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那邊正發著粥，一個衙頭過來了，手裡拿著一張賑糧的單子：「二老爺，這是今天下晌一頓粥的糧數，你老簽個字吧。」
側院的院門外海瑞和譚綸走進來了。
齊大柱激動地向海瑞望去。海瑞的面容這時反而沒有了任何表情，兩眼也茫然地不知在望著何處。
海瑞沒有接言，只盯著他。
十幾張桌子是現成的，海瑞把齊大柱他們帶到了這裏，都站好了。
何茂才被他們逼住了，又知道不能打，便一口氣憋在那裡，狠狠地盯著海瑞。
接著更多的災民喊了起來：「十！十一！十二……」
那衙頭：「幾天下來，已經吃了一船半了。」
「除非部堂先行回杭州。」戚繼光依然十分固執，「部堂一身系著東南的大局，不能留在這裏！」
見知縣大老爺上了桌子，人群慢慢又安靜了。
譚綸站在門內，望著海瑞，沒有抬腿。
沒有了頭的身子竟還停了瞬間才轟的一聲倒了下去，手裡還緊緊地握著那盞油燈！
那衙頭捧著單子看了看，兀自嘮叨著：「這印可不太清楚……」
戚繼光這才有些明白了：「部堂，你也太難了。要麼隨我的軍隊一起走。」
人群更安靜了。
譚綸潑著水走近他的身邊，低聲道：「我接她們來其實也是為了給你安排一件大事，你想不想聽？」
海瑞有些震撼了：「士農工商都是朝廷的子民，朝廷揮霍無度，官場貪墨橫行，到這個時候用這些手段，立國如此不正，大明朝再不整治，亡國無日！」
海瑞印證了自己的猜測，立時急了：「你把家母接來了！」
海瑞赤著兩腳踏進了屋裡：「神出鬼沒的，將總督署的兵交給高府台帶來，自己躲了，你以為現在偷偷跑來給我洗了地，我就能這麼輕易饒過你。」
蜿蜒的城牆上這才陸續升起了火把，南面西面北面守城的士兵開始倉皇向東城樓跑來。
譚綸：「我有辦法讓她老人家生個孫子。這件事她會不會歡喜？」
海瑞搶著走到了他的前面，邁出了門檻，替他拿起了放在門檻外的鞋子，示意譚綸把腳伸過來。
譚綸舀起了一瓢水走到門邊，海瑞伸手去接，譚綸手一縮：「提起袍子我來替你淋。」
海瑞挽起袍子掖在腰帶上，然後雙手提起了褲腿，向一旁翹起一隻赤腳。譚綸將那瓢水向他的腳淋去。這隻腳洗完了，海瑞跨進了門檻，又把那隻赤腳伸向門檻外。譚綸又舀起一瓢水，淋向他那隻腳。
戚繼光：「那就是新城。」
那老丈：「你不相信？」
「難怪把萬歲爺和老祖宗都搞昏了。看樣子，浙江這鬼地方真有名堂。」又一個錦衣衛跟著說道。
齊大柱等人跟著海瑞走到碼頭岸邊，災民們都轟動起來，男婦老幼擠人頭一片。
王牢頭討了個好大的沒趣，訕訕答道：「小的明白了。」答著連忙向葯鍋走去。
海瑞：「有本事的人脾氣都大。」
田有祿嘆了口氣：「什麼時候？什麼地方？當著這麼多災民叫我吃燉雞？」
何茂才氣得臉都白了，向湧進大堂的兵們吼道：「下去！都給老子滾下去！」
胡宗憲低聲地說道：「內閣發廷寄來了，叫我立刻回杭州推行改稻為桑。大戰在即，還能改稻為桑嗎？」
譚綸：「這可是能讓老夫人最歡喜的事，你不能不聽。」
大明朝的規矩，只要是現任官，犯了再大的事，除非有詔命，上級才能動刑。何茂才是因為暴躁，摔了簽筒，哪能真打海瑞？
災民都拿著碗排隊去領粥了，窩棚里都空著，只偶爾有些老病還躺在那裡，大約是有家人幫他們去領粥。
譚綸知道這兩個都是怪人，沒想到見面時又有這段插曲，這時被李時珍的目光制止，只好站在那裡不置可否。
四個人又向岸邊的田野望去。
海瑞一怔，回頭望了望譚綸：「他不是李太醫？」
直到丑牌時分，月亮升到了中天。忙完了李時珍那邊的事，海瑞和譚綸又回到了後堂，在門口脫了鞋，光著腳進了屋子，兩人都有些倦了，便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田有祿急得汗又出來了：「又要出事了，又要出事了……」
胡宗憲：「如果桃渚失陷，下面倭寇會進犯哪裡？」
月光靜靜地照著，桃渚城籠罩在一片安寧中。
何茂才：「要審也要到省里去審，總不成把胡部堂鄭中丞都叫到你這個小小的縣衙來審！」
海瑞仍然捧著他的鞋，固執地候在那裡。
海瑞沉默了，少頃說道：「可沈一石這一次自己拿出了錢買糧借給百姓，抄他的家未免不近天理，也有違律法。」
「不是說那個姓沈的把糧都賑了嗎？怎麼糧食都還在船上？」一個錦衣衛說道。
海瑞：「你能把他請來？」
錦衣衛那頭：「這倒也是。看不見的人心裏更明白些。江上這麼多糧船又是怎麼回事？」
縣衙的規制，除了大堂二堂，在兩側都有縣丞主簿和錢糧刑名書吏當值的院子和房舍，平時就能供好幾十號人辦公吃住。現在這些地方都騰空了，房舍里住著災疫重病的災民，發病輕一點的災民便躺在院子里的涼棚的席子上。這時一片月光，幾盞燈籠照著，更添了幾分「吾民病矣」的景象。幸虧有兩口好大的鐵鍋也架在院子里，鍋下正燃著熊熊大火在熬著葯，才使這所院子有些生氣。
譚綸這才點了點頭。
徐千戶也火上澆油：「大人是一省的刑名，簽都撒下了，總不成還撿回去！」
密集的鐵蹄踏在街石上發出爆響！
海瑞：「給我將這兩個人趕出堂去！」
海瑞：「總得有個罪名吧？」
「哦。」錦衣衛那頭拖長了聲音，裝出一副讚賞的聲調，「你老眼睛看不見，卻什麼事都知道。」
海瑞一驚：「不會吧。我用的可都是解暑清熱的葯，全是按《千金方》上的方子抓的。」
「部堂，你留在這裏，我就只能守在這裏，哪一仗都無法打。」戚繼光的目光深深地望著胡宗憲。
海瑞替他把鞋套在了腳上。
