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你就是那個跟了楊金水四年的芸娘？」呂芳這才向芸娘發問。
之所以用提刑司的太監抬轎，是因他們才兼有密與提審罪員的差使。後邊抬轎的兩個提刑司太監站在院內，面對門牆，前面抬轎的兩個提刑司太監走到了靠西那間關罪員的房間門口，敲了敲：「高翰文。」
呂芳站住了。
好靜！靜得每個人都能聽到自己的心跳！
海瑞看到趙貞吉此時尚如此慷慨堂皇雄辯飾非，更認定了此人實屬「大奸似忠」一類人物。待他說完，緊盯著自己，才平靜地答道：「中丞大人有這般憂國憂民的心，那就一切都好說了。說到倭寇為患，中丞可否容卑職也說幾句。」
呂芳輕輕站起：「楊金水想呵護你們，我也想呵護楊金水，但要是他自己作了孽那就誰也呵護不了誰。我答應過他，讓你們住在一起。記住我的話，無論誰來問你們，江南織造局的事你們一概不知。這是其一。」
沉沉的大門從裏面向兩邊打開了，早有一片燈籠光在裏面候著，院子里跪著好些頂戴。
海瑞有些意外，同時一振：「這不像你昨天晚上說的話。」
芸娘：「乾爹有呂公公呵護，再怎樣也會平平安安的。」
「沒有什麼丟人的。」呂芳神態十分自然，「宮裡十萬太監宮女，結為對食的有好幾百對呢。人有五倫，君臣父子夫妻兄弟朋友是也。你和楊金水雖無夫妻之實，畢竟還有夫妻之名。想不想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
呂芳對著門外：「都出去，院子外待著。」
立刻進來了另一個書辦：「回中丞大人，小人今早當值。」
「我身子有什麼不適？」楊金水剛坐下，聽到他這般說立刻便露出了煩躁，盯著他，「有什麼事讓我身子不適了？誰能讓我身子不適了？」
趙貞吉：「為什麼？」
王用汲：「什麼話？你捅破了天，能不干我的事嗎？沒退路了，這個案子必須徹查到底！」
趙貞吉：「這一次就免責了。下回如果是海知縣來立刻稟報。」
沈一石的賬冊一共八箱，四箱當面落到了鄭泌昌何茂才楊金水的手裡，還有四箱被楊金水秘密送到了宮裡，這些詳情楊金水都稟報了呂芳稟報了皇上。呂芳這時還問，就是擔心沈一石死前有沒有將其他的賬冊給了高翰文，或是給高翰文看過。
按理，參加過殿試的進士都見過皇上，自然也就都見過須臾不離皇上左右的司禮監掌印太監。只因嘉靖帝二十年不上朝，三年一屆的殿試也不去主持，因此大明朝嘉靖二十一年後的科甲官員都無緣一睹天顏，自然也就不認識呂芳。
趙貞吉一字一頓地說道：「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你也該收斂收斂了。」
籤押房只剩下那個捧官服的隨從還站在那裡。
另一個提燈籠的太監這才領著呂芳向錄房走去。
呂芳見他目光虛了，緊接著說道：「我今天到這兒見你，為了救你。有什麼就說什麼，全都說了，你就沒事。」
「兒子明白了。」黃錦答著疾步走了出去。
趙貞吉的臉更陰沉了，望著楊金水：「聽說公公身子有些不適，請大夫診過脈了嗎？」
趙貞吉：「哪些案情？」
海瑞和王用汲只好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了。
外邊的人不知，以為鎮撫司詔獄里只有鐵檻鋃鐺關押待決官員的牢房，其實裡邊還辟有多處軟禁罪名未定待審官員的小院。
「潤蓮，你想想，聖旨叫我們抄沒沈一石的家產充歸國庫，鄭泌昌何茂才將沈一石的家產賣給了徽商，趙中丞明明奉有聖旨為何不爭？不但不爭，為何還在約書上簽字蓋印？原因只有兩條：一是他另外奉有密旨；二是他揣摩聖意逢迎皇上！」
王用汲被他說得站在那裡發獃。
「是。」那書辦退了出去。
左邊那個提刑司打燈籠的太監掀開了轎簾，右邊那個提刑司打燈籠的太監伸過手攙著身著便服的呂芳從轎子里出來了。
趙貞吉：「這些都要查，但這些都不是眼下最要緊的。你既然來了，我先給你看個東西。」說著從書案上拿起一份軍報遞了過去。
趙貞吉還是那身便服，身上也沒蓋任何東西，躺在那裡睡著了。
「世故也有真君子！」海瑞第一次有了這樣的感觸，「潤蓮，我求你一件事。」
「還是先提鄭泌昌，再提何茂才。」海瑞說著又低頭去看案卷。
呂芳對高翰文：「高翰文，她說的話你都聽清了？」
「想法子，把老祖宗請出來。」黃錦說道。
兩個隨從是他從南京帶來的，侍候起居已然如影隨形，早已一個端著洗臉的清水，一個捧著官服候在門外，聞聲走了進來。
趙貞吉不再問了，把面巾放在臉盆里慢慢地搓著，好久才擰乾了，抖開，慢慢地擦著臉。
後來的那個書辦嚇得連大氣也不敢出了，低頭站在那裡等著趙貞吉吩咐第二件事。
另三個秉筆太監都對望了一眼。
那隨從應得十分響亮：「是！」接著走到那個姓王的書辦身邊：「跟我走吧。」
兩盞燈籠在前面照著，四個提刑司太監，一頂小轎，抬著呂芳從西苑方向進這條巷子已是戌時末，疾步無聲，很快抬到了黑漆大門前。
趙貞吉：「楊公公瘋了你應該知道吧。沈一石的家產和織造局究竟有何牽連，除了楊公公你向誰去查證？案子現在必須停下，今早我已經用八百里急遞上奏朝廷，下面該如何辦，只有等朝廷新的旨意下來。現在你該做的就是立刻把軍需押運到胡部堂大營，十天後回來按新的旨意辦案。」
那隨從太監一臉的苦相：「敬一堂的陳大夫天亮前就來了，開了定神丹。可葯一送上去就被摔了碗……」
趙貞吉：「剿倭才是當務之急。這一仗大勝，其中你送去的淳安義民立了頭功，我也要為你請功。」
