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當值那個書吏：「不要拆了！」
王用汲在記錄時也流汗了。記錄完這一段話也拿起案上的帕子揩了一下汗。
海瑞：「胡部堂知不知道？」
「這幾日宮裡的坎我去過，說什麼也得保住二位閣老。還望二位閣老這幾日誰都不要見，你們不發話，底下的人就不敢鬧騰！」
「兒子明白。」陳洪答了一聲，卻又問道，「倘若干爹回來之前主子萬歲爺問起這個事，兒子們如何回話？」
「浙江到底要幹什麼！嚴嵩和徐階他們到底要幹什麼！」呂芳從來沒有這般怒過。
鄭泌昌不知說了一句什麼，那個書吏嚇得站起來了，汗水蒙住了他的眼，他用左手的衣袖揩了下眼睛，望向譚綸，聲音發顫：「大、大人，這樣的話小人實、實在不敢記、記錄……」
「別價！」呂芳幾十年跟嘉靖當差，敏捷遠勝常人，一步便繞過桌子，在徐階還未跪下前已將他攙住了，「咱家這就明說了，我今早來皇上並不知道。」
趙貞吉：「快請進來。」
海瑞：「在這裏我和王知縣是主審官，你們自己就不講王法，怎麼叫欽犯伏法？松刑！」
趙貞吉譚綸和兩個錦衣衛一聽便覺得有異，不禁都對望了一眼。
陳洪兩眼望著地：「乾爹放心，能拖兒子們一定拖到乾爹回來。」
錦衣衛那頭焦躁了：「這樣的供詞交到朝廷內閣看了會怎麼樣？司禮監看了會怎麼樣？怎麼上奏皇上？」
徐階：「嚴閣老是首輔，朝里的擔子都是他老擔著，我能陪著喝半杯已是逾分了。可宮裡的擔子全在呂公公肩上，不應該也只倒半杯。」
「前邊在打仗，國庫里又空著，真不明白他們這個時候為什麼還要這樣子斗。」另一個秉筆太監也十分氣憤地說道，「嚴閣老小閣老他們就算做得不像話，這個時候也還得靠他們的人在前邊頂著。都拿鄭泌昌何茂才開刀了，還要追什麼毀堤淹田，追什麼井上十四郎，這樣子趕盡殺絕，把胡宗憲也扯進來，浙江的仗還打不打了！」
呂芳審望了他一眼，少頃說道：「也是。上陣父子兵，你是首席，平時我得尊著你一點，今天我就叫你洪兒吧。」
何茂才：「不知道。」
浙江八百里急遞送來的審案供詞早已一張一張按順序用鎮紙玉石壓著，擺在值房內的大案上。
拆烏鴉窩的那個書吏這才省過神來，望著趙貞吉的背影呆在那裡。
趙貞吉取下那捆窩枝，放在槐樹的一個杈椏間，一根一根拿起，在殘窩上搭建起來。
「置氣已經晚了。」這些人一鬧，呂芳反倒很快冷靜下來，「這樣的供詞萬不能呈到主子那裡去。你們說怎麼辦吧。」
譚綸的臉已經鐵青，也不知道如何回答那書吏的話，目光望向了錦衣衛那頭。
海瑞：「這裏沒有你的事了，你出去吧。」
呂芳把目光轉望向徐階：「徐閣老，嚴閣老的話你都聽見了？」
徐階再深沉，此時已是失驚：「呂公公這話我萬難領受。倘是徐某有何過錯，皇上有何旨意，呂公公請宣旨就是。」說著離開了座席，掀起袍子便要跪下去。
「無非是我海瑞辦事認真而已。」海瑞也激昂起來提高了聲調，「從三月到浙江，現在也就不到半年，我看到的知道的只能用四個字來說，那就是觸目驚心！鄭泌昌何茂才和他們的前任官員僅在織造局沈一石一處貪墨受賄就達幾百萬之巨！還有田土賦稅，還有鹽鐵課稅，還有運河堤壩工程，查起來貪墨更不知多少！不錯，他們都是嚴黨的人，不只浙江，兩京十三省還有更多他們這樣的人。他們為什麼就能夠二十多年貪墨橫行愈貪愈烈？是因為在他們的前面還有比他們更多揮霍無度之人！大明朝開國至今，親王郡王皇室宗親遍於天下。按規制，一個親王每年就要供米五萬石，鈔二萬五千貫，錦緞四十匹，紵絲三百匹，絹五百匹，紗羅一千匹，冬布一千匹，夏布又一千匹。其餘各種開支更不勝繁舉。你們算沒算過，一個親王耗費國帑便如此之巨，大明朝那麼多皇室宗親耗費的國帑又是多少！至於皇室宗親宮中宦官各級官吏所兼并之田莊占天下之半皆不納賦，小民百姓能耕之田地不及天下之半卻要納天下之稅，這些更是人人皆知人人不言。就以浙江而言，每年存留糧米只有六十二萬九千石，可供給皇室宗親和府衙祿米就要一百二十三萬石。以兩年存留之糧尚不能供皇室府衙一年之祿米。而北方俺答年年侵犯，東南倭寇年年肆虐，危及天下，將士軍餉糧草卻要東挪西湊！這些事如果只參劾嚴嵩參劾嚴世蕃能夠說得過去嗎？像譚大人剛才所言，歷來參劾嚴黨者都因牽涉皇室反罹其禍。我看恰恰相反，就是因為他們只敢參嚴不敢直言天下大弊，才使得嚴黨能夠藏身大弊之後肆行貪墨而不倒。天下大弊不革，就算倒了一個嚴黨還會再有一個嚴黨！嚴黨要參，皇上要諫，致君父為堯舜，免百姓之饑寒。孟子云『君為輕，社稷次之，民為重』！這樣的道理我不明白為什麼就不敢向皇上進言？譚大人適才說我偏激，這就是我的偏激。請譚大人把我的話轉稟趙中丞，也可以轉稟裕王和徐閣老高大人張大人。倘若因此獲罪是我海瑞一人之罪，與你們皆無干係。我海瑞無黨！」