明嘉靖四十年，公元1651年，日本倭寇在胡宗憲戚繼光於前一年捕殺了他們的頭目王直和毛海后便一直尋找戰機大舉進犯。這時他們窺見了明朝內部出現的矛盾和危機，選擇了圍台州而攻桃渚的戰略，一場由日本倭寇勾結明朝東南沿海走私海匪屠戮浙江桃渚的歷史慘案悄悄發生了。
那衙役：「要麼你老到船艙里去吃？」
海瑞的臉立刻嚴峻了，兩道眉也聳了起來。
桃渚城的安寧被打破了。
「整治是以後的事！」譚綸立刻止住了他，「這一次你能保住幾十萬災民，又打亂了嚴黨的陣腳，已經是石破天驚了。有句話你不愛聽我還得說。接下來朝廷有任何舉動你都千萬不要再去插言。嚴黨一倒台，朝廷必定會重用你。為了謀國，你也得學會謀身。」
譚綸：「進縣衙看見你那些患病的災民就留在了那裡，這時大約正在察看疫情。」
這一個回合過去，海瑞答話了：「大人要是以公事相問，卑職這就給大人回話。十天前卑職曾給總督衙門巡撫衙門和按察使衙門上了呈報，齊大柱他們通倭的事有天大的冤情，請上司衙門共同審案。時至今日上司衙門依然未來審案。現在大人卻要把人犯帶走，依照《大明律》于審案程序不合。」
海瑞的手這才又停在那裡，望著譚綸，見他一臉的肅穆，事關母親當然要問：「什麼事能讓家母歡喜？」
錦衣衛那頭：「你們幾個在這裏放馬吃些水草。我先過去問問。記住，照商量好的，不要露了身份。」
「我說的不是他們，他們眼下還倒不了。」譚綸面容十分嚴峻，「倭寇最近會有大的舉動，東南會起大戰事。這一仗要打贏，就要用大錢，國庫是空的，誰也接不了手，皇上眼下還要靠嚴嵩嚴世蕃他們支撐局面。他們拿不出錢便會拿有錢的開刀。胡部堂分析，眼下有巨財能填補國庫虧空的只有一個人，沈一石！」
「你老剛才不是說關在牢里嗎？」錦衣衛那頭故意問道。
譚綸這才又站了起來，走到自己那隻桶邊也舀起水一同潑了起來。
海瑞便望了望李時珍：「有病養病，不要鬧事。」說著目光便向前九-九-藏-書面望去。
錦衣衛那頭：「一個知縣敢這樣和省里頂著干？」
海瑞一怔。
譚綸卻十分認真：「你不信神也不信醫？鼎鼎大名的李時珍李太醫這個人你總聽說過吧。」
胡宗憲嘆了口氣：「要怎樣說你才能明白？我告訴你吧，我在這裏比在杭州更安全。」
海瑞始而一怔，接著臉色立刻又難看了：「譚綸，相交十幾年你應該明白我的為人，我不喜歡開這樣的玩笑。怪力亂神，尤其不要跟我說。」
「海瑞！」何茂才被他左一個《大明律》右一個司法程序逼得無話可說了，氣得直瞪著眼前這個怪人，「你一個舉人出身，又四十多歲了，好不容易當了個知縣，到官場這樣到處結仇，到底圖個什麼！」
錦衣衛那頭接著說道：「要不你老叫當兵的過來，讓他們盤查我。」
譚綸：「改稻為桑搞到眼下這個局面，是嚴黨原來預料不到的，連皇上也預料不到。他們想兼并百姓的田地補國庫的虧空再也搞不下去了。國策有了變數，總得有人頂罪，虧空還得補，也要拿人開刀。」
譚綸：「你認為沒關係，淳安的百姓可認為有關係。借糧給他們度荒，還不要利息，他們為什麼不願意借？改插桑苗有那麼多好處，他們為什麼不願意改？就一個擔心，怕你這個青天大老爺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到時候沒人替他們做主。」
六月十四晚上的月亮已經圓了，把後堂庭院幾叢水竹照灑在磚石地面上，如涼水浮影，可見前任知縣還是有些雅緻。可這份雅緻隨著急促的腳步聲立刻打亂了。海瑞滿臉的汗，疾步從前院奔了進來。
這時災棚那邊又起了喧鬧聲，又一個衙役跑過來了。
錦衣衛那頭聽他如此胡亂琢磨真忍不住笑了。
蔣千戶徐千戶等人本是恨海瑞入骨，這時便一門心思想借何茂才的氣頭來消心頭之恨。蔣千戶便大聲攛掇道：「大人，通倭是不赦的罪。他現在私匿倭寇，殺也殺得，動幾下刑錯不到哪兒去！」
海瑞將兩手在胸前一揖：「敢問先生可是李太醫？」
庭院上空那輪月光好白好亮，靜靜地照著這兩個人。
黑馬黑氅在城樓上馳飛，一個個守城士兵的頭顱連同刺來的槍尖在一把把掠過的雪亮的倭刀下飛了起來！
海瑞：「趕插秧苗和將家母接來有什麼關係？」
錦衣衛那頭的目光立刻盯向了他，那個錦衣衛立刻閉了嘴。
總督署的親兵穿戴都是特製的弁服，一眼便能認出。見他們突然現身，首先是何茂才一怔，接著蔣徐二人也懵在那裡。
李時珍：「剛才那個事你也不問，現在就叫我去歇息？」
何茂纔此來本就怕井上十四郎泄露了他們通倭的情事，目的就是要將此人帶走，然後殺了滅口以絕後患。擔心的也是海瑞背後有人利用井上十四郎要他們的命，現在聽海瑞竟然同意將這個人交給他，一時倒有些不相信起來。
「躺下，都躺下。」海瑞一邊打著招呼一邊偕著譚綸從涼棚間穿行過去。
海瑞望了望譚綸，又轉望向李時珍：「好。今後我就稱你先生。望先生也不要稱我知縣，叫剛峰就是。先生一路風塵，請先到後堂稍事歇息。」
各種神色的目光開始都還是靜靜地望著，可很快便有些災民帶頭喊了起來：「七！八！九！」
胡宗憲：「那兩百多艘現在應該在哪裡？」
田有祿沒話回了：「把單子拿來吧。」
「元敬。」胡宗憲叫著戚繼光的字，「你能不能估算出這海面上有多少倭寇的船？」
——他們同時看見了一副虎臂蜂腰的上身，兩肩兩臂還有背部肌隆如鐵，黑亮如油！這人便是齊大柱。
總督署四個親兵挎著刀立刻從大堂的屏風後面奔了出來，一邊兩個，站在海瑞身邊。
李時珍束著發，只穿著一件長衫，也不帶從人，便一個人在院子里一座座涼棚的病人之間慢慢走著，時而停下來看看地上的病人。沒人認識他，也沒人想認識他，他慢慢走到了那兩口熬藥的鍋邊。