趙貞吉一邊穿衣一邊又對海瑞和王用汲說道：「二位先到官驛歇著。案子的事，等我的通知吧。」
相書有雲，人的睡相最能看出人的心地。呼吸均勻，眼嘴輕閉，眉臉鬆弛者為心地坦蕩；呼吸不勻，嘴眼似張似閉，眉臉緊皺者必是心機頗深，夢中仍在算計。
王用汲：「什麼事？」
海瑞把目光轉望向他：「殺父之痛，錐心難忘！中丞剛才說我的家人好好地待在淳安，因而不知沿海百姓受倭患之苦，請大人將此言收回。」
趙貞吉：「都說了些什麼嚇人的話？」
王用汲：「應該會。他畢竟也是理學中人，而且是徐閣老的學生。」
「楊公公瘋了。」錦衣衛那頭一字一迸地說道。
這裏可是浙江巡撫衙門籤押房！當值的書辦擋都擋不住，海瑞徑自推開了虛掩的門闖了進去，那書辦臉都白了，站在門邊，卻不敢進屋。
海瑞：「上諭叫我來審辦欽案，我管的都是聖旨叫我管的事。不知中丞所說不該管的是哪些事？」
此刻，那封急遞被一方和闐羊脂玉鎮紙壓在大案上，沒有風，三根羽毛竟也一動不動。
趙貞吉像是被釘子釘住一樣定在那裡，兩眼的光也慢慢斂了回去，眼前這個只有七品的下屬在他眼裡是那樣的虛又是那樣的實，是那樣的遠又是那樣的近！他立刻感覺到以往的傳言和自己的判斷對這個人都相距甚遠。此人萬不可以常人論之，亦不可以怪人論之。以泰州學派之理推斷，這樣的人更接近周公孔子所推崇之「朴人」！可當今之世，「朴人」就是「野人」！官場之中闖進這麼一個野人，一切發乎中而形乎外，使多年來所有似是而非積非成是的規則都被破得乾乾淨淨！
「是。」芸娘這一聲答得極輕。
芸娘接著說道：「名也好實也好，我會每天照看好高大人，直到哪天老祖宗叫我們死。」
芸娘的心像被刀子在割著，微抬起了眼沒有看呂芳而是掠向高翰文。
海瑞沉默在那裡。
芸娘在他身後跪下了：「小女子既認了楊公公是乾爹，老祖宗也就是小女子的干祖父。老祖宗剛才的話我都聽進去了，不管他嫌不嫌棄我，我都願伺候他。請老祖宗跟鎮撫司說一聲，不要叫錦衣衛每天送飯了，我想在這個院子里開一九九藏書間廚房，自己做飯。」
呂芳慢慢轉過身來，望著跪在那裡的芸娘，又望向高翰文。
王用汲：「趙中丞要真是這個用心，那這個案子也就根本查不下去了……」
黃錦還有兩個當值的太監都停住了呼吸。
提刑司提燈籠的太監又發話了：「老祖宗說，派兩個人引路就行，沒事的都歇著去。」
陳洪沒法子了，只得把話留下一半：「那你就去吧。萬歲爺真要降罪，咱家也不會叫你一個人擔。」
當值的書辦立刻進去了，跪了下來：「中、中丞大人，海知縣一定要見中丞，小人們擋不住……」
海瑞：「因為趙貞吉要乾的就是沒有鄭泌昌的鄭泌昌那一套！」
海瑞之為海瑞，偏偏在這些地方不為所動，從容答道：「中丞這樣的話屬下聽不明白。難道中過進士進過翰林院的人反而連聖旨也看不懂嗎？聖旨明明叫我們抄沒沈一石的家產充歸國庫，中丞卻在織造局轉賣沈一石家產的約書上簽名蓋印。你是主審官，你是巡撫，一省之財用都歸你管。正因為此，中丞更不能違旨辦事！身為奉旨陪審，規勸中丞依旨辦案，正是屬下職所當為。」
陳洪：「曉得。」
八百里急遞，趙貞吉奏報楊金水瘋了的奏本在五天後的黃昏直闖崇文門，送到西苑司禮監值房時天將將黑了。
竟是這樣回話，呂芳望了望她，又望了一眼高翰文，面容陡地端嚴起來：「沒有誰能呵護誰。在我大明朝只有一個太陽能照著兩京一十三省，那就是皇上。這顆太陽上面還有更大的主，那就是老天爺。我告訴你們，楊金水現在誰也呵護不了了，老天爺收他了。」
高翰文：「應該有賬冊。可一把大火，是不是都讓燒了，罪員也不知道。」
那書辦：「回中丞大人，已經到了，正在大堂等中丞。」
那書辦立刻答道：「不敢。是。」
這幾句話竟又和剛才趙貞吉對錦衣衛說的話十分相似，可天明明是早上他又說快黑了，像瘋話又不像瘋話，幾個錦衣衛不禁又對望了一眼，都望向趙貞吉。
呂芳一眼便從他眼裡看到了心裏，平和地說道：「我叫呂芳，現在司禮監任掌印之職。」
「說吧。說了我也好給你解脫罪名。」呂芳依然不緊不慢地催道。
趙貞吉：「去大堂，請海知縣王知縣到這裏來。」
呂芳望著高翰文的眼睛，要從他眼睛里看出他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高翰文這句話本是真話，這時對視呂芳的眼睛自然坦蕩。
海瑞：「可有些案情不及時提審，欽犯就可能串供，晚了就查不出真相。」
芸娘這才望向呂芳：「回呂公公話，芸娘跟楊公公沒有什麼夫妻之名，我只是伺候他的一個奴婢。後來楊公公認我做了乾女兒，我應該稱他乾爹。」
趙貞吉一怔。
「我去。」海瑞大聲答道。
海瑞凝神坐在那裡。王用汲卻在屋子中間來回走著，停下了，望著海瑞：「剛峰，你說楊公公是真瘋，還是裝瘋？」
趙貞吉的眼慢慢睜開了，看見了坐在那裡閉眼淺睡的海瑞，站了起來：「來人。」
兩個隨從都屏著氣一聲也不敢吭。那書辦仍然十分篤定地站在那裡。
海瑞望著他。
一句話就揭開了送還是不送各人心中的奧秘，陳洪的目光虛停在半空中，好久才又說道：「這點我倒是忘了。可老祖宗要伺候皇上萬歲爺到明兒早上才能出宮，這個本壓在這裏誰敢擔待？」
呂芳：「沈一石的家是你去抄的？」
當值的書辦：「小人們見中丞大人連夜未睡，不忍叫醒大人……」
大門帶著嘎嘎的聲音又沉重地關上了。
