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何茂才被他頂得一愣。
親兵隊長大聲地問道：「大人，您說什麼？」
那個被稱作老沈的便是當下專為江南織造局織供絲綢的江南第一富商沈一石。聽楊金水問他，也提高了聲調，答道：「現在是十二個時辰換兩班織。一張機每天能織六尺。」
胡宗憲的眼睛望向了他。
一排士兵站到了壘成牆的沙包邊上，還有一些青壯的百姓也站到了沙包牆邊上，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戚繼光。
沈一石：「放心。買田的糧我一粒也不會少。」
「兒子該死。」李玄不敢再解衣帶，捧著那套衣服向門邊走去，走到門邊又停住了，回頭看了一眼楊金水，又看了一眼楊金水的背後，說道：「多謝乾爹，多謝乾娘……」
戚繼光沒有下令，顯然在等著胡宗憲最後的決心。這時望著大步走來的胡宗憲，他的目光中也透著悲壯。
「我干！」馬寧遠終於應口了，是那副豁出去的樣子，「關口是那麼多縣被大水淹了以後不能餓死人。我不能讓部堂大人到時下不來台。」
胡宗憲：「元敬也這麼想嗎？」
「我對不起部堂。」馬寧遠還是開口了，聲音已經由嘶啞轉成喑啞，「但我對部堂這顆心還是忠的。」
「是。我二十五個作坊，就這樣織，每年也到不了二十萬。」沈一石做著手勢引領著三人，「請大人們去客廳談。」
「好！」楊金水立刻出來圓場，「又有忠，又有義，這才是干大事的人。沈老闆，你這就把山參給馬大人吧。」
緊接著，胡宗憲兩腿一夾，率先向雨幕中馳去。
「什麼？」楊金水倏地站了起來，「回了總督衙門也沒有找你們去？」
戚繼光：「準備下包。」
李玄打了個顫：「我、我也不知道知道什麼……」
沙包在決口邊的大堤上已經壘成了一道牆。
譚綸沉默了，兩眼望著地面。
馬寧遠：「那還是不信任部堂大人……」
鄭泌昌：「省里官倉內那點糧你們當然不夠，買田的糧沈老闆你們要備足了。」
這時的芸娘穿著一件竟比楊金水裡邊的那套睡衫更薄的蟬翼絲衫，飄飄地下了床，也不看他們，徑直到一旁的大櫃邊，打開櫃門，拿出了一套楊金水的衣服，往一旁的椅子上一放，又走到床邊，懶懶地爬了進去。
這裏也許能算是大明朝當時最大的絲綢織造作坊了。
一眼望去，一丈寬的織機，橫著就排了六架，中間還有一條能供兩個人並排通行的通道；沿通道走到底，一排排過去竟排著二十行織機！
「事先毫無準備，堵不住是意料中事。」譚綸的情緒卻十分激憤，「九個縣，九個堰口，我們這裏堵不住，那八個堰口更堵不住。他們要的就是這個結果！」
無數雙目光立刻黯淡了！
胡宗憲望向了戚繼光，向他搖了搖頭。
馬寧遠走到椅子邊坐下時已是一臉的驚疑，在那兒出神地想著。
胡宗憲：「該管的官員又是哪些人？」
鄭泌昌和何茂才一懵。
一個苗條的女人的身影從楊金水背後的大床上懶懶地爬起來了。
胡宗憲的目光！
戚繼光：「知道就好。那我們就都聽總督大人的。總督大人有話要講，你們先起來，叫父老們都起來。」
沈一石點了下頭，又望了望鄭泌昌何茂才：「朝廷交辦的事，累死了我也不敢耽誤。關口是桑田。沒有桑田供不了那麼多蠶絲，增了織機也增不了絲綢。」
沈一石笑著道：「老習慣了，喜歡喝白水。」
「那就是被胡宗憲找去了。」楊金水的眼睛望向門外。
還有個沈一石，臉上也掠過了一絲憂疑，可也是很快便消失了，還和平常一樣，平和地望向鄭泌昌和何茂才。
李玄好不容易把氣調勻了些，語調滿是驚慌：「九個縣，九個大堰口，都、都裂了……有人……有人毀堤，這是要害兒子，害乾爹……」
譚綸這時悄然走到了胡宗憲的身邊。
馬寧遠失聲驚道：「閣老和小閣老不信任部堂了……」
「是怕這件事牽連我，還是怕我再待在這裏牽連你？」譚綸緊盯著坐在那裡的胡宗憲。
一個穿著藍色粗布長褂，腳蹬平底黑色布鞋的商人模樣卻又透著儒雅的人正微笑著陪著三人在通道中邊走邊看。
胡宗憲：「那就是馬寧遠，還有淳安知縣常伯熙、建德知縣張知良？」
這一邊，幾隻火把光下站著總督署的親兵們，他們的前面，面對大河的堤邊，孤獨地站著胡宗憲。
胡宗憲的兩眼茫然地望向馬寧遠，漸漸地，那目光中滿是痛悔，又透著陌生。
何茂才：「不是我們要瞞著部堂，是閣老小閣老打的招呼。」
「你看是不？都是跟自己過不去的人。」楊金水將茶碗又放向茶几，笑望向沈一石，「二十五座作坊，三千架織機，十幾萬畝桑田，還有上百家的綢緞行、茶葉行、瓷器行，整天喝白水吃齋，還穿著粗布衣服。你這個窮裝給誰看？」
沈一石：「大人們能給我多少田？」
沈一石微欠著身子，一伸手：「鄭大人陪楊公公上座吧。」
沈一石笑著又欠了一下身子：「好，我好向各位大人說事。」說著也就在正中右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胡宗憲：「為什麼？」