田有祿又躺到了竹椅上：「乾脆，都死了算了……」
何茂才將文書攤到了桌上，一隻手拿起了筆架上的筆，往硯台里探了探墨，又停了片刻，終於飛快地在文書上籤了字，擱下筆拿起了那紙文書。
齊大柱望了一眼另外十幾個人：「上去吧。」說著率先跳上了中間一張桌子。
那老丈有些得色：「看不見還不會聽？」
戚繼光站起來雙手一揖這才轉過身向炮台階梯走去：「一二三營留在這裏，其他各營整隊！」
李時珍：「誰跟你計較這些？你的藥用錯了，得趕快改過來。」
突然，從為頭的那條黑影的大氅腰間閃出一道刀光！
荒廢的田野里幾天之間搭起了無數的窩棚。到處是災民，有些在窩棚里，有些在窩棚外，有些靜靜地坐著，有些靜靜地躺著。離窩棚不遠，約十丈一處，還搭有十幾座粥棚，每座粥棚里都有一隻忒大的千人鍋。一些孩童正拿著碗在那些粥棚間追跑。一些衙役揮著鞭子在那裡吆喝著。
那衙頭捧著單子墊在手掌上，伸了過去。田有祿從衣襟里掏出一枚人名章，也沒有現成的印泥，便把那顆章面伸到嘴裏哈了一口大氣，在單子上蓋了個淺淺的印。
那衙役：「二老爺，這個話小的怎麼敢去說……」
「好身板！」一個錦衣衛不禁低聲喝彩起來。
那老丈這才有些信了，臉色也好看了些：「你要不是倭寇也趁早走。前不久就有倭寇假扮客商到我們這裏賣糧換絲綢，把我們好幾十個人都拖累了，現在還關在牢里。這一向凡是有外鄉人來買絲綢，見一個抓一個。」
聽到這個名字，海瑞的神色立刻也肅穆起來：「在宮裡反對皇上信方術的那個李時珍？」
其他受刑的人也都穿好了上衣，在桌子上站了起來。
那些兵便都望向了何茂才，何茂才自己反倒有些懵了。
「李先生此人如何？」譚綸望著海瑞。
海瑞：「嚴黨誤國誤民二十年，也該是要倒台的時候了。」
海面上這時起了風浪，濤聲彷彿更大了，胡宗憲似乎在濤聲中聽到了遠處傳來的殺伐聲：「不能被倭寇把我們拖在台州。元敬，你第一仗準備在哪裡打？」胡宗憲望著沉沉的海面。
海瑞：「遭了這麼大災，幾十萬人要麼就會餓死，要麼就要把田都賣了。有幾個人能像他們一樣出來為鄉親做點事！這些都不說了。我現在要說的是，皇上給你們運糧來了，借給你們，也不要你們付什麼利息。只有一點，讓你們有飯吃，然後改種桑田。可幾天來，居然沒有一個人願意借糧改桑。你們怎麼想的我知道，無非想的是糧食能吃，生絲不能吃。就沒有人去想，生絲賣了錢能買更多的糧！前任知府馬寧遠，前任知縣常伯熙為什麼不願意讓你們自己改種桑田，就是因為皇上下了旨，種桑三年免稅，種桑比種糧收成更大。多少大戶想買了田去改種桑苗，為什麼現在有糧借給你們，你們反倒不願自己種桑！今天我站在這裏，幾十船糧食就在江上。還有，胡部堂從應天也借了幾十船糧，一兩日高府台就會把糧運到。我現在只有一句話，凡是願意改種桑苗的，我代皇上代朝廷借糧給你，包本縣百姓今年每人都有糧度荒。凡是不願改種桑苗的，我一粒糧不借！我不願我管的百姓餓死，我也要向朝廷交差！凡不能讓我交差的人，那是你自己跟自己過不去。這樣的百姓，我海瑞也救不了你！」
蔣千戶：「大人您老都看見了，這個姓海的何等猖狂！您老要不好發話，到後堂歇著去，我們來收拾他！」
錦衣衛那頭：「總不成你們跟官府就這樣耗著？」
譚綸對海瑞而發的那句感嘆本是引自蘇東坡月下與友人那句千古的感嘆而來。正所謂「古人不見今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千古情懷無非冀名留身後與此月同在，使後人視今亦如今人視昔而已。恰是這個時候，胡宗憲和戚繼光並肩站立在月光中。
沈一石那幾十船糧食留在這裏已有幾天了，這時依然一字排開在江面上，桅杆上「織造局」的燈籠和「賑災」
ｒeａd.９９csw.ｃom的招貼也還掛在那裡。更奇怪的是一袋袋糧仍然滿滿地裝在船上。護船的兵卻沒了，只有一些衙役和船工懶懶地守在那裡。譚綸卻不再看他，又舀起一瓢水向地上潑去：「先什麼也別問，洗地要緊。我們一起洗，邊洗邊談。」
錦衣衛那頭立刻答道：「不是。我是說織造局既然把糧運來了，為什麼還裝在船里，不借給你們？」
那十幾個人都各自爬上了桌子，背對人群跪了下來，各自都開始脫下上衣，露出光著的上身。
話說到這個份上，海瑞也著實有些感動了：「兵者凶也。你這一次去更要多保重。」
海瑞問王牢頭：「什麼事？」
就在茫茫的人群里，有四雙鷹一樣的眼睛也望向了桌子上那些人——錦衣衛那四個人就雜在人群之中！
那衙頭：「我也沒有說什麼。」這才揣著單子慢慢走開了。
胡宗憲：「留一千人隨我在這裏守台州，你率三千人立刻去龍山！」
海瑞的目光中透出了罕見的激動，他望見了高挽褲腿的一雙赤腳，望見了正俯著身又從桶里舀出一瓢水潑向地面的譚綸。
「子理，這位便是李太醫？」海瑞一邊望著李時珍，一邊望著譚綸。
譚綸任他一個人向前走去，跟李時珍目光一碰，兩人都站在那裡，同時向兀自朝前走著的海瑞望去。
海瑞喝道：「放手！」
譚綸：「有些事本想見面時就跟你說，時間不多了，我揀要緊的跟你說說吧。」
沒有回答，也沒有停止，一溜馬蹄依然是閃電般的速度踏上直登城樓的石階。
另外三個錦衣衛眼睛也是一亮！
譚綸：「織造局靠他發財，可他的財不是織造局的。要是這一次能賤買百姓的田地，織造局會依靠他多產絲綢賣給西洋換回銀子。現在百姓的田地賤買不了了，朝廷就只好抄他的家財來補虧空。因為只有抄了他的家才有足夠的絲綢賣與西洋商人！那麼多作坊也就順理成章歸了織造局，這樣的結果皇上也會同意。」
