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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丸案

紅丸案

說到李可灼所進的紅丸究竟是什麼葯,後來論及此事的人們議論很不一致。有些人認為那不過是一種房中藥;也有人以為不然,說那該是一種道家服食的丹藥,顏色紅,自然含有大量的丹砂,進葯者自稱為仙方,更說明了這一點。也有些人則認為兩說都不足信,說那不過是一種普通的補藥,李可灼認為補藥總不會出事,所以才敢進。大約持前兩說的人,人數都較多,而且各都以史實為據,覺得很有理。持第三說的人卻拿不出什麼史實來,不過是據理而言罷了,所以人數也較少。
其實紅丸案之所以成了多年糾纏不清的大案,主要就是由於有這最後一說,從立儲時便相互對立的兩派一直都還在互相攻擊,至此,又有了個絕好的題目,於是又各為一說,再啟爭端。一向以維護正統利益為己任的一些人,由於想到以進瀉藥而使病情驟重的崔文升原是鄭貴妃屬下的人,李可灼又是由方從哲帶進宮裡的,所以認為李和崔都是弒逆,應該處以極刑;這樣也還不夠,還該查明有誰在幕後主使。要追查幕後人,這從梃擊案便開始鬧起,以至就是民間也都知道,所謂幕後人,指的便是鄭貴妃和從屬於她的那一夥。這一次所以與以前稍有不同的地方則是,首輔方從哲也成了眾所目指的人物。
由於在位的時間太短,朱常洛在生前並沒有過他自己的年號,因為依照慣例,新君即位,總要等到下一年的元旦才能改換年號,他在位的時間太短,沒能活到次年,所以生前便無年號。但他既已身登帝位,總得有個年號表明他在位的那一段才是,所以在死後,隨著他的父親入了太廟,被稱為光宗之時,才由廷臣共議,把萬曆四十八年分為兩段,那年的一至七月,仍稱萬曆四十八年,從八月起則改稱泰昌元年。泰昌這個年號,便是為皇長子而議定的。還有些史臣,覺得一年二號太不方便,索性便把萬曆紀年改為四十七年,而把四十八年統稱泰昌元年。所以關於萬曆的紀年後來便有兩說,一種說是四十八年,又一種則說只有四十七年,其分歧之故,就在有的把那最後一年算為泰昌元年,有的又略去了這個實際上並不存在的年號。
皇帝在夜裡服了一個人所進的葯,天剛亮就去世了,而這個進葯的人又並非御醫,這種事在封建時代可不是小事。由於不悉紅丸究為何物,又還牽扯https://read•99csw•com起了一些別的因由,所以這事終竟成為明末三案中的一案,也惹起了不少的風波。
由於為方從哲辯解的人所說的都很無力,所以紅丸一案一時仍難了斷。最後還是閣臣韓爌上疏,詳細說明了進紅丸時他所目睹的實況,並又建議把李可灼和崔文升都另行處理,才勉強壓住了眾議。韓爌為人老成,並不趨附方從哲等人,他和劉一燝都是在進紅丸的前幾天才入閣的,進紅丸時他又是當時在場的大臣之一,所以他的說法易於取信。