趙貞吉那張臉憋得通紅，多年「格物致知」之理這時竟一點都派不上了用場。可海瑞還在等著他將剛才還十分得意強加于他的話收回，這在趙貞吉是萬萬做不到的。尷尬了好一陣，道既不行，只好用術。趙貞吉手一揮：「既然海知縣和倭寇還有殺父之仇，知道倭寇為患之甚，本院現在就派給你一件公務。七戰下來，我軍一舉剿滅倭寇之勢已經形成。當務之急就是立刻將下一批軍需送往前方。這批軍需就由你押運，五日內送到胡部堂軍營！」
海瑞：「卑職無尺寸之功。中丞大人，抗倭是軍國大事，可這是胡部堂和前方將士的事。我們應該做的是抓緊辦案。」
趙貞吉：「我們不辦案，哪來的軍需糧草供應胡部堂和前方將士剿倭？這一次那些接手沈一石家產的徽商及時拿出了五十萬兩銀子，他們也有功。」
因為有心，趙貞吉聽到了門外遠處傳來的腳步聲，便依然在那裡慢慢用面巾擦著兩邊的鬢髮。不久，當值書辦的聲音在外面傳來：「稟中丞大人，幾個錦衣衛大人到了。」
錦衣衛那頭：「這是為楊公公好，你們聽趙大人的就是。」
臉才洗了一半，趙貞吉的手停在那裡，轉過頭望向那書辦：「你說什麼？」
錦衣衛那頭附到趙貞吉耳邊低聲道：「真瘋了。我們先走吧。」說著站了起來。另三個錦衣衛跟著都站起了。
「知道了。公公安心歇息吧。」錦衣衛那頭答著，率先向外走去。
海瑞這時也已站起了。
「哦？」趙貞吉轉過了頭，「快請進來。」
王用汲：「什麼時候了，你還說這樣的話？」
「備燈籠！備轎！」門外兩個侍候當值的太監的聲音在門外立刻響了起來。
隨從太監：「知道了。」
楊金水這時竟也坐在洗臉架前，一如剛才的趙貞吉，讓那個隨從太監在給他梳著髮髻。
原來他早發現了送楊金水那個書辦已經站在門邊，只是見他梳頭不敢打擾。這時聽他一說才輕步走了進來，站在他的身側：「稟中丞大人，楊公公瘋了……」
海瑞：「請你照顧家母和我的家人。」
海瑞：「錯了，官做大了便沒有書生。這個案子我要徹查下去，最後能置我死地的不是織造局，而是趙貞吉！」
呂芳：「無論是江南織造局還是宮裡的尚衣監巾帽局這都是內，都不能護短了，該查的要查，該辦的要辦！只有胡宗憲抗倭才是大事！立刻擬旨，著在杭州的錦衣衛立刻把楊金水押解進京，讓趙貞吉署理江南織造局的差使，命他不惜一切給胡宗憲東南前方籌措軍需！」
高翰文兩眼依然閉著，只眉頭鎖緊了。
趙貞吉慢慢站起了，卻還在望著楊金水。
「我也沒想能夠徹查下去，就是為了把它捅開，昭之於世，朝野自有公論。因此，有我一個人干就行，無須你跟著我去拚命。留下你，就留下了今後重申此案的人。我的高堂我的家人也要靠你照看。潤蓮，你比我難。」
當值書辦：「是。」
黃錦一臉大汗疾步迎了上去。
呂芳：「這一坎得我去過了，得要半夜才回，主子那裡不能沒有人伺候，你去吧，主子習慣你。」
趙貞吉走回到書案前，揭開燈籠罩，重新點燃了蠟燭，罩上，又坐了下來，翻開了案卷。
簪子插好了。隨從太監從銀臉盆里絞出那塊淞江棉布白面巾，又替他把臉細細擦了。楊金水這時才站了起來，對那隨從太監吩咐咐道：「你們都出去。」
海瑞和王用汲都是一臉疑惑。
幾個太監連忙退出去了。
海瑞又坐到提審房的案前，那個記錄的書吏也坐在案側，紙筆墨硯整整齊齊地擺在托盤裡，那書吏卻絲毫沒有要做記錄的樣子。
高翰文再站起后就沒有進來時那般平靜了，坐下后臉上立刻湧出了激動：「朝局敗壞，已成痼疾；蒼生之苦，實難名狀！呂公公知否？我主皇上知否？」
楊金水坐在那裡讓人梳頭十分安靜，哪兒能瞧出瘋了的樣子。
趙貞吉：「請大夫了嗎？」
「等不得了，我的黃公公。」陳洪十分決斷地瞟了一眼黃錦，「老祖宗也在宮裡，呈上去他老人家和皇上一起看。」
王用汲苦笑了一下：「活在世上，哪有不世故的人。」
趙貞吉和四個錦衣衛緊緊地望著他的背影。
門從外面輕輕推開了，呂芳慢慢向那個方向望去。
那個姓王的書辦這才省過來，撲通跪下了：「中丞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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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貞吉對那隨從吩咐道：「兩位大人應該也沒有吃早飯，通知廚房做三個人的飯，我們就在這裏邊吃邊談。」
兩個人緊緊地望著呂芳，等聽其二。
錦衣衛那頭：「怎麼如實上奏？那個海瑞不請示主審官，擅自提審欽犯，把案子往織造局和宮裡扯，這個事該不該如實上奏？」
趙貞吉依然不緊不慢：「坐。」
趙貞吉的臉動了一下，心裏立刻起了疑惑，望了一眼幾個錦衣衛，慢慢走到靠窗的椅子前坐下，靜靜地望著正在梳洗的楊金水。
三個秉筆太監：「兒子們明白。」
呂芳：「賬冊呢？沈一石經營絲綢二十多年一本賬冊都沒有？」
兩個玉熙宮當值太監立刻臉都白了，叩下頭去：「二祖宗饒命，這個時候奴才們萬萬不敢驚了聖駕！」
那陳洪顯然心有不甘，望向另外兩個秉筆太監：「你們說呢？」
四個錦衣衛這下聽明白了，楊金水是把趙貞吉看做沈一石了。
呂芳：「我不是來審你的，不用記錄。坐吧。」
趙貞吉徑自走到了洗臉架前，拿起了盆里的臉帕，又慢慢洗起臉來。
趙貞吉眼中掠過一道怒光，接著沉下了臉：「你這話什麼意思？」
那書辦四十來歲，顯然在衙門混久了，此時竟絲毫不慌，從容答道：「回中丞，小人送楊公公到了織造局便在那裡等迴音。後來楊公公貼身的高太監急著出來了，告訴小的，他要趕去敬一堂請大夫。說是楊公公瘋了，盡說些嚇人的話。」
那個姓王的書辦這時才明白了自己開缺的原因，站了起來，賭氣便往外面走去。
