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田有祿爬了起來，磨磨蹭蹭走到桌子邊，從牢頭手裡接過筆，經常寫字，他手倒不顫，只是兩條腿有些不太聽招呼，在下面抖著，身子便不停地晃。
那親兵：「一切聽高大人的，這不關你的事。」
幾天來高翰文第一次露出了一絲笑容，接著令道：「你們都先出去，我有話和海知縣說。」
海瑞：「你不是說派人來催了嗎？來催我的人在哪裡。」
玉熙宮的殿門也被風颳得「哐當」亂響，兩個當值太監立刻向內頂住了殿門。
海瑞知道他們心動了，抓住了時機，正顏問道：「你們想不想帶著家人平平安安離開淳安？」
嚴嵩和嚴世蕃幾乎又同時磕下頭去：「臣謝恩。」
海瑞便不再看他，低頭翻著賬冊：「那就再去借，我說的是三天，還差一天。」
海瑞這時心裏更明白了，不再問他們，目光倏地望向了他們身後的四個兵：「前天我就說了，這個牢里只許縣衙的差役和牢卒進來，誰叫你們進來的！」
田有祿哪兒能聽明白海瑞的意思，立刻逢迎道：「堂尊說的是，宮裡來買田了，怎麼做我們都可以卸擔子了。」
那些兵又不敢動了。
「堂尊救我！」田有祿跪了下去。
田有祿：「差役來報的，說是看得清清楚楚，每條船桅杆上都掛著織造局的燈籠。他們的人也被領著等在縣衙了。」
幾個太監都懵了。
那個管事被四個兵護著，從淳安城北門那邊馳來了。到了碼頭，管事下了馬，立刻走上跳板，向沈一石走去。
兩個當值太監頂著門放不開手，只好迎著風聲向殿門外喊道：「來兩個人！」
「是。」嚴世蕃幾步走到嚴嵩面前攙起了他。
蔣千戶笑了：「每天到衙門裡領錢領物誰幫你簽的字？不肯簽也行，那我們只有先在這裏把你們兩個做了。來人！」
田有祿：「織造局的糧船。」
蔣千戶沉吟了片刻：「那就先在外面放火燒屋子，就說是報火警，把門撞開。將織造局的人和姓海的架出來，再行事！」
蔣千戶：「再等一下，看田有祿出來說什麼。」
「請坐。」海瑞站在那裡，將手一伸。
正喊著，幾個兵抬著那根木柱，一群人馬緊跟在他們身後闖進了院門。
入夏以來好些天沒有風的北京，這天的天亮時竟然起了微風，嘉靖便不讓人關殿門，畢竟十幾天沒颳風了，他願意看著那風從外面吹進來，吹拂著垂在精舍和大殿之間的帷幔。
兩個隨從，一個捧著紗帽，一個垂著手在後面跟了過去。從背影看，那件六品官服穿在老爺的身上確實讓他不自在。既無平時葛麻布衣的厚重，也無一路來蟬翼絲綢的飄逸。
「堂尊，卑職再借不到了。」田有祿像是鐵著心來的，語氣便也有些倔抗，「擔著哪一條，堂尊看著治罪吧。」
一隊兵跑出了院門。在大牢不遠處的街道旁看到了一家鋪面外有根碗口粗的柱子撐著挑出來的屋檐。那個兵低聲喊道：「就這根了！」
田有祿和牢頭兀自不願跨那道門檻，背後顯然被什麼戳了一下，兩人身子都是一激靈，只好走了進來。四個兵也跟著他們走了進來。
殿門外立刻趔趄進兩個太監，被狂風吹著飛一般飄了進來。
海瑞長出了口氣，幾天的疲勞一下子冒了出來，便坐了下去。
海瑞望了望兩隻桶：「就在這裏分了。」
徐千戶氣得要死：「找根大木頭柱子！」
管事走到他的身邊，低聲地稟道：「老爺，小的去證實了，臬司衙門抓的那個倭寇和通倭的人犯確實沒有處決，現在都關在牢里。新來的那個海知縣說是要等著總督衙門巡撫衙門和臬司衙門重新審案。」
嚴世蕃跪在那裡正好是背對著風，便睜大了驚惶的眼，大聲回道：「皇上就是天，臣沒有說一句假話。」
差役：「回太尊，是六月。」
站在暗處的蔣千戶和徐千戶對望著點了下頭，又向那一行望去。
八個兵都抽出了刀，對峙著對方。
海瑞：「什麼事？」
嘉靖：「『以改兼賑』是怎麼改？」
那兵：「回爺的話，牢門從裏面鎖了。」
嘉靖慢慢望向了呂芳，呂芳也回望著嘉靖，嘉靖示意他問。
田有祿賴在那裡：「徐爺，卑職也就一個八品，這麼大的事，有我不多，無我不少，你老就抬抬手，莫讓我卷進去了。」
可院子里那些兵已經等不及了，眼睛盯著院門，火把便在乾柴邊晃著。
什麼叫伴君如虎？嚴嵩嚴世蕃父子這時真是從五臟六腑都感受到了。嚴嵩立刻取下了頭上的紗帽，嚴世蕃也取掉了頭上的紗帽，放在地上。
抬柱子那個兵：「回大人，在、在裡邊牢里。」
高翰文：「我說的話你們聽到沒有？」
蔣千戶徐千戶兩雙眼巴巴地盯著那兵在門口問話，又盯著他們在敲牢門，又好一陣對話。完了，那兵又奔了過來。
嚴嵩不得不開口了：「嚴世蕃，浙江改稻為桑的事進展如何？災民是不是都撫恤了？當著皇上，你如實陳奏。」
暴雨在殿外響成一片，殿內卻出現了死一般的沉寂，四人都默在那裡。
四個臬司衙門的兵這時仍死死地把在大牢門外，看見牢門「吱呀」一聲開了，田有祿走了出來。那幾個兵立刻迎了上去。
咣當一聲，大門被關上了。
高翰文立刻明白了，這又是鄭泌昌何茂才的安排，心中那股氣便又涌了上來，從馬車上跳下，徑直走向那隊官：「把馬給我。」
「主子……」呂芳緊拽著紗幔望向嘉靖。