一些青壯的百姓也把竹杠插到了沙包的底下，用肩扛住了竹杠的上部。
鄭泌昌、何茂才這才省悟剛才他們的話，都落到胡宗憲的套子里去了，兩個人都低著頭望著地面。
楊金水：「他不找你們，你們去找他。」
鄭泌昌：「這件事我們是瞞著他乾的。可背後卻是小閣老的意思，這點胡部堂應該知道。現在他這樣做到底怎麼想的，我們摸不透。」
胡宗憲一凜，沒有立刻接言。
馬寧遠站在案前，兩隻手背在背後，見胡宗憲望向他，才從出神中緩過來：「去了，都去辦了。」
兩個人輕輕地走到椅子前坐下，又一齊望向胡宗憲，胡宗憲還是閉著眼睛。
齊大柱：「戚將軍，那邊都是我們的父母和我們的妻兒，要跳也應該我們跳！那天，你把官兵弟兄帶走不踏我們的青苗，我們就已經認你了。你就把我們也當你軍中的弟兄吧！」
馬寧遠手捧著盒子依然站在那裡。
馬寧遠果然在總督衙門！
「是。」齊大柱大聲回應著站了起來，「鄉親們都起來，總督大人有話要對我們說。」
鄭泌昌何茂才都笑望了望他，又笑望向楊金水。
譚綸一股氣冒了上來。
「這裡是你換衣服的地方嗎？」楊金水冰冷的聲調甩了過來。
沈一石：「如果是成年桑樹，有二十萬畝就行。可等到一個月以後改種，下半年仍是桑苗，況且中秋蠶、晚秋蠶吐的絲也少，不能跟春蠶比，因此至少要五十萬畝桑田。」
譚綸望了望他手裡那疊公文書信，沒有去接，深深地轉望向胡宗憲。
「『知不可為而為之』？！」胡宗憲望著馬寧遠的目光慢慢移開了，接著慢慢地搖著頭，目光中浮出的只是沉痛，「平時叫你讀《左傳》《通鑒》，你不以為然，叫你讀一讀王陽明的書，你更不以為然。還說什麼『半部《論語》可治天下』！現在我問你，孔子說的『知不可為而為之』是什麼本意！」
胡宗憲大步向決口走去。
十幾個青壯漢子緊跟著他走向沙牆。
「老沈。」楊金水望向陪著他們的那個商人，「像現在這樣織，每天能出多少匹。」由九九藏書於織機聲大，他那提高了的嗓門便顯得更加尖利。
「如此傷天害理，遍翻史書，亘古未有！任誰也想不到……」譚綸接道，「看這個樣子，得分洪。」
「應當。應當。」沈一石也笑著附和著楊金水的話，趕緊轉身去取山參。
楊金水的目光又盯向了鄭泌昌：「馬寧遠找不著人了？」
緊接著，扛著槍桿準備撬包的士兵都把目光望向了戚繼光。
譚綸震了一下。
沈一石一笑：「我剛才說了，再多的織機，再多的綢行都是給織造局和各位大人開的。我就是想吞，沒有那麼大的口，也沒有那麼大的膽。」
譚綸倏地站了起來，眼中也已經冒出了淚光。
鄭泌昌聲音很低：「是。」
「撥什麼糧？報什麼災？」胡宗憲還是閉著眼睛。
馬寧遠：「我是個舉人出身，拔貢也拔了幾年，當時如果沒有部堂賞識，我現在頂多也就是個縣丞。我，還有我的家人，做夢也沒想到我能當到杭州知府。從那年跟著部堂修海塘，我就認準了，我這一生，生是部堂的人，死是部堂的鬼。現在我終於有個報答部堂的機會了……」說到這裏他站了起來，伸手去解案上那個包袱的布結。
「現在不只我說的話上面不會聽了，我想在浙江做的事只怕也不會讓我做了。」胡宗憲這時從大案上又拿起了嚴世蕃寫的內閣那封駁文，「這是內閣駁我這道奏疏的迴文，你先看看吧。」
胡宗憲還是沒有抬頭：「放在那裡，到各處堰口去看看吧。」
一旗一槍碧綠的芽尖慢慢浮上了蓋碗水面，都豎著浮在那裡。
鄭泌昌與何茂才進來時，胡宗憲又已經閉著眼坐在大案前的椅子上。
「我們上！」突然在百姓群中一個聲音響起，接著那人站了起來，是那個曾被馬寧遠抓走的齊大柱。
胡宗憲慢慢轉過了身子，火把光下那張清癯的臉更顯憔悴了：「那也得趕緊疏散百姓。」
楊金水卻盯著他們問道：「馬寧遠呢？什麼時候到？」
幾個人都是一笑。何茂才立刻站起，迎過去，把馬寧遠拉到客廳的角上，壓低聲音說了一陣子，又和馬寧遠走回來。
譚綸先是一愕，接著臉上顯出了一種複雜的失落：「看起來，還是他們知人。」
胡宗憲瞪了馬寧遠一眼：「你的命這次是保不住了，你的家人我會儘力保全。你先到裡邊房間待著，聽聽你保的人肚子里到底是什麼肝肺。死，也不要做個糊塗鬼！」
胡宗憲：「我再問你一次，毀堤的事背後指使的是哪些人？」
譚綸察覺自己失言了：「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真到了朝廷要追究的那天，我譚綸在這裏，就沒有你胡汝貞的罪。」
「什麼事這麼心急火燎的，我的何大人？」說曹操曹操到，這幾個人話音未落，馬寧遠的大嗓門已經在客廳門外響起了，接著人一步跨進了客廳。
沈一石也接言了：「當然沒淹的縣也可以買，但備的糧食恐怕就不夠。買淹了的田十石穀子就能買一畝，沒淹的田青苗已經長了一半，沒有四十石到五十石一畝買不下來。」
戚繼光的心猛地一沉，緊接著他的眼又亮了。
幾隻火把光下，戚繼光和譚綸都站在決口邊上。
天已經全黑了，大雨還在連幕下著，從總督衙門檐下的燈籠光和大坪里點點氣死風燈的光里可以影影綽綽看到這裏已站滿了親兵隊，每人身邊都牽著馬！
