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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在流放地

40、在流放地

一八九二年五月八日
「妻子呀,女兒呀……苦役沒什麼,苦惱沒什麼,他總算見到了妻子,見到了女兒……你說什麼也不要。可是什麼也沒有——不好!妻子跟他一塊兒過了三年,這是老天爺開恩。什麼也沒有——不好;三年——好。你怎麼就不懂呢?」
韃靼人往每人上添些枯枝,挨近火堆躺下,說:「我爹是個多病的人。等他死了,我娘和妻子要上這兒來。她們答應了。」
「你呀,當然,服了一輩子苦役,連鬼都抓不住你。」外面傳來狗皞吠似的嗚嗚聲。
隨後他又講到,他留在家裡的妻子多麼漂亮,多麼聰明。說著說著,他雙手抱住頭,痛哭起來。他一再要謝苗相信:他絲毫沒有罪,他受了冤屈。他的兩個兄弟和叔叔趕走了農民家的幾匹馬,把那個老頭打得半死,可是村社不憑良心辦事,下了判決,把兄弟三個統統流放西伯利亞,叔叔是有錢人,倒留在家裡了。
韃靼人渾身發抖,費勁地搜羅著他所知道的有限的俄語詞彙,結結巴巴地說:上帝保佑,千萬別在外鄉得病,死掉,埋進這片寒冷的鐵鏽般的土地里,又說,只要妻子能來到他身邊,哪怕只待一天,只待一小時,那麼為了這種幸福,任什麼樣的苦難他都願意承受。他會感謝上帝,過上一天幸福生活,總比什麼也沒有強。
紅土高坡,駁船,河流,不懷好意的異鄉人,飢餓,寒冷、疾病——所有這一切或許實際上並不存在;或許這一切僅僅是夢中所見——韃靼人這樣尋思。他覺得他睡著了,甚至能聽到自己的鼾聲……當然,他這是在家裡,在辛比爾斯克,只要他叫一聲妻子的名字,她準會答應;隔壁房間里有母親……可是,天下竟有這麼可怕的夢!幹嗎要做這種夢呢?韃靼人微笑著睜開了眼睛,這是什麼河?伏爾加嗎?
「是啊!不暖和!」另一個附和道,「苦役犯的生活!……」
「喂!」對岸有人在喊叫,「放渡船過來!」
「不好,不好,」他連連說道。
「他會習——習慣的!」謝苗說完,立即睡著了。
等船的是個瘦高個子的老頭,他穿著狐皮短襖,戴一頂白羔皮帽子,站在離馬不遠的地方,一動也不動。他的神色憂鬱而專註,彷彿正在極力回憶某件事情,對自己不中用的記性很是生氣。當謝苗走到他跟前,笑嘻嘻地摘下帽子時,那人說:「我急著去阿納斯塔西耶夫卡。女兒又不好了,聽說那裡新派來了一位醫生。」
「現在出門,瓦西里·謝爾蓋伊奇,路上儘是爛泥,」他看到車夫在岸上套馬便說,「您最好再等上兩個禮拜,到那時路就會幹些。要不然索性別出門……要是出門辦事能管用,倒也罷了,可是您自己也知道,人們一輩子東奔西跑,日日夜夜地跑,到頭來什麼好處也沒有。這可是實話!」
天亮了。駁船、水中的柳叢和水上的波紋已經清晰地顯露出來。可是回頭一看——那邊是一片粘土高坡。坡底下有一間農舍,屋頂苫著褐色的乾草;往上一些,不少鄉村木屋read.99csw.com擠作一團。村子里的公雞己在喔喔啼叫。
「我挺好。」快要入睡的謝苗迷迷糊糊地說,「上帝保佑,但願人人都能過上這種生活。」
