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談成了！對朝廷總算有個交代了！」何茂才的大嗓門在門外好遠就傳了進來。
「知道了。」海夫人向院子一側的小門立刻走去。
海瑞走到後院門口敲門，裏面立刻傳來海母嚴厲的聲音：「拿棍子，打了出去！」
田有祿接過公文，心裏知道又有一場架好吵了，便捧著公文，慢慢看著，假裝思想，在那裡等著海瑞說話。
李時珍上下打量了一下他：「剛從軍營回？」
海瑞連忙緊跟著李時珍到了門外，眼睛不由自主地望向了他那雙走近門檻的鞋。
海瑞搬起了李時珍原來坐的那把椅子：「李先生請。」搬著椅子走向桌前擺下。
——海母倏地站起了，是那副人天交戰的神態，猶豫了片刻，終於走出門去。
門口的海瑞正準備脫鞋，突然看見李時珍面對自己的母親跪了下來：「晚輩李時珍拜見海太夫人！」
「織造局衙門的作坊？」海瑞不再兜圈子，也不再難為田有祿，目光倏地望向那書吏，「織造局衙門哪個作坊！」
幾個徽商依然沒有什麼表情，只讓那個中年徽商問道：「我們每年十座作坊需向宮裡繳納多少絲綢？」
「不看了！」李時珍站了起來，大聲說道，「身為夫婦，竟不敢對視，你們生不齣兒子，那是任何醫家都沒有法子的事。我說，你海氏一門到底還要不要子嗣！」
「請吧。」那隨從太監在門口將手一伸。
李時珍：「不是要你們看著我，你們各自望著對方的眼。」
李時珍瞪著他：「什麼時候去？」
鄭泌昌：「公公取笑我了，裝壇密封，擱在地窖里，這個法子還是公公教我的呢。」
李時珍平時見王公督撫皆持平等禮，稍有不悅屢屢拂袖而去，這時竟然恭恭敬敬地向海母跪了下去。跪下去時，見一雙赤|裸的大腳分別踏在兩半椰子殼上當時怔了一下。海瑞見狀慌忙連腳也不洗了，脫下鞋便奔進屋去，走到母親身邊，面對李時珍也跪了下去。
李時珍這時有意不再看母子二人，而是將目光向這間屋子慢慢望去，不禁一怔。
「那我們就認了！每人接手五座作坊！」那中年徽商立刻大聲答道。
海瑞依然捧起母親的腳放進水盆：「郎中說過，母親的腳多洗有好處。」說著便給母親搓洗了起來。
海母：「出汗發熱都七十年了，要是病，不早死了？」
李時珍：「我已經知道你為何不生兒子了。教你一個方子，晚上回到房間，把夫人好好哄哄，什麼葯也不用吃，自然能生兒子。」說著徑自笑了起來。
海母立刻明白了，笑道：「你這是考我。莫考了，我聽你的吧。」說著將右腕伸了過去。
那位老年徽商說話了：「可還有一項，便是織十萬匹絲綢所需的生絲，按市價怎麼也要二十萬兩銀子。算上剛才那些賬，我們還得虧損十八萬兩銀子。」
李時珍又望向了海瑞那雙腳：「剛峰兄是否也如此？」
海瑞的眉頭蹙起了：「田縣丞，你這是幹什麼？」
楊金水：「別價。這些作坊可都是沈一石的。作賣給絲綢商也是你們巡撫衙門和布政使衙門的事，我可不能主持。」
那個老年徽商：「請問何大人，我們如果每人要五座作坊，今年各要給朝廷貢繳多少絲綢？」
「楊公公……」在後的何茂才猶自沒有看見那幾個人，進門便喊，可很快就噎在那裡。
有幾個商人禁不住露出了喜色，那老年徽商卻臉色更陰沉了，瞪了他們一眼，又轉望向鄭泌昌：「鄭大人，一句話你老就給我們減了十萬匹。這個數字宮裡問起來鄭大人只怕擔不起。」
田有祿：「瞞不住了。」
李時珍一臉正色，海母自己反倒有些尷尬了，大聲向門外喊道：「阿囡，叫你娘來！」
楊金水沉吟了片刻，抬起頭望著趙貞吉：「上諭都說了。咱家的意思，稍等一等，我派人把他們二人叫到這裏來，再行緝拿。」
那些商人都把目光望向了楊金水。
楊金水望了望他又望了望四個錦衣衛：「都是自己人，我這裏就說了吧。人是註定要拿的。可鄭泌昌何茂才現在正跟幾個徽商在談接手沈一石作坊的事。咱家說把他二人叫到這裏來，就是為了不要嚇退了那些徽商。」
海瑞又停住了，望向他：「還有什麼事？」
幾個徽商原來情願的這時心裏又都沒底了，說穿了，是被這兩個人如此的急態弄得有些害怕了。可話說到這個份上已無退路，只好一個個走到了桌前，坐了下來。
李時珍：「海南有句俗語，有雨無雨聽龍王爺的。是不是？」
幾個商人聽他這一番細算，心裏都有了底，臉上卻依然沒有表情，只是又開始在私底下低聲交談起來。
海瑞抬起了頭：「兒子這幾天忙公務。遵母親的命，今天兒子就帶著兒媳請他診脈處方。」
李時珍：「剛峰兄，嫂夫人，你們再望著對方的眼睛。」
——海母身子坐得好直，側耳聽著外面的動靜。好久才聽到李時珍的聲音：「嫂夫人請坐，我給你們診脈。」
外間廳房又有了響動，海母突然坐直了身子，側過了頭，她感覺到媳婦又到外間廳房了。
海瑞：「是。先見過了家母，這就過來了。」
海母的眼睛亮了：「那就請太醫開方子吧。」
「看完了？」海瑞睜開了眼。
海瑞也只好報以一個無聲的苦笑。
田有祿是真的有些動容了：「縣尊，你清廉我們都知道。可李太醫是我們縣請來救災民的，飯食理應衙門開支。」
「母親，孩兒回來了！」海瑞抱著女兒，還沒走到廳房門邊便大聲招呼道。
幾個徽商立刻在底下交頭接耳起來。
儘管母親不在面前，海瑞這時仍然低垂著眼，海夫人也仍然低垂著眼，誰也不正面看誰一眼。
田有祿：「巡撫衙門和布政使衙門給我們的期限可是五天？」
——海母聽到外廳李時珍這句話，突然緊張起來，眼睛又睜大了，耳朵豎在那裡。
楊金水：「還有，這件事事前我跟老祖宗請過示了。」
「這就不是你們該問的了！」一向輕言細語的鄭泌昌也有些動氣了，「我是浙江巡撫，我說的話擔子自然我擔。」
何茂才又有些急了：「真要倒賠八萬七千匹，鬼都不上門了。說了，這是筆細賬，得慢慢算。」