呂芳：「浙江的絲綢大戶該不是織造局吧？」
徐千戶：「他不出來，我們也不能幹等著。」
海瑞已經看到了隨他進來的兩個總督衙門的親兵，輕輕問道：「府台，見到胡部堂了？」
抬輿的當值太監可不敢怠慢，一個人立刻在抬輿后升高了轎桿以使前面的轎桿著地讓嚴嵩好邁過前面的轎桿，另一個立刻掀開了抬輿的擋簾候嚴嵩坐進抬輿。
兩個太監一邊一個拽住了紗幔跪在地上，呂芳騰出了手，跑到了嘉靖身前數尺開外，替他擋著風。
另一個士兵：「還說，要親自見到織造局的人。」
海瑞：「就算牢房的燈油有定量，不成今年的油都點完了？」
那管事：「好像他們向本縣的大戶又借了三天的賑災糧。」
裏面安靜了。
那管事：「小的這就催他來？」
海瑞：「借糧去。」
嘉靖又望了一眼呂芳。
總督署的親兵立刻喝道：「列隊！都站好了！」
沈一石這時又換了衣服。由於長年替織造局當差，楊金水為他向宮裡恩請了一套六品的冠帶，和吏部委任的官員不同，紗帽上不帶翅，袍子上也沒有補子，但一穿上，在百姓看來便是官家，在官場看來便是宮裡的人。沈一石平時勤於事務，舉止低調，這一套織造局的袍服從就沒有穿過，今日乍一穿上，他身邊的人都有些吃驚：老爺原來是官身！
一個隊官，八個騎兵，都挎著刀，前面四個，後面四個，中間便是隊官緊護著高翰文的馬車。
嚴嵩立刻從矮墩上跪了下去。
田有祿坐了下來，望著那張紙突然又覺得有了希望，便抬頭望向徐蔣二人：「沒、沒空地方了……」
嘉靖望向了他們：「內閣還交給你們，該幹嗎幹嗎去。」
「還有你！更不像話！」海瑞的目光刀子般刺向王牢頭，「從小由寡母帶大，弟弟家貧，卻讓他一個人養hｔｔｐs://ｒｅaｄ•99ｃsｗ.ｃoｍ著老母。小小的牢頭，居然有老婆還養小妾，卻不養母親！」
剛才突然聽到糧船是打著織造局的牌子來買田，海瑞立刻敏銳地意識到轉機來了！大明朝的規制，各地的藩王都有皇田，宮裡也有供養皇上的皇莊，但從太祖高皇帝開始，便有定製，皇莊不得侵佔民田。倘若宮裡開支大了，戶部照例要從國庫撥款，所謂天子富有四海，在皇上來說家即是國，國即是家，從來不缺費用，哪有君父再去掠奪子民田地的道理。這樣公然打著織造局的牌子也就是打著宮裡的牌子來買田，顯然違了祖制，犯了大忌。為什麼這樣，他不知道。但已經可以肯定，鄭泌昌何茂才不敢來了，而且浙江各級衙門都會遠遠地避著，不敢來蹚這趟渾水，自己就可以以「玷污聖名」的名義將糧船全部扣下！眼下苦的就是自己手下沒有人，也沒有兵，不能夠離開大牢半步。這些人犯如果被殺人滅口，局勢便會急劇惡化。後果不堪設想。
「慢著。」海瑞叫住了他們，「每碗你們都吃一口。」
嚴世蕃攙著父親從精舍門外通道向大殿門邊幾乎是挪著走過來的。從精舍門外沿通道走到大殿門邊也就五丈路程，今日，被嚴世蕃攙著的嚴嵩竟彷彿走了二十年。執掌內閣二十年來，多少風雨揮灑而去。今天這場大雨就憑著抬輿上那方覆蓋那塊擋簾和那把雨傘還能遮擋得住嗎？嚴嵩心中也如這天氣一般晦暗、陰沉。
突然肩上又被人拍了一掌，田有祿一顫，急忙回頭，跨出去那條腿也就收回來了。
「怎麼把門也關了？」蔣千戶有些奇怪。
海瑞：「沒那回事。只有一點我比你們好。我的家人都在福建。朝廷答應了我，我要是在淳安被人害了，會有人把她們接到北京去。」
嚴世蕃眼前只剩下了一片白茫茫的水幕，接著手一松，那把傘立刻在風雨中飄滾了開去，自己也讓暴雨打著，朝父親若隱若現的身影跟去。
讓沈一石說中了，海瑞眼下還離不開這裏。兩日前停了行刑，他便只有一條路，那就是等。等來的是什麼結果他也不知道。鄭泌昌何茂才會不會來？如果他們不來，蔣千戶帶來的是什麼指令？都不知道。他唯一的希望是派往蘇州送急報的那一路，倘若急報能送到胡宗憲手裡，譚綸在他身邊，一定會趕來。可蘇州的路程比杭州遠，況且胡宗憲是在途中，倘若錯過，這路急報就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到胡宗憲手中，能讓譚綸知道。他來的時候只剩了一天的賑災糧，逼著田有祿借了三天的賑災糧，有了這些糧能挺四天。四天中買田的糧船肯定能到，剩下的一步棋便是藉著這個冤獄，阻止他們買田。然後將買田的糧留住，以淳安縣衙的名義借下來，再借給災民，趕在六月和七月把秧插下去，到九月十月還能收一季稻穀。那時再讓災民還糧，土地兼并便會無疾而終。當然，這隻是海瑞一廂的想法。自己這樣做，上面註定不會同意。那就拼著自己坐牢殺頭，這件事也會上通朝廷，朝局便會起變化。只要能改變朝廷改稻為桑的方略，也算完成了譚綸代上面那些人請自己出來的千斤之諾！
「來人。」沈一石站了起來。
高翰文兩眼閃著光，疾步從牢門的台階走了進去。
那兵：「說是海知縣正跟織造局的人在談事，要等到天亮以後才去糧船。」
那牢頭低下了頭：「小的說過，不太識字……」
海瑞：「送進去吧。」
蔣千戶不耐煩了：「坐下吧。」
一個兵：「回蔣爺，早換好了。」