那老丈：「說是皇上借的，其實是那個大老闆沈一石和省里的人抵不過我們海老爺，這才打著織造局的牌子借的。皇上離得這麼遠，到時候海老爺要是陞官調走了，誰給我們做主。」
那紙文書慢慢從何茂才的手裡遞向海瑞手裡。
「是有些怪。」另一個錦衣衛說道。
田有祿倏地坐了起來：「她是想叫我死還是怎麼？海老爺都點著名罵我不孝了，先前那麼多爛事還得過關，回去跟她說，再不把老太爺接過來，就叫她回娘家去！」
譚綸：「改插桑苗不能再晚了。不要看災民今天都開始簽字借糧了，人心似水，民動如煙。不安住他們的心，老百姓說變就變。」
錦衣衛那頭帶著斗笠，穿的也是粗布衫子，腳下蹬的又是草鞋，憑藉奔忙領粥的人群擋著，一路走到了窩棚間，也就沒人在意。穿過一些窩棚，兩隻眼在斗笠下睃巡著，他看到一個老者坐在一處窩棚前正閉著眼在那裡似笑非笑，便走了過去。
海瑞走了過去，將頭上的紗帽取了下來：「大人想摔東西，那就將我這頂紗帽摔了。」說著將紗帽往何茂才面前的公案上一放，又折了回去，光著頭在椅子上坐了下來：「舉人出身，四十多歲，好不容易當個知縣，大人這話問得好，我現在就回答你。我是個舉人出身，也有四十多歲了，本來在福建南平當一個小小的教諭，在任還有一年，我就可以辭職回家奉養老母了。可朝廷偏在這個時候要我到淳安來當這個知縣，說是有幾十萬百姓遭了災難要一個人來替他們做主。同時也明白告訴過我，這個知縣當得不好就要掉腦袋。我也猶豫，也不想來，不是怕死，是因為高堂白髮無人奉養。上面又答應了我，我要是殉了職，他們替我奉養老母。忠孝既能兩全，我就來了。大人問我圖的什麼，我什麼也不圖。人活百年終是一死，能這樣把這顆腦袋留在淳安便是我之所圖。這樣回答，大人滿意否？」
就在這時鞭聲響了，他們便又望去。
齊大柱穿好了上衣，在桌子上站了起來。
人群中，錦衣衛那頭在吼鬧的人聲中向另外三個錦衣衛低聲說道：「我們走！」
譚綸在一旁看著海瑞，怪怪地笑著。
「不聽。」海瑞繼續潑水。
「我找誰不要你管。」海瑞依然向四周望著，「你剛才胡說什麼『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我什麼時候跟你們說過了？為百姓做一點事便不耐煩，不情願在這裏熬藥你可以回去。以後要敢再拿聖人的話瞎說就自己掌嘴。」
那老丈猶自興奮：「你們外鄉人不知道，這個海老爺是太子派來的人。」
四個親兵立刻逼近蔣千戶和徐千戶：「下去！」
有規制，縣衙從照壁到大堂院坪也就幾丈見方，這時都站滿了省里的兵，由蔣千戶和徐千戶帶著，全挎著刀，一直站到了大堂的台階上，望著大堂里的何茂才和海瑞，一副隨時都要進去抓人的架勢。
熬藥的差役便從旁邊拿起一隻碗，用竹勺筒從大鍋里舀出湯藥倒在碗里一遞：「拿去吧。」
田有祿不知何時已經站到了海瑞的身邊，這時拿著一把扇給他扇著。
聽他這般分說，海瑞氣平了些：「這些我都信。你就是不該不跟我商量就把她們接來。」說著舀起一瓢水又向地上潑去。
王牢頭正揪著李時珍的衣領往這邊走來，譚綸對面望見便是一驚，正要向前呵斥那差役，對面的李時珍用目光止住了他。
戚繼光迷惘地望著胡宗憲。
火光中，跑在前面的士兵的身子向後飛了起來，重重地摔在城牆的石地上。
立刻有幾個將官隨他走下階梯。
田有祿兩眼一瞪：「你愣要跟我過不去是不是！」
那衙役：「見你老正煩著怕你老聽了又要著急。何大人是中午來的，好像是從五獅山那邊進的城。」
錦衣衛那頭：「這糧不是皇上借你們的嗎？皇上不催你們還，誰敢催你們還？」
有規矩，各級公堂的公案上都有一個竹筒，筒里照例都裝著十根竹籤，堂官抽出竹籤往大堂上一扔便是要打人。一根竹籤打十杖，十根竹籤便是一百杖。現在何茂才把整個竹筒都摔到了地上，十根竹籤便撒了一地。那個簽筒居然沒摔破，一直朝大堂外滾去。
戚繼光終於點了點頭，退後一步跪了下來：「部堂保重！」
四個親兵倏地拔出了刀，兩人對付一個，刀都架在脖子上，將蔣千戶和徐千戶逼在那裡。
那店家：「還是再歇歇，天亮了再走……」
錦衣衛那頭：「你們不是等著糧救命嗎？怎麼又不願借了？」
譚綸：「這我就放心了。今天來了個比你脾氣大的李先生，明天還會來個比你脾氣更大的老夫人。請來了這兩個人，我可以走了。」
蔣徐二人被四把刀對著恨恨地向堂外走去。四個親兵一直跟到堂口，在那裡站住了，挎刀而立。
譚綸：「現在淳安的百姓都信服你，你得讓他們把心安到肚子里去。現任官不帶家眷，誰會相信你在這裡能待下去？」
何茂才又對著總督衙門那四個兵：「好，好。胡部堂那裡總得給我一個說法。還不把刀放下。」
那些黑影沒有接言，牽著馬向他走了過來。
王牢頭：「太尊說得好，『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太尊對這些人越好，他們便一發不知好歹了。就這個人，竟敢把太尊施的葯潑了。太尊說如何發落吧？」
田有祿：「一共吃了多少糧了？」
海瑞聽王牢頭這一番混說眉頭立刻皺了起來，可當他望向李時珍時，立刻一震，對王牢頭：「把手放了。」
譚綸：「罪名還不容易。就拿他私自打著織造局的招牌買糧賑災，朝廷就能給他安上一條『商人亂政』的罪名！」
那衙頭見他不肯簽字，也不著急：「那我就拿給海老爺去批。他老問起來，我是不是說是你老要他批的？」
「來鬧事！」王牢頭平時那股凶氣又冒出來了，對熬藥那差役命令道，「拉出去，交給外面的弟兄，問清楚是誰叫他來鬧事的。」
月光也靜靜地潑灑在台州炮台上。