海母轉望向李時珍：「李太醫。」
現在坐在這裏，無論是楊金水還是四個錦衣衛都對他甚是恭敬，讓他坐在中間的主位，楊金水都只坐在他的側旁認真看著上諭。
都「欽此」了，那兩個人仍然僵趴在地上。室內一片沉寂。
海瑞從李時珍的目光中如何看不出他的苦心和用意，會意之間乃把目光移了過去，望向妻子的眼。海夫人雖然把目光也移向了海瑞，卻只望著他的鼻樑以下。
楊金水不禁向鄭泌昌望去，只見他臉上消瘦，眼圈發黑，這時的笑容中卻隱隱透出要死大家一起死的神色，心中一陣厭惡也一陣可憐，臉上卻不露聲色，也不再推讓：「好吧。我坐在這裏，你們也好談些。」
楊金水倏地站起了。
海瑞：「過幾天就知道了。你去把縣衙外那些送生絲的百姓勸回去。告訴他們，他們的心意李太醫領了，生絲不會要。」
海瑞：「家母脾性有些剛烈。」
書辦們立刻去點燈，大客廳里的燈籠頓時都點亮了。
海母：「李太醫是來給你和媳婦看病的，給我診什麼脈？」
海瑞走了過去，王牢頭看見他立刻跪了下來：「太尊回來了。太尊這一路辛苦！」
李時珍：「還有呢？」
何茂才兩隻眼睜得滾圓，望著那幾個徽商：「請吧！」
海母卻不答理海瑞，拄著杖便向另一邊的側室卧房徑直走了進去。
李時珍也停在那裡，看著他。
楊金水在上午就接到了急遞，知道趙貞吉今天就會到杭州，鄭泌昌何茂才鎖鏈加身也就是今天晚上的事了，可上諭沒到，這時還得與他們盤桓，便對鄭泌昌說道：「你是巡撫，我怎麼能坐中間？」
那隨從太監繞到椅子背後，在楊金水耳邊低聲說道：「公公，宮裡有差使來了。」
海瑞擔心李時珍不悅立刻接言道：「母親，李先生就是因為勸諫皇上不要相信方士得罪了太醫院那些人，才辭去了太醫的職位。因此不喜歡人家稱他太醫。」
那管事：「如果哪位老闆買了五座作坊，今年雖只能織出一萬三千匹絲綢九九藏書，但還有幾筆收入，容小人算給各位老闆聽。每五座作坊，一是能分到沈老闆六萬五千畝桑田之五分之一，便是一萬三千畝。這些桑田都是上好的良田，每畝能賣到市價五十石，摺合現銀五十兩，一萬三千畝便值現銀六十五萬兩，可抵上等絲綢六萬五千匹。一萬三千匹加上這六萬五千匹便有了七萬八千匹。此外，沈老闆在杭州蘇州南京揚州共有綢緞莊一百零七家，都是繁華鬧市上等鋪面，一個鋪面按平價折賣也能賣到五千兩銀子，二十家鋪面便能摺合上等絲綢一萬匹。這就有了八萬八千匹。還有，沈老闆這一次借給淳安建德一百船糧食，每船一萬八千石，共計一百八十萬石。五分分一，五座作坊可收糧債三十六萬石。可值上等絲綢三萬六千匹。這是硬賬，算下來，哪位老闆買五座作坊，今年就可賺絲綢二千匹。」
海夫人竭力忍著，不讓淚水再盈出來，慢聲答道：「婆母，兒媳沒有掉眼淚，是風吹了灰塵迷了眼睛。」說著從腰間慌忙拿出一塊手帕輕輕去印眼睛。
李時珍：「還有嗎？」
聽到這裏趙貞吉才一怔，且不說胡宗憲跟自己的私誼，他現在還是浙直總督，自己的頂頭上司，在這個時候這些徽商竟這麼快便來到了杭州，莫非與胡宗憲有關？這就不能頂針了。一時默在那裡。
客廳的上方擺了三把座椅，鄭泌昌陪著楊金水進來了，趕前了一步，用衣袖將中間那把座椅拂了拂：「公公請坐。」
突然，李時珍爆發出一陣大笑，聲震屋宇！
海母這時把腳從踏著的椰子殼上放到了磚地上，站了起來，先好奇地望了望李時珍，接著望向海瑞：「這就是李太醫？」
李時珍沒有去看海夫人，而是望向了海瑞。海瑞坐在另一邊的凳上，依然不說話，不叫夫人就座。
「押走！」這回是楊金水怒喝了。
領著李時珍走進院子里，海瑞停下了，有些為難地望著李時珍。
鄭泌昌伸手阻住了何茂才，慢慢望向幾位商人：「這正是我要跟各位說清楚的。照剛才的演算法，各位是要虧損一些。可這一次只要誰接手了沈一石的作坊，誰今後就是織造局的宮差，也就是我浙江官府的官差。凡這次願意接手五座作坊者，你們原來的作坊還可以並過來五座，十座作坊一律免交賦稅。今年十萬匹絲綢所需的生絲一律以官價也就是市價的一半由官府代為收購，那你們的虧損也就只有九萬兩。還有今後十座作坊所需的生絲，也一律以官價向桑農收購。免稅一項，加上半價收購生絲一項，這筆賬算下來，十座作坊今後每年能多賺多少利銀，各位心裏應該明白。」
那姓王的中年徽商：「可五座作坊，今年滿打滿算織半年，最多也只能織出一萬三千匹絲綢。豈不是要倒賠八萬七千匹？」
楊金水：「竟像剛採下的，什麼法子保鮮得這麼好？」
海母的腳踩在水盆里不動了：「你和你婆娘不請他開方子了？」
一句話把何茂才頂住了。
錦衣衛那頭：「上諭是給趙大人的，趙大人說怎麼辦就怎麼辦。」
「你把我們當猴耍！」何茂才一掌拍在茶几上，「提的利我們都讓了，現在又說還要商量。這麼大一個浙江我們兩個還天天陪著你們！」
李時珍望了一眼海瑞：「算了。旁人不能叫，太夫人要叫就叫吧。」
海瑞望向了母親。
鄭泌昌在前，何茂才在後大步走了進來。
正說著，楊金水那個隨從太監走進來了，打斷了他的話，徑直向楊金水身邊走來。
海瑞接過了那紙文書，打開看了起來。看完，先乜了一眼那個書吏，接著將公文遞給了田有祿：「田縣丞，你也看看。」然後在正中的椅子上坐了下來，閉上了眼睛。
海瑞低聲地說道：「有兩件事實在不好啟齒。」
楊金水當然知道這個「宮裡的差使」是上諭到了，見鄭、何二人如此緊張，立刻輕鬆地說道：「我知道，是針工局催要皇上今年萬壽的衣料。」說著望向鄭泌昌何茂才：「我得失陪了。二位大人跟他們慢慢談，談好了來告訴我一聲就是。」
鄭泌昌何茂才立刻便顯得緊張起來，先望望那隨從太監，又一齊望向楊金水。