「你會習慣的!」明白人說,笑了起來,「現在你還年輕,傻,嘴上的奶味還沒幹,憑那股傻勁你會覺得,這世上沒有比你更不幸的人,可是總有一天你會說:『上帝保佑,但願人人都能過上這種生活!』你瞧瞧我。再過一個星期,等水退下去,我們要在這裏安置渡船,你們就要離開這裏,在西伯利亞到處闖蕩,我卻留下來,繼續在這兩岸間擺過去渡過來。就這樣我一千就是二十年。謝天謝地!我什麼也不要。上帝保佑,但願人人都能過上這種生活。」
我說:『不要錢,瓦西里·謝爾蓋伊奇,要錢幹什麼?您把往事都拋開,忘了它,就當它從來沒有發生過,就當它是一場夢,您從頭開始生活吧!』我又說:『您可別聽魔鬼的,它做不成好事,只會設下圈套!您現在想錢,再過一陣子,瞧著吧,您又會想別的東西,之後想更多更多的東西。您若想讓自己幸福,那麼最重要的是您什麼也不要。對了……』我對他說,『命運要是狠狠地欺負了您和我,那麼絕不要向它求饒,不向它屈膝下跪,而是要蔑視它,嘲笑它。要不然它就會嘲笑我。』我就是這麼對他說的……大約兩年之後,我又把他渡到這邊岸上,他搓著手,笑嘻嘻的。他說:『我這是去格林諾接我的妻子。她可憐我,總算來了。她待我好,心地善良。』他高興得快喘不過氣來了。過了一天,他和妻子一道坐車來了。太太年輕漂亮,戴著帽子,懷裡還抱著個奶娃娃。各式各樣的行李一大堆。我那瓦西里·謝爾蓋伊奇樂得在她身邊團團轉,怎麼看也看不夠,怎麼誇也誇不夠。他說:『沒錯,謝苗老兄,即使在西伯利亞,人們也照樣能生活!在西伯利亞照樣有幸福!』我心想:得了吧,別高興得太早了。從那時起,差不多每個星期他都要去一趟格林諾:看看俄羅斯寄錢來了沒有。花銷大得很呀。他說:『她是為我才留在西伯利亞,為我斷送了自己的青春和美貌,她願意跟我共患難,所以我應當想方設法讓她快活……』為了讓太太高興,他結交許多長官和形形色|色的壞蛋。不用說,他就得供那幫人吃喝,家裡還得有鋼琴,沙發上還得有一條毛茸茸的叭兒狗——見它的鬼去!……總之,他擺闊氣,嬌寵她。可是太太也沒跟他過長久。她哪行呀?這地方只有粘土,水,寒冷,沒有蔬菜,沒有水果,沒有任何交際,而她是京城裡一位嬌生慣養的太太……她當然厭煩了,再說丈夫吧,不管怎麼說,已經不是老爺,而是個移民流刑犯——談不上體面了。也就是過了三年吧,我記得在聖母升天節前夜,河對岸有人大聲喊叫。我把渡船劃到那裡,一看——是太太,她蒙頭蓋九-九-藏-書臉遮得嚴嚴實實,身邊站著一位年輕的老爺,一名文官。旁邊還有一輛三套馬車……我把他們渡到這邊岸上,他們坐上馬車——一轉眼就無影無蹤了!不過他們還是讓人看到了。一清早,瓦西里·謝爾蓋伊奇趕著雙套馬車飛奔而來。他問:『謝苗,我妻子跟一個戴眼鏡的老爺是不是過河了?』我說:『過河了,你去野地里追風去吧!』他策馬去追,追了五天五夜。後來我又把他送到河對岸,他倒在渡船上,拿頭使勁撞船板,還嚎啕大哭。『事情是明擺著的』,我說,還笑他,點撥他:『即使在西伯利亞,人們也照樣能生活!』
他現在白天夜裡都划船,一晝夜才拿十戈比。不錯,過路人會給點茶錢和酒錢。可是那幾個夥計把進款都私分了,一個小錢也不給韃靼人,只是取笑他。他窮得挨餓,挨凍,成天擔驚受怕……眼下他渾身酸痛,發抖,本該進屋去躺下睡覺,可是那邊沒有被子蓋,比這岸邊還冷。這裏雖說也沒有東西可蓋,好歹還可以生堆火……
大家都躺下了。門叫風吹開了,雪飄進屋裡。誰也不想爬起來去關門:他們怕冷,懶得去關門。