那書吏：「天亮前就被錦衣衛大人帶走了。」
那書辦：「回中丞，不是還要在大堂先拜聖旨嗎？」
又過了好一會兒，呂芳的身影從大殿門口出現了。
「新來的那個趙貞吉不是善茬，你們要防著點。」楊金水衝著他們的背影喊道。
呂芳把目光望向了門外的夜空：「主子這是告訴我們，『外重內輕』呀。」
高翰文這才敏感到今日有些不同，目光不禁向那張桌面望去，桌子上並無紙筆墨硯，難道今日審訊不用記錄？帶著疑問的眼光忍不住又望向了呂芳。
提燈籠的太監抓住大門左邊那環獸面吞口敲擊了三下。
那隨從大聲答道：「是！」一把拽著那個姓王的書辦走了出去。
被領進門來的趙貞吉見狀一怔，錦衣衛那頭後面的三個錦衣衛不禁對望了一眼，接著望了望楊金水又望向趙貞吉，有兩個忍不住露出了笑。
房門外的幾個提刑司太監齊聲應道：「是。」
一直和煦如風的呂芳這時目光也倏地望向了那條門，接著又望向了高翰文。
海瑞：「今年五月九個縣同時決堤，是不是有人有意毀堤淹田！六月，關押多年的倭首井上十四郎從臬司衙門大牢出現在淳安縣，他是怎麼出去的！明知沈一石的家產要奉旨抄沒，鄭泌昌何茂才為什麼還要賣給徽商！中丞，這三條必須立刻提審徹查原因。」
黃錦也壓低了聲音：「主子萬歲爺歇了嗎？老祖宗能不能出來？」
趙貞吉：「不換官服了。把這盆水端出去倒掉，換一盆水來。」
海瑞兩眼虛望著窗外，像是在背誦一段史實：「洪武十一年，倭寇侵海南儋州，殺我大明漢黎兩族百姓數千，擄掠婦女丁壯一千餘人！洪武十九年，倭寇又侵海南之儋州、新英、洋浦；二十年又侵瓊州；永樂九年，宣德八年、九年，成化元年，弘治四年，正德十二年，嘉靖三十五年、三十七年，倭寇共侵入我海南各州縣村落一十三次。殺我百姓數萬，擄我百姓至海外諸島充作苦役者數萬！趙中丞，倭寇在我的家鄉殺戮淫掠遠早於浙閩諸省！我更要說的，是大明正德十二年，倭寇侵我海南之澄邁、臨高，那年我四歲，家父就是死於倭寇之手！」
屋裡只剩下了仍然跪著的芸娘和還站在那裡的高翰文。
沒有反應，黃錦頭上冒著汗，一鐵心，雙手圈在嘴前竟連續發出了三聲鵲叫聲！
姓王的那書辦站住了。
芸娘眼中閃出了驚愕。
趙貞吉：「把楊公公的病情如實上奏。」
海瑞：「織造局算什麼天？就算是把天捅破了，我乾的，也不干你的事。」
那書辦：「回中丞，那太監沒說。」
黃錦：「兒子這就立刻去沐浴更衣。」
「沒有兩樣。鄭泌昌貪財，他貪名而已！今早你也看到了，他通知我們到大堂拜讀聖旨，商同辦案。我們去了，他卻穿著便服在籤押房故示悠閑，有意等幾個錦衣衛來，讓錦衣衛的人認準是我在追查織造局，他並不贊同。機心如此，下面他會幹什麼可想而知。不查織造局，他就會逼著那些徽商產更多的絲綢，卻以半價收買桑農的生絲，討好宮裡討好皇上。國庫依然空虛，百姓仍受盤剝。不查織造局，鄭泌昌何茂才那些貪墨的官員也就無法一查到底，甚至連今年五月他們毀堤淹田，和暗通倭寇陷害良民的事也會不問不查！潤蓮，如此驚天大案，已經明發上諭朝野皆知，如果讓趙貞吉辦如未辦，此風一開，我大明朝更是無藥可救了！」
呂芳仍然十分平和：「聖人云，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我今天來就是想問一些你知道的事。知道的你就回答我，不知道的你就說不知道。」
那兩個秉筆太監：「還是先稟報老祖宗吧。」
那書吏：「請問大人今天提審哪個罪犯？」
「站住。」趙貞吉低喝了一聲。
提刑司太監：「有話問你，出來吧。」
穿著粗布女衫，一頭梳得整整齊齊的黑髮，只插著一支銅簪，臉上也沒有任何脂粉，這時的芸娘已然無有了絲毫的風塵氣，也不像貧寒家女子，倒隱隱透出大家閨秀的風範。
高翰文從門內慢慢走了出來。
這好像是又把趙貞吉當做鄭泌昌了。
如此人物，突然又說出如此話語，倆人心中又是一動，全怔怔地望著呂芳。
王用汲當然感覺到了，不禁悄悄望向海瑞。
趙貞吉：「當然要上奏。可他也是欽點的陪審官，不能說是擅自。至於他是不是把案子往織造局和宮裡扯了，我們在奏疏里也不作定論。將他提審鄭泌昌、何茂才的口供附錄上去就是。奏疏我寫，幾位一同具名。」
「有這樣的事？」趙貞吉驚詫道。
「再告訴他。」趙貞吉又喊住了他們，「衙門裡的事要敢在外面說一個字，立刻拿辦！」
呂芳：「為了朝局。該死的有些已經死了，有些立馬要死。不該死的就不能死。這是其二。」
那書辦：「回中丞大人，楊公公昨夜回去便瘋了。」
海瑞接過軍報，看著，眼中也閃出了光亮。
「為誰活著？」高翰文終於忍不住反問了。
兩個人似乎明白了呂芳的來意，也似乎感覺到了楊金水何以要將他們二人一同押解進京。至於這層意思背後還有何深意，他們一時還想不明白，但畢竟作為當今「內相」今晚能親自來此，能有這一番囑託，二人心中泛起了波瀾。幾乎同時，高翰文和芸娘不禁同時望向了對方，這一次眼神相碰，兩人都很快移開了。一齊沉默在那裡。
在官場，禮節就是內容。趙貞吉不著官服不坐大堂，並且當著兩個下屬毫不掩飾自己的起居小節。這在當時只有極心腹的上下級才會如此隨意。王用汲雖曾在南直隸當過趙貞吉的下級，可一直也沒有私交往來。何況海瑞是頭一次見這個上司？趙貞吉久在官場而且還是當時聲名赫赫的泰州學派的大儒，不會不知道這個分寸。現在這番舉動，顯是刻意安排。
「讓她進來。」呂芳發話了。