高翰文將手輕輕一甩，走近了海瑞，隔著那張大案，兩人對視著。
海瑞：「他離不開，當然是我去見他。」
高翰文：「海知縣在哪裡？」
田有祿：「沒有。我們堂尊只答應去，沒有答應現在就去。」
除了沈一石那隻大船是緊靠在碼頭邊，大隊糧船皆離岸四丈開外，船頭船尾用鐵鏈套住了，浮停在江面。災年地面，防的就是饑民搶糧。因此沿岸一線都站滿了兵。
「這一回中丞大人何大人和我們算是都遇到個剋星了。」蔣千戶突然發出了恨聲。
田有祿：「正在分發。」
兩個隨從立刻趨了過來：「老爺。」
嚴嵩這時竟看也沒看那乘抬輿，偌大的年紀竟徑自從大殿的石階走向漫天的雨幕！
海瑞：「是了，牢頭怎麼沒來？」
臬司衙門幾個兵氣焰立刻沒了，把刀慢慢插|進刀鞘，讓開路站在那裡。
海瑞又望了一眼那牢頭，那牢頭虎頭虎腦，只將頭低著。
海瑞雙手從案上伸過去，接那紙公文。高翰文卻沒有立刻鬆手，深望著他：「剛峰兄，該怎麼干就怎麼干。我與你同在！」
田有祿：「各條船上都掛著燈籠，鐵定是織造局的。」
還有個苦的，這時也走進來了，便是田有祿。
王牢頭也跟著跪了下去：「你老是本縣的太尊，是我們的天。只有你老能救我們了。」
「是！」幾個兵立刻跑了開去，一邊招呼著，更多的兵向他們聚攏過來。
那個兵：「二位爺，牢門太結實，二隊沒有撞門的傢伙。」
幾個兵：「知道了。」答著跑出了院門。
沈一石取下了頭上的紗帽，一個隨從連忙雙手捧著接了過去。
「當然要緊。」田有祿急忙接言，「滿天下誰不知道裕王爺就是將來的皇上。」
那隊官：「天亮前我們是趕不動了。天亮后再走吧。」說著對其他幾個兵：「把馬拴好了，喂點草料。人也都歇一覺。」
差役：「牢頭那裡領。」
海瑞：「我答應你們，聽我的，一起過了這個難關，今後就沒你們的事。」
「請。」譚綸這才又領著高翰文向小樹林走去。
嘉靖：「嚴世蕃，這雷你聽見了沒有？」
一條條船上的帆都下了，織造局的燈籠還掛在桅杆上，後面的船頭咬著前面的船尾，桅杆如林，白紗面紅字的燈籠更加突出醒目。
田有祿突然有了個感覺，原來覺得這個人是對頭，現在倒覺得他或許是自己的救星，立刻有些激動：「堂尊，你老是星宿下凡，卑職哪兒能比……」
「關門！」蔣千戶看到了高翰文，立刻一拉徐千戶，將門連忙關上。
「那些大戶在催還了？」海瑞又盯向了他。
踹柱子那兵：「那就推。」說著自己雙手綳直了頂住那根柱子。
海瑞：「你們是織造局的，按禮應該我陪。我去不了縣衙，只好在這裏相陪了。」
海瑞望向田有祿：「把徐千戶叫來！」
譚綸：「把他們的刀都下了，看起來。」
海瑞：「都分發了嗎？」
那邊，高翰文和海瑞隔案坐著，雙方的目光都望著對方。
嘉靖望向嚴世蕃：「扶你爹起來。」
這時一把椅子擺在大船的船頭，沈一石靜靜地坐在椅子上。岸上早已站滿了災民百姓，被兵擋著，一雙雙饑渴的眼都望向船頭的沈一石。
呂芳只得慢慢移向嘉靖身邊，緊張地關注著他。
呂芳連忙趨到他的身後，輕聲地回道：「主子，他們昨天晚上才走呢。」
呂芳：「奴才明白。」
一人嘗六口，十二碗都嘗遍了。海瑞這才說道：「告訴所有的人，不要打量著在飯里下毒。毒死一個人犯，做飯的送飯的就把飯自己吃下去。」
那個兵：「砸不死。快撞！」說著自己帶頭用腳狠狠地向那柱子踹reａd•9９ｃsｗ•cｏm去。
「好，好。卑職這就去借。」田有祿走出去不一會兒，揮著汗又折回來了，跨進值房的門檻便嚷道：「來了！堂尊，終於來了！」
田有祿：「沒有簽字簽在上面的……」
王牢頭虎頭虎腦：「放心，總要把那張字據拿回來。」
這邊，田有祿一走出牢門便拉住了總督署一個親兵的衣袖。那親兵望著他。
嚴世蕃這時不能再負氣了，立刻跨過大殿門檻從太監手裡接過那把雨傘倏地撐開追了下去，將雨傘罩在父親的頭上。
嚴嵩這才慢慢側轉了頭望向兒子，滿頭滿臉水淋淋的，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嚴世蕃，我告訴你。大明朝只有一個人可以呼風喚雨，那就是皇上！只有一個人可以遮風擋雨，那就是我，不是你！你和你用的那些人沒有誰替我遮風擋雨，全是在招風惹雨！皇上呼喚的風雨我遮擋二十年了，你們招惹的風雨沒有人能替你們遮擋。一部《二十一史》都只誅滅九族，唯有我大明朝可以誅滅十族！扔掉你手裡那把傘，它救不了你，也救不了我嚴家。」說完徑自一個人任憑暴雨滿頭滿臉滿身打著，艱難地向前繼續走去。
「先說說你們兩個家裡的事吧。」說到這裏，海瑞望向田有祿，「田縣丞，你有三個兒子，每天督責他們做功課，還頗盡父職。」
紗幔外傳來了嚴世蕃的聲音：「臣是昨天傍晚接到了浙江的呈報，說是淳安有刁民通倭。浙江已經派新任淳安知縣海瑞去處置了。接著就會安排『以改兼賑』的事。在六月，桑苗一準能插下去。」
田有祿只好站了起來：「堂尊，屋檐滴水代接代，新官不算舊官的賬。你老將來也要交任的……」
嚴世蕃那張大臉本來就白，聽了嘉靖這番話立刻變得更白了。