所有的燈都點亮了，所有的人又都叫回來了。
呂芳就是要逗出他這句話，待他說完端起了自己的半杯酒，隔著桌子徑直送到徐階面前放下了：「徐閣老這樣說，咱家連喝半杯的資格都沒有。這半杯敬了你老。兩個半杯，加起來就是一杯，徐閣老和嚴閣老也打個平手了。」
徐階半屈著身子由驚轉愣，抬頭望著呂芳。
鄭泌昌的口供看完了，趙貞吉望向了譚綸，又望向了錦衣衛那頭：「喪心病狂。二位停止審問是對的。這樣的供詞萬萬不能遞上去。但欽犯也不能沒有供詞，下面該如何審，二位不知想過沒有。」
呂芳的目光慢慢抬起了，望向門外越來越亮的曙色，一隻手慢慢伸過去摸案頭邊的那隻茶碗。
趙貞吉低頭想著，好久才又抬起了頭：「要送朝廷也是明天的事了。各位不妨都先去歇息，再想想。」
幾盞大燈籠用竹竿高高挑起，把後院，把那株槐樹都照得通亮。那些被拆了窩巢的烏鴉依然在院落上空盤旋飛叫。
「要咱們五個人的頭嘛。」首席秉筆太監陳洪接言了，「楊金水已下令抓了，尚衣監巾帽局還有宮裡好些人都在rｅad•9９cｓｗ.ｃom查辦了，他們還要把事情往宮裡扯，往皇上身上扯，大不了把宮裡這十來萬人都砍了頭嘛。」
「是。」那書吏慌忙退了出去。
海瑞說話了：「松刑，讓他招供。」
海瑞：「你們怕擔後果可以退出去。」
當值的那個書吏急了：「搬梯子！搬把梯子來！」
王用汲也睜開了眼幫著海瑞嚴望向兩個錦衣衛：「聖旨可是叫我們審案的，二位上差總應該遵旨辦事吧。」
海瑞立刻說話了：「各位大人當然可以再審何茂才，也可以再審鄭泌昌。但這份供詞是我審出來的，我必須原詞呈交朝廷。」
輪到當值太監那頭一愣了，慌慌的眼半抬著望向呂芳。
何茂才：「我說的都是實話。」
「算了，不要拆了。」背後傳來趙貞吉的聲音。
那兩個秉筆太監：「兒子明白！」
趙貞吉：「那上差的意思是什麼？」
就在昨夜，三個人誰也沒想到此時會在這裏同進早餐；就在此時，三人誰都知道這頓早餐就像屜籠里的六個小籠包，沒有咬破前誰也不知道裏面是葷是素。
嚴嵩此時已有些耳背，但似乎還是聽清楚了這句話：「你說什麼？哪個呂公公來了？」
錦衣衛那頭倏地將茶碗向鄭泌昌臉上擲去，那隻茶碗挾著一股勁風不偏不歪正砸在鄭泌昌的嘴上，鄭泌昌仰面倒了下去。
呂芳：「皇上這四十年不容易呀，嚴閣老這二十年也不容易呀，徐閣老入閣晚些，也有十來年了吧，都不容易。至於咱家，皇上身邊一個奴才而已，就不足論了。我們三人雖然職分不同，可喝的都是皇上的酒，是苦是甜，是甘是澀，嘴上不說腸子知道。徐閣老。」
何茂才被問住了。
王用汲飛快地記錄，記完了向海瑞點了點頭。
徐階：「司禮監的廷寄有呂公公安排。內閣的廷寄如果嚴閣老不好寫，由我來寫。」
海瑞感激地望了他一眼，將筆遞了過去：「好，我問你記。」
幾個人被他突然的大喝嚇得都是一驚，全看向了他。
因嚴嵩早朝，闔府早起便成了嚴府的規矩。夏日卯時，正是府院里養的幾百隻公雞雞鳴三遍的時刻。聽著四處的雞啼聲，八十的人一如往日，相雕蟒袍，由兩個婢女攙著從客廳中走了出來，院子里那頂八抬大轎立刻傾在那裡，轎簾從一旁撩開了。
原來一個錦衣衛捏著他的左腕從背後往右肩上掰，另一個錦衣衛捏著他的右腕從胸前往右頸后掰，兩隻手腕在右頸肩背部越靠越緊，骨節的咔咔聲都聽得見了！
「是不是實話，我們知道。」海瑞的兩道目光就像兩把刀子刺向他，「我問你，你剛才說，你們乾的事都是為皇上乾的，皇上什麼時候給你下過旨意？」
那書吏奔到趙貞吉面前跪了下來：「稟中丞大人，海知縣王知縣來了。聽說何茂才招出了重要口供！」
「我看這份供詞可以立刻呈交朝廷！」譚綸打破了沉默。
一再地跟浙江打招呼，浙案不能牽扯這些事情，可這兩份供詞白紙黑字偏把事情都牽扯上了！趙貞吉在幹什麼？譚綸在幹什麼？難道連兩個知縣也管不住？徐階這時也已經心亂如麻，偏偏一時又無法探知究竟。呂芳瞞著皇上，拿著這兩份供詞這時來見自己和嚴嵩，擺明了是懷疑上了自己和裕王高拱張居正指使趙貞吉譚綸為了倒嚴有意攪亂朝局。這一疑要是疑到皇上心裏，那倒的絕非是嚴世蕃，更不是嚴嵩，而是自己，只怕還會牽涉到裕王！辯白！此時自己必須立刻辯白！