海瑞：「回母親的話，李太醫還在。多數患病的災民吃了他的葯都好了，還有十幾個病人，過幾天好了，兒子就送他走了。」
「你看氣不氣人！」海母怒了，「當著李太醫，受什麼委屈了，竟然掉眼淚！」
王牢頭站起來了，諂笑著：「也沒有別的意思。買了點肉想孝敬太夫人，沒想到……」
海瑞：「收什麼生絲？」
田有祿：「是。」
海瑞站了起來：「把公文壓住。壓五天，這張公文也就是一張廢紙了。」
李時珍卻不看他，伸出三指搭上海母的右腕，略探了探便拿開了手，笑道：「太夫人說的是，這不是熱症。」
趙貞吉：「鎖了！押到臬司衙門大牢里去！」
海瑞：「怎麼說？」
楊金水和四個錦衣衛也都肅然站在那裡望著二人。
李時珍：「嫂夫人身為七品夫人，尚能如此儉樸勞作，李時珍佩服，怎會見笑。」
海瑞這時心裏一陣難受，兩眼望著妻子。
海瑞：「母親，有一句話兒子實在不好說。」
海瑞抬起了頭兩眼大睜著望向李時珍。李時珍這時也兩眼大睜著望向海瑞。
那隨從太監對另外幾個太監大聲吩咐：「快迎幾位大人到裏面歇息，我去請楊公公回來！」
海瑞：「你覺得省里要我們淳安交生絲這件事辦得到辦不到？」
鄭泌昌也只好答道：「是十萬匹。」
守在門口的楊金水那個隨從太監對守門的幾個太監和兵士脫口說道：「來了！準備迎候。」說著便奔下台階，迎了過去。幾個兵士也跟著迎了過去。
海瑞的女兒一直趴在門邊悄悄地望著裏面的大人，這時立刻脆聲應道：「知道了！」跑了開去。
何茂才又動氣了，鄭泌昌擋住了他：「可以。每五座作坊每年減一萬匹。」
李時珍這時已完全明白，海家無有後嗣，癥結顯然不是因病，而是因海母干涉子媳房幃，使夫婦恩愛淡薄所致。醫可治病，不可治命，於是他將目光望向了海瑞，又望向海夫人，突然說道：「請剛峰兄嫂夫人抬起眼睛。」
楊金水立刻望向了趙貞吉，趙貞吉面色冷峻。
四個親兵便立刻兩個對付一個，挽緊了鄭泌昌和何茂才的雙臂把他們半押半拖地向門外拉去。
鎖鏈是早就準備好了的，四個親兵應聲提著走了進來。
李時珍立刻拿起了藥箱，海瑞在前面引路，向天井外走去。
海母：「賣東西的時候買主最大，看病的時候郎中最大。這點禮你娘還是明白的。請他來，我不會得罪他。」
那些徽商也都站了起來，楊金水向他們也點了點頭，這才向外面走去。隨從太監緊跟他也走了出去。
海瑞：「母親的腳在大寒天都出汗發熱，恐是肝火心火一類的熱症。有李先生診一診，兒子也好放心。」
——「你們二位怎麼回事？」李時珍動氣了，「望聞問切，像你們這般連眼睛都不睜開，我怎麼給你們治病？」
何茂才：「你說。」
走到門邊，何茂才才突然緩過神來掙扎著賴在那裡，回過頭來大喊了一聲：「冤枉！」
海瑞嚴肅地望著他：「告訴你兩條，記住了，並轉告衙門所有的公人。第一，任何人不許給我家人送東西。第二，我姓海，祖上全名叫海達爾，尊奉回教，從來不食豬肉。」
海母：「怎麼？有什麼事要瞞著我？」
馬上的人都下來了，錦衣衛四個人把韁繩扔給了迎來的兵士，大步走到了楊金水那個隨從太監面前。
楊金水笑道：「當然可以再找別人，可今天來的這些徽商都是胡部堂的同鄉。」
李時珍：「望著，不要轉睛。」
海母立刻盯望向李時珍，海瑞一顆心懸起了。
「是，是。」王牢頭不斷哈著腰提著那塊豬肉退了出去。
鄭泌昌這時倒比何茂才硬朗些了，倏地抬起了頭，兩眼緊望向楊金水。
李時珍向海母拜一拜，海瑞便向他拜一拜，如此三拜畢。海瑞急忙站了起來，扶起了李時珍。
海瑞和海夫人也懵了，斂了笑容望著大笑的李時珍。
海母一番話訓完，見兒子並無反應，更加來氣了，站起來read.99csw.com望向海夫人：「還不去梳洗了，難道叫我去伺候你嗎？」
海母：「兒媳不懂禮節，讓李太醫見笑了。」
沈一石作坊那一百二十架織機還在「哐當哐當」發出巨響，唯一不同的是，這時織房兩邊的門口都站著按察使衙門的兵丁。鄭泌昌何茂才拉著楊金水領著幾個徽州的大絲綢商來到了這間作坊。一行人走到織機中間寬寬的通道上站定了。
另一個聲音：「是他看病要緊，還是差使要緊！立刻叫他出來！」
海瑞沒有回頭：「先去忙公事吧。」
海母：「把他請到這裏來吧。我想親眼看看。」
海瑞：「正是此請。」
海瑞剛從二堂的後門進來，便看見後院的門「砰」的一關，接著看見一個人從後院門外的地上彎腰拾起好大一塊豬肉，尷尬地站了起來——這個人是王牢頭。
簡短的一番接觸，李時珍已知道海母是個性情極其執拗的人，名醫之為名醫，還有一術便是不同的病人不同的看法，當即問道：「太夫人，你老是海南人吧？」
李時珍走到了門檻邊，慢慢把鞋脫了。海瑞一陣激動，連忙舀起身邊桶里的水：「請先生把腳抬起。」
李時珍：「你是叫我給太夫人看看病？」
李時珍又低聲道：「我和你是同樣的病。」
海夫人那哪兒像在抬自己的頭，簡直比抬一座山還難，慢慢望向海瑞。
海母：「累了。起來坐下，先吃點東西。」
海瑞：「李先生放心，拙荊會搬來的。」
海瑞走向通往後堂的院門，開了門，發現田有祿竟一個人站在那裡，手裡提著一隻食籃，見到海瑞立刻一笑。
海夫人慌忙福了一下：「媳婦這就去。」答完，連忙將凳子提到桌子邊擺好，又慌忙轉身走出門去。
所有徽商的目光都緊緊地盯著鄭泌昌。
田有祿也緊跟著走來：「李太醫、太尊，要什麼葯告訴屬下就是，我立刻派人去揀！」
李時珍只得又站了起來：「太夫人。」
據史料記載，海瑞自幼時到婚後幾乎夜夜侍母同居一室，「年過四十，仍卧于母榻之側，無分深夜拂曉，侍候茶水便溺，遇其母偶有不適，常坐侍天明」。
那個王老闆繼續問道：「請問幾位大人，沈一石平時織賣的絲綢都不要繳稅，我們接了他的作坊是不是也可以不繳稅？」