嚴世蕃扶著嚴嵩的身影消失在精舍的大門外，嘉靖望著直對著精舍門通道北窗外連天的雨幕，雨聲彌天而來，彷彿大明朝兩京一十三省這時都籠罩在鋪天蓋地的雨中。
「你也值得誇獎嗎！」海瑞提高了聲調，「你的母親過世了，只有一個老父，自己帶著老婆和兒子住在縣衙，卻讓老父一個人住在城南的茅屋裡。是不是？」
呂芳：「這還用查嗎？浙江打著織造局的牌子去買田，楊金水還沒有回杭州。糧船離開杭州的時候，鄭泌昌何茂才都在碼頭上。這兩個人就沒有向內閣呈報？」
無論省府州縣，除了規模，牢房的規制都是一樣的。通道，鐵柵欄，石面牆地，而且在進入牢房通道的出口一律有值房。現在淳安縣大牢的值房規格升了，成了海瑞臨時辦公的籤押房。
高翰文點了點頭。
海瑞兩眼閃出了光：「你親自去落實，他們真是打著織造局的牌子來買田就好！」
高翰文：「你們歇，我一個人去淳安。」
二人這才又從地上捧起紗帽戴上，嚴世蕃很快站了起來，嚴嵩手撐著地卻一時站不起來。
好一陣忙亂，一個兵又跑過來了。
海瑞：「這話怎麼說？」
兩個差役提著兩隻桶和一籃子碗筷，送牢飯進來了。
譚綸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說道：「我們一邊說話。」
——這邊越等越不耐煩了。
「啰唆！」徐千戶怒了，「先在這張字據上把名字簽了。」
「回得好。話回到這個份上，朕也不能夠不認可了。可朕認可了你們，天下臣民不認可朕。」嘉靖的目光從嚴世蕃臉上又掃向了嚴嵩，「朕將內閣都交給了你們，你們落下了這麼大的虧空！為了替你們補虧空，朕也同意了你們去改稻為桑。如果你們現在要把虧空的賬都算到朕的頭上，朕這個位子乾脆讓給你們來坐！」
嘉靖：「你說的絲綢大戶是什麼大戶？」
海瑞仍然低著頭：「哪一條也不擔。等這個事完了，我只問你一件事，新安江大堤在淳安境內是怎麼決口的。」
海瑞自己又站了起來：「失禮了。府台，還不是歇息的時候。」
月亮被雲遮住了，只閃閃爍爍有些星光。往年在這個時候淳安的田間早已是禾苗茁壯，蛙聲一片。今年田都被水淹過了，秧也沒插下去，田畦溝渠到處是野草，蛙聲便稀，蟲鳴聲響成一片。
呂芳照舊在忙活他的，先是給神壇上換了香，接著拿起一把拂塵，站到嘉靖身邊，防著外面有飛蟲之類飛了進來。一邊又顧自說道：「還是萬歲爺的誠心大，終於起了風。這一兩天准有雨。」
明制，親王或老病大臣有特旨可以賞紫禁城乘雙人抬輿。所謂雙人抬輿，不過一把特製的椅子，靠背和兩側用整塊木板封實，只前方空著讓人便於乘坐，雨雪天還允許在上面加一覆蓋，前面加一擋簾，兩根竹竿從椅子兩側穿過，由兩人或手或肩抬扛而行。嘉靖二十一年嘉靖帝搬進了西苑，紫禁城賞乘雙人抬輿便變成了西苑賞乘雙人抬輿。
沈一石：「不用催。催，他也來不了。」
蔣千戶：「實在萬不得已，到半夜再叫扮成倭寇的人殺進去！」
首先是嚴嵩，聽到這句話感到一顫，倏地望向呂芳。
王牢頭心裏吃驚，抬頭望了一眼海瑞：「太尊真是明鏡，這麼快連小的們這些事都知道了……」
一個兵便卯了勁跑過去用肩頭狠勁一撞，柱子大晃了一下，那兵也一屁股坐在地上。
海瑞：「本應該早去見你們的上司。出了冤獄，事關通倭的大案，脫不了身，只好屈駕請你們到這裏來談。」
蔣千戶：「田縣丞和王牢頭呢？」
海瑞的目光「刷」地盯向了他：「我沒有兒子，也沒有打算活著走出淳安！借糧去！」
高翰文帶著親兵策馬跟去。
踹柱子那兵：「抬上，走！」
所有的人便都慢慢退了出去。
蔣千戶：「那就叫他來。讓他把姓海的領到船上去。」
「有賊！」鋪面里有人喊了起來。
徐千戶：「海瑞呢？」
「你簽不簽！」徐千戶一掌拍在桌上。
「這、這怎麼說？」田有祿聲音發顫了，人卻還是那個姿勢跨在門檻上，不肯回去。
差役：「太尊有所不知，燈油都是每天定量去領。」
呂芳只得又嚷道：「甭關了，過來將紗幔紮緊了。」
剛跑了不遠，側方的街面上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了過來。幾個人站住了。
蔣千戶：「就說你見過沈老闆了，是沈老闆的意思。」
海瑞：「不急。離天亮也就一個時辰了。屈尊在這裏再坐坐。天亮后，我和你一起去。」
海瑞：「是譚大人？」
那官便是高翰文，這時緊盯著他們：「哪個衙門的？幹什麼？」
這時，田有祿才發現，院子內外都站滿了臬司衙門的兵。
那兵有些慌：「回、回大人，縣牢著火了，我們去撞門救人。」
海瑞：「什麼來了？」
海瑞：「這要緊嗎？」
正所謂「為人莫犯法，犯法不是人」。哪個朝代的牢里照例都由官倉配撥牢糧。牢頭獄卒卻從來不會把官倉的好米給人犯吃，都是賣了好的，再買陳年霉米，講點良心的便配上糠秕，黑了心的便往裡面摻上沙石。這飯怎麼能吃？偏偏遇上這麼一個太尊，居然叫送牢飯的差役先嘗。二人心裏罵著，卻不敢不吃。
嘉靖：「朕說了，不要關。」
沈一石沉吟了：「我倒真想會會這個海知縣。」