方從哲是于萬曆四十一年(1613)晉陞為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而入閣的。次年,首輔葉向高致仕,方從哲便繼而得任為首輔。他從入閣到萬曆四十八年十一月致仕,作為閣臣雖只有七年多,但在他手裡卻接連換了三個皇帝,已可說是輔佐過父、子、孫三代的三朝元老了。更為奇巧的是,梃擊、紅丸、移宮三案,也都是發生在他為首輔的時候。梃擊案發生在他升任首輔的次年,紅丸案和移宮案則都發生在他致仕的那一年,他就是由於對這兩案都處置失當,擋不住各方的圍攻,才致仕而去的。關於方從哲,《明史》說他「性柔懦,不能任大事」,說得實在很不夠,貪婪而無能也是他的一個特點。由於貪婪,他熱心於權力和財利;又因無能,只有靠鑽營、依附才能得到那些。他之成為鄭貴妃系內的人物,倒也像「天作之合」,一個願招,一個想投,所以一拍即合,很早他便成了極肯為貴妃出力的一員。
這位皇長子之所以在位如此之短,實由他即位時便在病中,後來又吃錯了葯,所以才只做了三十天的皇帝便又御駕殯天了。他是萬曆的長子,由於他和他的生母都不為萬曆所喜,所以他的一生大都生活在抑壓、冷遇的環境裏面,直到梃擊一案發生過後,才突然又有了改變。但這一突變卻又成了他竟不得永年的根由。梃擊一案,鬧得那麼紛紛揚揚,最後還是萬曆把他向群臣讚揚了一通才解決的,這些我們已在上一章里敘說過了。自此以後,他的東宮地位算是已經切實確定,萬曆對他也自另眼相待,別人自然更不待言,他的生活也就突然改變,與以前大不相同了。改變得最顯然的,還得說是鄭貴妃待他之判若兩人。梃擊一案,是鄭貴妃受命于萬曆前去求他才得解決read.99csw.com的,至此她才感到廢立一事已成泡影,這個被她欺凌過的皇長子就是未來的皇帝已成定局了。這一前景使她感到非常可怕。為了預為之謀,她便對這位皇長子一反過去所為,加意奉承起來。她借口感激他的解救,儘力向他接近,以便投其所好,可以改善他們之間的關係。她是個極會察言觀色的人,不久她便發現,原來這皇長子也很像他的父親,是個貪財好色,把酒、色、財、氣四門都佔全了的人。看出了這些弱點,她的本事便全部施展出來了,不但隨時贈以錢財、珠寶,還在她的宮女里選了八名最為美麗的贈給了皇長子,要她們去服侍他。
皇長子的為人,真被鄭貴妃全看透了,以前他久受抑壓,對他的所好自然只有望洋興嘆,後來雖有好轉,但處於積威之下,卻也不敢妄求。如今天從其願,鄭貴妃對他竟那麼好,美人、珠寶什麼都給了他,不覺十分感念,把以前所受到的輕視和冷遇都忘懷了。他的體質原不算好,忽從逆境轉入順境,真如窮兒乍富,不免失於放縱,幾年來常自耽於酒色過度的生活,雖然年紀尚還不足四十,可是身子早已垮到瀕於崩潰了。他是萬曆四十八年八月初一那一天即位為帝的,那時他的病勢已經很重,只是勉強掙扎著才完成了即位的大典。此後雖到八月十二日還能力疾臨朝,但過後便已卧病不起,再也無法坐朝了。他所以驟然病倒如此,據說是由內侍崔文升給他看過病,崔所用的是一副瀉藥,服過之後,一夜之間竟腹瀉至三四十次,所以立覺委頓不支。這時他曉諭諸臣時也說自己是「頭目眩暈,身體軟弱,不能動履」,很道出了自己病症的險狀。實際上,他那時已自知病將不起,所以此後接連在病榻上召見諸臣,所說的都是如何安排後事之類。到了八月二十九日,他又召見首輔方從哲和其他大臣,同時還把他的長子朱由校,即後年號為天啟的明熹宗也叫到榻前,就更有一種臨危顧命的樣子了。他談到了壽木和陵地,方從哲初時還誤以為他問的是才去世的明神宗之事,但這個卧病的人卻指著自己說,「朕壽宮也」。方從哲等這才曉得,這位才即位的皇帝已不諱言自己的喪事了。後來這位皇帝又問:「鴻臚寺有個官來進葯,他在哪裡?」方從哲道:「鴻臚寺寺丞李可灼說他有仙方,可是臣等都不敢相信。