您總愛談您的醫院。那時候我有點古怪,自以為是個了不起的鋼琴家。其實現在所有的小姐都在彈鋼琴,我也在彈,跟大家一樣,並沒有什麼與眾不同的地方。我這個鋼琴家,跟媽媽那個作家一個樣。所以很自然的,我那時候不了解您,可是後來到了莫斯科,我卻常常想念您。我只想念您一個人。做一名地方醫生,幫助受苦的人們,為民眾服務,那是多麼幸福,多麼幸福啊!」葉卡捷琳娜·伊凡諾夫娜深情地重複說,「我在莫斯科想念您的時候,我覺得您是那麼完美,那麼崇高……」
斯塔爾采夫老想去看望圖爾金一家,但是醫院的事情大多,他怎麼也抽不出空來。有一年多的時間就這樣在辛勞和孤獨中度過了。可是有一天,從城裡送來了一封藍封皮的信。
此後他再也沒有去過圖爾金家。
大概是他的喉部脂肪過多,他的聲音變得又尖又細。他的性格也變了,變得難以相處,動輒發怒。他給病人看病的時候,總愛發脾氣,不耐煩地用手杖敲地板,用他那難聽的聲音叫喊。
斯塔爾采夫的心不再劇烈地跳動。他走出俱樂部來到街上,頭一件事就是扯下那個硬領結,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他覺得有點丟臉,他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他沒有料到會遭到拒絕——也不相信,他的一切幻想、痴情和希望把他弄到這麼一個尷尬的結局,簡直就像業餘演出的一出小戲。他為自己的感情,為自己的初戀感到傷心,傷心得恨不得大哭一場,或者操起傘來朝潘捷萊蒙的寬背使勁打去。
他們進了屋子。斯塔爾采夫在傍晚的燈光下看到她的臉,看到那雙憂傷、感激、探詢的眼睛正定定地望著他,他感到不安起來,又暗自想道:「幸好我那時沒有娶她。」
「請坐在這兒,」薇拉·約瑟福夫娜指著身邊的座位說,「您不妨對我獻獻殷勤。我丈夫好嫉妒,他是奧賽羅,不過我們可以想方設法叫他什麼也看不出來。」
四年過去了。斯塔爾采夫在城裡的業務已經相當繁重。每天上午他在佳利日匆匆看完病人,然後坐車去城裡行醫。現在他坐的已經不是雙套馬車,而是帶許多小鈴鐺的三套馬車了,每天總要到深夜才能回到家。他發福了,而且越來越胖,因為氣短已經懶得走路。潘捷萊蒙也發福了,他越是往寬里長,就越是傷心地嘆氣,抱怨自己命苦:趕馬車的活兒大累人了。
他們來到了花園,坐到老楓樹下那張長椅上,就像四年前一樣。周圍很黑。
她站住了,像要說點什麼,隨後不好意思地把一張紙條塞進他手裡,急忙跑回家,又坐到她的鋼琴前。
對於戲劇和音樂會這類娛樂活動,他向來不去參加,可是每天晚上都打「文特」,一玩就是三小時,玩得興緻勃勃。他還有一樣消遣,他是在不知不覺中漸漸地迷上的:每到晚上,從一個個口袋裡掏出行醫得來的錢,這些黃黃綠綠的票子有的帶香水味,有的帶醋味,有的帶熏香味,有的帶魚油味。這些票子胡亂塞在各個口袋裡,有時約摸有七十個盧布。等到積攢到幾百,他就送到信貸合https://read.99csw.com作社存活期。
「既然您不懂得開玩笑,那您就痛苦去吧。」
「多年不見了!」她說著,把手遞給斯塔爾采夫,看得出來,她有點心慌意亂。她留神地、好奇地瞧著他的臉,繼續道:「您可發福了!您晒黑了,壯實了,不過總的來說變化不大。」
「您去墓地了?」
斯塔爾采夫想起了每天晚上從一個個口袋裡掏出許多鈔票的樂趣,他心中的激|情便熄滅了。