王牢頭與田有祿這時都在縣衙的籤押房裡，聽完從杭州趕來的蔣千戶、徐千戶說明叫他們參与殺人滅口的來九-九-藏-書意，腦子轟的一聲便懵了，對望著，一聲不則，僵在那裡。
高翰文：「這裡有我，沒人敢再鬧事。譚大人的意思，你是裕王向吏部舉薦的人，讓你到碼頭上去把織造局的燈籠取下來，將所有的糧船都扣下。」
王牢頭就在門邊，拿出一把好大的鎖從裏面把牢門鎖了。
那隊官不吭聲了。
蔣徐也不擋他，只望著他走向門邊。
田有祿望向了王牢頭，王牢頭也望向了他。
差役：「是。」
田有祿：「在、在碼頭邊，船上。」
柱子兩邊斜著砍出了兩道深口。那個兵又喊道：「好了。撞倒它！」
倘若是晴日，嚴嵩的雙人抬輿照例都停在玉熙宮大殿的石階下，今日大雨驟至，兩個當值太監早已將抬輿抬到了玉熙宮大殿的門外廊檐下靜候著嚴嵩出來。
田有祿聲音低得像蚊子：「太尊指責的是。」
嚴嵩也賜了座，滿臉惶恐，不是裝出來的，眼睛昏昏地望著紗幔外邊。
一個兵站到他背後雙手頂住他的背部，幾個兵後面的頂前面的，都站好了。
田有祿在敲牢房的門，說了幾句什麼，牢門開了，田有祿領著那管事走了進去。四個兵留在門口站著。
蔣千戶：「殺人滅口的事都告訴你了，你就想這樣走出這條門檻？」
嘉靖的手微微揮了一下。呂芳立刻望向仍然跪拽著紗幔的兩個太監：「這裏沒你們的事了，叫上門邊的兩個人，都出去。」
田有祿和王牢頭爭著奔了過去，一邊一個便去扶海瑞。
那管事望著他，在大案對面的椅子上慢慢坐下了。
一個官帶著十幾騎馬從側面的街上馳過來了。
過了好久，田有祿眼珠子動了，望向蔣徐二人：「對了。海知縣已經派人通知了織造局的船，叫在下先去見他們。織造局的人還在等著我。我得立刻去。」說著也不等他們答應，便向門口走去。
徐千戶：「一隊放火，二隊撞開門闖進去架人！」
鄭泌昌原本是安排高翰文坐船，他自己堅持要走陸路，這才改乘了馬車。反正時間是拿捏在這幾個護從的官兵手裡，都明白要在第三日天明到達淳安恰好。現在離天明也就一個多時辰了，馬隊到了五獅山北面，略事休息，翻過山到淳安縣城，天剛好亮。
蔣千戶：「要把織造局的人傷了，麻煩就大了。」
車邊那個隊官：「回高府台，已經到五獅山了。」
海瑞緊望著田有祿：「織造局的人在哪裡？」
「到哪裡了？」高翰文問道。
那個兵：「可這院子里也沒有……」
火把光將大牢外的院子照得大亮，蔣徐二人這時已經退到了一間屋裡，站在門後邊急等著找柱子的兵。突然聽到了馬蹄聲夾雜著腳步聲，便立時覺得有些不妙。
高翰文：「要多少有多少。」
那管事一驚：「你們要幹什麼？」
海瑞：「叫牢頭來。」
徐蔣向那張字據看去，原來下面的空白處都讓牢頭三個大大的名字寫滿了。二人不禁瞥向了那牢頭。
「那可不行。」那隊官一拉韁繩，「省里安排我們護送大人，怎麼能讓大人一個人走。」
田有祿在他大案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揩著汗：「堂尊，只差沒下跪了，卑職也只借到了兩天的賑災糧。」
臬司衙門那些兵慌忙分作兩隊在院子兩側站好了。
田有祿：「帶著幾個人，一直在縣衙門等著。」
「爹！」嚴世蕃這一聲叫得近乎慷慨赴義，「你老替皇上遮風擋雨，兒子可一直在替你老遮風擋雨！要殺要剮我一個人當了，不牽扯你就是。」
徐千戶：「不能等了！你們多帶些人闖進去，先把織造局的人弄出來。」
田有祿：「我這就去。」
嚴嵩下了台階又站住了，不看身後的兒子，只望著白茫茫的雨幕：「將雨傘拿開。」
兩個差役對望了一眼，一個拿碗，一個舀飯，十幾碗飯很快分好了。兩個差役就把一碗碗飯往桶里疊。
海瑞的眼斜乜向了他。
蔣千戶：「怎麼回事？」
「姓海的沒出來，你們怎麼出來了！」徐千戶站在牢房外院子里的黑暗處迎著四個兵。
「不要關。」嘉靖發話了。
田有祿連忙趨過去要扶高翰文：「大人，小心了……」
蔣千戶：「過來！」
高翰文注目望去，驛道前路邊的樹林里十幾騎人馬走了出來。
「乾脆，放一把火闖進去，連他一起做了！」徐千戶也十分恨惱。
高翰文喝道：「走！」
嚴世蕃沒有乘坐抬輿的資格，另有一當值太監早已給他備下了一把偌大的雨傘站在抬輿邊。
「把門鎖了！」海瑞突然向王牢頭說道。
蔣千戶徐千戶對望了一眼，然後兩雙眼睛都緊緊地盯著二人。
「一邊去，蹲在一起！」
譚綸：「大明朝的律法，文官節制武將。幾個臬司衙門的兵竟敢要挾杭州知府兼賑災欽使！來人。」
幾個站在不遠處的兵跑過來了。
暴雨緊隨著雷聲傾瀉而下，嘉靖的目光穿過精舍中間那道槅門，望向北牆槅窗大殿外天幕般的雨簾：「上天把九州萬方交給了朕，朕是天子，也就是萬民的君父。現在朕拿著錢去賤買子民的田地了。朕真要是這樣的天子，天厭之！真要是這樣的君父，萬民棄之！」
呂芳急忙跑到飄向嘉靖那一邊的紗幔，一把抓住，拽在那裡。這邊的紗幔還在飄飛著，恰好拂過跪在地上的嚴嵩的頭頂，獵獵地飄著。
「是。」那管事立刻又向跳板走去。