海瑞：「多謝大人教誨。」
衙
九*九*藏*書頭走了，一個衙役又提著一個食籃來了，走到了田有祿的傘下：「二老爺，夫人給你老燉了一隻雞，說叫你老趕緊吃了，補補身子。」
虎狼般的喊殺聲過後，是無數百姓驚恐的叫聲和哭聲！
田有祿一驚：「何大人來了！從哪條路來的？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都聽了！」齊大柱嗓門宏大，站在高處一聲大喊，人群又安靜了下來。
黑沉沉的城牆腳下竟然潛伏著如此多的倭寇！這時聽到城樓上傳來的尺八聲全都躍了起來，一齊發出虎狼般的嘯聲，擁向城牆。
海瑞：「在哪裡？」
海瑞：「卑職的呈報是上給三級衙門的，那就叫總督衙門和巡撫衙門共同出具公文把人犯帶走。」
田有祿：「那還問我？抬到城裡去呀！」
另外三個錦衣衛：「明白。」
正在這時碼頭那邊響起了鐘聲，窩棚里的人都湧出來了，分別向那些粥棚跑去。
海瑞：「我沒有他那麼大本事。」
大鍋旁邊擺著幾隻大竹筐，每個筐里都裝著藥材。李時珍伸手從一隻筐里拿起一把藥材看了看，又從另一隻筐里拿起一把藥材看了看，接著對正坐在鍋邊管熬藥的那人問道：「郎中在哪裡？」
海瑞這時知道，現在可以跟眼前這個又貪又黑骨子裡卻怕死的人談條件了，便緩緩說道：「大人，讀書做官無非為了兩端，一是效忠朝廷，二是為民做主。但凡兩端都能兼顧，我海瑞也不是一定要跟上司為難。」
四個錦衣衛也都互相望著，以目會意。
明朝的水陸兩驛都十分通達，但水有水路，陸有陸路。車馬走的都是陸驛，舟船才走水驛。可錦衣衛那四騎馬，卻是沿著新安江岸邊的河堤向這裏馳來。六月中旬的下晌，往年正是驕陽曬穗的時候，馬在流汗，人也在流汗。
十幾根皮鞭都向上朝那些人的背部抽去。
「桃渚要失陷。」胡宗憲作出了判斷。
「越讓越上臉。有事我擔著。拉出去！」王牢頭喝著，一把搶過那差役手中的竹勺筒往鍋里一扔，沒料想被扔的竹筒濺起的熱湯水迸了一臉，燙得跳了起來，又疼又惱，便自己一把揪住了李時珍的衣領，「走，跟老子出去！」揪著他就往外面走。
開始是城的東南角冒起了火光，接著城內各處都冒起了火光！
海瑞：「叫他們下去。」
「沒叫人跟著李太醫嗎？」海瑞以為譚綸還跟在身邊，便一邊走著一邊隨聲問道，卻不見應聲。便又站住了，往一旁看時，才發現譚綸不在，回過頭去，看見月光和燈籠光下譚綸和剛才那人站在一起，臉上隱約還發出詭笑，便立時明白了。怔了怔，海瑞連忙回身走去。
田有祿：「怎麼了？」
李時珍：「哪本醫書上說過，衙門裡的葯就不許潑？」
那老丈：「都六月半了，現在種桑苗，今年也收不了多少絲。到時候官府叫我們還糧，還不起，把我們的田收了去怎麼辦？」
「哪裡來的混賬東西，竟敢潑衙門裡施的葯！」王牢頭倏地站了起來。
「今晚倭寇進犯的一定是桃渚，桃渚要失陷。」戚繼光重複了胡宗憲的話，但又不僅僅是重複。
兩隻水瓢在向磚地上潑水，二人都沉默著一時無話。
何茂才坐在大堂正中的椅子上喘了好一陣子氣：「海……瑞，你這樣做，到底要幹什麼？」
那老丈聽他這樣一問立刻來了精神：「也是老天有眼，來了個海老爺到我們淳安新任知縣。那天是他老第一天上任，省里就叫他來監斬。來的時候還穿著便衣，幾百個兵跟著，也不說話，也不答理人，一來就在大堂上坐著。拖到午時三刻突然要看案卷口供。省里的人拿不出口供和案卷，海老爺發了威，拿著一本《大明律》，愣是不肯殺人，把這些人從鬼門關拖回來了。」
海瑞：「大人說我到處結仇，我跟誰有仇了？」
那衙役：「海老爺打了招呼，不能餓死一個人，也不能病死一個人……」
蔣千戶向那些兵大聲喝道：「準備動刑！」
王牢頭這才鬆了手，兀自恨恨地望著李時珍。
四個錦衣衛眼睛又是一亮，互望了一眼，同時又望了過去。
「這個賤人哪！」田有祿一聲長嘆，「扶我起來，我去接老太爺。」
譚綸被他這一番發作懵在那裡，好久才慢慢說道：「這句話是我說錯了，可你這樣說也沒有良心。把你請到淳安來的是我。你在這裏豁出命干，真要獲罪了朝廷，追究起來，連坐的人里第一個就是我譚綸！那時候裕王保不了你也保不了我。不是說后怕的話，從你動身那一天，我就跟家裡人說好了，為老夫人準備了住宅。你丟了命我坐了牢，就讓我的家人將老夫人和尊夫人令愛接到我家去住。哪一天裕王爺真接了位，我能再有說話的機會，別的不敢說，替你討個追謚，替老夫人請個誥命，請朝廷拿出一份俸祿給你養家還是能做到的。這些心裡話你不會不信吧？」
譚綸：「和我一起從陸路來的，已經到了。」
胡宗憲：「各地的軍報倭寇這一次共出動了多少戰船？」
從一開始在巡撫衙門大堂議事，到後來擅停斬刑，何茂才等人對這個海瑞就一直不能理喻，現在聽他一番告白，終於有些明白了，這個世上還真有這樣認死理不要命的人。到了這一刻，他的氣一下子全泄了，坐在椅子上怔怔地望著眼前這個人發懵。
譚綸乜了他一眼，繼續潑水：「一個淳安知縣，你當你是多大的官。我譚綸怎麼說也是裕王派到浙江來的參軍，胡部堂都不敢要我伺候，我會一到這裏就給你洗地？」
「我立刻安排。」海瑞畢恭畢敬地答道。
譚綸：「是胡部堂請的。本意是請他來救這裏患了瘟疫的災民。在蘇州我跟他談起了你，他答應了，願意給你和嫂夫人開幾個方子，十成的把握沒有，七成能替你海門點燃一支香火。這件事我可是實心為你做的。」
胡宗憲的面容十分嚴峻起來，比海面上空那輪冷月還白。
譚綸被他搶去了水瓢，乾脆在椅子上坐下了：「你責備的是。不過我也要問你幾句。現在都六月中了，淳安幾十萬畝田還要不要趕插秧苗？」