錦衣衛那頭：「趙大人已經來接任了。奉上諭，今晚就要抓鄭泌昌何茂才！快請楊公公回來。」
趙貞吉再不敢小看這個楊金水了，想了想，卻轉向四個錦衣衛：「楊公公的意思，四位欽差以為如何？」
海母：「這個自然。」
趙貞吉當然不能慨然受之，答道：「萬事叢錯，還得靠楊公公和各位同仁戮力同心，共濟時艱。眼下要緊的是立刻捉拿鄭泌昌何茂才，追查沈一石的家財。」
鄭泌昌吩咐書吏。說完，與何茂才對視一眼，兩人都鬆了一口氣。
海母：「是太醫就是太醫，我還是叫你太醫吧。」
田有祿兩眼望向了屋頂，在那裡好像認真思考，好久才說了一句：「桑苗剛長出來，哪有生絲呀……」
田有祿正顏答道：「太尊，幾天前就接回來了。」
田有祿的臉立刻陰暗下來：「那是個賤人，依然摔杯子砸碗，卑職已經把她打發回娘家了。」
趙貞吉展開聖旨：「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遍覽史冊，歷朝貪蠹之吏不遑少見。我大明開國之初，有貪贓六十兩白銀者，太祖高皇帝即將之剝皮揎草，祖制不謂不嚴。今乃有爾浙江巡撫鄭泌昌，浙江布政使兼按察使何茂才上侵國帑，下吞民財達百萬之巨！不唯朕覽之嚇然，記諸史冊，後世觀之無有不嚇然者！若以太祖之法，爾二人雖有百身，剝皮揎草寧無餘辜！」讀到這裏，趙貞吉有意停了下來，望向二人。
海母立刻望向海瑞：「我說了不是病，偏你多事。」
鄭泌昌也站起了，臉色卻沒有何茂才好：「公公，這麼多年了，織造局的賬只怕一時片刻也算不清。公公交割了差使能趕過來更好。」
「好！」何茂才在腿上一拍，站了起來，「現在鄭大人和我就可以跟你們簽字畫押，然後再拿到織造局讓楊公公簽字畫押！」
李時珍不再理他，提著藥箱大步向廳房走去。
海瑞和海夫人這才將目光互相又望去。
鄭泌昌：「公公體諒就好。談成了，我們能交差，織造局也能交差。」伸著手候楊金水坐下了，自己才在他的左邊坐了下來。
楊金水笑了：「讓鄭泌昌何茂才先跟他們簽，趙大人明天不是更好談嗎？」
李時珍望向海瑞：「剛峰兄，是否要再搬兩把椅子來？」
是田有祿的聲音：「上差，我們太尊正在讓李太醫看病，稍等等。」
何茂才儘管身子強壯，這時兩手卻似乎費了好大的勁才撐住了身子跪在那裡，那汗滴雨般滴向地面。
「有趙大人主持浙事，這下好了。」楊金水看完上諭立刻發出一句感嘆。
幾個徽商立刻在心裏盤算起來，接著又是一番交頭低談。
海瑞：「那先生請。」
海瑞低下了眼默在那裡。
楊金水如何聽不出弦外之音，恰在這時有人送來了茶水，卻是巡撫衙門的書辦。
海夫人本不敢笑，被李時珍催著，又望見海瑞笑的時候那般奇怪的模樣，忍不住真的笑了。
李時珍不禁向海夫人望去，心裏立刻起了微瀾。海瑞怎麼說也是朝廷的七品命官，可眼前這位七品夫人卻上穿一件粗布衣裳，下系一條粗布裙子，臉上卻仍然留有汗漬，髮際也有些零亂，顯是正在勞作匆匆趕來的。接著他又向海瑞望去。只見海瑞低垂著眼站在那裡，一聲不吭。他立時明白了海瑞在家裡的處境，寡母性情古怪，夫人久受壓抑，而海瑞又是極其純孝之人，為了順從母意，夫妻間平時關係自然就淡薄了。想到這裏，心中不禁同情起這個在外面風雷顯赫在家裡如履薄冰的海瑞來。
海母高興了：「李太醫這才是真正的名醫！汝賢，聽見了沒有，娘這不是病，你也不是病，是祖上的福德。」
就在這時，海瑞的夫人一手提著一條凳子在門口出現了，進了門立刻將凳子放下，遠遠地向李時珍深深福了下去：「見過李先生。」
何茂才站在鄭泌昌的身後，臉色也變了。
海瑞：「是。謝李先生解疑。」
何茂才滿臉繃著勁領著那幾個絲綢商走進來了。
鄭泌昌接言了：「你們接了作坊后就是給織造局當差了，自然無須繳稅。」
李時珍接著低聲道：「我七歲喪父，家母性情也是這樣。」
是非已無可言，李時珍心中有了主意，望著海母：「太夫人，晚輩已經有處方了。他們但能聽我的，我保太夫人在兩年以內準定能抱孫子。」
坐在左邊第一位的一個老年徽商：「楊公公和兩位大人不要生氣，我們無有誠意，也不會來了。適才王老闆說的那個擔心，實話說，我們大家都有。當然，如果楊公公能給我們交個底，我們自然就沒有這個擔心了。」
田有祿：「縣尊放心，知道縣尊家裡尊奉回教，這裏只有一條魚，一盤牛肉，一壺米酒。」
海母一步一步走了過去，望著站在那裡面目嚴峻的李時珍：「讓李太醫生氣了。」說著，目光轉望向海夫人：「自己的丈夫，明媒正娶，在外人面前裝出一副瞧也不瞧的樣子，你到底何意！」
王牢頭開始懵了一下，緊接著用那隻空手在自己臉上掌了一嘴：「小人確實不知太尊家信奉回教，絕無別的心思。」
海母望向了李時珍：「李太醫有這般手段，汝賢和他媳婦給我添一個孫子全靠你了。」
楊金水：「說得好。明年後年我們還一起喝新採的明前。」
何茂才接著轉對那幾個還在交談的徽商：「各位現在心裏都有底了吧！」
鄭泌昌何茂才這時把沈一石那個關在牢里的管事叫來了，站在堂前，給那幾個徽商算賬。
另外一陣清脆的笑聲也在門外響了起來，海瑞的女兒趴在門上也笑了。
海母點了點頭。
海瑞強露出笑容，臉上依然那樣僵硬。
海瑞：「母親走好了。」
田有祿立刻站了起來，欲去送那書吏，見海瑞依然端坐未動便又站在那裡，手裡拿著公文，望向海瑞：「縣尊，卑職要不要帶著人下去收生絲？」
「是。」海瑞漫應著，望向李時珍卻問道，「請問先九九藏書生，你剛才說的鄙鄉那句俗語，下面一句是什麼？」
海母將竹杖在磚地上一頓：「太醫叫你們互相望著，看我幹什麼？」
剛從后宅走到後堂的後門屏風邊，海瑞便聽見了後堂的大聲說話聲，停住了腳步。