人之幻相皆由心生！或是天意，呂芳這時說的話共是五句，二十七字，海瑞那晚對他說的話也是五句，二十七字，這時高翰文眼前的呂芳既已幻成了海瑞，他那和海瑞說的同樣字句的聲音自然地幻成了海瑞的聲音：「那我也不能送你了。到了京里，什麼話也不要說。只有沉默，才能出獄。」
「老辦法，報喜吧。」黃錦態九九藏書度十分堅定。
楊金水盯著他：「你們不要都指望著我病我死。沒有我，哪有你？」
東方一白，窗戶便亮了。趙貞吉知道這已過了寅時正了，擱下了筆，站起來吹滅了燈籠里的蠟燭，接著吩咐門外：「官服侍候。」
這樣的院子照例是只鎖院門不鎖房門，這時引路的錦衣衛開了院門的鎖，推開了門，在前面引著，燈籠照著小轎進來了，停在了院內。
海瑞倏地抬起了頭：「哪裡去了？」
「說了，我一個人擔。」黃錦說完這句，大步走了出去。
高翰文默默地在他的對面坐下了。鎮撫司的規矩，問官不說，罪官是不能問對方身份的，高翰文只能仍望著呂芳，在心裏猜著此人是誰。
高翰文心中大動，卻不敢看芸娘。
四個錦衣衛卻依然站在那裡，一齊望著趙貞吉。
這就不只是以權勢壓人了，功名出身在官場最為看重，但凡有一點仁恕之心，出身正途者對出身非正途者往往都迴避科甲二字，趙貞吉身為上司，居然說出了這樣的話，如此刻薄可見他對海瑞已何等深惡。
呂芳輕揮了下手，提刑司太監連忙退了出去，輕輕將錄審房的門帶上了。
高翰文眼前的海瑞消失了，還是那個呂公公坐在那裡。
趙貞吉怒了：「沈一石封存的家產現銀不足兩萬，絲綢只有百匹，前方軍情如火，三千架織機能夠送給胡部堂去打仗嗎！」
呂芳：「浙江的八百里急遞今兒下晌到的，楊金水瘋了。」
趙貞吉：「出去吧。」
「我有個習慣。」呂芳前所未有地像個真正的長者望著這一對難中的玉人，「除了伺候皇上，我一個人夜晚睡覺前總要將碗里的茶全喝了，一點也不剩。因為我不知道明天早上還能不能醒來，還能不能再喝一口茶。」
芸娘的眼和高翰文的眼終於碰在了一起，從出杭州的驛站到現在，這是兩個人第一次正眼相對。高翰文本能地要將目光移開，但被芸娘眼中閃著淚花的凄苦眼神勾住了，是不忍還是不舍，他到底沒有移開目光。
黃錦：「我去報。有罪我一個人擔！」
呂芳不再看他，轉對芸娘說道：「從明天起，你就搬到西邊高大人那間房去，你現在住的那間房我會叫鎮撫司的人改作廚房。」說完這句徑直開了門走了出去。
呂芳雙手鄭重地接過了那個被燈籠光照得晶瑩閃亮的玉球，看了好一陣子：「你們說主子這是何旨意？」
海瑞：「回中丞，是。」
呂芳：「主子要是問起，就說這封奏疏你們都沒看，告訴主子，就說我去鎮撫司詔獄了，去見那個高翰文。詳情待我回來一一向主子陳奏。」
黃錦無聲地跺了下腳：「我自己來！」說著疾步走到了直對精舍的南窗的石階下，隔著石階對著高高的窗欞，雙手圈在嘴前，發出了一聲儼然的喜鵲聲！
芸娘輕步走了進來，在呂芳的另一邊停下了。
趙貞吉對進來的那個書辦吩咐道：「辦兩件事。第一件，給這個姓王的書辦把這個月的祿米結了，叫他今天就離開巡撫衙門，不再錄用。」
「是。」那書吏嘴裏答著，卻仍然不把托盤裡的東西擺到桌上來。
趙貞吉更疑惑了，也盯著他：「外感六淫，內傷七情，是人都有生病的時候。公公還是讓大夫看看吧。」
「出去！」楊金水叫了一聲。
清晨是這樣安靜，以致這間屋子裡只有趙貞吉洗臉時發出的輕微的水響聲。
趙貞吉：「你不願去？」
海瑞：「世故！」
儘管早已心如死水，高翰文這波瀾一驚還是非同小可，立刻站起了，跪了下去：「罪員高翰文拜見呂公公。」
王用汲想了想，重重地點了點頭。
陳洪又望向了他：「萬歲爺正在修鍊，身邊可缺不得老祖宗。怎麼請出來？」
高翰文只好答道：「公公請問。」
提刑司那太監靜靜地領著高翰文進了錄房，桌上放著一盞燈，燈光柔柔地照著坐在桌子後身穿便服的呂芳。高翰文與呂芳二人的目光對上了，呂芳滿目的慈祥，高翰文心中一動，怔怔望著這個人，默默站在那裡。
第一件事是梳頭。端水的那個隨從將水盆擱上洗臉架，立刻搬過來一把椅子，擺在架前，趙貞吉走到椅子前坐下，那隨從在後面輕輕解開了他束髮上的飄帶，滿頭長發便披了下來。隨從拿出一把篦子從前往後替他輕輕地梳下來，然後一隻手從腦後捋到髮根一握，將長發提了上去，又拿篦子從後面往頭頂梳理，梳上去后篦子便定在髮根的稍上處，然後一手提著長發，一手將一根髮帶在髮根處繞過，拽著一端，用嘴咬著另一端，穿過去手一緊，然後雙手將髮帶系好了結，再取下篦子繞著束髮盤旋，長發便擰成了一縷，打好了結，再用一根髮帶細細繫上，插上一根玉簪。
趙貞吉：「該管的管，不該管的不要管。」
隨從又端著一臉盆水進來了，放在洗臉架上。
海瑞低頭翻著案卷：「準備記錄吧。」
趙貞吉站起了，走到洗臉架邊，拿起了面巾，卻突然說道：「進來說吧。」
四個錦衣衛也感覺到緊張了，望了望趙貞吉，又望了望楊金水。
趙貞吉：「辦案為的什麼？」
王用汲：「怎樣看我了？」
趙貞吉兩眼緊緊地盯著那書辦：「你親眼看見了？」
呂芳：「扣住他，不能讓他見任何人。」
錦衣衛那頭：「案子眼下恐怕辦不了了。」
海瑞：「軍國大事，照例應該由有司衙門供應糧草軍需，沈一石的家產抄歸國庫朝廷也就有了錢糧。徽商賤價收買了應該充歸國庫的那麼多財產，拿出這麼點錢來，他們有什麼功？」
海瑞進來后也站住了，目光望向大案邊那張躺椅。
「不必。」呂芳叫住了他，又對芸娘說道，「你進來。」
「好哇！」正中首席秉筆太監陳洪終於出聲了，眼睛里閃著看似氣憤卻暗含著興奮的光，「查案查到織造局，查到宮裡來了。」說到這裏他突然拉長了音：「來！」這一聲叫得又高又尖，呼出的那一長口氣，差點將大案上燈籠里的燭光都吹滅了。弄得另三個秉筆太監都是一愣。