海瑞：「你去接待，當面再問清了，到底是不是織造局的糧船。」
「誰！」突然，那個隊官發出了大聲喝問。
一個差役：「太尊，牢房裡的油都有定量。昨晚點的幾盞大燈，油還是小的們從家裡拿來的。」
嚴嵩和嚴世蕃聞言都是一振，抬起了頭淚眼巴巴地望向了嘉靖。
頂柱子那兵：「聽我的號令。三（音：散）——起！」
「我頭上擔著天大的干係。」海瑞目光炯炯，「從省里到淳安沒有一個是幫我的。我得清楚了，到底是哪些人在擾亂王法，和朝廷作對。有一天朝廷問起來，我也有個說法。」
蔣千戶：「不好。叫他們先不要放火。」
那管事：「不是說你老答應現在就去嗎？」說著便轉望向田有祿。
總督署的親兵應了一聲，都走了過來。
嚴嵩跪在那裡攢足了勁，厲聲地說道：「嚴世蕃，回話！」
兩個太監便頂著風從裡向外費勁去關殿門。
徐千戶：「好辦法！都聽明白沒有？」
蔣千戶也看出有些不妙了，對身邊不遠的一個兵：「過去問問，怎麼回事？」
這邊的兵都盯著望向燈籠——燈籠上赫然印著「總督署」三個大字！
牢房通道里都添換了大燈，立刻便亮了許多。
按海瑞的命令關好大門，田有祿和牢頭在海瑞的對面坐了下來。
風驟然間大了起來，挾著尖厲的呼嘯聲從遠處，從四面八方刮進了殿門。精舍的兩扇窗戶忽地被吹得向外支起了，那紗幔便一下子從大殿方向飄飛向精舍，露出了跪在紗幔外的嚴世蕃。
田有祿腿一軟跪了下去：「二位將爺，卑職上有老下有小。不為別的，為了家人，我也不會把這個事說出去。再說動刀動槍的事，卑職手上無力也幹不了……」
嚴世蕃：「臣該死。如果浙江真有人打著織造局的牌子去買災民的田，臣立刻徹查。」
「關了！把殿門關了！」呂芳低聲喊著。
徐千戶立刻便想發作，蔣千戶攔住了https://read.99csw.com他，望著田有祿：「沈老闆那個管事現在哪裡？」
譚綸：「剛才我都聽到了，高府台說要走，你們挾著他不讓走，這是護衛嗎？」
「其實，官做得再大，落到底也是居家過日子。沒有人想往死路上走。」海瑞話鋒一轉，直刺二人的心，「我也有老母，今年就七十了。可我沒有兒子，只有一個女兒。你們的福氣比我大。」
外面立刻傳來了嚴世蕃驚惶的聲音：「皇上！臣、臣不知呂公公這話什麼意思？」
那牢頭：「我簽，我簽……」說著拿起了桌上的筆，手卻不停地打顫，便真像不識字的人那樣換了個拿筆的姿勢，將筆桿握在拳心，這才不太顫了，就這樣在字據上寫自己的名字，字卻寫得大了很多。
蔣千戶：「又什麼事？」
「錦衣衛那幾個人到浙江了嗎？」嘉靖突然又問呂芳。
高翰文是看過《淳安縣誌》的，立刻說道：「翻過五獅山就是淳安了？」
海瑞：「你說得對。問清楚了便告訴他們，叫他們的糧船先在碼頭上等著，我會去見他們。」
幾個人抬起柱子便跑。
那兵：「這話就是田縣丞和王牢頭說的。」
沈一石目光望著遠處江面的流水：「那個海知縣還說了什麼？」
那個隊官卻翻身下了馬，接著幾個兵都翻身下了馬。
呂芳：「是，主子。」
田有祿：「堂尊，卑職說得不對？」
緊接著又是一道好亮的閃電，跟著便是一聲炸雷，下地了，好像就炸在殿門外！
「瞎了眼。燈籠上這麼大的字也看不見嗎？」對方那人依然牽著馬走來，竟是譚綸。
海瑞倏地站起：「你看明白了？」
風太大，嘉靖閉上了眼：「當著天，嚴世蕃你要如實回話。」
幾個兵猶豫了：「垮下來可砸人。」
海瑞：「到哪裡領？」
——牢門「哐當」一聲又關上了，沈一石那個管事驚了一下，回頭望去。
高高的玉熙宮大門的門檻就在腳下了，嚴世蕃雙手加力欲將父親攙過去，嚴嵩這時竟停下了，推開了他的手，撩起了袍子，一條腿慢慢先邁過去，另一條腿又慢慢邁了過去。
那管事：「上百船糧，我們家老爺可離不開。」
「寫！」徐千戶又拍了一掌桌子。
「再派幾個得力的去！」嘉靖心情十分灰惡。
那隊官：「回譚大人，小的們奉命護衛高府台。」
高翰文下了馬：「領我進去！」
海瑞慢慢從椅子上站起了，望著出現在門口的高翰文。
——火把都已準備好了，牢外院子里那些獄卒住的屋牆邊也堆了好些乾柴，單等柱子一來便放火，再撞牢門。
見二人向驛道旁樹林走去，臬司衙門那個隊官便示了個眼色，帶著兩個兵跟了過去。
那個隊官：「高府台說的是。」
那四個兵也不敢不走了，對望了一眼，走了出去。
徐千戶：「那就到外面去找！找不著就把哪個鋪面門外的柱子砍了！」
田有祿又顫了一下：「卑、卑職確實要去見織造局的人。」
高翰文：「不要停，天亮前趕到淳安。」
田有祿沒有抬頭：「多承太尊誇獎。」
嘉靖盤腿坐在明黃色的綉墩蒲團上，厚厚的淞江棉布袍子已經系好了，臉色也比昨天晚上好些。
隊官和八個兵被趕著都蹲到了路邊。
高翰文立刻喊道：「扶海知縣去衙門歇息。」
海瑞：「給我多少兵？」
那牢頭：「二位爺，小的不識字……」
二人這才又將碗疊入桶中，提著桶，向通道走去。
田有祿低聲地問道：「蔣爺和徐爺在哪裡？」
呂芳：「知不知道，天知道，你也知道！」
海瑞：「每碗都吃一口。」