戚繼光沉重地點了下頭。
「啪」的一聲，胡宗憲在他臉上狠狠地抽了一掌！
那麼多的沙包，傾入決口卻像一把撒進沸鍋的鹽，立刻被激流沖得無影無蹤！
「好。」鄭泌昌贊道。
胡宗憲不再看他，自顧說道：「朝野都知道，我是嚴閣老提攜的人。千秋萬代以後，史書上我胡宗憲還會是嚴閣老的人。可你譚綸，還有朝里那些清流為什麼還會看重我？就是我胡某在大事上從來上不誤國，下不誤民。我的老家給我豎了三座牌坊，我都五十多了，活到七十也就再熬過十幾年，我不會讓老家人把我的牌坊拆了！」
齊大柱：「知道，是總督大人。」
楊金水：「不是讓你們去怎麼說，而是看他怎麼說。」
說著，齊大柱大步走向沙牆。
胡宗憲望著眼前的那些滿臉泥水的漢子，望著那些明明滅滅的火把，他張口想說什麼，但喉嚨突然被哽住了……
聽到這句話，剛才還滿眼驚惶的李玄眼睛一下直了，透過楊金水的身側向大床裡邊望去。
胡宗憲依然慢慢說道：「那我就告訴你，我胡宗憲沒有退路，也沒有什麼可變。」
「再扛！」戚繼光的臉冷得像一塊鐵。
何茂才便在右邊上首的椅子上坐下了。
鄭泌昌乾咳了一聲，說道：「桑田最多一個月就能給你，關口是買田的糧食你都備好了沒有。」
其他幾個人都是一怔。
楊金水在正中左邊的椅子上一坐，接著手一擺：「恭敬不如從命。你是主人，就坐這兒吧。」
說到這裏，胡宗憲徑自走了出去。
鄭泌昌：「你陪楊公公說話，你們坐上面吧。」說著他已然在左邊上首的椅子上坐下了。
親兵隊長答應著走了出去。
鄭泌昌：「怎麼，老母病了？」
每架織機都在織著不同顏色的絲帛，機織聲此起彼伏。
胡宗憲就坐在他對面的大案前，兩眼微閉。兩人都不說話，那個鼓鼓囊囊的包袱擺在胡宗憲面前的大案上，便顯得更加打眼！
「唉！」胡宗憲一聲長嘆，「都十年過去了，你譚子理還是沒有長進呀。我也不知道裕王爺怎麼會如此看重你。」
何茂才：「前天就去信了，從淳安趕來，應該也快到了吧。我已經吩咐下去，讓老馬到了直接上這兒來。」
譚綸，還有那些親兵隊緊跟著走去。
何茂才：「你可別犯愣氣，將事情又露給了胡部堂。」
楊金水的鼻子將茶碗里飄來的茶香深吸了一下：「這茶不錯！」
胡宗憲的眼睛慢慢睜開了，接著慢慢站了起來，從案前走了出來，走到籤押房的屋中間又站住了，兩眼望著門外。
楊金水：「還不起來，把你那身濕皮剝了。」
胡宗憲：「改稻為桑和九個縣的堤堰決口有什麼關係？推行國策和水災又有什麼關係！要有關係，你們不妨也在奏疏里一併陳明！」
李玄懵懵懂懂地站了起來，突然像是一下省了過來：「這個事乾爹知道？」
胡宗憲又閉上了眼睛，坐在那裡一動不動。
齊大柱對著那些青壯百姓：「輪也輪到我們了！是漢子的跟我上！」
「是。」親兵隊長應著，向籤押房裡間走去。
胡宗憲還是閉著眼坐在那裡，沒有接言。
楊金水笑了，何茂才也笑了，望向鄭泌昌。
馬寧遠這時卻望向沈一石，突然問了一句：「沈老闆，你這裏還有沒有百年的老山參？」
「派人去開堰口放水了嗎？」問這句話時胡宗憲依然沒有抬頭。可過了好一陣子，居然不見回答，胡宗憲抬起了頭。
鄭泌昌：「部堂大人知道，河道監管李玄是宮裡的人，要治他得楊公公說話，還得上報司禮監的呂公公。」
火把光的照耀下，許多人的眼睛睜大了，許多人的眼睛閉上了。
鄭泌昌不得不說話了：「屬下聽說這個事以後，立刻去了義倉，統算了一下，不足三萬石糧。受災的百姓有四十萬之多，全賑了，也就夠他們吃上十天半九九藏書月。當務之急是買糧，可藩庫里的存銀也不夠了。我們得立刻給朝廷上奏疏報災情，請朝廷撥糧賑災。」
馬寧遠的腳和親兵隊長的腳從鄭泌昌和何茂才望地的余光中消失了，二人這才慢慢又抬起了頭，慢慢望向胡宗憲。
李玄也不敢再多看那芸娘，只好低著眼還跪在那裡。
那幾個人也都坐了下來。
譚綸這才接言：「那我這次本不該來。」
沈一石一臉的肅穆：「言重，言重。」
胡宗憲不說話了，接著慢慢背過身去，那雙一直憔悴黯然的眼中這時閃出了淚星：「《左傳》上說『君以此興，必以此亡』。我是嚴閣老重用的人，終有一天要跟著嚴閣老同落。哪一天大樹傾倒，總算還有個譚綸替我說幾句公道話。」
雨停了，濤聲更大了。天還是黑沉沉的，無數的火把在淳安境內的新安江大堤上閃爍，在濤聲的巨吼中明滅不定，那樣的無力，那樣的弱小。無數的兵士，還有許多百姓扛著沙包、抬著沙包向著巨大的湍流聲方向疾跑！
扛著槍桿準備撬包的士兵們又都緊盯著戚繼光。
譚綸：「我不看了。」
胡宗憲的目光慢慢望向決口方向，就在這時，那邊傳來了戚繼光的下令聲：「結成人牆！跳下去，再推沙包！」
「那你們就去說！」胡宗憲這才睜開了眼，站了起來，「義倉里賑災的糧要立刻運往淳安和建德！還有，發了這麼大的災，改稻為桑今年礙難施行，這一條，在奏疏里務必寫明，請朝廷延緩。寫好了楊公公也要署名，你們都署了名，我再領銜上奏！」