趙貞吉望著那書吏：「立刻叫幾個人把槐樹上那些烏鴉的窩都給我拆了！」
躺在地上的鄭泌昌嘴裏還在汨汨地往外流著血水，嘴腫得更大了，身子也在一下一下抽搐。
所有的侍從人等都打發了出去，大客廳旁的飯廳四方桌邊主位上坐著嚴嵩，上首客位坐著呂芳，下首客位坐著徐階。
兩個搭在竹竿能及處的鴉窩被捅破了，兩窩烏鴉撲簌簌大噪亂飛，弄得一樹的烏鴉都飛了起來，在薄暮冥冥的後院上空中亂飛亂叫，鴉影蔽空，院子頓時黑了。
徐階之尷尬實難名狀，眼睛望著面前那杯酒，卻不知如何去端它。
趙貞吉眼睛一亮，大步奔了出去。
當值的書吏：「回中丞大人，海知縣王知縣沒有看見，只有兩個上差在前廳候見。」
「開中門快迎進來！」嚴嵩來不及細想，立刻吩咐。
海瑞轉望向趴在地上的何茂才：「何茂才，起來回話。」
鄭泌昌：「文官袍服上繡的是禽，武官袍服上繡的是獸。譚大人，二位上差，我大明朝一個大學士一年的俸祿才一百五十八兩，我當了巡撫一年的俸祿也就一百余兩。一頭鷹一隻虎靠這些俸祿也吃不飽。穿上這身袍服，你們說哪一個不是衣冠禽獸？」
兩個錦衣衛這才抬頭望向海瑞。
海瑞和王用汲站起了，向趙貞吉譚綸揖了一下，走了出去。
開始都是一怔，當值太監的頭立刻明白了，向眾人低聲喝道：「熄燈！把燈籠都熄了！」
那個門房只好站了起來，斜躬著身子，一手擋著嘴，湊到嚴嵩耳邊：「閣老爺，是呂芳呂公公。」
黃錦：「兒子這就去。」
海瑞站了起來，猛拍驚堂木：「那我最後問你一句，毀堤淹田是誰叫你乾的！」
「那就先停下，剛才那一段也不要。重審。」錦衣衛那頭說著，將茶碗猛地擱向大案，竟然濺出了茶水。
供詞看完了，三個人都抬起了頭，目光都亮亮的，但誰也不說話。
一片吹燈聲，一盞盞燈籠都被吹滅了。
海瑞：「那就將這張供詞讓他畫押，立刻送到朝廷。畫押！」
呂芳：「這話說得好！何茂才在口供上扯上嚴世蕃，還扯上了楊金水。問他證據，卻說燒了，這顯然是在攀扯！一個指使他的瘋了，另一個指使他的又沒有證據。浙江卻將這樣的口供呈了上來。徐閣老，皇上看了這個口供，倘若叫你老去徹查，你能查出什麼嗎？」
呂芳：「黑地里待著去！」這才向值房的門走了進去。
「慢！不要記錄。」何茂才有些喘氣了，「我、我沒有這樣說。」
「這話不許記！」一個錦衣衛又拍案站起了。
幾個差役扛著一把長長的梯子從圓門進來了，搭在那棵槐樹上，一個差役便往上爬。
海瑞：「把供詞和筆墨給我。」
天空只剩下啟明星在孤獨地亮著的時候，東邊的天際已經微微露出了一線白色。司禮監當值太監的頭領著好些當值太監手九*九*藏*書提著燈籠兩排站著，老祖宗說話就要來了。
海瑞：「我不這樣看。毀謗聖上正可見鄭泌昌何茂才已經是無父無君之人，這樣的人才會幹下這麼多禍國殃民的罪孽。《大明律》載有明文，凡是奉旨審案，都要將原供詞一字不改呈交朝廷呈交皇上。改了，便是欺君。」
這下輪到海瑞一個人站在那裡了，慢慢抬起了頭，望向門外的院落上空。
那書吏一時還沒省過神來，怔在那裡。
眾人這才明白他的意思。慌亂間辦法倒想得挺快。一個差役解下了腰帶，捆好一把窩枝：「拿竹竿來！」
海瑞：「鄭泌昌知不知道？」
兩個當值太監慌忙跟出了院門。
那書吏慌忙走了過去，捧起鄭泌昌的頭又頂著他的背扶他坐起。鄭泌昌哇地吐出了一口血水，血水裡竟還有幾顆牙！
呂芳的眼緊盯著，兩個人都把滿杯的酒喝下了。
王用汲這時伸過手去拿海瑞面前的供紙和墨硯：「你問話，我記錄。」
王用汲還是一把拿過了供紙墨硯：「欽案不能夠問官記錄。記錄了也不能立案。」說著又伸手去要他那支筆。
儘管事先有心理準備，可看了口供趙貞吉還是觸目驚心，細密的汗珠從額上滲了出來。他順手拿起案上的手帕擦掉了額上的汗，看完了這一頁，揭開，看最後一頁。
兩個獄卒一邊一個架住了何茂才。
趙貞吉譚綸聽完后，坐在那裡也是一聲不吭。
趙貞吉把目光轉望向錦衣衛那頭。
海瑞又望向了何茂才：「你說毀堤的事是楊金水指使的，有何證據？」
兩個錦衣衛一向冷酷如石的人，這時也沉不住氣了，都把茶碗端在手裡。錦衣衛那頭揭開茶碗蓋只不停地趕著水面的浮茶，一口也不喝。另一個錦衣衛卻一口一口地喝茶，喝完了自己拎起壺續上又喝。