他立刻想起了一個人，想起了自己檻送京師的前一天晚上在杭州知府衙門後堂曾經提醒過他的海瑞。他定在那裡，眼前的呂芳虛了，慢慢幻成了海瑞……
王用汲只好又望向從容悠閑慢慢洗臉的趙貞吉。
黃錦愣了一下。
「是。」那隨從連忙將官服在大案上放好，去端了水走了出去。
「該死。」精舍內傳來了呂芳的惶恐聲，「再大的喜事，怎麼能這個時候來擾了主子的仙修！」
錦衣衛那頭：「請問趙大人，怎麼上奏？」
這裏就是其中之一。院中之院，也就是牆中之牆，一道鐵門鎖著，開鑰進去便是一塊數丈見方的院子，院內照例有一口井，靠牆根長滿了草，牆上還爬著青藤。靠北便是三間小屋，各有房門，互不相通。西邊一間關住被審的官員，正中那間是暗審口供的錄房，東邊那間平時空著，備作錦衣衛審問罪官累了時喝茶歇息之用。
呂芳：「除了那些織坊、鋪面、一百匹絲綢、兩萬兩銀子，還有沒有別的什麼東西，比方一些文字的東西？」
海瑞：「聖旨到浙江已經第七天了，中丞，今天還不提審犯人嗎？」
楊金水轉過身來了：「到了寅時才睡，沒想一覺醒來天又快黑了。你們等了很久了吧？」
兩個伺候當值的太監同時出現在值房門口：「奴才們在。」
「不是喜去報喜，事後萬歲爺知道了，你擔罪還是我們擔罪？」陳洪說道。
另三個錦衣衛簇擁著趙貞吉向外走去。
呂芳：「你到杭州第二天就見了沈一石，他都陪你去了哪裡？除了陪你看絲綢，就沒有給你看賬冊？」那雙看似慈藹卻深不見底的目光又盯緊了高翰文的雙眼。
海瑞：「沈一石有二十五座作坊，一百余家商鋪，六萬多畝桑田，就是作價賣給任何商人，也能給國庫收回上千萬的庫銀。東南抗倭，北邊抵禦韃靼，一年的軍需也都夠了。何況今後每年，這些商家還得向國庫依法納hｔｔｐｓ://ｒｅaｄ•９９cｓｗ.ｃom稅。卑職不明白為什麼不這樣做，而是還要把這些家產轉歸到江南織造局？」
「你做得對。主子什麼旨意？」呂芳的言詞和語氣里都沒有絲毫責備的意思。
這到底是真瘋還是裝瘋，或是在跟自己叫板？趙貞吉死死地盯著他的目光：「楊公公，你認仔細了，我是誰？」
呂芳坦然受了這一拜，待他拜完后，煦煦地說道：「請起，坐吧。」
海瑞：「請問中丞，欽案不審了嗎？」
陳洪一邊將奏箋裝進奏封：「備轎！咱們四個得立刻將這份奏疏呈給皇上萬歲爺！」
海瑞：「下面的案子你不要過問了。」
楊金水：「你帶不走我！我背後是老祖宗，還有皇上。諸神呵護，我勸你還有何茂才，離遠點好！」
「事關楊金水，不能就這樣送上去。」黃錦也十分固執，「這樣送上去萬歲爺遷怒到老祖宗就連轉圜的餘地也沒了。」
錦衣衛那頭接著說道：「沈一石家產牽涉的案子許多地方都要問織造局才知道，楊公公這一瘋，這個案子恐怕就只能放一放了。」
錦衣衛那頭領著另三個錦衣衛進來了，看到趙貞吉這身裝束還正在梳洗，便對望了一眼，接著又看到了頂戴袍服坐在那裡的海瑞和王用汲。
隨從立刻提起了官袍替趙貞吉穿衣。
呂芳跟著站了起來：「楊金水是我派到江南去的，有罪我會擔，你們都把心放到腔子里，今晚都待在值房，這個消息一點也不能透露出去。」
說是走，其實是跑著去的。一溜煙就到了玉熙宮大殿外。當值的太監看到黃錦，連忙跪了下去，低聲道：「孫子們叩見黃公公！」
那書辦：「沒有看見，但小人知道他瘋了。」
海瑞立刻站了起來，向外走去。
呂芳：「除了我，沒有人敢殺你們，就怕你們自尋短路。無論誰來逼你們，你們都不要理睬，都要好好地活著。」
王用汲的臉立刻紅了。古人之風，最講究一個「知」字。管仲有言「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叔」，說的就是人之一生最難得到的就是別人看自己比自己看自己還重要還清楚，直可以寄心腹托死生！上下有此相交謂之知遇，平輩有此相交謂之知己。要是這個知己也是自己敬仰之人，那便是「生不用封萬戶侯，但願一識韓荊州」了。
呂芳這時再不看他們，只虛望著前方那條門：「老天爺只要讓你活，一輩子是活，一年是活，一天也是活。我那個乾兒子要說壞比誰都壞，要說好比誰都好。讓你們來之前他就給我寫了信，說你們兩個是天下最般配的。」說到這裏他停了停，「他說這個話我聽得懂。做了我們這號人這一輩子缺的就是這個，羡的也是這個。有時還真望別人般配。高翰文，你是個最聰明也最糊塗的人，咱家教你一句，芸娘並不辱沒你。不要想過去，也不要想今後，只要還活著，就在這所院子里跟她過好當下每一天。」說完這句他向門口走去。
黃錦滿臉憂色，跪了下來：「回乾爹，主子萬歲爺已經猜著了，兒子不敢欺瞞，沒有照乾爹吩咐的回話，將楊金水瘋了的事如實奏陳了。」
趙貞吉這時已被自己一番宏論處於亢奮狀態：「你說。」
黃錦低聲稟道：「乾爹，浙江八百里急遞，楊金水瘋了！」
趙貞吉雖然早就聽說過這個海瑞是個官場不可理喻之人，但還是沒有想到，此人之不可理喻到了如此地步。這哪裡是來做官的，倒像是來拆台的。
趙貞吉：「你是不是也要反問我為什麼？」
他知道該怎麼說了，可就在這時屋外傳來了好大的聲音！
門外傳來了提刑司太監的聲音：「什麼地方，懂不懂規矩？問你的時候再說話。回去！」
「兒子在。」黃錦應道。
老祖宗親自審訊罪員，兩個錦衣衛可不能待在這裏，這時已退到了院門外，在外面把鐵門帶上了，釘子般守著。