大門敞開著，胡宗憲披著油衣疾步走了出來。剛走到大門外，一道閃電從天空朝著總督署大門正中射了下來。
譚綸懵在那裡，許久才問道：「你說明白些。」
馬寧遠重重地在磚地上磕了個頭，爬了起來，捧起那套官服，腳步蹣跚地向裡間的側門走了進去。
戚繼光的目光卻緊盯著決口中的士兵。
楊金水的聲調突然變得柔和了：「芸娘，你起來去拿我的衣服給他換上。」
馬寧遠走到鄭泌昌與何茂才面前停住了，兩眼紅紅地盯著二人，但兩個人都不抬頭看他。
馬寧遠低著頭默默地站在那裡。
同時出來四個幹練的男僕，提著四把鋥亮的銅壺，輕步走到各人背後的茶几邊，揭開蓋碗，銅壺一傾，幾條騰著熱氣的水線同時注進了各人的蓋碗里。
胡宗憲抬起頭面對站在沙牆上那列士兵，雙手一拱，大聲地道：「拜託了！」
戚繼光那隻手舉起了，沉重地下令：「下包！」
「去說吧。」鄭泌昌下決心地說道，「我們倆一起去找楊公公，看他怎麼說。」
譚綸一怔。
何茂才：「見了他怎麼說？」
胡宗憲：「那就是說這場水災還是沒有辦法上奏朝廷？」
「他什麼時候回杭州？」楊金水終於開口問話了。
農諺雲：「狂風不終朝，暴雨不終夕」，而洪水往往漲于暴雨之後。明嘉靖四十年新安江的端午汛就是這樣，暴雨鋪天蓋地下了一天，在半夜時分終於停了。可接下來幾天，上游千山萬壑的山洪都將傾入新安江河流，水位將不斷上漲！
楊金水和鄭泌昌何茂才都端起了茶碗輕輕啜了一口。
很快，馬寧遠在前，親兵隊長押后，兩人從裡間走出來了。
胡宗憲：「還有嗎？」
楊金水：「已經給老祖宗報上去了，等老祖宗的安排吧。」
胡宗憲：「那你剛才說的小閣老寫信是怎麼回事？還有要追查小閣老又是什麼意思？」
他的這幾句話立刻在馬寧遠、常伯熙和張知良身上起了反應，三個人臉上都顯出了陰鬱，悶悶地站在那裡。
那排士兵一聲大吼，手挽著手齊聲跳了下去！
兩人目光好一陣對視。
「別價！」楊金水提高了聲調，「我敢踹你，嚴閣老和呂公公還不把我給殺了？」
何茂才輕咳了一聲，說道：「真沒想到，會出這樣的事情……」
親兵隊長舉著一把油布大傘走到胡宗憲身後，罩在他的頭上。
胡宗憲低吼了一聲：「帶走！」
胡宗憲也不再答理他們，又坐了下去，喊了一聲：「來人！」
馬寧遠這才猶猶豫豫地將那隻裝著山參的紅木盒拿到胸前：「兩支山參……部堂大人，我知道你從來不許我們給你送東西……沒有別的意思，實在是看著這一向你瘦得太多了……」說到這裏，馬寧遠的嗓音竟有些哽了。
「我想不清楚，這麼大的事為什麼要瞞著部堂！」馬寧遠瓮聲瓮氣地開口了。
譚綸：「先盡人事。元敬準備讓兵士們跳到決口裡去堵一次。能堵上，便九個縣都讓人去堵。死了人還堵不上，對百姓也是個交代。」
「我現在就走。」譚綸抹了一把臉，疾步走了出去。
「這下該放心了吧？」鄭泌昌舉著酒杯望向馬寧遠。
親兵隊長這才領著所有的親兵都翻身上了馬。
沈一石也站在打橫的位子前端起了酒杯：「各位大人放心，有一分田我就有一分糧，餓死了人，我抵命去。」說完立刻將杯中的酒喝了。
何茂才暗中給鄭泌昌與楊金水遞過去一個讓他們繼續給馬寧遠施加壓力的眼神。
楊金水把目光望向了鄭泌昌和何茂才，示意他們說話。
更使他們不舒服的是：馬寧遠剛走，一個隨從就進來報告了分洪的消息。
沈一石：「不多，還有兩支。」
鄭泌昌：「我也是這樣想。」
胡宗憲眼望著案面，並不接言，面容十分峻肅，峻肅中顯然透著對譚綸這句問話之不悅。
馬寧遠：「事情都瞞著他干，到時候擔子還是他擔！都累成那樣了，我送兩棵山參你也犯疑！」
一行人走進大廳，沈一石拍了一下掌，立刻便有無數的僕人端著茶具從兩側的小門裡輕步走到每個茶几后擺設茶具。
胡宗憲打斷了他：「是鄭大人何大人來了嗎？請！」
馬寧遠目光轉向了門外：「不是。我是想給部堂大人送去。」
「該說的都說了。」胡宗憲緊接著說道，「你也不要回京，這個時候有你在浙江，他們多少會有點顧忌。裕王爺是以參軍的身份推薦你來的，你這就到戚繼光軍營去。官府亂了，軍營不能再亂！」
「知道什麼？」楊金水目光一冷。
胡宗憲仍然閉著眼睛：「坐吧。」
鄭泌昌何茂才的面容都凝重起來，一同望向馬寧遠。
「誰毀堤了？誰要害你了？」楊金水的聲調出乎李玄意外的平靜。
李玄這時還有什麼不明白，立刻接道：「那乾爹得趕緊給兒子挪個位子。」
胡宗憲也默看了他一陣，嘆了口氣，依然低頭批卷：「好好當差，比送我什麼都強。」
鄭泌昌：「河道總管自然難逃其咎，按律，協辦的兩個委員同罪。」
何茂才：「就這樣上奏吧。至於河道衙門是不是貪墨了修河工款以後可以慢慢查。現在，就憑大堤決了口子這一款，也是大罪。部堂有王命旗牌在，可以將有關人員就地執法！這樣，對朝廷也就有了交代。」
「我本就不該出來為官！」馬寧遠跪了下去，「可我的老母，拙荊，還有犬子，部堂大人都知道，全是老實巴交的鄉下人。請部堂大人保全他們。」說到這裏，他的聲音已經哽咽，趴了下去。
二人一怔。
胡宗憲也閉上了眼睛。