「老下個沒完,老下個沒完!」謝苗嘟噥著,抹去了臉上的雪,「哪兒來的這麼多雪,真是天知道!」
「不好,不好!」韃靼人說著,擔驚受怕地朝四下里張望。
「是韃靼人在哭。」
他們把馬車拖上駁船,又往回劃去。謝苗叫他瓦西里·謝爾蓋伊奇的那個人,在大家划船的時候,一直站著不動,咬緊厚嘴唇,眼睛望著一處地方發愣,馬車夫請求他允許在他面前抽煙,他什麼也沒有回答,好像沒聽見似的。謝苗用肚子壓著船舵,瞧著他挖苦說:「即使在西伯利亞,人們也照樣能生活。活得下去的!」
「瞧他這……怪人!」
「好冷啊!」一個船工聲音嘶啞地說。他在潮濕的泥地上躺下去,伸直身子。
「這是什麼聲音?誰在那兒?」
韃靼人走到謝苗跟前,痛恨地、厭惡地瞧著他,渾身發抖,用夾著韃靼話的、蹩腳的俄語說:「他好……好,你——壞!你壞!老爺是好人,他好;你是畜生,你壞!老爺是活人,你是活屍……上帝造人是讓他活著,讓他高興,讓他發愁,讓他痛苦,可是你什麼也不要,所以你不是活人,你是石頭,是泥土!石頭什麼也不要,你什麼也不要……你是石頭——所以上帝不喜歡你,喜歡老爺。」
他憧得更厲害了……後來他就盼望自由。妻子跑回俄羅斯去了,所以他一心想回去找她,把她從情人手裡奪回來。從此他就開始,我的小老弟,差不多天天騎著馬跑郵政局,要不進城找長官。他把呈文不斷寄出去,遞上去,請求赦免放他回家。他常提到,光是電報費他就花去了二百多盧布。他把地賣了,把房子抵押給猶太人。他本人頭髮白了,背也駝了,臉色發黃,像個癆病鬼。他跟人說話的時候,嘴裏結結巴巴,老是嗯嗯嗯……還眼淚汪汪的。就這樣為呈文的事他就折騰了六八年。可是後來他又活過來了,又快活起來:他迷上了新的東西。九*九*藏*書你猜怎麼著:女兒長大了。他瞧著她,心疼她。她呢,說實在的,長得真不錯:很漂亮,黑眉毛,性情活潑。每個禮拜天父女倆總要一道去格林諾的教堂。兩人並排站在渡船上,她笑容滿面,他呢,不眨眼地瞧著她。他說:『是啊,謝苗,即使在西伯利亞,人們也照樣能生活。在西伯利亞也有幸福。你瞧瞧,我的女兒有多好!你跑出一千俄里恐怕也找不出另一個這樣的好姑娘。』我嘴上說:『你女兒是好,這沒錯,真的……』心裏卻想:『等著瞧吧……這妞兒正年輕,血流得正歡,她想過好日子,可是這地方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後來,伙什,她果然開始煩悶了……她蔫下去,蔫下去,整個人憔悴了,病了,現在都沒一絲力氣了。害了癆病。這就叫西伯利亞的幸福!見他的鬼去!這就叫西伯利亞人過的日子……他開始到處找醫生,把他們接回家來。只要聽說三百俄裡外有醫生,有巫師,他就趕車去接他們。花在醫生身上的錢呀,這就多了!依了我,不如把這些錢換酒喝……她反正要死的。等她一死,他也要完蛋。要麼傷心得去上弔,要麼逃回俄羅斯——事情是明擺著的。他真要逃跑,人家就會抓他,審他,判他服苦役,到那時候就要嘗嘗鞭子的滋味了……」
「好什麼?」明白人問。
大家都笑起來。韃靼人厭惡地皺起了眉頭,一揮手,裹緊破衣衫,朝篝火走去。幾個船工和謝苗拖著沉重的腳步走進了小木屋。
「要是沒吃沒喝的,叫她怎麼活?」韃靼人大聲問。