在官場，這算是一次隆重的晤見，無論是該省下屬的知縣見巡撫，還是欽案的陪審官見主審官，海瑞和王用汲這時都應該在大堂先拜聖旨，再對趙貞吉自報官名，大禮參拜。可二人卻被領到了這裏，進門后見到的趙貞吉又穿著便服，束髮坐在大案前看卷。按《大明會典》，官服不能參拜便服，二人便只好站在屋子中間。
趙貞吉的腳正跨過門檻，聽他猛地發出這聲喊叫，便停在那裡，眉頭一皺，接著才跨了出去。到了院子里又站住了，幾個錦衣衛都站住了。趙貞吉向那隨從太監招了下手，隨從太監立刻趨了過來。
果然是個書生，呂芳默默地望著他，不答他，反問道：「何為知？何為不知？」
陳洪急忙接言：「回乾爹，兒子已把他扣在禁門值房裡。」
趙貞吉這才將面巾放回臉盆，對四個錦衣衛笑道，「寅時初想睡一個時辰，醒來卻晚了。四位上差，是不是應該讓我們三個欽點的問官先碰個面奉讀一下聖旨，再請你們來一起商量怎麼辦案？」
王用汲震驚中有些領悟，愣在那裡。
趙貞吉：「多幾個人抓住他，灌藥！」
海瑞：「趙中丞會徹查嗎？」
門從裏面慢慢開了，現出了穿著粗布藍衫，梳洗後面容憔悴的高翰文。
海瑞和王用汲也倏地站起了。
那書辦：「是。」立刻退了出去。
當值書辦爬起來退了出去。
這個時候偏在神遊八極，黃錦一怔，接著在石階前急得徘徊起來，走了好幾個來回還是站住了：「不行！這是大事，必須將老祖宗請出來。報喜吧！」
楊金水似乎又清醒了點，望向他們：「告訴老祖宗，告訴皇上，五十萬匹絲綢我今年準定要賣到西洋去。」
「案子的事過後再說。」趙貞吉立刻接言，「取官服，我立刻去看楊公公。」
「主子歇了？」呂芳直直地望著黃錦問。
海瑞望著王用汲慢慢搖起了頭：「潤蓮，你還是太書生了。」
可此時的趙貞吉既非前者亦非後者，睡得好熟，呼吸不但均勻，而且悠長，眼睛和嘴也都閉著，只是雙眉微皺，兩個嘴角露出兩道深深的紋溝。
趙貞吉不理他，而是對後進來的那個書辦吩咐道：「傳我的話，告訴衙門裡所有當差的人，今後，我吩咐的事凡是敢反問的，立刻開缺，不再錄用。」
王用汲：「此一時彼一時。昨晚你要聽我的，不去提審鄭泌昌何茂才，你也有退路，我也有退路。你一提審，把他逼瘋了，案子不一查到底，他們便會以誣陷織造局的罪名，反過來對付你。到了這一步，只有背水一戰了。」
燭光暗而復亮，卻見粘著三根羽毛的奏封已被他那口氣吹得飄在空中，陳洪一把抓住了羽毛奏封，另一隻手緊緊地按住了書案上的奏箋！
文字的東西當然有，便是沈一石寫給高翰文那張「侯非侯王非王」的遺言，這可不能說，高翰文當即答道：「回呂公公，只有實物，並無文字。」
楊金水還是緊盯著趙貞吉的目光：「夠了。我來的時候你才不到兩千架織機。四年，才四年你就增加了一千多架織機。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你還要發多大的財？」
趙貞吉心中之羞赧可想而知，畢竟一代「碩儒」，半生的工夫都下在「格物致知」上，這時遇到這樣的對手，反而激起了他的爭強辯勝之心，乾脆放下了上司的身份，緊盯著他：「你知道倭寇在我浙閩沿海一帶殺了多少百姓，毀了多少城池！你知道前方將士沒有軍需是怎樣在艱難奮戰！你的家人好好地待在淳安，你想沒想過被倭寇殺戮淫掠的百姓！我同意織造局將沈一石的家產轉賣徽商為的什麼？就為了立刻籌辦軍需剿倭禦敵。似你這等站在岸上看翻船，以博直名。海知縣，你不覺得自己大忠似偽嗎？」
高翰文一怔，剛才還激動的面容立刻顯出了失望。
高翰文卻在這時慢慢閉上了眼。
「看了一夜的案卷，也來不及換官服，大家就不要拘禮了。」趙貞吉慢慢合上案卷，慢慢站了起來，望向海瑞：「足下就是海知縣？」
司禮監四大秉筆太監四顆頭聚在一起，八隻眼睛看完擺在大案上那奏本的內容后仍然盯
read.99csw.com著燈籠前那份奏本，好一片沉寂。
趙貞吉：「我是主審，你是陪審，我提審欽犯你在一旁陪問這就是你該管的。抄沒沈一石的家產追繳鄭泌昌何茂才以下諸員的贓款，充作何種用途，都是你不該管的。昨夜你不經請示便獨自提審鄭泌昌何茂才，我容忍了你。今天你居然管起我和胡部堂的軍國大事來了。海知縣，沒有中過進士，沒有進過翰林院，這點規矩也該知道的。」
趙貞吉：「欽犯都抓起來了，他們的家也都抄封了，什麼時候都可以提審。」
「是。」一地的答聲，中間閃開了一條路。兩盞燈籠一頂小轎飛快地飄抬了進去。
隨從太監兀自強賠著笑望著他，另外幾個侍候在一邊的太監也賠著笑望著他。
趙貞吉好像根本不知道晚上發生的事情，十分隨意地說道：「幸會。二位請坐。」
呂芳：「錦兒。」
趙貞吉：「誰叫你擋了？為什麼不稟報？」
「給個燈籠就是！我走著去！」黃錦的背影已消失在值房門外。
那書吏：「大人，這兩個人已經不在大牢了。」
這時外面的天已經大亮了，書辦把穿著官服的海瑞和王用汲領來了。
那隨從太監又望向了錦衣衛那頭。
海瑞十分嚴肅地站了起來：「我說的是真心話。子曰：『交友無不如己者』。我海瑞半生無友，說句大言，實在是無可交之人！這次到浙江我十分幸運，交上了兩個遠勝於己的朋友。一個是李時珍李先生。還有一個就是你——王潤蓮！你和李先生都可以寄心腹托死生！我就很難做到。」
王用汲現在便是這般感受，相交如此夫復何言：「剛峰兄，你太高看我了。要我幹什麼，你說就是。」
「那個送急遞的驛差現在哪裡？」呂芳開口了。
黃錦如釋重負地從大案上捧起一個裡面鏤空的和闐玉圓球：「主子只叫兒子將這個球拿給乾爹看，然後叫我們今晚就擬旨，八百里加急送到杭州。」