「是天災嗎？」胡宗憲這時睜開了眼，目光盯向鄭泌昌和何茂https://read.99csw.com才。
何茂才望向了鄭泌昌。
馬寧遠在那裡急劇地想著。
親兵隊長押著馬寧遠向門口走去。
戚繼光：「你就是那天帶頭鬧事的那個人？」
胡宗憲也黯然了，顯然被馬寧遠這番話觸痛了心中最憂患處，一聲長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天下事壞就壞在這裏……他們拿你的命換銀子，拿浙江那麼多百姓的身家換錢，你還得死心塌地地保他們，還要說是為了朝廷，是為了國策！什麼國策，什麼改稻為桑，賺了錢，有幾文能進到國庫？這一次，他們利用的不只是你，脅迫的也不只是我胡宗憲。我真不願意看到，閣老八十一歲了，被這些人圍著，這時落個身敗名裂的下場……」
立刻便有十幾個士兵把早已準備的繩索拋入決口。
幾個人的目光立刻齊刷刷地盯向馬寧遠，等他表態。
戚繼光：「知不知道那天在總督衙門是誰放了你們？」
鄭泌昌不得不接言了：「改稻為桑的國策和這次水災肯定是沒有關係……可這次水災愣要說是端午汛造成的也有點說不過去……屬下想，一定是去年修堤的時候沒有修好，河道衙門的人在修堤時貪墨修河工款，造成水災的事，嘉靖三十一年就有過。」
楊金水這時站了起來：「現在離端午汛也就不到半個月了。這半個月沿新安江每個堰口都要派兵守著，大水到來之前，不能讓任何人接近堰口。毀堰的事要是走漏半點風聲，誰也保不了誰！」
「這不結了？」楊金水又對馬寧遠說道，「肯幹事，認上司，這都是你的長處。可幹事也不能指一指就拜一拜。你認胡部堂，胡部堂認閣老，你按閣老的意思辦會錯？」
決口邊，一排壘起的沙包牆上赫然站著一列士兵，手臂挽著手臂，在等待著戚繼光下令。
鄭泌昌：「已經回到總督衙門了。」
一年一度的端午汛來了，明嘉靖四十年，一場由人禍釀造的天災正向浙江新安江沿岸的百姓逼來……
馬寧遠抬起了頭：「部堂，您不要問了。問下去，我大明朝立時便天下大亂了！部堂擔不起這個罪，閣老也會受到牽連。堤不是毀的，是屬下們去年沒有修好，才釀成了這場大災。但願淹了田以後，朝廷改稻為桑的國策能夠施行，部堂大人不再夾在裏面為難，屬下這顆人頭賠了也值……」
胡宗憲定定地望著他，良久，才慢慢說道：「你說的是『思危、思退、思變』那一套？」
包袱打開了，裏面是一頂四品的官帽和一件四品的官服。
「是不該來。」胡宗憲這句話幾乎是一字一頓說出來的。
楊金水這時裏面穿著一套白色的蟬翼睡衫，外面披著一件玄色起暗花的絲袍，正冷冷地坐在床邊，望著跪倒在腳前的那人——新安江河道監管李玄。
胡宗憲：「你說的是裕王身邊那幾個人？那我就直言吧，他們也不過高談闊論，書生而已！」
鄭泌昌：「我們去吧。」
尷尬的沉默。
火把照耀下的戚繼光這時也閉上了眼睛，幾滴淚珠從眼角滲了出來。
聽了這話，常伯熙和張知良也是一凜，互相望了一眼，跟著在下首的位子上悶坐了下來。
「自作聰明！」胡宗憲的聲音很低沉，但透著憤恨和沉痛，「什麼閣老，什麼裕王，什麼過關？你知道朝廷的水有多深！這麼大的事，居然夥同他們瞞住我去干，還說對我這顆心是忠的！」
譚綸一怔，接著也不無負氣地說：「你是說我還沒有學到『為官三思』那一套？」
齊大柱一條腿跪了下去，跟著他的那十幾個人也都跪了下去。
譚綸又愕了，定定地望著胡宗憲，目光中顯出了迷惘。
譚綸不接言，也是定定地望著他。
這時的他穿著一件藍色的葛布長衫，靜靜地坐在大案對面的椅子上，大概也有好些天沒有修面了，面頰上本有的絡腮胡都長了出來，長短不一，那雙平時就很大的眼這時因為面頰瘦了，就顯得更大。他把手中的一個包袱輕輕放在案面上。
——胡宗憲的身影被那道閃電像是從頭臉的正中一直到袍服下的兩腳間劈成了兩半。閃電消失后，接著是一聲巨雷，接著是一連扯的閃電，將總督衙門大坪暴雨中那些親兵、戰馬和那頂大轎照得慘白！
鄭泌昌輕聲喚道：「部堂大人……」
胡宗憲：「那天馬寧遠給我送山參，我就應該想到的。幾百萬生民，千秋之罪呀……」
「死不了你。」楊金水有些厭煩了，「起來，換了衣就待在織造局，哪兒也不要去。」
胡宗憲：「險情到底怎樣？他是怎麼說的？」
何茂才：「自然是報天災……」
胡宗憲不再駁他，也不接言，只是望著他，等他接著說下去。
湍流中，人頭又浮了上來，手臂緊緊地連著手臂，但整排人很快被激流向後衝擊！
胡宗憲：「你們擬的疏，自然由你們奏去。我只提醒一句，同樣的江河，同樣的端午汛，鄰省的白茆河、吳淞江和我們都是去年修的堤，我們一條江花了他們兩條江的修堤款。他們那裡堤固人安，我們這裏倒出了這麼大的水災。這個謊，你們得扯圓了！」
「下包呀！」湍流中似是那個領頭的隊長拚命大喊，可喊聲很快便被湍流吞沒。
「我、我沒有這樣說……」何茂才慌了。
胡宗憲：「如有不測，要重恤他們的家人。」
面對決口，一些百姓跪下去了，接著所有在堤上的百姓都跪下去了。