海瑞：「已經說了，我陪你到天亮，再去碼頭看糧船。請坐吧。」
兩個差役只好拿起了筷子，猶豫了好一陣子才每人端起一碗，挑起一團飯送到嘴裏。那飯剛一入嘴，二人的臉都苦了起來。
蔣千戶跺了一下腳：「這兩個狗日的，反了水了！」
蔣千戶：「就留著他不殺，其他的都殺了。他不是不讓我們的兵看護犯人嗎？到時候我們都把兵帶走。人犯被殺了，正是他的罪。」
門外站滿了兵，海瑞卻一律不讓他們進來，守候在裏面的是淳安縣的差役，都挎著刀把在門口。海瑞一個人坐在臨時搬來的大案前，翻閱著前任留下的賬冊案卷。
四個兵還是直直地站著，一動不動。
四個士兵立刻又向牢房大門跑去。
那隊官捏緊了韁繩：「高府台，你老這是要幹什麼？」
海瑞一震：「哪兒的糧船？」
「也是好幾年的八品官了，怎麼這麼不經事？」是蔣千戶站到了他的身後，面色倒是溫和，目光卻賊亮賊亮。
四個兵對望了一眼，沒有接言。
海瑞：「織造局的？」
海瑞何等警覺，立刻從一干人的表情上看出了異樣。
「太爺。」差役放下了桶，對著海瑞，「該給人犯開牢飯了。」
田有祿：「沒辦法，說是見不到織造局的人，他高低不離開。」
徐千戶：「還不出來，怎麼回事？」
田有祿咽了口唾沫，又望向王牢頭。
那個兵連忙奔了過去。
一個士兵：「怕是不讓小的們再進去。」
這時一縷晨曦從牢門外射了進來，天亮了。
那些兵連忙閃開。
田有祿又磨蹭著：「那我去試試。」
親兵們立刻湧向那隊官和八個兵，把他們的腰刀都摘了下來。
黑暗處就剩下了徐蔣二人。
呂芳：「是。」
田有祿：「糧船！江南織造局買田的糧船！」
「能殺他，也就不用費這麼多手腳了。」蔣千戶接道，「上面說了，他是裕王舉薦的人，只有滅了人犯，把罪坐實在他身上，捅到朝廷才能堵裕王的嘴。改稻為桑也才能做圓了。」
高翰文關注地：「還挺得住？」
「那就不用了。」那管事移開了椅子，「我還在縣衙等著，你老什麼時候去，我什麼時候隨。」
兩個兵走了過去，惡狠狠地威脅道：「閉嘴！再喊殺了你全家！」
田有祿低聲說道：「蔣千戶和徐千戶就躲在這個院子里，挨著門找准能找出來。」
海瑞睜開了眼，田有祿和牢頭已經走到了大案前，四個兵也走進了值房，緊站在他們身後。
兩個差役一怔：「太爺，這可是牢飯。」
紗幔外的嚴世蕃沉默了少頃，又有聲音傳來：「回皇上的話，還是讓有糧的絲綢大戶拿出糧來買災民的田，然後改成桑田。那些賣了田的百姓也都做了安排，明年這些桑田還讓他們種。」
兩個差役：「不敢的。」
海瑞：「既然是來催我的，為什麼不帶他們來見我？」
田有祿只好在字據上方的空白處開始寫自己的名字。
嘉靖慢慢望向了呂芳：「咱們就姑且再信他一回，事情讓嚴世蕃去查。今天朕說的這些話，就你們三個人聽了，不要傳出去。」
田有祿心裏敲著鼓，腳到了門邊便覺得走出了鬼門關，邁門檻時那一步跨得也就特別大。可前腳剛跨出去，後腳還在門內便定在那裡。
田有祿望著他，想笑，卻笑不出來；那牢頭只將頭低著；四個兵眼睛都虛望著前方，無任何表情。
一群馬馳到了院子里，兀自在那裡小跑著轉圈。
「難纏！」蔣千戶也站在黑暗處，這時接言了。
「現在是幾月？」海瑞問道。
那個隊官：「人馬都困了。高府台總得讓人喘口氣吧。」
田有祿居然把沈一石那個管事還有四個兵都領來了。
嘉靖：「不要擋著九*九*藏*書朕。」
「出去！」海瑞站了起來。
蔣千戶：「那你們都守到門邊去，怎麼辦，聽吩咐。」
門外一個兵立刻喊道：「不要放！先都不要放……」
那些兵只好抬著柱子小跑著向縣牢方向引去。
徐千戶望向田有祿：「該你了。」
田有祿立刻站起來了，王牢頭也跟著站起來了。
蔣千戶：「那些人都換了衣服嗎？」
「譚大人！」高翰文在信陽驛站見過譚綸，這時禁不住激動，迎了過去。
嘉靖：「你少說話。讓他們說。」
高翰文目光炯炯環視著院內：「所有的人都站在原地，擅動者立刻抓了！」
田有祿怔了一下：「在、在縣衙里等著呢……」
對方一人牽著馬在前，兩人牽著馬在兩邊隨著，打著兩盞燈籠走了過來。
親兵們都拔出了刀。
徐千戶：「不能再等了！等到天亮，高翰文一到，可就什麼也做不成了。」
高翰文一驚：「帶我們去！」
幾個兵：「明白！」
田有祿在前，牢頭在後，兩人出現在值房門口，卻依然停在那裡，失神地望向坐在大案前的海瑞。
嚴世蕃：「內閣沒有接到呈報。這件事要真是鄭泌昌、何茂才幹的，臣請立刻在浙江將二人就地正法，臣也願意一同領罪。」
嚴嵩任首輔，從七十到八十就一直享坐這把抬輿。看天象知今日有雨，當值太監早已在抬輿上加了覆蓋，抬輿前也加了擋簾。
抬柱子的那幾個兵面面相覷。拿著火把的那幾個兵也連忙將火把扔到地上，用腳一陣急踩，將火把都踩熄了。
嘉靖：「事情鬧到這個地步，你們就想撂紗帽了？」
「是。」兩個太監紮好了紗幔，連忙爬起，退了出去。退到門邊又招呼著那兩個太監一起退出了殿門。就在這時，一連扯的閃電，不久，從天際遠處滾過來一陣悶雷。
田有祿嚇了一大跳。站在桌邊的牢頭也跟著嚇了一大跳。