高翰文突然警醒了，莫非浙江的案子已經查到了織造局，查到了楊金水，這才驚動了這位宮裡人稱老祖宗官場暗稱「內相」的呂公公深夜親自來了！
一個提燈籠的太監早已奔進正中那間錄房，點亮了座燈。
「慢著。」陳洪身旁那個秉筆太監黃錦接言了，「陳公公，老祖宗還沒看呢。」
嘉靖的聲音竟十分平和：「該是胡宗憲戚繼光他們在前方又打了勝仗，你去吧。」
「罪員先行迴避吧。」高翰文這時竟一眼也不看芸娘，低著頭便要向門外走去。
呂芳大步走了出去。
望著這張臉，海瑞的目光也好是複雜，不好叫他，便在靠窗的椅子上端坐了下來。畢竟也是一日一夜未睡，他也閉上了眼睛。
那個姓王的書辦這才害怕了，兀自賴在那裡，那隨從拉住他的手：「走！」
趙貞吉的臉陡地沉下了，立刻對門外叫道：「誰是今早當值的書辦？」
海瑞：「但不知中丞叫屬下如何收斂？」
海瑞心中一陣激動，同時也冒出一絲內疚：「識人難哪。潤蓮，你知道我昨天晚上是怎樣看你的嗎？」
高翰文低著的頭想抬起又停在那裡。
一個人從外面又帶上了房門，接著一陣腳步聲，所有的人都退出了小院。
錦衣衛那頭：「我們走，讓楊公公好好歇息。」
趙貞吉緊盯著海瑞：「海知縣，官場有句大家都明白的話，你難道從來沒聽過？」
「老祖宗！」芸娘淚水奪眶而出，竟叫出了他這個名號。
王用汲先是一怔，沉默了少頃：「事情應該還沒有到這一步。織造局打著宮裡的牌子乾的好些事比鄭泌昌何茂才還壞，這我知道。一定要跟他們斗，我們就一起斗，還有趙中丞。只要我們三個人徹查下去，勝負也在未定之間。」
王用汲思索著：「言重了吧。他和鄭泌昌應該還是有所不同。也許是迫於宮裡的壓力，至少不是為了自己去貪。」
那個書辦一怔。
「叫你呢。去吧。」萬歲爺的聲音像一根遊絲從精舍內飄了出來。
王用汲正顏道：「書生自有崚嶒骨！趙中丞也是書生。」
海瑞：「真瘋怎麼樣，假瘋又怎麼樣？」
王用汲這才真正吃驚了，好久說不出話來：「你，你怎麼會這樣子想？」
「我料定皇上沒有另外給他密旨。真有密旨他昨晚就會阻攔我，不會讓我去提審鄭泌昌何茂才。他讓我去提審，用意就是試探宮裡的反應。皇上護短織造局，罪責是我的，惡名是皇上的。皇上追查織造局，他既不得罪宮裡，又可邀得清名。其用心比鄭泌昌更加可誅！」
趙貞吉對後進來的那個書辦又吩咐道：「再通告下去，今後凡有不敬上官者，杖一十，罰掉當月祿米。」說到這裏轉對身旁的隨從：「把這個姓王的帶出去杖一十，當月祿米也不必發給他了。」
從來不動如山的呂芳這時竟也微微顫了一下。
海瑞：「中丞大人，照此推論，把那些徽商請來的鄭泌昌何茂才是不是也有功？」
「海知縣和王知縣到了嗎？」趙貞吉手裡還拿著面巾又突然問道。
海瑞抬起了頭，望向他。
是芸娘似乎在掙脫別人大聲呼喊：「他到浙江才一個多月能知道什麼？你們讓我過去，我跟呂公公回話！」
玉熙宮一個當值太監：「回黃公公，主子萬歲爺今兒打的是神遊八極坐，老祖宗得一直在身邊護著，一時片刻且出不來呢。」
錦衣衛那頭瞪了一眼露笑的兩個錦衣衛，帶著他們也走到窗前的椅子上坐下，靜靜地望著楊金水。
東邊那間屋子的窗欞后，芸娘兩隻眼透著不安在靜靜地望著院子外。
高翰文：「回呂公公，是罪員去抄的。」
有呂芳在，其他人就是有想法也不敢說，都一齊搖著頭。
「稱什麼都行。」呂芳神態一下子冷了，「我問你想不想知道他現在怎樣了。」
裏面立刻傳來了問聲：「是老祖宗駕到了嗎？」顯然事先已有快報通告了這裏。
「是呢！」提刑司太監的聲音立刻變了，「進去吧。」
呂芳：「這件事要回話，就得明白回話。楊金水為什麼會瘋？江南織造局的事，楊金水和沈一石的事，或許那個高翰文知道一些內情，還有那個曾經跟了楊金水四年的女子知道一些內情。一切等我回來，向主子明白回話。」
海瑞：「請中丞直言。」
「必須立刻給朝廷上奏！」剛走出織造局大門，趙貞吉對幾個錦衣衛說道。
那書辦一凜，低聲答道：「是。」
高翰文也倏地睜開了眼，望著呂芳。
「請問中丞，鄭泌昌何茂才被轉到哪裡去了？」海瑞一開口便直取中軍。
四個人都望著他，等他說得更明白些。
海瑞應該也感覺到了，此時卻無任何表露，直直地坐在那裡。
門外提燈籠那太監：「知道還問？開門吧。」
呂芳依然不緊不慢地下了石階，望著他這副樣子知道不是喜事，便盯著他。
「你怎麼知道他瘋了？」趙貞吉的聲音有些嚴厲了。
明朝的北京，除了紫禁城，「文官下轎武官下馬」處不知凡幾，平常百姓都要繞道而行。至若北鎮撫司衙門這座詔獄，那便是連文官武官都繞著走，不願意見到這道長有里許高有兩丈的青磚深牆，更不願見到那兩道黑黝黝的生漆大門。年代久了，便傳出許多關於這條幽深的巷子和巷子高牆裡的話頭，都說天一黑，這條路上就有許多冤鬼遊盪，黑角落處還時常聽到哭聲。因此這條路面一年到頭都十分清靜，尤其到了黃昏后，不但沒有人走，鳥都不從這裏飛過。
王用汲：「他要是真瘋，你已經捅了天大的婁子了；他要是裝瘋，你也已經捅了天大的婁子了。」
從北鎮撫司詔獄再回到司禮監值房，已經半夜了，不只那三個秉筆太監在等著，奉命應在玉熙宮精舍伺候皇上的黃錦這時竟也已在這裏等著呂芳。
趙貞吉卻兀自放不下疑惑，緊逼著說道：「我是來給你瞧病的，知道嗎？」
四個秉筆太監都望著坐在案前的呂芳，每張臉都像案上那封奏疏，一動不動。
呂芳好一陣看，芸娘站在門口低垂下眼。
趙貞吉：「請他們到這裏來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