「不要拿官場政績那一套來激我！」沒想到海瑞聽了這話反而變了臉，「你們當時寫信叫我來淳安是這樣說的嗎？什麼『公之母即為天下人之母，公之女即為天下人之女』，墨跡未乾，危機四伏，下面情形如何還在未定之中，你們就巴巴地把她們也送來了。你想封疆入閣，我海瑞可不是為了封疆入閣到淳安來的！」
「可是以四千軍馬去進攻數倍于自己的……」
一行黑影都停住了。馬上的人同時掀開了連接大氅的罩帽，露出了頭頂一溜束髮一直束到頭頂後部的髮辮！
「豎旗放炮！」胡宗憲大聲傳令，立刻打破了深夜的沉寂。
何茂才：「海知縣，我比你多當了幾年官。送你一句話，在官場要和光同塵。」
為頭的倭寇頭目井上十三郎手中的刀兀自停在了半空中——竟有四尺多長，上面耀著白光，居然沒有半點血跡。
「老爺來了！」
堂上只剩下了何茂才和海瑞。剛才還劍拔弩張，這時一片沉寂。
何茂才更氣了，驚堂木也不拍了，抓起公案上的簽筒朝地上一摔！
城樓上，那幾個披著黑氅的倭寇依然坐在馬上，吹著尺八——蒼涼卻充滿殺伐之氣的高亢的尺八聲，漂浮在無數的喊殺聲和虎狼般的嘯聲之上，在桃渚上空回蕩……
田有祿又氣又急：「上面是惡官，下面是刁民，連你們這些當差的都來擠對我了！」
何茂才終於有些清醒了，大聲喝道：「幹什麼？你們要幹什麼？」
李時珍接過那一碗葯，順手往地上一潑：「這葯不能吃，叫你們郎中來。」
蔣徐二人幾乎暴跳起來，望著何茂才：「大人，我們動手吧！」
那老丈：「只要官府不逼我們改種桑苗我們便借。借了糧趕插秧苗，到十月收了稻，還一半還有一半，這個災年便過去了。幾十船糧都在江上，一日兩頓，到時候便有粥喝，總不成還有誰敢把皇上運來的糧又都運回去。」
「我們也願意！」同時有幾處人群大聲響應。九-九-藏-書
何茂才本是個官場里的黑棍子，事情逼到絕路，腦子便也有些發昏了，對著海瑞吼道：「你都聽到了！再不交出倭犯，打死你，這個罪我還擔得起！」
突然，錦衣衛那頭眼睛一亮！
那老丈兀自不肯全信，翻著兩眼，一副要叫人的樣子。
那衙頭：「二老爺，時運不好也不是你老一個人走背字。連你老都不擔擔子了，我們這些人怎麼當差？」
「何處無月，何月不照人，只無人如我二人也！」譚綸說完這句，一手扶住門框，慢慢抬起了一隻光著的腳朝門檻外伸去。
其實早就聽到了腳步聲，譚綸潑了這一瓢水抬起了頭，笑望向海瑞：「脫了鞋再進來。」
「來人！」海瑞一聲大吼。
「老夫人這一次我就不能拜見了。你代我磕個頭吧。我走了！」說著便向門口走去。
那老丈：「不是不借，是我們現在不願借。」
人頭攢攢的百姓一下子安靜了。無數雙眼睛都望向了桌子上那些人。
齊大柱連忙跪下了一條腿，伸出兩臂穿在海瑞的兩腋下往上一舉，將海瑞舉上了桌面。
海瑞點了下頭：「那你們就受刑吧。」
那老丈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慢慢睜開了眼，卻不望他，目光中滿是警覺：「你是誰？你不是本地人？」
一句話又把何茂才頂在那裡，那隻手又氣得發抖了，眼睛便又往公案上望去，一方印，一個筆架，一塊驚堂木擺在那裡，他不知摔什麼東西好了。
「那倭寇和那些通倭的人犯都弄到哪裡去了！」何茂才抓起公案上的驚堂木使勁一拍，「你說！」
胡宗憲轉過頭深深地也望向戚繼光，「我必須留在台州！我在這裏，朝廷才會改變決策。舉全國之力也要籌糧募軍，抗外患才會省內憂。這一次一定要布成與倭寇的決戰之局，打半年打一年也要畢其功於一役。你率三千人去打第一仗，打勝了這一仗，下面的事我就好部署。外除倭患，也為了內革弊政，我大明朝的朝局才會有轉機。明白了沒有？」
那老丈：「官府說了，借了糧以後要把田都改種桑苗，大傢伙兒便不願借。」
無數把映著月光的倭刀高舉著掠過一條條街巷！
「誰！」城樓上巡邏士兵喝問。
那老丈：「什麼年頭，還分青紅皂白？我們被抓的那些人就都是老實巴交的桑戶，也不問口供，也不過堂，省里一句話，第二天就要殺頭。」
他們的背後站滿了將士，將士的身後是朦朧的群山；他們的前面是無邊的濤聲，濤聲的遠處是影影幢幢的倭寇戰船！
齊大柱：「大人什麼都不用說了，我們，還有淳安幾十萬百姓都是大人救的。下面的事我們來做。」
李時珍：「我早已不是什麼太醫，海知縣今後不要這般稱呼。」
見他接受了自己的勸告，譚綸也甚是欣慰：「前方打仗就怕後方不穩。淳安是重災縣，你穩住了淳安就是穩住了半個浙江。你海剛峰穩住了，我譚子理就不怕。半月內讓百姓把桑苗都插下去，產了生絲全賣給織造局。既要為百姓謀利，也要對上面有個交代。我向上面也好替你說話。」說完深深地望著海瑞。
何茂才望著他又猶豫了片刻才接過了那紙文書，飛快看了，接著又望向海瑞：「那個井上十四郎現在哪裡？」
海瑞的臉色慢慢舒緩了，心裏領情，嘴上卻避開這個話題：「有他來救災民就是天大的好事。李太醫什麼時候能到？」
那衙役卻沒有扶他，反而俯下了身子，低聲說道：「你老現在最好不要到城裡去。」
田有祿不耐煩了：「吃不下。你拿回去給老太爺吃吧。對了，老太爺接到府里去了嗎？」
城裡一家小客棧內，幾條披著黑色大氅的身影走向馬廄，開始解開一匹匹馬套著的韁繩。
「二十！」如雷般一聲呼喊，人群喧鬧了起來。
齊大柱大聲說道：「老天有眼，給我們淳安派來個青天大老爺！救了我齊大柱的命，也救了大家的命！海老爺剛才都說了，想活命的就聽他的話，借糧種桑！凡跟海老爺過不去的，不用官府管你，我齊大柱和我的弟兄們也不放過你！有不願借糧種桑的，現在你們自己就走！願意借糧種桑的，各鄉的鄉約就到海老爺這裏來簽寫借據把糧領了！」