高翰文在馬上大聲問道：「哪裡著火了！」
那管事：「小的沒見著海知縣，是淳安的縣丞轉告的，只說那個海知縣會來見老爺……」
田有祿只好回過頭望著那四個兵：「你、你們出去吧……」
嚴世蕃剛受了一番雷霆震怒，這時又被父親一陣冷霜劈頭打來，一時也負了氣，乾脆站在殿門內，看著他邁出門檻。
王牢頭也似乎跟上了田有祿的思路，目光也急切地望著海瑞。
差役：「回太尊，兩天兩夜了，他也累了。說是想去歇一覺。」
徐千戶：「兩個人都簽。」
高翰文搖了搖頭：「胡部堂派人來了。」
高翰文閉著眼靠坐在馬車裡，雖然身子依然虛弱，精神已經旺盛了許多。楊金水的晤見使他吐出了胸口那股天大的冤氣，儘管前路依然兇險莫測，這時卻又能夠憑著胸中的理學慨然面對。還有一則感慨，就是自己現在特別想見到海瑞。巡撫衙門第二次議事，海瑞那股「在地為河嶽，在天為日星」的凜然陳詞，使他多年想象中的天地正氣突然有了一個活生生的人。從一登上馬車，高翰文眼前揮之不去一直是海瑞的影子。這個人現在一人挺在淳安，高翰文從心底里陡生了一股豪氣，是那種「聞鼙鼓而執金戈」與之並肩破陣的干雲之氣！想到這裏，海瑞的影子從腦中消失了，高翰文睜開了眼，去撩車簾，他想知道什麼時候能到淳安。
海瑞便不再理他，斂著目光，在那裡急劇思索起來。
田有祿和王牢頭本就心虛，聽他這樣一說，儘管地牢里陰涼，那汗還是止不住流了下來。
兩把刀在門口泛著光直對著他！兩個兵對他低聲吼道：「回去！」
徐千戶又氣又恨：「撞門！撞開了再說。」
徐千戶：「不是試，一定要叫來。」
所有的人一齊用力，那根柱子帶著檐上的瓦「轟」地倒下來了。
兩個兵舉著刀進來了。
田有祿小聲問道：「堂尊，聽說你老是裕王舉薦的人？」
海瑞抬起頭望著他。
嚴嵩抬起了頭，已然老淚縱橫：「千錯萬錯，都是臣的錯，都是嚴世蕃的錯。只要能夠澄清聖名于萬一，臣和嚴世蕃現在就請皇上治罪。」
另一個兵：「人推人，能推倒。」
「那、那倒還沒有。」田有祿又有些結巴了。
「是嘞！」田有祿第一次答話有了底氣，緊接著對著海瑞：「堂尊，卑職出面借本縣大戶這三天的糧是不是可以明天就還？」
「怎麼只有兩盞小燈？」海瑞突然發話了，「和昨天一樣，每個牢房門口都點上大燈。」
那管事：「那你現在把我領來幹什麼？」
好一陣子，田有祿才看清蔣千戶徐千戶都站在這裏。
譚綸停住了，回頭望向那三個兵：「幹什麼？」
沈一石慢慢望向了他：「賑災的糧應該今天就沒了，他們也不急？」
那管事立刻起了身：「小的這就陪你老去。」
蔣千戶轉望向田有祿：「把名字簽在上面。」
海瑞：「府台不也挺住了嗎？」
嚴世蕃的聲音又過了一陣才傳來：「回皇上，當然是浙江絲綢作坊那些大戶。」
田有祿只好放輕了步子又走了出去。
兩個兵拔出了刀一邊一個便往那根柱子的底部砍去。
沈一石：「你帶著幾個人還到城裡，在縣衙看著，有什麼事情立刻來稟告我。」
高翰文：「那就稍歇片刻，接著趕路。」
徐千戶：「等海瑞一走，把織造局的人領走，就叫他們殺進去。」
踹柱子的那兵急了：「用肩，輪著撞！」
那管事一愣。
驛道遠方的馬蹄聲還有車輪聲傳來了，越近越響，許多蟲子便不叫了。馬車上的燈籠光漸次馳近。
海瑞筆直地坐著，兩眼微閉。
一個兵：「在等你呢。」說著便引著田有祿走到了牢院左側屋檐的暗處。
說來也怪，嚴世蕃說了這句話，那風漸漸小了，天卻慢慢暗了下來，這是要下雨了。
恰在這時，馬車慢慢停下來了。
田有祿故意猶豫著：「他也不會聽我的……」
田有祿的臉一下子變了：「堂尊，前任知縣都砍了頭了，你不能把這事再算到卑職頭上。」
馬隊在這幾個扛著柱子的兵邊上停住了。幾匹馬兀自繞著他們踏著碎步轉著。
一個士兵：「姓海的說，我們要不出來就將徐爺叫去。」
那柱子晃了晃，依然不倒。屋檐上的瓦倒掉下來了幾塊，砸在街面上發出好大的響聲。
嚴世蕃高抬起頭：「天在上，皇上在上，臣要是敢欺君，叫天雷立刻將臣殛了！」
高翰文從懷裡掏出一紙公文：「這是總督衙門的公文，拿著它，所有的兵你都可以調遣。」
那管事：「替織造局當差。」
高翰文慢慢抬起了頭，烏雲遮月，星光閃爍，蒼穹下自己竟如此孤獨！
那兵：「明白！」又急忙跑了過去。
徐千戶：「天都要亮了，先撞開門再說。」
「站住！」高翰文的護兵又大聲喝道。
紗幔外跪著嚴世蕃。
田有祿將眼低垂了下來：「堂、堂尊，織造局派人來催了。請、請堂尊立刻到碼頭上去。」
田有祿的腦子嗡的一聲又亂了：「卑、卑職也不知道……堂尊，你老就莫問了。」
幾個兵懵了。
又到上燈的時候了，昨天送飯的那兩個差役來點燈了。兩個人倒是給海瑞端來了一盞套著紗罩的蠟燭座燈，擺在案上。然後在通道去牢房路口的兩邊牆上掛上了兩盞小油燈。點燃后，也就豆粒大的燈火，通道里反倒顯得更黑。
「侍候更衣。」沈一石光著束髮，向船艙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