「乾爹！」隨著一聲像女人般的呼叫，一個人徑直推開織造局楊金水的卧室門闖了進來，趔趄著奔到大床邊，撲通一下跪倒在楊金水腳前。
馬寧遠雙手捧起那個敞開的包袱：「這個前程是部堂給我的，我現在還給部堂。什麼罪都由我頂著，只望部堂在閣老和小閣老那裡，還有裕王他們那些人那裡能夠過關。」
馬寧遠：「屬下只明白應該為部堂分憂。」
「還有。」鄭泌昌接著說道，「閣老叫瞞著胡部堂，用意也是保護胡部堂。免得譚綸他們知道了，捅到裕王那裡，第一個問罪的就會是胡部堂。」
親兵隊長又大聲答道：「好像是說九個縣每個縣的堰口閘門都裂了口子，沙包扔下去就沖走了，根本堵不住！」
幾個人都有些詫異，好像又有些會意，都對望了一眼。
「堵不住嗎？」胡宗憲顯然感覺到了走到背後的譚綸，依然望著黑沉沉奔騰洶湧的河流，聲音十分低沉。
胡宗憲睜開了眼，卻不再看譚綸，低聲地說道：「我想，總督署你就不要待了，準備一下走吧。」
親兵隊長大聲地對大坪里的士兵喊道：「快，把轎抬過來！」
「我想也是。」何茂才接道，「如果以河堤失修的罪名上奏，只治我們的人，那個李玄卻沒事，怎麼也說不過去。」
馬寧遠一震，愣愣地望著胡宗憲。
鄭泌昌：「為朝廷幹事，功和罪非常人所能論之。只要干好了改稻為桑這件大事，功在國家，利在千秋。田淹了，不餓死人就什麼也好說。沈老闆，買田的糧食要加緊搶運，餓死了人，那才是罪。」
「天地不仁哪……」胡宗憲這句話很快就被接踵而來的雷聲吞沒了。
鄭泌昌這時必須出面壓住陣腳了，先給何茂才遞過去一個眼色，接著說道：「那我們先議。議完了再請楊公公拍板。馬大人，你是第一功臣，今天你坐上首九-九-藏-書。」
胡宗憲：「你們都自以為知人，自以為知勢！可有幾個人真知人，真知勢？就說眼下由改稻為桑這個國策引起的大勢吧，那麼多人想利用這個機會兼并田地，浙江立刻就會有將近一半的人沒了田地！那麼多沒田地的百姓聚在這七山二水一分田的地方，今年不反，明年不反，後年，再後年必反！到時候外有倭寇，內有反民，第一個罪人就會是我胡宗憲，千秋萬代我的罪名就會釘死在浙江！就這一點，你來與不來，我都不會讓他們這樣干。你來無論是想勸我，還是想幫我，都只有一個後果，把大局攪砸了！」
閃電一道接著一道，雷聲中雨下得似乎更大了，那匹大黑馬定定地站在雷電和暴雨中一動不動。
「給我吧。」馬寧遠說這話時竟透出些「風蕭蕭兮易水寒」的味道！
譚綸：「已經安排了，好在四處是山，百姓疏散很快。」
戚繼光舉著的那隻手慢慢放下了：「放繩索，救人！」
胡宗憲：「當初你譚綸不來，我還可以向嚴閣老進言，也可以向皇上上奏疏說明事由，我可以慢慢做，比方把今年一半的稻田改種桑苗的方案，改成分三年做完。事緩則圓，大勢尚有轉圜的餘地。」說到這裏，他拿起案上的那個沒有硃批的奏本亮了一下，「因為你來了，我胡宗憲說的話就是這個結果，因為我成了黨爭之人！從上到下都把我看成了黨爭之人，你們想要我做的事我還能做下去嗎？那樣我要還能做下去，年初朝廷議這個國策的時候，他們早就阻住了，就不會讓這個國策落到浙江！」
鄭泌昌：「按今年你要多產二十萬匹算，需要多少田？」
齊大柱：「是。」
鄭泌昌和何茂才都變了臉色，互相望著，知道這是逼他們攤牌了！
胡宗憲慢慢問道：「你說的有關人員是哪些人？」
整個大堤死一般的沉寂，只有濤聲和湍流聲。
胡宗憲在譚綸看駁文這當間又走到了牆邊的案卷櫥前，從裏面拿出一疊公文和書信。
鄭泌昌卻轉頭望向了何茂才，示意他接過話題。
楊金水走到半途的腳停住了，站在那裡。
沈一石笑著：「今年第一茬的獅峰龍井，趕在夜裡露芽的時候採的。」
百姓們都站了起來。
楊金水的腿又慢慢邁動了，走到正中的椅子前坐了下來。
「是頂尖的上品。」何茂才跟著贊道。
胡宗憲：「你背後拿的什麼東西？」
親兵隊長大聲答道：「是！」接著馬頭一擺，領著兩騎親兵向雨幕中馳去。
楊金水：「去吧。」
親兵隊長扔開了傘，攙著胡宗憲的一條手臂往上一送，胡宗憲跨上了那匹大黑馬。
火把光的簇擁下，胡宗憲走近了一堆沙包，戚繼光伸手攙著他，把他送了上去。
「去布政使衙門、按察使衙門和織造局報險情去了！」那親兵隊長也大聲答道。
胡宗憲還是閉著眼：「不想知道。」
譚綸：「我知道得越多，你幹得會更難。」
巨吼的湍流中，士兵們的那排人頭轉眼沉了下去。
譚綸沉默了少頃，沒有去坐，而是湊近案前壓低了聲音：「上面給我來了信，這件事的始末我都知道了。波譎雲詭，上面叫我將詳情告訴你，你想不想知道？」
馬寧遠猶豫了一下：「當然得聽閣老和小閣老的。」
鄭泌昌：「我和何大人納悶就在這裏。按理說賑災調糧也應該找我這個布政使衙門……」
「兒子明白。」李玄這一句答得總算有些響亮了，這才爬了起來，到椅子前珍寶般捧起那套衣服，偷偷地深吸了一口氣，接著乾咽了一口唾沫，卻還賴在那裡，接著就去解衣襟上的帶子。