「我明白了。」錦衣衛那頭站了起來。轉身走了。
四個親兵又都對向蔣千戶和徐千戶：「請吧。」
一道門「吱呀」一聲開了，店家舉著油燈走了出來，望著那些黑影：「客官，才半夜呢，這時走，城門也沒開。」
王牢頭望了望他，沒心思跟他生氣，便吩咐熬藥的差役：「給他一碗葯，讓他走。」
海瑞望著他，何茂才也望著海瑞。
可已經晚了，躍上城樓的倭寇一齊向迎來的守城士兵放銃。
到處是驚惶奔走的百姓，到處是刀光過後的血光！
那老丈聽他這一番介紹反而更加警覺，大聲說道：「我不管你說從哪裡來，你要是倭寇趁早趕快走了，這裏可到處是官兵。」
海瑞嚴肅了面容又坐了下來，定定地望著譚綸。
十幾個衙役拿著皮鞭走過去了。
這幾天最苦的要數田有祿了。一場驚嚇剛剛過去，蔣千戶徐千戶走了，這麼多災民又來了。沒有糧吃鬧事，有了糧借給他們又不要。海知縣偏叫自己在這裏守著，一日兩頓地施粥，下面什麼結果也不知道。酷暑當頭，憂急攻心，這時已然病了，一把大傘罩著，躺在竹椅上，眼是青的，臉是黑的。
——黑色的飄飛的大氅，黑色的直馳的大馬，閃電般穿過石街，馳向城樓。
那些黑影跨上馬衝出客棧大門。
「沒有可是！」胡宗憲手一揮，打斷了戚繼光，「你說，這一仗應該在哪裡打？」
螞蟻般躍上城樓的倭寇全都拔出了一長一短的倭刀，從東面城樓向南面城樓和北面城樓吼叫著涌去。一些守城士兵倒下了，又一些守城士兵倒下了！城樓上越來越多的倭寇衝下城樓，向城內的街道涌去。
問和答都十分簡明，也十分默契。
戚繼光：「五百多艘。」
錦衣衛那頭：「聽說種桑產絲比種糧賣的錢還多，為什麼改種桑苗你們反倒不願借？」
海瑞便又對譚綸說道：「應該在裏面房舍里，我們到裏面找去。」說著便繼續向前走去。
王牢頭看見海瑞，便屈下一邊身子行了個禮，那隻手依然揪住李時珍：「太尊來得正好，這些人真是無法無天了。」
一瓢水從後堂的磚地潑了過來，濺起了一片水珠。
四個人都下了馬。錦衣衛那頭下了堤，從田野的水草間徒步向那些窩棚走去。
海瑞這時從懷裡掏出了一紙結案文書：「這是我這幾天詳問口供寫下的結案文書。齊大柱一干百姓為了買糧度荒，並不知賣糧的人就是倭寇，因此並無通倭情事。但既與倭寇交往，不知也有過失，按律應鞭笞二十，然後釋放。大人如果認可，便請在結案文書上批個字。卑職也好立刻去安撫本縣災民，叫他們趕插桑苗，施行朝廷改稻為桑的國策。」說完將文書雙手遞了過去。
「譚子理！」海瑞一把搶過譚綸手裡的水瓢，「災民都還沒有安撫好，這裏又正鬧瘟疫，你把家母接來幹什麼！」
那衙役抹著汗對田有祿說道：「二老爺，又有幾個災民發瘟了！」
月光和燈籠光下，院子里那些病人看見海瑞和譚綸走了進來，紛紛坐起，向海瑞致意。
海瑞不吭聲了，慢慢挽起了褲腿，走到另一隻水桶邊拿起水瓢舀起一瓢水向地上潑去。
一時間，四處都響起了「願意」的呼聲！
李時珍既不還禮，也不接言，只搖了搖頭。
緊接著，城堞上出現了一排城下扔來的鐵錨，緊緊地鉤進城磚。
海瑞慢慢站起來了，對著蔣千戶和徐千戶：「這裡是淳安縣大堂，我是現任官。我沒叫你們進來，誰叫你們進來的？出去！」
堂下一些蔣千戶徐千戶親信的兵，這時見狀都跑了進來。
「你這就要走？」海瑞站了起來。
李時珍：「我問你郎中在哪裡？」
原來站在沿岸一線省里派來護糧的兵也不見了，卻擺了十幾張桌子。每張桌子前像是都豎著一塊牌子，每張桌子后都坐著一個人，每人都是一手ｒｅａｄ•9９ｃｓｗ.coｍ舉著傘，一手揮著扇，蔫蔫的，忒沒精神。
桃渚城失陷了！
四個人有些詫異，對望了一眼，又往岸上望去。
徐千戶：「他私匿倭寇，我們治了他，到朝廷也有說法。」
譚綸一笑：「脾氣比你還大？」
一個總督署的親兵答道：「我們奉胡部堂的命令聽海知縣的調遣。」
「正因為這樣做他才是自尋死路！」譚綸望著他，「他看出了上面有裕王反對，下面有你們抵制，知道要兼并百姓的田地已不可能，這才自己拿錢替皇上買面子買人心，以為這樣做了就能自保。可他忘記了一條最要命的古訓，歷來國庫虧空，要麼打百姓的主意，要麼打商人的主意。現在百姓保住了，他焉能自保！」
戚繼光沉默了，少頃答道：「龍山。有三千人埋伏龍山可以全殲從桃渚掠殺之後撤回海面之敵！」
聽到這話，海瑞立刻一警，目光望向了另一桶水和浮在水面上的另一隻瓢，更有些明白了：「你不是將家母接來了吧？」
另外幾個倭寇坐在馬上，掏出尺八兀自吹了起來。
蔣千戶徐千戶立刻帶著幾個兵闖進來了，望著一地的竹籤。
海瑞向齊大柱那張桌子走去。
「總這樣吃下去，哪是個頭！」田有祿十分焦躁起來，「拿糧買他們的田鬧事，借糧給他們種桑也鬧事。哪有這樣的刁民！他們天天這樣吃糧，吃空了罪名還不是我來擔？從今天下午開始，這個字我不批了。要批，你們找海老爺批去。」
那衙役低聲地說道：「按察使何大人來了，帶了好些兵，在牢里找不到那些人犯，這時正在衙門裡跟海老爺打擂台呢。」
無數腰前插著長短兩把倭刀背挎火銃的倭寇攀著繩索躍上了城頭。
李時珍：「憑一本《千金方》就敢給這麼多人熬藥治病，難怪譚綸說你這個人一身都是膽，你的膽子確實忒大了。快給我安排一間屋子，把你的手下叫過來，我重新開方，叫他們立刻重新去抓藥。」
海瑞：「井上十四郎是真正的倭寇，我可以交給大人帶回省里。齊大柱他們本不知他是倭寇，上了當才從他手裡買糧。據《大明律》，此屬不知者不罪。這樣定案，不知大人能否認同？」