「真正不賴……」伊凡·彼得羅維奇輕聲嘆道。
「我走路踩地毯,你走路盡撒謊,」伊凡·彼得羅維奇說著順口溜,扶女兒坐進馬車,「他走路盡撤謊……走吧!再見,請啦!」
葉卡捷琳娜·伊凡諾夫娜想到這麼巧妙地捉弄了一個愛她的男人,對方又這麼熱烈地愛著她,感到十分得意,不禁哈哈大笑起來。忽然她一聲驚叫,因為這時兩匹馬猛地朝俱樂部大門拐過去,馬車傾斜了。斯塔爾采夫趁勢摟住她的腰,她嚇得驚魂未定,倒在他的懷裡。他情不自禁,便熱烈地吻她的嘴唇,她的下頦,把她摟得更緊了。
兩人在花園裡有一處心愛的地方:一棵枝繁葉茂的老楓樹下的一張長椅。這時他們就坐到這張椅子上。
傑米奇的墓碑做成小教堂的樣子,上面立著一個天使。從前,有個義大利歌劇團路過這個城市,一名女歌唱家死了,被安葬在這裏,還立了這塊碑。現在城裡已經沒有人記得她了,可是墓門上方的長明燈,在月光照耀下像火一樣燃燒著。
「您每天要練三四個鐘頭的琴,」他跟在她後面說,「然後老跟媽媽坐在一起,我都沒有機會跟您說說話。哪怕給我一刻鐘也好啊,我求您了。」
「此刻我很激動,」葉卡捷琳娜·伊凡諾夫娜說時用雙手捂著臉,「不過請您別在意。回到家我的心情好極了,看到大家我真高興,我一時還不習慣。有多少事值得回憶啊!我覺得我們兩人會不停地談下去,談到天亮呢。」

「哪有什麼?」他想,「住在城裡也很好。他們會給嫁妝,我們可以好好布置一番……」
「在我們沒有見面的這個星期里,您讀了什麼書?」此刻他問她道,「請您給我說一說。」
「那麼,您在本地的中學畢業了?」
「我已經整整一個星期沒有見到您,我好久好久沒有聽到您說話了。我真想、我太想聽到您的聲音了。您說話呀。」
「不,」她回答,「我的作品向來不發表。我寫完了就把它藏進我的柜子里。何必發表呢?」她解釋說,「要知道我們有家產。」
然後葉卡捷琳娜·伊凡諾夫娜彈鋼琴,樂聲轟響,彈了很久。一曲彈完,大家長時間地向她道謝,對她讚不絕口。
「您是我一生中所認識的最好的人,」她接著說,「我們會經常見面談心的,不是嗎?答應我。我不是什麼鋼琴家,在這方面我已經有自知之明,在您的面前我不會再彈琴,再談音樂了。」
還不知道傷心落淚……
第二天晚上,他坐上馬車去圖爾金家求婚。可是來得不湊巧,因為有個理髮師在葉卡捷琳娜的房間里給她做頭髮。她正準備去俱樂部參加舞會。
月亮躲進雲層,彷彿天幕落下,四周忽然一片黑暗。斯塔爾采夫好不容易才找到大門——這時天色已黑,秋夜總是這樣的——然後又摸黑走了一個半小時的夜路,才找到停著馬車的那條衚衕。
鋼琴蓋子掀開了,原先擺好的樂譜翻開了。葉卡捷琳娜坐下,雙手齊擊琴鍵,隨即又使足勁敲打起來,一下,兩下,她的肩頭和胸脯不住地顫動,她固執地敲打同一處地方,似乎她不把琴鍵敲進鋼琴里是決不罷休的。客廳里琴聲雷動,震得地板、天花板和傢具全都轟隆作響……葉卡捷琳娜·伊凡諾夫娜彈的是一段極難的曲子,又長又單調,唯一的妙趣就是難彈。斯塔爾采夫一邊聽著,一邊想象著,高山上亂石滾滾而下,滾滾而下,他盼望著這些石頭早點停住。這時葉卡捷琳娜緊張得滿臉徘紅,精神抖擻,充滿活力,一絡頭髮掉在額上,那模樣很招他喜歡。在佳利日,他在病人和農民中間度過了漫長的冬季,現在坐在客廳里,看著這個年輕,文雅,想必也純潔的人兒,聽著這支喧鬧的、令人厭煩的、但畢竟高雅的樂曲,這是多麼令人愉快,多麼新鮮啊……