「來個人，扶好梯子。」趙貞吉又說了一句，自己竟攀著梯子向上爬去。
海瑞：「沒有旨意你憑什麼說是為皇上乾的？」
海瑞對記錄的書吏說道：「記錄在案。」
二人立刻凝肅起來，都雙手接過供詞，接著又各自從袖袍里掏出自己的老花眼鏡，凝肅地看了起來。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兩雙老花眼終於把海瑞審鄭泌昌何茂才那兩份供詞看完。嚴嵩微抬著頭望著前上方出神，徐階微低著頭望著桌上的兩個半杯酒出神。
譚綸怔在那裡，王用汲也怔在那裡。
趙貞吉已經爬到了半樹間那個殘窩旁，向下喊道：「把那些窩枝給我遞上來。」
兩個錦衣衛臉色陡地變了。一個錦衣衛對另一個錦衣衛說道：「我們走！」
譚綸必須控制局面了，立刻命那書吏：「扶起來，看他怎麼樣了。」
嚴嵩被攙著慢慢走到了大轎邊，此日當值的門房從院門外奔了進來，直奔嚴嵩，跪下一條腿：「閣老，呂公公來了！」
呂芳深深地望向黃錦，目光里三分感激七分透著憂傷：「他們這些家大業大的反不如你一個沒家的人曉事啊！」他嘆了這句，提高了聲調：「可咱們也不能五個人全扯進去，主子將司禮監交給了我，這個難應該由我來擔。你們聽好了。」
提審房的門砰地被推開了，兩個獄卒奔了進來。
何茂才：「沒有旨意。」
那個書吏愣在那裡。
「鄭泌昌已經不能說話了。」譚綸此時顯然心中有些煩亂，「下面只能讓他自己寫供狀。可依我看，叫他寫也還是這些東西。」
另一個差役拿起竹竿橫下了竿頭，捆好的窩枝被綁在竹竿尖上，拿竹竿的差役慢慢伸直了竹竿，將那捆窩枝慢慢伸到梯子上的趙貞吉身邊。
當值的那個書吏悄聲問道：「稟中丞大人，梯子架好了，是不是現在就拆？」
海瑞擋住了他，示之以目：「不用了。我一個人問一個人記，你在邊上聽著就是。」
「來人！」趙貞吉突然喊道。
有些烏鴉又飛回到窩巢中，有些沒了窩巢仍在亂飛亂叫。當值的書吏站在那裡抬頭看著乾急等待。
這裏審的是鄭泌昌。
趙貞吉見他沒有聽出是自己，也不再說話，慢慢轉身，準備又向剛才進來的那條院門回去。另一個書吏氣喘吁吁地從外面奔來了。
兩個人還是沉默在那裡。
海瑞轉對王用汲說道：「請記錄在案。」
何茂才這是最後一張牌當然咬死了：「沒有證據。要證據，你們可以去問楊公公。」
天色將亮未亮，一片朦朦朧朧，呂芳站在那裡又說了一句：「有你們討飯的日子！」撂下這句徑直向院內走去。
趙貞吉身穿貼身短裝，束髮仰頭望著那株高高的槐樹，望著那些院空中的鴉影。
幾個差役扔掉了竹竿，從側邊的圓門跑了出去。
譚綸愣在那裡，王用汲也愣在那裡。
那書吏還在抬頭望著那些亂飛亂叫的烏鴉：「你說不拆，中丞那裡你去回話！」
兩個人帶著風大步走了出去。
今夜無月，只有院落上空滿天的星斗。
何茂才那份供詞就擺在大案上，趙貞吉站在中間，譚綸站在左邊，錦衣衛那頭站在右邊，都睜大了眼睛一個字一個字看著。
譚綸一驚，連忙站了起來望向躺在地上的鄭泌昌。
當值的書吏連忙進來了：「中丞，有何吩咐？」
王用汲心裏痛快些了，飛速記錄。
這是明顯為了留一個最後的餘地。大家都會意，卻都不做聲。
「重審我也是這些話。」鄭泌昌慢慢睜開了眼，望向譚綸和兩個錦衣衛，「同朝為官，如同乘一船，風浪一起，先落水后落水誰也不能倖免。各位大人，大明朝可不只我一個鄭泌昌，換上誰來做這個官都只能像我剛才說的那樣做。譚大人，你現在已經是浙江按察使，幹上一年半載你就明白了。」
黃錦及時端起了茶碗雙手遞了過去，呂芳抓過了碟子上的茶碗，竟突然狠狠地向大案前的磚地上砸去！
兩個錦衣衛哪兒聽他的，仍然在使著暗勁。一個錦衣衛還問道：「說嚴嵩就說嚴嵩，說嚴世蕃就說嚴世蕃，為什麼往皇上身上扯！」
「還點著燈幹什麼！」一向慈藹的老祖宗今天卻莫名地生氣了，「是不是打量著宮裡有花不完的錢！」
每人面前一雙象牙箸，一隻元朝官窯的藍釉酒杯，一個南宋官窯的青釉碟子。
海瑞拿起筆自己開始記錄。
兩三個差役慌忙奔過去，死死地扶緊了梯子。
鄭泌昌坐在那裡慢慢抹掉了臉上的茶水，望向潑他的錦衣衛那頭：「上差，你今天這樣對我，明天別人就可能這樣對你，何必如此？」
「住口！」譚綸
九*九*藏*書也被他激怒了，「你是衣冠禽獸，大明朝的官員都是禽獸嗎！」
幾個人都走了出去。
譚綸慢慢站起了：「我去吧。」