https://read.99csw.com」但這位已經自知不行的皇帝卻很想試試這個仙方,即刻便命人把李可灼宣入宮中,並要他趕緊把葯獻上。李可灼所進的是一種紅色的藥丸,後來便稱這事為「紅丸案」。這葯初服後效果像是很好,皇帝覺得很舒服,不住地稱讚李可灼為忠臣。不久,又命內侍傳諭,說服藥后很好,命他再進一丸。李可灼再去進了葯后,方從哲等問起皇帝的病狀,李可灼還答稱「很好」。但是到了次日一早,也就是九月初一的清晨,登基才及一月的皇帝便去世了。
紅丸案和梃擊案在時間上相距有五年還略多一點,它發生在萬曆四十八年(1620)的八九月之交。這時的萬曆已於那年的七月中旬去世,他的皇長子朱常洛在八月初已經即位為帝,終於登上了皇位。這位皇長子雖已即位為帝,但在他生前卻並沒有自己的年號。他與他的父親明神宗,在明代一十六帝中,以在位的時間而言,可以說是兩個分居兩端的人。明神宗萬曆登上帝位共達四十八年還稍多些,可說是明代諸帝中在位最久的一人。與他相反,這位皇長子,從即位到晏駕一共才只有三十天,又可說是在位時間最短的一個。他在位為期雖短,但這明末三案中的第二案,卻就發生在他在位的時候,而且他還是那一案里最關重要的一個人。
說紅丸是金丹之類的藥物的人,首先總要提到那葯的顏色,從顏色便可推知那是用汞煉成的。再則,明代諸帝迷信方術希圖長生的人就更多。在這些服用丹藥的諸帝中,明憲宗也是很突出的,被他寵信的方士,前後就有李孜省、鄧常恩、趙玉芝、凌中、顧紅和僧人繼曉等十餘人之多。他曾給予真人、法師、法王、禪師、國師等封號並領有俸祿的僧官、道官,人數更多達一千餘人。然而在這方面,明憲宗還得讓他的孫子明世宗稱第一。這位年號是嘉靖的皇帝,寵任的方士不但更多,給予他們的好處和權力也更大、更多。他退居西苑萬壽宮達二十余年,長期不理朝政,只以煉丹求仙為事。他不但自己這樣,還要他的臣子也和他一樣。首輔夏言罪至棄市,不肯服用他賜給的道巾竟是重要的罪行之一。嚴嵩最合他的心意,別人攻也攻不倒,方士蘭道行巧用扶乩,便把嚴嵩搞倒了。萬曆是否也服過丹砂,史籍並沒有明文,但在萬曆三十年他忽然一病自認為必死,而次日又https://read.99csw.com全然無事了。這情況據說倒也是服用丹砂的旁證。
李可灼和崔文升很快也都重新予以處理,李可灼判為流戍,崔文升則發往南京安置。紅丸一案,至此才算暫時作了了結。
孫慎行和鄒元標都是以鯁介著稱、威望極重的大臣,他們的議論所引起的波瀾更大。方從哲對此,只有一面儘力上疏辯解,一面自請削去官階,並願遠流邊方,投畀四裔。他這樣做,一在稍平公憤,二則也望有人代他辯解。他這人在京居住多年,又且久任首輔,暗結宮闈,黨羽實也很多。這時便有很多內侍在御前替他說話。孫慎行在疏中所說的「近習」,指的正是這些內侍。在外廷,也有些人紛紛為方從哲說話,如刑部尚書黃克纘、給事中汪慶百、御史王志道、徐景濂便都上疏力言:「誣先帝以非壽終,臣子之心何忍?」企圖以此為解。孫慎行在疏中所說的「忌諱」,指的便正是他們所說的這些。
說紅丸是房中藥的人,他們的根據是,明代的諸帝大多都是色|欲之徒,由於縱慾,他們都寵用一些佞人,替他們尋訪春|葯來助長歡樂。明代的諸帝壽算都不高,常都是只到三四十歲便下世了,其原因也由於此。服春|葯最著名的首推明憲宗朱見深,他朝中的首輔萬安,便是以進春|葯而青雲直上的。時人稱之為「洗屌相公」,也是由於這些事。