最前面是四騎親兵，一手握韁，一手舉著燈籠。緊接著是四騎錦衣衛，再後面便是趙貞吉的轎車。馬車輾過，是四個殿後的親兵。一行車馬直馳到衙門口才停了下來。
楊金水把目光翻望了上去。
鄭泌昌：「這有定數，每座作坊三千匹，十座作坊每年只需向宮裡上貢三萬匹絲綢。」
正當趙貞吉、楊金水和四個錦衣衛都等得有些不耐煩時，那個隨從太監終於在門口出現了，低聲向裏面稟道：「請來了。」
海瑞此時從心裏冒出一絲感動，對田有祿也笑了一笑：「讓你費心了。李太醫在我家裡吃，自然該我請客。」說著就伸手準備到身上去掏銀錢，這才陡然想起，一路上來剩的一些銅錢都已交給母親了，不禁有些尷尬，說道：「在我的俸祿里扣除吧。可記住了。」
同樣是一省的巡撫，趙貞吉卻顯得比鄭泌昌有分量。一是因為此人在當朝理學一路也算個人物，朝廷的清流多有奧援，如徐階高拱皆與他私交甚好。二是此人為官尚算清廉而且治理地方屢有政績，這才被嘉靖派駐全國最重要的省份南直隸出任巡撫。這次調任浙江無疑也是嘉靖的臨危授命，帝心期望之殷可見。
海瑞：「現在知道了就行。好好當差去吧。」
就在北京發生巨大的政局變動之時，東南抗倭的戰局處於僵持之中。海瑞將一千多名自願投軍的義民送到了戚繼光的軍營，趕回了淳安。
李時珍慢慢收了笑聲：「好了。剛峰兄嫂夫人，你們該做官的做官去，該做飯的做飯去。我在這裏跟太夫人一道給你們開處方。」
鄭泌昌陪著他喝了一口：「當然是今年的明前。」
老年徽商接言問道：「總不成又不要我們繳稅，織造局還拿錢買我們的絲綢，那好處豈不都讓我們得了？」
海母嘆了一聲：「李太醫，你都看到了，就她這個樣子，我海門怎麼能有子嗣？」
趙貞吉：「聖諭煌煌，要拿人就應該到巡撫衙門宣旨，正行緝拿。」
幾個錦衣衛也互相望了一眼，有兩個扯起嘴角冷笑了一下。
楊金水：「他們還能辦什麼？咱家的意思，是不要嚇退了那幾個徽商。」
——是海夫人進來了，跨進門檻先停在那裡，低頭的餘光發現了廳堂正中的躺椅空在那裡，立刻徐徐輕舒了一口氣，這才慢慢走近桌旁，在凳子邊站定了。
竟如此簡單，海瑞也不禁尷尬地笑了：「那家母出汗發熱是什麼緣由，請李先生說說。」
海瑞的臉立刻端嚴了：「桑苗剛發芽，就來催生絲。告訴他，就說還沒有生絲。」
「好！笑得好！」李時珍大聲贊著，「剛峰兄，再笑開些。」
「不必多禮。」海瑞並不看他，而是走近了李時珍，「一路上我就知道了，幾百病人好些都下田做事了。李先生功德無量。」
便有幾個太監連忙陪著趙貞吉和四個錦衣衛走進了大門。
「沈一石的家產現在要賣給徽商？」趙貞吉立刻變了臉色，站了起來，「上諭可是叫我來追查沈一石的家產，怎麼能現在就賣給別人！」
海瑞答道：「我比家母好些。但寒天腳也出汗怕熱。」
海瑞：「母親，李先生不喜歡人家叫他太醫。」
李時珍這時坐在縣衙側院的天井旁，面前擺著一張大桌，桌上擺著好些藥材，他正在分揀著那些葯。
說話間，親兵們已經把趙貞吉從馬車上扶下來了。
「看一看！大家都可以先看看。這裏織出的絲綢都是上供宮用和賣給域外商人的。織出來的都是上等貨，價也賣得起！」何茂才大聲說道。
李時珍站在那裡就向海瑞伸過一隻手來，海瑞先是一怔，接著以為李時珍是要給自己拿脈，便將手翻過來伸了過去。李時珍卻沒有去拿他的脈，而是一把握住他的手輕輕拉了過來，在他耳邊低語道：「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可也不能委屈了夫人。」
海母也跟著笑了：「虧你是海南人，李太醫知道，你卻不知道。我告訴你吧，免得今後被外鄉人笑話。有雨無雨聽龍王爺的，有病無病聽郎中哥的。」
楊金水：「那我就說幾句。沈一石這些作坊不是織造局的，可這麼多年來他確實是在為宮裡當差。現在他是犯了別的官司，家產才被官府抄了，官府怎麼處置，織造局認可就是。」
知道兒子並沒有叫媳婦坐，海母的臉舒緩些了。
海瑞又一怔。
幾個徽商被他這樣一說，都面面相覷。
「縣尊。」田有祿又叫住了他。
李時珍：「這就是了。在醫理上，這叫做極陽之體。起因多由於歷代勞作，家貧無衣鞋禦寒，傳之數代，體內便陽氣積盛，陰氣消退，漸成抗寒之體。形之於體，雙腳尤甚。因腳為百脈所匯之處，熱陽周流遍體，終歸於腳。太夫人，剛峰兄，要說這是病，誰得了這個病那才真是福氣。」
幾個徽商都停止了交談，望向那位老年徽商。
原來海母所住之屋竟如此簡陋，除了正中間海母常坐的一把竹躺椅，躺椅邊放著一把矮几，便只有一張木桌四邊空空地擺在那裡，原來放在桌邊的那一把木椅，便是這時被海瑞搬來讓李時珍坐的椅子。這便是海家的規矩，海母要是坐在桌前，海瑞和夫人都是侍立在側，因此不設椅凳。這時要給二人診脈，連坐的地方便都沒有。
何茂才：「十萬匹絲綢。」
趙貞吉一驚，站了起來：「既然這樣，自然只能這樣辦。請楊公公先派人把鄭泌昌何茂才叫來，我們在這裏拿人。遵上諭，還要立刻派兩撥人連夜去淳安建德，把海瑞王用汲調來，共同審案。至於那些徽商，是不是還是等我明天跟他們簽約為好？」
「走！」四個親兵同時喝道。
海瑞被母親一句話頂在那裡，只好求助地望向李時珍。
幾個徽商沒有立刻表態，而是互相望了望。接著一個中年徽商問話了：「我們有件事還不甚清楚，想請問幾位大人。」
那隨從太監順手從一個兵士手裡牽過一匹馬騎了上去。一個兵士又給他遞過一盞燈籠。隨從太監舉著燈籠策馬而去。
李時珍的目光開始望向海瑞夫人，這時心裏又是一番感受。但見海夫人雖是匆匆梳洗過後，兩眼低垂，卻掩蓋不住本有的容顏，端莊中不失清秀，忐忑中依然有詩書之家的風範。