穿過了柳樹叢,駁船進入寬闊的水面。對岸已經可以聽到木槳的吱嘎聲和有節奏的濺水聲。有人在喊:「快點!快點!」又過了十來分鐘,駁船沉重地撞到碼頭上。
外號叫「明白人」的老謝苗,同一個誰也不知名字的年輕韃靼人,坐在岸邊的篝火旁;另外三名擺渡工人待在小木屋裡。謝苗是個六十歲上下的老頭子,瘦骨嶙峋,掉了牙,但肩膀寬,看上去還挺硬朗,這時已醉醺醺的了。他早該進屋去睡覺,但他口袋裡還有半瓶伏特加,他怕屋裡的夥計們跟他討酒喝。韃靼人生著病,難受得很,他裹緊破衣衫,正在講到他的家鄉辛比爾斯克如何如何好,他家裡的妻子多麼漂亮多麼聰明。他也就是二十四五歲,不會更大。此刻,在篝火的映照下,他臉色蒼白,一副愁苦的病容,看上去像個孩子。
正下著雪。
「瞧他,又找醫生去了!」謝苗說,冷得縮起脖子,「好,去找真正的醫生吧,去野地里追風、抓住魔鬼的尾巴吧,見你的鬼去!這些個怪人,主啊,你饒恕我這個罪人吧!」
一周后,等這裏的水退下去,他們安置好平底渡船,所有的船工,除了謝苗之外,也都無事可幹了。到那時韃靼人只好走村串戶去乞討,去找https://read.99csw.com活兒干。他妻子才十六歲,長得漂亮,嬌滴滴,羞答答——難道能要她不戴面紗也去各村討飯嗎?不,這事想起來都可怕……
「那當然,這兒不是天堂,」明白人說,「你自己也看到了,這地方只有水,光禿禿的河岸,到處是粘土,此外再沒有別的東西……復活節早已過去了,可眼下河面上還有流冰,今天早上還下了一場雪。」
謝苗拿起酒瓶,猛喝了一大口,接著說:「我呀,夥計,可不是普通的莊稼漢,也不是出身卑賤的人,我是教堂執事的兒子。想當年我自由自在,住在庫爾斯克,進進出出穿著禮服。可現在,我把自己磨練到了這種地步:我能赤條條躺在地上睡覺,靠吃草過日子。上帝保佑,但願人人都能過上這種生活。我什麼也不要,誰也不怕,依我看,這世上沒有比我更富有更自由的人。當年,我從俄籮斯發配到這裏,從頭一天起我就咬牙頂住:我什麼也不要!魔鬼拿妻子、拿親人、拿自由來誘惑我,我卻對他說:我什麼都不要!我拿定主意,堅持下來,所以你瞧,我生活得很好,我沒有怨言。誰要是放縱魔鬼,哪怕只聽它一回,他就要完蛋,他就沒救了:他會陷進泥壇,滅了頂,再也爬不出來。別說你們這些糊塗的庄稼人,就連那些出身高貴、受過教育的老爺也照樣完蛋。大約十五年前,有位老爺從俄羅斯發配到這裏。據說他偽造了一份遺囑,不跟自家兄弟平分財產。他還是公爵或男爵哩,也許只是一名文官——誰知道呢!好,他來到這裏,頭一件事就是在穆霍金斯克買下一幢房子和一塊地。他說:『今後我要靠我的勞動和汗水養活自己,因為我現在已經不是老爺,而是一名移民了。』我對他說:『沒什麼,上帝會保佑你的,這是一件好事。』當年他還年輕,愛張羅,整天忙忙碌碌:親自割草,有時去捕魚,還能騎著馬跑他個六十來俄里。只有一件事糟糕:從頭一年起,他就三天兩頭跑格林諾,去郵政局。他站在我的渡船上,老是嘆氣:『唉,謝苗,不知為什麼家裡很久沒有給我寄錢了!』
瓦西里·謝爾蓋伊奇默默地賞了酒錢,坐上遠程馬車,趕路去了。
「你幹嗎要你娘和老婆來,」明白人間,「簡直糊塗,夥計。你這是讓魔鬼迷了心竅,見它的鬼去!你千萬別聽它的話,這該死的魔鬼用!讓它得意。它用婆娘來勾引你,你就跟它作對,說:『我不希罕!』它用自由來誘惑你,你要咬牙頂住,說:『我不在乎!』什麼也不要!沒有爹娘,沒有老婆,沒有自由,沒有房屋,沒有一根木撅子!什麼也不要,見它的鬼去!」