他再也想不起該說什麼。兩人沉默了。
三天後,帕瓦送來一封葉卡捷琳娜的信。信是這樣寫的:
到吃晚飯的時候,輪到伊凡·彼得羅維奇來顯露他的才華了。他眼睛笑眯眯他講著各種奇聞軼事,說俏皮話,出一些荒謬可笑的習題,然後自己來解答。他說的話與眾不同,這種語言是他長期練習說俏皮話形成的,而且顯然成了他的習慣,比如說:其大無邊的,真正不賴的,千萬分地感謝您,等等,等等。
他又不得不在飯廳里閑坐,喝茶。伊凡·波得羅維奇看到客人若有所思、頗不耐煩的樣子,便從坎肩口袋裡掏出幾張紙,念了一封可笑的信。那是他的德國總管寫來的,報告說莊園里「所有的道德都歪了,羞恥掉了。」

我痛飲人生之杯,
外面下起細雨,天很黑,只是憑著潘捷萊蒙的喑啞的咳嗽聲,才能推斷馬車停在什麼地方。車篷已經支起來了。
那麼,圖爾金一家人呢?伊凡·彼得羅維奇不顯老,一點兒也沒有變,照舊愛說俏皮話,講各種奇聞軼事。薇拉·約瑟福夫娜照舊高高興興地、真心誠意地、落落大方地朗誦她的小說。科季克每天照舊彈鋼琴,一彈就是三四個小時。她明顯地老了,還常常生病,每年秋天總跟媽媽一道去克里米亞療養。這時,伊凡·彼得羅維奇便到火車站給她們送行,火車開動時,他擦著眼淚大聲叫道:「再見吧,請啦!」
「別鬧了,」她乾巴巴地說。
此刻他在近處看見她的臉和亮閃閃的眼睛。在這兒,九_九_藏_書在昏暗中,她顯得比剛才在屋子裡更年輕些,彷彿她的臉上又露出昔日那種稚氣的神態。實際上她確實懷著天真的好奇心望著他的臉,似乎想在近處仔細地看一看並且了解這個當年那麼熱烈、溫柔地愛過她,卻又那麼不幸的人。她的眼睛分明在感謝他的這份愛情。他也記起了過去的一切,連同全部細節:他怎樣在墓地徘徊,後來在凌晨又怎樣筋疲力盡地回到自己的住處。他忽然傷感起來,往日的情懷多麼令人惋惜!他內心的激|情似火花般閃亮了。
「您好啊,有請啦,」伊凡·彼得羅維奇在台階上迎接他說,「非常非常高興見到這樣一位令人愉快的客人。請迸屋來,讓我來把您介紹給我的好太太。我對他說,蔽洛奇卡,」他把醫生介紹給妻子,繼續道,「我對他說,根據羅馬法典,他沒有任何權利只待在自己的醫院里,他應當把閑暇時間奉獻給社交活動。我說的對不對,親愛的?」
「您這是去哪兒?」斯塔爾采夫看到她突然站起來朝房子走去,吃驚地問,「我必須跟您好好談一談,我有心裡話要說……您哪怕再跟我待五分鐘!我懇求您!」
斯塔爾采夫去過各種各樣的人家,遇見過許許多多的人,但跟誰也沒有深交。當地居民的言談,對生活的看法,連同他們的外表,都惹得他生氣。漸漸地經驗告訴他:你盡可以跟當地人打打牌,或者吃吃喝喝,這時候他們都心平氣和,寬厚善良,甚至相當聰明,但是只要話題一轉到吃喝以外的事,比如說談談政治或者科學,那他們就目瞪口呆,或者發一通空洞、愚蠢、惡毒的議論,叫人聽了只好擺擺手走開。有時,斯塔爾采夫甚至試著找一些具有自由思想的當地人交談,比如說到人類。他說,謝天謝地,人類在不斷進步,又說隨著時間的推移,總有一天人類將廢除護照和死刑。這時候,對方斜著眼睛懷疑地看著他,問道:「這麼說來,到時候人就可以在大街上任意殺人了?」有時斯塔爾采夫參加應酬,在飯余酒後說到人應當勞動,生活中沒有勞動是不行的,大家便認為這是指責他們,開始生氣,蝶蝶不休地爭辯起來。儘管這樣,城裡人還是什麼事也不幹,對什麼也不感興趣,簡直想不出能跟他們談些什麼。斯塔爾采夫只好迴避各種談話,只管吃喝玩牌。每當他碰上某家有喜慶,主人請他入席時,他就坐下,望著面前的盤子,默默地吃喝。席間的談話沒有趣味,沒有道理,很是無聊,他感到生氣,激動,但一言不發。由於他總是板著臉不說話,眼睛望著盤子,城裡人就給他起個外號,叫他「傲慢的波蘭人」,雖說他根本就不是波蘭人。