李時珍在海母身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海瑞侍立母親身旁催道：「母親，讓李先生診脈吧。」
「走！」四個親兵扳倒了他們拖了出去。
「他今天是在給我家人看病。」海瑞接過食籃，「這頓飯在我俸祿扣除，要記住了。」說著便欲轉身，突然又停住了，問田有祿：「我離開了幾天，忘記問你了，令尊接回來了嗎？」
海瑞怔在門口。
海瑞站了起來：「孩兒在路上已吃乾糧了。」說著便走到屋牆邊去端起了一盆清水，折回母親面前放了下來。
「謝李先生體諒。」海瑞立刻向李時珍一揖，緊接著奔到桌子邊搬過一把椅子，放在海母身邊，「請李先生給家母診脈。」
楊金水：「哦。我倒忘了。但願明年還能喝上新採的明前。」
接著是媳婦輕輕的回答聲：「是。」
趙貞吉的聲調也沒有剛才那般高了：「那就分頭去辦吧。」
鄭泌昌雖仍笑著，語氣卻有些硬了：「可今年五十萬匹絲綢卻是公公的事。公公不坐這個位子，誰坐這個位子？」
海瑞哪知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望著他不知如何作答。
那位徽商：「沈一石二十五座作坊、三千架織機到底是織造局的，還是他自家的？要是織造局的，我們怎麼敢白要宮裡的財產？要是他自家的，現在又已被抄了，是罪產，分給我們，朝廷能不能答應？這些不講分明了，我們的心落不到實處。」
整間屋子的磚地都被水洗得好乾凈。海母坐在屋子正中的一把竹椅上，竹椅前的地上覆著用一個椰子剖成兩半的椰子殼，老人的兩隻赤腳便踏在那兩半個椰子殼上。
李時珍：「笑！」
幾個絲綢商便分別走到幾架織機前，仔細看了起來。
「按剛才說的，起草約書！」
何茂才又要插言了，ｒｅａd.99ｃsｗ•cｏｍ鄭泌昌攔住了他，先望了一眼那位老年徽商，又慢慢望向其他幾位徽商：「這話問到了點子上。皇糧國稅，做哪一行的都得繳納。既不要你繳稅，你們當然就得要為宮裡貢繳絲綢。這是一筆細賬。諸位耐住性子，待后我們會一筆一筆跟你們算清楚。算完了以後，你們就會知道，接了沈一石這個事，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海瑞：「我到外面叫他們買壺酒來，你趕緊做飯去吧。」
何茂才立刻急了：「談了大半天，賬算得這麼清楚，你們不接手了？」
海瑞繞過屏風，走進了後堂：「什麼差使？」
鄭泌昌何茂才立刻望著他。
「還是再緩緩，再緩緩。」那個老年徽商似乎更擔心了，望了望另外四個徽商，又轉望向鄭泌昌何茂才，「二位大人是不是讓我們回客棧再商量商量，明天再簽約也不遲。」
鄭泌昌何茂才也對望了一眼。何茂才立刻對那個管事：「沒你的事了。」接著吩咐押他的人：「押回牢里去。」
海瑞露出了既有些驚詫更多是佩服的神色望向李時珍。
海瑞走到門邊放下了女兒，便脫掉了鞋子，女兒立刻從旁邊的水桶里舀起一瓢水給父親淋腳。海瑞抬起左腳讓水淋了下來，用手搓洗了洗邁了進去，又抬起右腳伸在門檻外讓女兒淋洗了，然後向母親走去。
海瑞：「是。」
李時珍：「不能靠我，還得靠他們。」
夫妻從廳堂走到後院都站住了。海瑞望著妻子：「準備些酒飯，留李太醫在這裏與母親吃吧。」
海瑞眉頭展開了，望向那隻食籃。
二人就這樣望著。
海瑞沉吟了片刻：「你先去後堂，我立刻就來。」說著提起食籃向後宅廳屋走去。
那老年徽商：「剛才何大人也說了，有許多商家願意接手，我們就退了。」
海瑞望了望他，又望了望他還提在手裡已經沾滿了塵土的豬肉，問道：「你到這裏來幹什麼？」
這時的她搬著一把竹椅，靜靜地坐在卧室靠廳堂的門邊，兩眼大睜著，耳朵顯然在關注著外間的動靜。
——診斷男女子嗣妊娠之事，李時珍歷來是同時把拿夫婦二人的脈息。這次也是如此，海瑞伸出了左腕擺在桌上，海夫人伸出了右腕擺在桌上，李時珍兩手六指同時搭在二人的寸關尺上，判斷脈息。
鄭泌昌的臉色立刻變了。
二人說到這裏，大廳天井外傳來了那些人的說話聲。最響亮的是何茂才的大嗓門打招呼聲：「天快黑了，今天飯就在這裏吃，事就在這裏談。天塌下來也得把約簽了。點燈！把燈都點起來！」
海瑞嘆了一聲：「慢慢開導吧。」說著轉身回走。
海母：「你婆娘剛剛給我洗的，你先歇著。」
趙貞吉接著宣讀：「朕上承祖德，常存無為而治之念，傷一生靈皆不忍之，奈爾二人之罪何？著即革去鄭泌昌何茂才一切職務，令趙貞吉任浙江巡撫兼南京都察院副都御史，調淳安知縣海瑞建德知縣王用汲會同嚴審自鄭泌昌何茂才以下諸員之貪墨。爾等罪員倘尚存一絲天良，當徹底供罪，悉數繳出貪墨之財。上天或可給爾等一線生機乎！欽此。」
遠遠的幾盞燈籠伴著馬蹄聲和車輪聲向織造局衙門奔了過來。
那書吏：「這件事正好要通告你們。巡撫衙門和布政使衙門已把沈一石的作坊要作價賣給徽州的絲綢商了，現在就等著生絲上架。海知縣，在下是遞文書的，文書已經送到，生絲解不解送，你們看著辦。我還要去建德呢。告辭。」說完，轉身走了出去。
海瑞和海夫人卻同時慢慢望向了海母。
見諸明史，現在要見面的這三個人都是性情極其剛烈、行事極端執拗之人。海瑞之金剛秉性自不待言，李時珍在大內公然反對嘉靖迷信方士，反對所有的人迎合嘉靖吹捧丹藥因而憤然而去，其不合時宜不謀己身由此可見。海母終其一生守貧守節教導兒子行之正道，竟然未得朝廷誥封，海瑞之政敵攻訐之理由為：稟性古怪，酷虐兒媳，不近人情。其言雖過激，其個性可見。現在這三個人在這樣的時候見面了。鐵板銅琶將奏出何等金戈之聲，最擔心的是海瑞。