親兵隊長走了進來：「部堂大人……」
胡宗憲又沉默了，良久才說道：「對淳安、建德的百姓也不好交代呀。」
何茂才不耐煩了：「認死理，要怎樣說你才想得通！」
「你是說，毀堤淹田的事是小閣老叫你乾的！」胡宗憲猛一轉頭，目光像刀子一樣刺向何茂才。
楊金水的臉上這時才不經意地抽|動了一下。
「牽馬！」胡宗憲吼斷了他，緊接著大步走下台階，向雨中走去。
何茂才：「當然是河道衙門該管的官員。」
「聽我說完。」胡宗憲緊接著說道，「這一次你譚綸來，我這樣做了，你譚綸不來，我也會這樣做，你譚綸明天走了，我胡宗憲還會這樣做！因此，用不著你譚綸來勸我怎樣做，更談不上事後要你譚綸來替我頂罪！」
李玄更愣住了，懵在那裡，怔怔地望著楊金水。
譚綸瞥了一眼胡宗憲，接過那封公文走到南窗前的椅子上坐下，看了起來。
「什麼功臣，天下第一號罪人罷了。」馬寧遠的聲音有些嘶啞，「到時候砍頭抄家，各位大人照看一下我的家人就是了。」說著他首先就在打橫的那個位子上坐了下來。
「分洪了！」看見楊金水從裡間側門一走出來，何茂才便急著嚷道，「只淹了淳安一個縣和建德半個縣！」
出了這麼大的事，楊金水不去見鄭泌昌他們，他們也就急著找上門來了。
「聽說奏疏沒有御批？」像一陣風，譚綸邁進門就大聲問道。
馬寧遠捧著那個包袱也慢慢轉過身來，又慢慢走到胡宗憲面前，將包袱伸了過去。
暴雨中，胡宗憲坐在馬上依然未動，那親兵隊長夾著馬靠向了他。
那親兵隊長慌了，舉著傘連忙跟了下去，一邊大聲喊道：「馬！快將部堂大人的馬牽出來！」
無數的目光望向決口。
兩個人站住了，對望了一眼。
譚綸：「淹九個縣，不如淹一個縣、兩個縣。到時候賑災的糧食也好籌備些。」
「天天這樣織，一個這樣的作坊一年撐死了也就八千匹？」楊金水又尖聲問道。
鄭泌昌：「端午汛，一天一夜的暴雨，水位猛漲，本是想不到的……」
戚繼光的目光！
胡宗憲閉上了眼：「把馬寧遠帶出來，在總督署就地看管。」
和十幾天前相比，胡宗憲那張臉更顯得消瘦憔悴了，坐在總督署籤押房的大案前，靜靜地望著他的那道沒有硃批「原疏擲回」的奏疏，和嚴世蕃寫的那封內閣的駁文。
此時沈一石的大客廳里，一張大圓桌，擺了酒筷，菜也已經上了幾道。
幾個人卻還坐在大廳兩側的座位上，顯然在等著誰。
胡宗憲劇烈一震，又一道閃電把他照得渾身慘白！
胡宗憲只抬頭望了他一眼：「你坐吧。」接著閉上了雙眼。
楊金水立刻用目光止住了何茂才，笑望著馬寧遠：「我問你，你聽胡部堂的，胡部堂聽誰的？」
鄭泌昌：「也不能說是不信任。那個譚綸在部堂身邊，瞞部堂是為了瞞上面那些人。」
胡宗憲：「那河道監管呢？每一筆錢，每一段河堤都是河道監管李玄核查監管的，這個人要不要追究？」
戚繼光立刻走到沙牆前面，擋住了齊大柱那十幾個人。
鄭泌昌、沈一石、何茂才三人的眼睛都巴巴地望著楊金水。
胡宗憲那雙眼也正深深地望著他。
「不怕！」何茂才嚷道，「改稻為桑是朝廷的國策，推不動才是個死。他胡部堂在這個時候要這山望著那山高，閣老還沒死，呂公公也還掌著司禮監呢。」
胡宗憲：「孔子是告訴世人，做事時不問可不可能，但問應不應該！毀堤淹田，傷天害理，上誤國家，下害百姓，也叫『知不可為而為之』嗎！」
幾九*九*藏*書個人都看著他。
沈一石：「賣油的娘子水梳頭。我的這些織機綢行可都是為織造局開的。哪一天楊公公瞧著我不順眼了，一腳踹了我，我照舊能活。」
胡宗憲一凜，譚綸也是一凜。
楊金水也端正了面容，聲音里卻透著興奮：「咱們說正題吧。一年要多產三十萬匹，上面打了招呼，十萬匹讓應天那邊的作坊干，浙江的二十萬匹當然是你來干。照這樣算來你至少還要增加三千架織機。蓋作坊，造織機也得要日子，你籌劃得怎麼樣了？」
楊金水兩眼翻了上去，在那裡急劇地想著。
親兵隊長應聲走了進來。
胡宗憲：「去淳安！」
士兵把長槍的柄端同時插入了最底下的沙包堤面，用肩扛住了槍桿。
胡宗憲大聲問道：「河道監管呢？」
一面牆似的沙包同時傾入了決口。
楊金水不吭聲，默默地聽著，這時將目光望向了一直沒有說話的鄭泌昌。
李玄一愣，緊接著說道：「整個堤，九個大堰口都是兒子去年監管修建的，固若金湯一般，不可能，不可能會決口，可現在每個堰口都決了口……」
胡宗憲：「你帶兩個人立刻去大營，叫戚總兵和譚參軍領一千兵即刻趕到大堤，派兵分駐各個堰口搶險，然後叫他們二位趕赴淳安見我。」
胡宗憲還是微閉著眼，臉上也無任何表情。
——原來就是在織造局大廳堂披著絲綢的那個美人！
楊金水：「不知道就是你的福！我可告訴你，有些事不上秤沒有四兩，上了秤一千斤也打不住。我們是宮裡的人，只管老祖宗交代下來的事，地方上的事，捅破了天也讓他們地方衙門的人自己跟自己踹被窩去。這幾天河道衙門你也不要去了，淹田死人，你都在這兒待著。」
兩人不得要領了，鄭泌昌向何茂才使了個眼色。