「好極了!」斯塔爾采夫在眾人熱情的感染下,也說,「您在哪兒學的音樂?」他問葉卡捷琳娜·伊凡諾夫娜,「是在音樂學院嗎?」
她那青春的朝氣,眼睛和臉上那副天真神態讓他喜不自禁。連她身上穿的連衣裙在他眼裡也特別好看,那份樸素而天真的風姿令人心動。儘管她天真爛漫,同時他又覺得她很聰明,很有素養,跟她的年齡不相稱。他可以跟她談論文學,談論藝術,以及隨便什麼樣的話題,也可以向她發發牢騷,抱怨生活和人們,雖說在這種嚴肅談話的中間,有時她會突然沒來由地笑起來,或者乾脆跑回屋裡去了。她跟C城的所有姑娘一樣,看了許多書(一般說來,C城的人很少讀書,本地圖書館里的人都說,要是姑娘們和年輕的猶太人不來借書,圖書館早就可以關門了)。這一點尤其讓斯塔爾采夫感到滿意。每一回他總是激動地問她,近來她讀了什麼書。等她講起來,他簡直聽得入迷了。
他在野地里走了半俄里路。遠處的一長條黑他他的墓地呈現在眼前,看上去像是一片樹林或是一座大花園。漸漸地露出了白色的圍牆,大門……月光下可以看清大門上的題詞:「時候要到……」斯塔爾采夫從小門裡走進去,首先看到的是寬闊的林蔭道兩側的許多白十字架和墓碑,以及它們和楓樹投下的無數陰影。向遠處望去,周圍也都是黑白兩種顏色,沉寂的樹木把枝葉垂向白色的墓石。這裏似乎比野地里更明亮些。無數像爪子似的楓葉清清楚楚地躺在林蔭道的黃沙上和墓石上,墓碑上的題詞也清晰可見。起初,眼前的一切讓斯塔爾采夫大吃一驚,他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這番景象,往後恐怕再也不會見到了。這是一處跟別的地方完全不同的天地:這裏的月色無比美妙柔和,彷彿這裡是月光的搖籃;這裏沒有生命,絕對沒有,可是每一棵黝黑的楊樹,每一座墳墓都讓人感到裏面隱藏著能揭開平靜、美好、永恆的生活的奧秘。白色的墓石,枯萎的鮮花,連同樹葉的秋天的氣息,無不透出寬恕、凄涼和安寧。
「不嘛,我要去!我偏要去!」葉卡捷琳娜·伊凡諾夫娜撒嬌地說,還跺了一下腳。
「讓我們談談吧,」她走到他跟前,說,「您生活得怎麼樣?有些什麼新聞?情況怎麼樣?這些天我一直在想您,」她激動地說下去,「我一直想給您寫信,也想親自去佳利日看望您,我本來決定動身了,可是後來又改變了主意——誰知道您現在對我的態度呢。今天我就這樣激動不安地等著您的到來。看在上帝份上,我們去花園裡吧。」
「我昨晚去墓地了,」斯塔爾采夫開口說,「您這樣做未免太刻薄,太狠心了……」
「哦,科季克,你今天彈得比哪次都好,」伊凡·彼得羅維奇在女兒彈完一曲站起來時含著淚說,「你可以死了,丹尼斯,你反正寫不出更好的曲子了。」
「喂,帕瓦,表演一下!」伊凡·彼得羅維奇對他說。
她聳聳肩膀,一副困惑不解的神色,似乎不明白他要她做什麼,但還是站了起來,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