持第三說的人實際的根據並不多,他們不過是據理以見前二說之非而已。他們認為,拿春|葯給病在垂危的人吃,是出乎常理的,李可灼不是瘋子,他又明知病人乃是皇帝,如何敢這樣亂來?不能是丹藥,其理由與不能是春|葯也正相同,那也不是可以拿給垂危病人的藥物。他們有人又說,朱常洛是由縱慾才把身子迅速搞垮了的,明代中葉春|葯已極流行,至明末而益盛,當時的話本反映及此的實已很多。明代宮廷中,春|葯的泛濫比民間更甚,朱常洛縱慾傷身,濫用春|葯也應是其一原因,如何可以再拿春|葯給他服用?他們反覆辯駁,都不過是些空論。但在這三說之外,卻還有人認為,紅丸到底是春|葯或是金丹都有可能,李可灼如果甘心受人利用,故意拿來以速其死,其可能性也並不是沒有的。
情勢轉變到連他自己也成了弒逆者,方從哲更慌張到手足失措,但他仍想借重大行皇帝使自己擺脫困境。他使人再行為崔文升和李可灼辯護,又說堅持認為他們用藥有誤的人,將使九九藏書先帝陷於不得壽終之列,凡屬臣子,於心何忍?這種論調一出,激起來的波瀾更大,在先攻擊他的還只是些言官,如今卻是很多大臣也都加入了攻擊他的行列。先前攻擊他還只是隱有所指,如今則是不僅論及此事,而且把他的所有惡德都抖摟出來了。方從哲抵不住這股狂流,只得慌忙上疏求去,想藉此得以逃脫。但是就是在他致仕之後,聲討他的疏文還是絡繹不絕,直到天啟二年(1622),攻擊他的疏文還是一直不斷。在論疏中,以禮部尚書孫慎行和左都御史鄒元標二疏所論最為嚴切。孫慎行在疏文中直言方從哲難逃弒君之罪。他說:「舉朝共攻李可灼,僅令回籍調理,豈不以己實薦之,恐與同罪與?臣以為,從哲縱無弒之心,卻有弒之罪,欲辭弒之名,難免弒之實。《實錄》中即欲為君父諱,不敢不直書方從哲連進葯二丸,須臾帝崩。恐百口無能為天下後世解也。」他把進葯算在方從哲頭上,用的是《春秋》筆法,當時都被認為確是追本溯源之論。他在疏中還提到了方從哲和鄭貴妃相互勾結的事實。最後更說:「臣在禮言禮,其罪惡逆天,萬無可生之路。若其他督戰誤國,罔上行私,縱情蔑法,干犯天下之名義,釀成國家之禍患者,臣不能悉數也。陛下宜急討此賊,雪不共之仇。毋詢近習,近習皆從哲所攀援也。毋拘忌諱,忌諱即從哲所布置也。並急誅李可灼,以泄神人之憤。」鄒元標在疏中也說:「元輔方從哲不伸討賊之義,反行賞奸之典,即謂其無心,何以自解於世?」
紅丸案之所以愈演愈烈,也全由方從哲的處置失當。首先人們紛紛指為弒逆,他如聽之任之,不加駁辯,很可能鬧過一陣便趨消歇。但他因為李可灼是由他那一方所引進的,生怕沾上弒逆的惡名,不但立即命人加以申辯,說是乃由先帝所召,並非弒逆。又因皇帝初服藥后覺得很好,曾經連誇李可灼為忠臣,也是當時在側諸臣都聽到了的,便更借身為首輔,有代擬遺詔的方便,在遺詔中,以去世的皇帝的口吻,仍然誇獎了李可灼,並且賜以銀幣。方從哲認為,他這不懲而獎的辦法,可以藉助于大行皇帝(才去世的皇帝即稱為大行皇帝)的威靈,可以壓住群臣的叫囂;不想適得其反,他的遺詔一出卻引起了更大的反響,人們把崔文升、李可灼的用藥都看成了有聯繫的陰謀,並且把他方從哲也給算入弒逆者的數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