挨了這一掌，馬寧遠的身子挺得更直了，雙手緊緊地抓著那個敞開的包袱，兩眼深深地望著胡宗憲。
元敬是戚繼光的字。譚綸緊接著答道：「也這麼想。但這個決心要你下。」
何茂才：「這樣一來沈老闆的五十萬畝，還有南京蘇州那邊的十萬畝改桑的田就難買了。」
和著濤聲，轟鳴的湍流聲是從堰口的閘門發出的。堰口，閘門兩側那兩道決口已有五尺來寬，江中的洪水正轟鳴著往這兩道決口裡沖擠，兩道洪流洶湧地衝過決口撲向大堤那方的農田！
這個客廳大概也算當時蘇杭一帶最大的客廳之一了。北牆上方隔著一張鑲大理石面的紫檀木茶几，兩旁各擺著一把紫檀木雕花圈椅，東西兩向卻一溜各擺著八把配著茶几的紫檀木座椅。最難得的是地面，一色的大理石，每塊上面還鑲著雲石碎星！
楊金水去端茶碗，卻發現沈一石的茶碗里是一碗白水：「你自己呢？」
那麼多士兵，那麼多百姓立刻又急跑起來。
楊金水：「天底下哪兒有金湯一般的河堤？哪兒有金湯一般的堰口？」
一個長隨疾步走了進來，趨到鄭泌昌身後低言了幾句。鄭泌昌眼中掠過一絲不快，可也就是一瞬間，接著站了起來：「楊公公不來了，我們給馬大人他們三個壓驚吧。」
馬寧遠：「我不想瞞部堂……更不會夥同任何人對不起部堂……天下事有許多本是『知不可為而為之』。」
鄭泌昌和何茂才又不吭聲了。
「你不怕我怕。」鄭泌昌接言了，「馬寧遠到現在還不見人，要是把毀堤的事透了出去，我們幾顆人頭誰也保不住。」
譚綸的目光！
馬寧遠提著兩支山參走進總督衙門籤押房，胡宗憲正在案前批閱案卷。
內閣的駁文本就不長，譚綸又是一目十行，這時已經看完。胡宗憲走到了他的身前，掂著手裡那一疊公文和書信：「這是年初以來，內閣不斷催改稻為桑的公文，還有嚴閣老小閣老的書信，你看不看？」
鄭泌昌和何茂才又愣了一陣子，才走了出去。如何勸說楊金水獻出李玄的人頭把眼前這道坎邁過去，楊金水那張臉如何難看姑且不說，得罪了宮裡，得罪了司禮監，往後這個賬怎麼算，二人也顧不得許多了。
鄭泌昌和何茂才也對望了一眼，兩人這才走到上首，同時端起了酒杯。
鄭泌昌：「是。派了幾撥人去找，杭州府衙門和河道衙門的人都不知道他的去向。」
馬寧遠當下就犯了愣氣，瞪向何茂才：「不相信我，這個事就交給別人干好不好？」
「下包！」戚繼光一聲令下。
胡宗憲跺了一下腳：「九個縣，幾百萬生民，決口淹田，遍翻史書，亘古未見！還說是為我分憂。這個罪，誅了你的九族也頂不了！」說到這裏他仰起了頭，深長地嘆道：「都說我胡某知人善任，我怎麼就用了你這樣的人做杭州知府兼新安江河道總管！」
馬寧遠端著酒杯站了起來：「到時候該怎麼樣就怎麼樣吧，談不上放心不放心。聽說部堂大人已經去了堤上，我要是還在這裏喝酒，那便是沒了心，也沒了肝肺！」說完這句，他一口將酒幹了，擱下杯子大步走了出去。
何茂才：「部堂大人既然這樣說，屬下也不得不斗膽說一句了，小閣老給我們寫了信，想必也給部堂寫了信，一定要追查，查到我們頭上，我們要不要把小閣老的信交給朝廷？部堂要不要再去追查小閣老？那朝廷改稻為桑的旨意是不是也叫皇上收回？請部堂明示！」
在這裏出現的楊金水鄭泌昌和何茂才卻顯然心情很好，臉上都掛著微笑。
何茂才：「屬下、屬下說的是改稻為桑的國策……」
鄭泌昌：「牽涉的人是不是不宜太多……」
何茂才懵在那裡。
鄭泌昌連忙接道：「屬下們可以擬疏，但最後還得由部堂大人領銜上奏。」
「是！」那列士兵依然面對決口，從他們的背影上傳來齊聲的應答。
見他這個時候還如此厚顏文飾，胡宗憲那雙眼不再掩著鄙夷：「那這道奏疏就按你說的，由你來草擬？」
沈一石歉意地笑笑：「產得少，給呂公公和閣老小閣老各準備了兩斤，各位大人委屈點，每人準備了一斤。」
一匹碩長的黑馬從大門中牽出來了，緊接著一個親兵挽著一件油衣奔到傘下胡宗憲的背後，將油衣張開，胡宗憲兩臂往下方一伸，那親兵把油衣腋口對準胡宗憲的雙手往上一提，緊接著將油衣的帽子往他頭上一罩，轉到他身前替他系好胸前的系帶。
那李玄還是跪在那裡：「乾爹，九個縣哪！要是淹了，兒子這顆頭……」
可那排人頭又不見了，沉沒在巨大的湍流之中！
鄭泌昌和何茂才又是一怔，對望了一眼。
幾個人都被他晾在那裡，面面相覷。
李玄這才邁過門檻，輕輕地將門帶上。
何茂才的不快卻立刻發泄了出來：「他是掌纛的，這個時候要決斷大事，他倒不來了，這算什麼？」
胡宗憲走到戚繼光面前：「這些弟兄的名字都記住了嗎？」
何茂才的眼睛也是一亮：「有道理！」
「好你個沈鐵算盤！」何茂才大聲接言了，「那多出的三十萬畝最多後年也成了成年桑樹了，春蠶秋蠶加在一起豈止多產二十萬匹？」
戚繼光又沉重地點了下頭。
「都被打亂了。」鄭泌昌一開口便顯出憂心忡忡，「聽說分洪的時候那個譚綸也在場。」
「是。」馬寧遠把盒子放下的時候，又長長地看了一眼胡宗憲，這才掉頭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