那兩個與海瑞一同審案的錦衣衛進來，也顧不上什麼禮節，急急忙忙把海瑞審案的經過說了一遍，便臉色鐵青地坐到了一旁。
鄭泌昌的嘴在慢慢述說，譚綸和兩個錦衣衛還有那個書吏卻越聽越驚。
這就無須再說了，呂芳伸過手將徐階面前自己那半杯酒倒進了徐階的半杯酒杯中，徐階那半杯酒也就成了滿滿的一杯酒。
「老祖宗晨安！」所有太監躬下了身子。
幾個書吏幾個差役都屏住呼吸站在他身後，不知他要幹什麼。
何茂才還是沉默在那裡。
海瑞望向了王用汲，王用汲當然會意：「接著審。」
「嚴閣老請坐。」呂芳叫住了嚴嵩，卻一任對面的徐階站著，捧著酒罈自己也站著，「這壇酒是嘉靖元年的窖藏，皇上就是那年入繼大統，咱家也是那年開始跟著皇上。一眨眼四十年了。」說完，給嚴嵩斟了滿滿的一杯，給徐階卻只斟了半杯，再下來給自己也只斟了半杯，放下了酒罈。
樹下，那幾個人都看懵了。
錦衣衛那頭：「狗娘養的！貪飽了吃肥了，這時卻把事情四處裏海扯，竟然還敢往皇上身上扯！老子告訴你，唐朝宋朝最多是誅滅九族，我大明朝可以滅你的十族！」
轎子停了，不等外面的人掀轎簾，呂芳自己撩開帘子已經鑽出了轎門。
想到這裏徐階望著呂芳也望著嚴嵩沉重地說道：「這兩份供詞是陪審官海瑞主審，陪審官王用汲記錄，並無趙貞吉和譚綸的署名。這不正常。我贊同呂公公的說法，這樣的供詞萬不能呈交皇上。不只不能牽扯胡宗憲，不能牽扯楊金水，嚴世蕃也沒有理由牽扯。司禮監內閣應該立刻責問趙貞吉譚綸，案子怎麼會辦成這樣！他們到底要幹什麼！」
鄭泌昌仰面躺在地上，嘴裏流出血來，接著那張嘴看著就腫了。
兩個錦衣衛都站起了：「海知縣，這樣做什麼後果你要明白。」
趙貞吉望向海瑞和王用汲：「二位今日也辛苦了，先回官驛歇息吧。」
當值那書吏沒聽明白，又不敢問，望向另外幾個人。
海瑞：「如實上奏皇上。狂犬吠日，我不知各位何以有這麼多的忌諱。」
表態是不要本錢的，出主意日後可要擔干係，剛才還十分義憤的幾個秉筆太監這時偏沉默了。
錦衣衛那頭：「趙大人這是老成謀國，我們都聽你的。」
聽腳步聲遠去，趙貞吉立刻面對譚綸和四個錦衣衛：「何茂才這份供詞非同小可。真如所供，沈一石一案立刻便可審結，他背後那些人都是死有餘辜！可現在欽犯為了逃避罪責，竟又把事情子虛烏有影射皇上。這便是兩難處。譚大人，你再辛苦一趟，去跟海知縣說說，供詞最好不要這樣呈送朝廷。」
海瑞和王用汲對視了一眼：「那你們先下去。」
四大秉筆太監一愣，兩個內院當值太監也是一愣。
那個差役爬在梯子上停下了，往下望著他。
海瑞：「這話說得對。你在浙江管了四年的刑名，用了多少重刑，屈死多少冤魂！要想不受報應，你就說實話。實話之下沒有重刑。」
何茂才：「重刑之下焉有實話。」
跟著進來的那個當值太監的頭慌忙向院內兩個當值太監喝道：「把燈籠都滅了！」
海瑞：「你是浙江按察使，當時胡部堂是浙直總督兼浙江巡撫，這樣大的事胡部堂不知道，你也不請示胡部堂，就會聽一個織造局總管的話？你以為你這樣的供詞能矇混過關嗎？」
碎片迸濺，茶水四濺！
何茂才：「他說的上面我怎麼知道？」
四個秉筆太監都深深地望著他。
史稱嚴嵩把持朝政二十余年，局外人卻不知這份把持卻是起早摸黑換來的。一年三百六十五日，至少有三百日嚴嵩必須早起，在辰時初趕到西苑內閣值房，隨時聽候嘉靖傳喚，朝局國事往往就在一君一臣一言一聽中先意承旨了。多少奏疏，多少諫言斥責嚴嵩，據統計用得最多的是八個字：「阻斷言路，否隔君臣」！指的便是這種現象。
呂芳不理他，提起了袍子的一角依然快步向前走去。
徐階沒多久便也趕到了，是呂芳出西苑時就同時派人去叫的。
何茂才：「他瘋不瘋不關我的事。」
「把拆了的那些樹枝都撿起來。」趙貞吉依然抬著頭。
海瑞：「我說了松刑讓他招供。」
呂芳望了他一眼：「這幾份供詞也不能全瞞著主子。主子真要問起，便把趙貞吉譚綸他們審的那兩份供詞呈上去。那個時候我的事也該辦完了，問什麼話，你們不好回答往我身上推就是。」
徐階雙手慢慢捧起了酒杯，舉向嚴嵩。
兩個錦衣衛都冷酷著臉又坐回到海瑞和王用汲的兩邊。
「我不是『越中四諫』，也不是『戊午三子』。我姓海名瑞字汝賢號剛峰。」說到這裏海瑞站了起來，「我只是個舉人出身，出生於海島蠻夷之地，沒有你譚子理的舉薦，我連區區七品縣令也當不上，最多當滿這屆南平教諭就回家侍候老母了。我不明白，趙中丞譚大人你們何以把我海瑞看得如此之重！」說到這裏他停下了。