那店家的頭立刻飛了出去！
王牢頭憋在嗓子眼那口氣這才長吐了出來，立刻湊過來給海瑞扇著扇：「太尊找誰？」
「王用汲的家眷今天也到建德了。」譚綸潑著水打破了沉默，「他那裡比你好辦些，只有小半個縣改種桑苗，高翰文也去了那裡，最多半個月就能趕著把桑苗都插下去。」說到這裏，他的語氣鄭重起來：「這一次你乾的事不久就會簡在帝心，行百里路半九十，趕緊把桑苗插了。有了這番政績，好好乾下去，今後封疆入閣都不是沒有可能。」
城門洞上「桃渚」兩個石刻大字撲面而來。
譚綸：「對了，正是此人。他不是怪力亂神吧？」
大街兩邊偶爾掛著的燈籠被疾馳的馬飛一般拋在身後，飛奔的鐵蹄踏閃過的街石上迸濺出一溜火花！
海瑞看了看眼下那一片攢攢的人頭，大聲地開口了：「剛才，這些人在受刑，底下好些人在喝彩。我現在想知道，喝彩的都是誰！喝了彩的站出來！」
海瑞卻不理他，依然望著蔣徐二人：「我叫你們下去，你們聽到沒有？」
那麼多人，在那麼大的太陽照耀下，居然一點聲音都沒有了。
海瑞坐在側旁的椅子上，既不接言，也不動氣。
海瑞嘴角也浮出了一絲笑容，本是淺口布鞋，腳一甩就脫掉了，眼睛卻一直望著譚綸：「給我一瓢水。」
他的那些兵開始退了出去。
桃渚城很快吞沒在一片火光之中！
王牢頭兀自不肯放手：「他潑了葯還不打緊，還說你老用的葯錯了。這分明是在煽動災民鬧事。太尊，這可饒不得他！」
「大老爺！」
海瑞這時望了一眼齊大柱，齊大柱點了下頭。
那人竟是王牢頭。因牢里這時也沒了犯人，他便向海瑞討了這份管熬藥的差使，為的將功贖罪。大熱天，又是大火邊，守著好幾百病人，幾天下來已是苦不堪言，這時正扇著一頭大汗滿心煩躁，便乜向李時珍：「一邊待著，等著吃藥就是，幾百人生病哪來的郎中一個個看。」
何茂才：「你想怎樣？」
無數面大旗頃刻間在炮台和各個山頭豎了起來，無數個指向海面的炮口噴出了火光！
王牢頭見海瑞竟向這個人行禮立時一驚，一口氣提到了嗓子眼，直望著李時珍。
海瑞望了望齊大柱，又望向那十幾個人：「該說的我都說了，該做的我也做了。我的意思你們都明白了沒有？」
在日本倭寇為患明朝東南沿海已經十年的時候，也是在明朝內政日益腐敗的時候，一場由浙直總督胡宗憲坐鎮部署，由名將戚繼光的戚家軍為主力的抗倭決戰在這一年在中國東南沿海開始了！
那老丈感慨起來：「皇上還是好的，太子爺也是好的。這才派了個海老爺來給我們做主。江南織造局一定是奉了皇上和太子的密旨，叫他們幫海老爺的忙，這才給我們送來了糧，借給我們度災荒。」
「說什麼？你說什麼？」何茂才緩過神來，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便緊緊地盯著海瑞。
「老丈，放粥了你老還不去領？」錦衣衛那頭挨著老丈蹲了下去。
胡宗憲深望著他：「去吧。」
那四個親兵慢慢把刀移開了，卻依然緊盯著蔣徐二人。
海瑞：「沈一石是織造局的人，他們敢動？」
譚綸這才慢慢站直了身子，定定地望著海瑞：「老夫人、嫂夫人還有小侄女隨糧船明天一早就到。」
錦衣衛那頭：「你老誤會了。我不是倭寇。要是倭寇，這裏離海那麼遠，又到處有兵，我跑來找死嗎？」
海瑞一怔，接著答道：「公門的人欺壓百姓慣了，得罪了先生，我現在就叫他過來請罪。」
戚繼光：「應該都在桃渚圻頭一帶。」
「你明白什麼呀？」錦衣衛都走遠了，那老丈還在兀自問著。
那差役：「六老爺，海大老爺說了，這個時候不要跟這些災民計較，不理他就是。」
人群立刻起了騷動，無數人都在議論起來。
海瑞：「由總督署的親兵看押。大人批了字卑職立刻交人。」
海瑞：「知道這些人為什麼受刑嗎？為了給你們買糧，為了你們的田不被大戶賤買了。就為了這些，他們還差一點被燒死，被弔死，你們就不知道！」
蔣徐在海瑞身上已經受夠了氣，這時仗著何茂才撐腰，哪還買他的賬，立刻橫了起來。
李時珍這也才雙手一拱，卻說道：「你們對太醫就這般看重嗎？」
那衙役：「沒有呢，夫人還是不願意接老太爺過來住。」
「剛才問你為何不說？」海瑞立刻又向李時珍雙手一揖，「太失禮了，李太醫見諒。」
海瑞沉默了少頃，終於重重地點了點頭。
「搞什麼名堂！」海瑞將瓢往桶里一扔，「快帶我去見他。」
恰好是一處江流的拐彎處，又有幾株大樹遮掩，從這裏已經能望到遠處的碼頭。錦衣衛的頭勒住了馬，另外三個錦衣衛也勒住了馬。四頂尖頂斗笠下，四雙鷹一樣的眼立刻望向了碼頭的江面。
「有這樣的事？」錦衣衛那頭露出詫異的樣子，「那官府也要問清楚，總不成不分青紅皂白冤枉了好人。」
海瑞：「大人管著一省的刑名，出了倭寇，理應交給大人處置。但是淳安現在正值大災，幾十萬百姓弄得不好就會激出民變。齊大柱那些百姓在倭寇手裡買糧究竟是何緣由，真審起來恐怕誰也說不清楚，捅到朝廷便是通天大案。我想大人也不想把這個案子弄成那樣。」
錦衣衛那四雙眼這時都緊緊地盯著海瑞。
「三百艘。」戚繼光答得十分肯定。
「那就讓沿海諸城都讓倭寇屠戮了？」胡宗憲緊緊地盯住戚繼光的眼。
「我們願意！」有一處人群起了響應。
「老爺！」
錦衣衛那頭一詫，仔細端詳著那老丈，這才發現老人是個睜眼瞎，連忙賠著笑說道：「我是做絲綢的客商，從北邊來，聽說貴地遭了災，生絲便宜，想來買些。」
海瑞被他這麼一問有些詞窮了：「那你就不能再晚幾天把她們接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