「她跟父親在一起有什麼快樂?」過了一會兒謝苗又說起來,「他愛她,他得到了安慰,這話沒錯;可是,夥計,你九九藏書跟他得小心行事;老頭嚴厲,固執。年輕的妞兒卻不需要嚴厲……她們需要溫柔,需要哈哈哈、嗬嗬嗬,需要香水和化妝品。是這樣……唉,事情啊事情!」謝苗嘆口氣,費勁地站起身來,「酒喝光了,這下該去睡了。怎麼樣?我走啦,夥計……」
十步開外有一條灰暗的寒氣襲人的河流;河水汩汩有聲,拍打著布滿洞穴的粘土河岸,急匆匆地奔向不知何方的遙遠的海洋。靠這邊河岸,有一條黑糊糊的大駁船,這裏的船工管它叫「浮船」。河對岸遠遠的地方,有幾處火光忽兒躥起,忽兒熄滅,像幾條火蛇在遊動:那是有人在燒隔年的荒草。火光之後又是一片黑暗。可以聽到不大的冰塊撞擊駁船的聲音。四周潮濕而寒冷……
明白人臉上一副洋洋得意的神色,彷彿他的說法得到了證實,彷彿他正高興事情的結果當真不出他所料。身穿狐皮短襖的人那副不幸而又無可奈何的樣子,分明讓他十分快活。
「行了,急什麼!」明白人說,那種口氣彷彿他深信不疑:這世上的事都用不著去著急,因為照他看來,急也不管用。
韃靼人醒了,連忙跑去叫起同伴們好把船劃到對岸。幾個船工一邊走,一邊穿上破皮襖,睡意未消地操著啞嗓子罵街,一個個凍得縮著脖子來到了岸邊。他們剛從睡夢中醒來,河上飄來的那股刺骨的寒氣,顯然讓他們感到既可惡又可怕。他們不慌不忙地跳上駁船……韃靼人和三名船工拿起寬葉長槳,這些槳在黑暗中看上去像蝦螫,謝苗用肚子壓著長長的船舵。對岸還在喊叫,甚至放了兩槍,以為船工多半睡著了,或者去村裡下酒館了。
韃靼人不作聲了,一雙哭紅的眼睛定定地望著青火。他一臉的迷茫和驚恐,彷彿他至今還沒有弄明白,為什麼他流落到這裏,處在黑暗和潮濕中,處在陌生人中間,而不是辛比爾斯克。謝苗挨著火躺下,不知為什麼冷笑一聲,又輕輕哼起一支曲子來。
「你會習慣的!」謝苗說。
其餘的人也很快進入夢鄉。那門就這樣一直沒關。
韃靼人獨自留下,他又添些枯枝,側身躺下,望著篝火,開始思念起家鄉和妻子來。她若能來住上一個月,哪怕只住一天,那該多好啊!之後,她若想回去,那就讓她走好了!來住上一個月,哪怕一天,也總比不來好。不過,要是妻子說到做到,真的來了,那他拿什麼養活她呢?在這種地方,讓她住哪兒呢?
韃靼人抬頭看一下天。滿天星星,跟他家鄉一樣多,周圍也是一片黑暗,可總覺得缺少點什麼。在家鄉,在辛比爾斯克,完全不是這樣的星星,這樣的天空。
笨重的駁船離開了岸,在柳叢中間漂浮。柳樹慢慢往後退去,僅僅憑這一點才知道駁船在移動,沒有停在者地方。幾名船工協調一致地划著槳。謝苗用肚子壓著船舵,身子不時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從船幫的這一側飛到了另一側。在黑暗中,這些人好像坐在某個洪荒年代、長著好些長爪的怪獸身上,它要把他們送到一個寒冷而荒涼的國度,這樣的國度即使在噩夢中也難得見到。
「好,好,」韃靼人嘟噥著,凍得瑟瑟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