一張大案，譚綸坐在中間，錦衣衛那頭和另一個錦衣衛坐在他的兩邊。記錄口供的書吏坐在側面的一張小案前，一邊流著汗一邊疾速地記錄著。
「壓轎！壓轎！」司禮監當值太監的頭慌忙叫道。
何茂才哪兒還答得出話，滿臉的汗像雨一般淋了下來。
嚴嵩手裡捏的就是胡宗憲這張牌，這時卻被呂芳打了出來，心中更是篤定，反而說道：「此事與胡宗憲絕無關聯！也無須扯上宮裡的人，要查就查嚴世蕃吧。」
這時候天漸漸黑了，籤押房後院那棵大槐樹上的烏鴉都歸巢了，一陣陣哇哇的噪叫聲傳了進來。
窗外後院烏鴉聲大噪起來。
何茂才：「知道。」
良久，譚綸說話了：「既然這樣我不多說了。只說一句話，還是那句話，我譚綸舉薦了你海瑞，終生不悔！」說完這句他徑直向門外走去。
「我這就去。」譚綸向他們拱了一下手走了出去。
海瑞：「欽犯不肯畫押，架上他按手模！」
「還敢不敢扯了！」兩個錦衣衛兀自不放手，猛喝何茂才。
趙貞吉發完了這一通無明火慢慢壓住了性子，向譚綸和四個錦衣衛望去：「鄭泌昌已經鐵了心不惜一死也不會寫出真實供詞。現在案子只能著落在何https://read.99csw.com茂才身上。譚大人，你這就去找海知縣王知縣，把何茂才的供詞立刻封存，立刻送來。」
兩個錦衣衛這才悻悻地把手一摔，何茂才撲地就趴在地上。
海瑞：「是誰！」
「請坐，坐下再說。」呂芳攙了徐階一把，把徐階送到了椅子上，自己走回椅子前卻不坐下，從衣袖裡掏出了海瑞和王用汲審鄭泌昌何茂才那兩份供詞，「這裡有兩樣東西，是浙江昨夜八百里加急送到宮裡的，沒敢呈交皇上，請二位閣老輪著先看，看了再說。」說著將兩份供詞一份遞給嚴嵩，一份遞給徐階。
趙貞吉又望向了譚綸海瑞和王用汲：「你們看呢？」
只有那黃錦實誠，望著呂芳：「乾爹慮得是。這樣的供詞呈給主子萬歲爺，那便是要逼著主子下決斷興起大獄，可這個時候主子哪能下這個決斷。這樣讓主子作難，我們這些人真就都該死了。乾爹，這個難得我們擔起來。」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兩盞燈籠領著那頂轎，從院門進來了。
「還扯不扯了！」另一個錦衣衛接著吼道。
那書吏如獲大赦，連忙退了出去。
海瑞：「這個上面是誰？」
徐階立刻跟著站起了，嚴嵩扶著桌沿也作出要站起的樣子。
趙貞吉：「海知縣和王知縣呢？」
後面兩個抬轎的太監連忙將轎桿舉起，前邊的轎桿著了地，呂芳仍然站在轎桿內，抬頭向天空望去，那顆啟明星漸漸不亮了，東邊天際那一線白色漸漸寬了，端的像一條魚肚。
徐階慢慢抬起頭，那頭抬得好沉重：「但不知何茂才說嚴世蕃叫他毀堤淹田叫他通倭有何證據？」
有個差役倒是明白了，示了個眼色，率先在地上去拾傍晚捅落的窩枝。其他人也明白了，紛紛在地上撿拾窩枝。
徐階：「沒有證據，誰也無法徹查。」
這個態表得如此堅定，呂芳自然滿意，嚴嵩也慢慢望向徐階，眼雖昏花，裏面卻透出審辨真偽的神色。
王用汲不忍看，慢慢閉上了雙眼。
審訊恢復照常進行，但似乎又與以前不相同了。
嚴嵩也端起了酒杯，對向徐階。
兩個獄卒又放下了他，退了出去，把門又掩上了。
呂芳：「主子已經有二十一天沒有修手腳了，錦兒，今天上晌你去替主子把指甲都修了，活做得越細越好，給我騰出兩個時辰，別讓主子叫我。」
譚綸立刻明白了個中利害，但實在沒有把握能說服海瑞接受這個主張，一時愣在那裡。
王用汲還站在那裡，這時才抬起頭來，望著海瑞：「剛峰兄呀剛峰兄，你這樣一做，弄得我也要去找人託孤了。」說著也慢慢走了出去。
呂芳已然在院門中出現了，微笑著，身後跟著一個太監抱著一罈子四十年的陳釀花雕。
當值那個書吏：「不、不要拆了！」
嘩的一聲，錦衣衛那頭手裡那碗茶水帶著茶葉飈成一條水線潑向了鄭泌昌的臉。立刻，他滿臉都沾滿了水也沾滿了茶葉！