李時珍：「太夫人請便。」
李時珍：「說吧。」
海母的目光立刻向孫女兒瞪去，小女兒立刻收了笑聲，怯怯地跑開了。
海夫人一張臉頓時紅了，愣在門邊。
李時珍一聽大笑起來。
海瑞從側門進來了，望著這般景象，嘴邊掠過一絲笑紋，立刻又收斂了，大步走了過去：「李先生辛苦了。」
海瑞在椅子前跪下了：「孩兒拜見母親。孩兒已經把一千多百姓都送到了戚將軍的軍營，而且都安置好了。一來一去共用了六天。」
兩人這才猛地抖了一下。
那徽商聽后立刻愣住了，其他商人也都愣住了。
田有祿連忙答道：「縣尊，這不是給你的，該到吃晚飯的時候了，這是送給李太醫的。」
「都聽到了吧？」何茂才望向那些徽商大聲問道。
海母：「李太醫好見識。海瑞的外祖就是天生的火體。霜凍天穿一件單衣，赤著腳就下田做事去了。從不傷風，也不咳嗽。」
李時珍站起了，身子側了一側：「嫂夫人不必多禮。」
田有祿也連忙向外面走去。
趙貞吉：「南直隸浙江安徽的絲綢商大有人在，嚇退了這些商人，可以再找別人！」
海瑞：「尊夫人對公公還好嗎？」
海夫人的目光在海瑞臉上稍作停留，立刻移開去，低聲地說：「只有豆腐，還有些青菜，沒有酒。」
海母：「是。」
海瑞抬起了眼望向李時珍，海夫人也慢慢抬起了眼，猶自不敢正視。
海夫人把頭低得更下了，輕聲答道：「是兒媳錯了，婆母莫生氣。」
楊金水說話了：「攙著他吧。」
沈一石的家抄封了，作坊卻不能停。鄭泌昌何茂才一面便派出大量人手到各縣催繳生絲，一面請來了這些徽州織商，準備把沈一石的二十五座作坊，三千架織機分別作價賣給他們。這件事一旦談成，前方打仗急需的軍餉，和今年五十萬匹賣給西洋的絲綢便都解決了。因而也有了上一節派人去淳安、建德催著收生絲的舉措。當然，他們並不知道，捉拿自己的新任巡撫趙貞吉和錦衣衛已在離杭州只有三十里的驛站了，幾個時辰后自己便將鋃鐺入獄。
「在我海家就只有兒子媳婦，沒有什麼官人也沒有什麼夫人。」海母說著抄起擱在椅子邊的一根竹杖，「李太醫費心，老身失陪了。」
整個院子里的涼棚都拆了，只有幾間大屋子裡還擺著一些用門板架著的床，或躺或坐，病人已經不多了。
楊金水端起了茶碗，喝了一口，望向鄭泌昌：「是今年的明前？」
李時珍：「太夫人叫我李時珍就是。」
李時珍抬起了腳讓海瑞淋了，跨進那隻腳又抬起了另一隻腳讓海瑞淋了，徑直向海母走去。
田有祿：「省里人來的時候，正好遇上幾百個百姓拿著第一茬繅的生絲到衙門來送給李太醫，說是為答謝李太醫的救命之恩，被他們看見了。」
海母並不與兒媳說話而是望向海瑞：「汝賢，也該教教你媳婦了。上了廳堂，就一聲『見過李先生』，婆母和丈夫也不瞧一眼，客人還當我們海家沒有規矩。還有，你看看，來見客人，也不梳洗一下。」
目送著母親走進了側室，海瑞回過頭望向李時珍，發現李時珍的目光這時正定定地望著自己。
李時珍：「好。下面再聽我的。笑一笑。」
裏面立刻傳來了海母的聲音：「進來吧。」
何茂才一下子就急了：「這有什麼不分明的？楊公公是織造局的監正，他老人家就是宮裡的人。他現在坐在這裏，朝廷不答應，我們敢把這些作坊分給你們嗎？」
李時珍：「不過，他們都得按我說的去做。」
李時珍走到桌前在椅子上坐下了。海瑞站在桌子的左側：「把凳子搬過來，讓先生診脈吧。」這話顯然是對海夫人說的，海瑞卻並不看她。
海瑞望向了李時珍。
趙貞吉慢慢站了起來：「有上諭，鄭泌昌何茂才接旨！」
海瑞也好不尷尬，卻不知如何回答，低頭站在那裡。
李時珍：「那我就在你這裏多賴兩天。走吧。」
海瑞望著他：「有事就說。」
李時珍：「天生萬物，人為靈長，各有秉賦不同。而秉賦往往是傳自父母或祖父母https://read.99csw.com。剛峰兄，你的外祖父母中准有一人也是這樣，出汗發熱，不畏寒冷。」
海母：「那叫什麼？」
海瑞強露出窘迫的笑容，低聲說道：「我四歲喪父，由家母移干就濕一手帶大，老人家至今未能享我一日之福，心中慚愧。」
田有祿：「回縣尊，看完了。」
海瑞：「李太醫這個人脾氣太大，兒子怕他衝撞了母親。」
四個錦衣衛冷冷的目光也望向了鄭泌昌。
海瑞：「家母有個習慣，誰進她的屋子都要脫了鞋。」
反應最快的是田有祿，連忙轉過頭來：「太尊回來了！屬下見過太尊。」一邊行禮一邊把旁邊一把椅子搬了過來。
「有沒有生絲，我們都看到了。」那個書吏倏地站起了，「海知縣，這可是軍國大事！我來的時候鄭大人何大人親口說了，五天，最多五天，你們得把第一批生絲解到江南織造局衙門的作坊里去。」
田有祿大惑：「縣尊，省里的公文怎麼會成廢紙……」
李時珍：「前方的戰事如何了？」
——望見海母突然走了出來，海瑞立刻站起了，海夫人立刻站起了。
兩個兵士立刻押著那個管事走了出去。
何茂才是確實開不了口了，鄭泌昌卻是不願開這個口，又是一片沉寂。
又是弦外之音，楊金水依然不露聲色：「好，能趕過來我自然趕過來。」
海瑞：「這幾天在等後援，暫時沒有戰事。」
好久那老年徽商望向鄭泌昌：「鄭中丞，何大人剛才說每五座作坊今年就要給朝廷十萬匹絲綢？我們沒有聽錯吧？」
那隨從太監：「正和鄭泌昌何茂才在沈一石的作坊呢。」
李時珍：「你回來了就好。這十幾個病人都無大礙了。給你看看那個病，我也要趕回去了。」
海夫人在門邊提起凳子剛要向桌前走去，海母突然說道：「慢點。」
海母怔了。
門就在這時又開了，一根小小的棍子從底下舉了上來，突然停在那裡。海瑞的女兒這時才看見是父親站在門口，立刻將棍子一丟：「爹！爹回了！」喊著便撲了過來。