「你太偏激！趙中丞也不是你說的那種人！」譚綸顯得很是激動，語氣也激烈起來，對著海瑞說道，「你海剛峰是個剛直的人，上憂社稷下憂黎庶！可我大明朝也不只你一個海瑞憂國憂民！『越中四諫』你總聽說過？『戊午三子』你也總聽說過？他們就都是敢於上疏彈劾嚴嵩父子的直臣。而這七個人又都是誰在救他們？是徐閣老舍了命救的他們。趙中丞是徐閣老的學生，他未必不恨嚴黨？未必不想清除君側？就是因為前車有鑒！嚴黨把持朝政二十多年，直言參劾他們的清流就有一百多人。其中被殺者二十餘人，被流放者三十餘人。倖免于刑被罷官者更不知凡幾！為什麼會這樣？就是因為嚴嵩孤立皇上閉塞言路，將他們所做的種種不齒之事暗中都牽到皇上身上，以致只要彈劾嚴黨便成了攻擊聖上。今天他們終於弄到國庫空虛無以為繼的地步，干出了浙江這些神人共憤之事。這些事呈上朝廷之時便是嚴黨倒台之日。萬世之功，一步之遙。趙中丞也是因為深知前車有鑒，才叫我來勸說你。浙江一案，萬不可牽涉聖上，一旦牽涉聖上，又將前功盡棄，嚴黨依然不倒，且將禍及朝中舉薦你我之人。剛峰兄，事可從經，亦可從權。這個道理你也不明白嗎？」
何茂才咬著牙又想了想：「楊公公當時說是奉了上面的意思叫我們這樣乾的，我不能不聽。」
四個錦衣衛也都站了起來：「我們也告辭吧。」
趙貞吉知道，這時最要緊的是態度，想了想慢慢說道：「《大明律》是有明文規定。可身為臣子，明知逆犯是為了規避罪責誹謗聖上，也不忍將這樣大逆不道的言辭送上去有傷聖名。海知縣，可不可以再審何茂才，按照鎮撫司上差剛才的意思，另呈一份供詞？」說到這裏他又轉望向譚綸，目有深意。
趙貞吉又望向譚綸：「覺是沒得睡了，譚大人多辛苦吧。」
海瑞：「何茂才，我現在把你剛才的供詞歸納一遍，你聽清楚了。你說今年五月毀堤淹田是楊金水的主意。可楊金水不過是一個織造局總管，並無權力調動你按察使衙門的兵丁，你又說楊金水是奉了上命，因此你不敢不聽。問你他奉了誰的上命，你推說不知道。其實你知道。楊金水直接歸司禮監管，司禮監一向奉旨意辦事。你說的這個上命就是司禮監，就是皇上。是不是？王大人，請把我的話記錄在案。」
幾個書吏和幾個差役更不知所云了，都在背後望著他。
「快卯時了。」呂芳站了起來，「立刻叫酒醋面局找一壇嘉靖元年窖藏的花雕，擱到我轎子里，我要出宮。」
呂芳：「就是這句話。五月新安江發大水，九個縣堤壩坍塌，其原因是杭州府淳安縣建德縣和河道衙門貪墨了修堤公款。為了分洪，胡宗憲不得已在淳安建德決了口子，淹了一個半縣，救了七個半縣。當時就有馬寧遠李玄他們的供詞，早已定了案的。現在那幾個人都斬了，浙江又扯出另外一個說法，牽扯了嚴世蕃牽扯了楊金水，這都可以慢慢查。但牽涉到胡宗憲怎麼辦？東南在打仗，幾千人和幾萬倭寇在打，總不成這時將胡宗憲也檻送京師明白回話，讓倭寇把浙江都佔了！」
何茂才扛不住了：「我、我有另情招稟！」
何茂才低下了頭：「毀堤淹田是小閣老寫信讓我們乾的。可楊公公也知道，也同意。」
譚綸、錦衣衛那頭和另一個錦衣衛都默默地坐在那裡，等著趙貞吉把口供看完。
「上奏吧。」嚴嵩https://read.99csw.com收回了目光，不看徐階，只望著呂芳，「真如鄭泌昌何茂才所言，是嚴世蕃他們叫浙江毀堤淹田，還敢通倭，就應該滿門抄斬！」
海瑞望向何茂才：「畫押！」
呂芳：「二位閣老是不是認為咱家的杯子是空的，因此不願喝了這杯酒？」
幾個差役拿著兩根竹竿在那裡捅槐樹上的烏鴉窩。
常言道酒滿茶堪，一番煞有介事的開場白已讓二老豎起了耳朵，這樣不按常理斟酒更讓二人心鼓暗敲起來。嚴嵩和徐階都望向呂芳。
海瑞：「你不畫押，我就叫人讓你按上手模也行。來人！」
趙貞吉沒有立刻答他的話，徑自念起詩來：「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若朝露，去日苦多。……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無枝可棲。」
陳洪這時立刻接道：「兒子在。」
趙貞吉：「他一意孤行，我們再另想辦法。上差，你們以為如何？」
錦衣衛那頭：「鄭泌昌那份供詞送不送？還有，這裏面這麼多毀謗聖上的話也能夠原樣送上去嗎？」
那書吏連忙將供詞筆墨送了過來，放在海瑞的案前。
呂芳：「話說到這個份上，咱家也表個心意。嚴閣老幾十年喝的都是一杯酒，那就是皇上這杯酒。徐閣老難些，既要喝皇上的酒又要喝百官的酒，兩杯酒不好喝啊。還是同喝皇上這杯酒吧。二位閣老都喝了吧。」
譚綸只好又站了起來：「我去說。但如果他堅持呈送，我們也無法駁他。」
何茂才如此狡賴頑抗把王用汲也激怒了：「何茂才，你也是兩榜進士，這個時候把罪證往一個瘋子身上推，你不覺得汗顏嗎？」
譚綸陰沉著臉對那個書吏：「讓欽犯在口供上按上手模，立刻封存，交趙中丞！」說完一甩手自己先走了出去。
呂芳：「二位閣老都是家大業大五福全歸的人，咱家沒有家，認了好些乾兒子都是假的。楊金水已經在押往京師的路上，到京后皇上就會審他，那時咱家只怕連空杯子都沒得端了。可大明朝眼下不能沒有嚴閣老，也不能沒有徐閣老。只要二位閣老和衷共濟，天下就亂不了。二位閣老就算不為了自己的身家，為了皇上為了大明朝難道還不願意喝下這杯酒嗎？」
錦衣衛那頭不說話了，轉看向趙貞吉。
何茂才：「織造局是為宮裡當差，內閣也是為宮裡當差，織造局和內閣叫我們乾的事不是為皇上乾的是為誰乾的。」
很快，兩個差役扛著那桿長梯子來了，搭在槐樹上。
何茂才的兩條手臂已經不給勁了，這時竟用頭頂著地一點點把身子豎了起來，跪在那裡：「你們還要我回什麼話？」
當值的書吏第一個嚇壞了：「快，扶好梯子！」
呂芳望向另外兩個秉筆太監：「打招呼，這裏的事有一個字透出去，立刻打死！」
呂芳：「給趙貞吉的廷寄你立刻寫，問他將這樣的供詞呈上來是誠何心！寫完后等我回來再將海瑞和王用汲那兩份供詞一同八百里急遞浙江，命趙貞吉叫海瑞王用汲重審。」
呂芳帶來的那壇四十年陳釀就擺在自己桌前。沒有侍從，他正好自己站了起來，捧起了酒罈。
四個人都嚇了一跳。
譚綸和錦衣衛那頭當然也不知道。倒是門口當值的書吏接言了：「回中丞大人，審何茂才的兩個上差來了，等著見大人呢。」
鄭泌昌那份還沒審完的口供送到了趙貞吉的案頭。
「聽見沒有！」趙貞吉聲音更嚴厲了。
錦衣衛那頭：「一切牽涉到聖上的話都要刪去。」
呂芳：「咱家給嚴閣老倒了滿杯，給自己倒了半杯，給你老也只倒了半杯，你老不介意吧？」
嚴嵩眼中也露出了驚疑，隔桌望著呂芳。
何茂才哪裡敢在這樣的供狀上畫押，一下子懵在那裡。
海瑞王用汲還有另外三個錦衣衛靜靜地坐在椅子上等他們看完供詞。
海瑞兩眼直盯著何茂才。
四大秉筆太監是早已看過的，這時都屏著呼吸等呂芳看完。
譚綸一動也不敢動，只兩眼閃著光緊盯著他。
四大秉筆太監跟著他走了進去。
「啪」的一聲，海瑞猛拍一下驚堂木站了起來：「松刑，讓他招供！」
呂芳說完笑了笑，但那笑容裡帶著的全是苦澀。
嚴嵩這時已半閉著眼，顯然在等著徐階端起那隻酒杯。
徐階仍然站在那裡：「呂公公請賜教。」
「不急。」呂芳慢慢拿起了大案上的兩份供詞，折好了塞進袖中，「海瑞和王用汲審的這兩份供詞我得給兩個人先看看。等我回來，立刻發回浙江，明令趙貞吉重審。陳公公。」
何茂才跪在那裡，那張臉好恐怖！滿臉漲血，兩隻眼珠就像要從眼眶中鼓出來。
「乾爹。」陳洪連忙躬了下腰，「您老還是叫我兒子吧。」
燈籠光照著，呂芳的眼從上到下從左至右飛快地看了過去。
嚴嵩其實已用過早點，但呂芳和徐階卻還是空著肚子來的。好在相府廚房十二個時辰都有廚子當值，無論正席珍饈還是隨意小吃皆叱咄可辦。轉眼間桌上又擺好了精緻的四葷四素冷熱菜肴，三屜重疊的小蒸籠正冒著熱氣，從第一屜上可以看見形狀花色俱各不同的六個小籠包：白的是精面、黑的是細蕎、黃的是糯黍，細糧粗糧，葷餡素餡，雜食珍攝，可見此老之善會養生。
海瑞：「如實回話。」
還有幾個鴉窩搭在高枝處，天又黑竹竿又短，幾個差役跳著亂捅，怎麼也捅不下來了。
那爬在梯子上的差役還是莫名其妙地看著那當差的書吏。
呂芳停住了腳步，今日兩隻眼端的瘮人，望向那當值太監：「誰叫滅燈了？」
「那就抓緊先審何茂才。」趙貞吉也感覺到了審案的難度超過了想象，「何茂才那邊審得怎麼樣了？」
所有的太監都被釘在院子外邊，只有當值太監的頭連忙跟了過去：「老祖宗慢點，且不敢絆著了。」
何茂才被兩個錦衣衛掰得身子蜷曲，兩隻突出的眼兀自倔犟地抬望著坐在大案前的海瑞和王用汲。
王用汲這時也被譚綸的慷慨陳詞說得熱血沸騰起來，站了起來對著海瑞說道：「譚大人說的都是實情，也是至理。剛峰兄，為朝廷計，為天下蒼生計，先賢有鑒，為了不負『越中四諫』『戊午三子』和那麼多參嚴黨而蒙禍的人，你就聽譚大人的吧！」
當值太監那頭的火撒向了兩個內院當值太監，低聲喝道：「還不滾出去！」自己先走了出去。
所有的人都無話可答了。
進得內院，四大秉筆太監都已站在值房門口候著，此處屋裡屋外依然亮著通明的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