海瑞：「據我所知，江南織造局以往的絲綢都是在沈一石的作坊織出來的，現在沈一石的作坊已經奉旨抄封。這公文卻叫我們淳安將生絲解送到那裡去。是不是沈一石的作坊已經又奉旨解封了？」
那個書吏見到海瑞便站了起來：「海知縣來了就好。胡部堂和戚將軍他們在前方和倭寇打仗的事你也知道。現在省里須立刻解送軍餉過去。各縣有糧的交糧，有錢的交錢。你們是受災縣，省里的意思要你們立刻將今年桑苗產的第一茬生絲全數解送到省里去，供織造局衙門的作坊織絲綢。這是文書，你自己看吧。」說完將一封公文遞給海瑞，顧自坐了下來，在那裡喝茶。
——聽見外面發出笑聲，海母的眼立刻睜大了。
趙貞吉：「領旨！」
海母笑了：「你乾脆說我的脾氣太大，兩個脾氣大的人在一起會吵架。」
海夫人的眼終於正視到丈夫的目光，再也忍不住心中驀地湧上來的酸楚，眼中慢慢盈出了淚水。
「不用攙，我自己會走。」鄭泌昌帶著鎖鏈站起了，望著楊金水，「楊公公，不要忘了，二十年沈一石可是上繳了四百萬匹絲綢。我們兩個就算傳給子孫一萬代，也穿不了這麼多！」
幾個商人都豎起了耳朵，在那裡細聽。
李時珍：「下面還有一句請太夫人賜教。」
田有祿這才說道：「省里來人了，在後堂坐著，催我們縣把今年桑苗產的第一茬生絲立刻交到省里去。」
海瑞：「現在就去？」
「二十年了，沈一石發了多大的財，有多大的名聲，大家都知道。」何茂才站在那裡，望著那幾個坐在兩側的徽商大聲說道，「現在，他這麼大一份家當我們為什麼會分給你們？兩條，一是你們都是胡部堂的鄉親，肥水也得流在自家田裡。二是幾位也都是有信譽有家底的人，能把這二十五座織房好好接過來，為織造局把這個差使當下去。接下了作坊，往後，沈一石能在宮裡能在官府拿到的東西你們也都能拿到。現在，就聽各位一句話，各人願意接多少作坊。說定了，我們今天就簽字畫押。」
海瑞也慢慢笑得自然些了。
鄭泌昌也硬了：「取筆墨紙硯，現在就簽約。」
趙貞吉冷峻的目光望向了鄭泌昌。
海母：「我生什麼氣了？還不抬起頭，望著你的丈夫。」
幾個人立刻對望了一眼，目光都望向了門外。
海母仍然執拗地說道：「辭了職位畢竟也還是當過太醫。」
錦衣衛那頭：「楊公公呢？」
鄭泌昌：「可胡部堂的面子我們退不了。這樣吧，每五座作坊今年交八萬匹絲綢。」
「鄭泌昌何茂才！」趙貞吉一聲喝道。
「這件事怪我沒有說清楚。趙大人先請坐。」楊金水讓趙貞吉坐下，接著說道，「捉拿鄭泌昌何茂才，包括還牽涉哪些官員，追查他們貪了多少贓款，這是跑不了的事。可胡部堂前方急需的軍餉，還有朝廷今年要賣給西洋的五十萬匹絲綢，這才是最要緊的事。把沈一石的作坊轉賣給徽商，就是為了這兩件大事。要是能談成，前方的軍需和今年賣給西洋的五十萬匹絲綢便都有了著落。趙大人，這也是你接任后的大事。」
海夫人立刻在原地站住了：「婆母有何吩咐？」
海瑞：「我的事無關緊要。有個不情之請，望李先生見諒。」
何茂才倒是先跪下去的，鄭泌昌卻站在那裡怔了好一陣子才跪了下去。
李時珍卻仍在大笑，海母轉過頭來望著這個大笑的太醫。
趙貞吉冷笑了一下：「來人！」
天井是最涼快的地方，可田有祿這時仍然拿著一把好大的蒲扇站在李時珍身後一下一下輕輕地扇著。
趙貞吉對楊金水和四個錦衣衛：「海瑞和王用汲最快也得明晚才能趕來。還有幾個罪官，今晚也得立刻緝拿！」
那個老年徽商代表大家表態了：「請二位大人見諒。沈一石的作坊恕我們不敢接手。」
那書吏當然早就知道海瑞的名聲，這時見他突然發作便有些怵，但自己是拿著省里兩級最高衙門的文書來的，底氣兀自很硬：「織造局衙門的作坊就是織造局衙門的作坊，還有什麼哪個作坊？」
鄭泌昌的臉立刻陰暗了：「有楊公公在，不要說明年，後年也能喝上新採的明前。」
田有祿猶豫了片刻，說道：「沒什麼事，縣尊去陪李太醫吧。」
立刻有書吏大聲應著，捧著筆墨紙硯擺到了桌上。
「那從明年開始每年上貢的絲綢能不能再減些？」那個中年徽商緊接著又提出了條件。
何茂才立刻站了起來，鄭泌昌還跪在那裡沒有起來。
海母：「李太醫還知道我海南的俗語？」
兩個人又怔住了。
何茂才似乎信了他的話，立刻站起來說道：「當然。公公還要簽字呢。」
李時珍又望向海夫人：「嫂夫人，要趕快，快笑。」
海瑞：「兒子沒有這個意思。」
海瑞：「請先生多多包涵。」
趙貞吉久任封疆，立刻便明白了楊金水說的確是大事，可這樣的大事在自己來之前卻讓兩個罪官在辦，這顯然便是侵了自己的權，便望向楊金水：「楊公公要是覺得這樣做既能解決眼下的軍需又能完成朝廷今年賣給西洋的絲綢，我們可以商量著辦。可這樣的大事還應該由鄭泌昌何茂才他們辦嗎？」
海母：「說。」
立刻便是兩個對付一個，先把鎖鏈的圓環從頭上套了下去，收緊了卡了一把銅鎖，然後將鎖鏈末端的鐵銬銬住了二人的雙手，又卡了一把銅鎖。
「這話乾脆挑明了好！」何茂才擔心事情不成，不喜歡鄭泌昌還這般繞著彎子，大聲接過話來，「接沈一石家財這個事，我們找的也不只你們幾位。南京、蘇州、杭州還有十幾家商家都想接。我剛才也說了，為什麼給你們，因為你們是胡部堂的同鄉，有幾位還和胡部堂有親誼。你們要是猶疑，明天別的商家來，我們就只好給他們了。你們要接這個事，就趕快報個數。二十五座作坊，各人要多少，現在就簽字畫押。」
鄭泌昌的眼緊緊地望著楊金水，賠笑道：「楊公公，你老是不是說幾句，也好讓他們放心。」
「你說的那個李太醫還在不在這裏？」海母望著低頭洗腳的兒子問道。
鄭泌昌賠著笑：「今天談的是織造局的事，理當公公主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