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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弗蘭西斯卡

你好,弗蘭西斯卡

很快,消息回復過來:我喜歡的女孩子。
半年後,我才又找了一份新工作。那時我的錢包已經空癟到和流浪漢無異,但小偷還是不肯放過我。一個會用鑷子的賊偷走了我的手機。
我覺得我一點也不怕他,別人都當他是老闆,而我呢,當他是一個病人,我喜歡著的病人。
我笑得簡直要直不起腰來,他先是跟著笑,然後不解,然後不安,然後惱了,拂袖走了。
那張名片被我放進錢包里許久也沒有拿出來。在我看來,那不過是老男人對年輕小女孩玩的把戲,彼此心知肚明。但事實是,他對我根本沒有任何興趣,他對我只是任何一個老男人,看到哭泣的小姑娘時都會有的那種類似同情。後來當我拿著名片進他公司找他的時候,他根本忘記了我是誰。
大部分時間我們在一塊兒都是我在講話,我恨不得把我知道所有有意思的事兒都告訴他。我還說很冷的笑話:一隻白貓救了黑貓,知道黑貓說了什麼嗎?
他胖了一些,以前髒兮兮的頭髮和牛仔褲倒是乾淨了許多。他請我吃飯,還給我的衝鋒衣免單,在送我回家的路上他握住我的手瞪著被荷爾蒙熬紅的眼睛對我說:我總想起你以前對愛情的悍勇,我最近單身呢。
是老電影《廊橋遺夢》。他說那是他最喜歡的電影。他說自己很像那個遲暮的老人羅伯特·金凱。
他說,你真的是個很任性的女孩子。我說我知道。他說,我什麼都給不了你。我說我知道。他說,我有病。我說我知道。他說,你怎麼這麼傻呢?我說我知道。
工作日里,我們又一起吃了很多次非工作餐。我感覺他其實在享受跟我在一起的時光,但又不願意表現出來。他大多數時間沉默,只聽我說話。偶爾會發表意見,糾正我的意識偏差。

1

與肖易,我是不幸的,又是幸運的。試探永遠都是一把雙刃劍。
我的愛情並不明顯,但我猜他是知道的。我在他辦公室彙報工作的時間越來越長,賴著喝他一杯新泡的毛峰。
對不起。他回。
我試探著問過他的病。

4

瞧瞧,我其實https://read•99csw•com是那麼形式主義,以為穿一件衝鋒衣就可以拿下陣地。
我搖搖頭說都不是。滿腦子只有一個信息:他也許快死了。
我也是這樣想的。他聽完我的見解,笑了笑。
我是個混賬的姑娘,在遇見龐古之前,我和很多人開過這個玩笑。和肖易也是。那時,我以為我和他會永遠在一起呢。
肖易從我身邊經過,攔住了我問:你能把瓶子給我嗎?
這是承諾。
唉唉,你知不知道一個女孩子應該矜持一點。
我沒有告訴任何人,我在預謀的這場旅行是危險的,也是不為人知的。我想跟蹤的這個人叫龐古。他是我的老闆。
我甚至把這當作一場旅行,還去買了衝鋒衣。
她是誰?
我記得我已經有些暈了,瓶子遞給他后,心思恍惚地跟在他後面。我心裏很難受,想轉移注意力。我希望他能跟我說點什麼,諸如早戀不好,真正的愛情是什麼東西之類的話。
我在半年前進他的公司,做行政助理工作。
他一邊泡茶一邊告訴我,「一生一會」是茶道中的一句話。意思是,也許這一生我們只會像今天這樣一起喝茶,心中便會生很深的珍惜。
你跟我說點什麼吧?求求你,說點什麼都行。
多希望這消息來得晚一些。
唉唉,我真的老了吧,完全hold不住了。
我穿上不花錢的衝鋒衣對著鏡子里的自己笑了笑,然後就開始我的一場追愛之旅。那個周末,我一直在他家樓下等他,等他出門,拿車,然後跟了上去,給他一個驚喜,我要表白。在他一個人去醫院打針做治療的時候,那樣孤獨又需要陪伴的時候,出現在他面前。我會感動他,讓他知道我可以和他一起面對與生死有關的一切。
但我覺得,他與任何人都是沒有仇的。否則的話,怎麼會有那樣一雙沉靜的眼睛,知道自己於世不久還這樣樂觀,做什麼事都用盡全力?談生意見客戶,開會時罵人,都中氣十足。
號碼在一周后我領到第一個月工資才重新補辦,鋪天蓋地的簡訊和未接來電提示一起擠進來。然後我就看到了龐古的消息:對不起,謝謝你曾經愛過我。
還有舊同事發來的簡訊:龐總患有肝癌,在三天前去世。
我希望,龐古九_九_藏_書也對我撒一個謊。但他太老實了,甚至承認他對我沒有愛意,只是普通的關係。但他想交我這個,「有趣」的朋友。沒有愛意地去和一個女孩子約會,擁抱,接受她的吻,對他來說很「有趣」嗎?
他的桌子上擺著他的前妻和兒子的照片,老員工曾經八卦給我他們鬧離婚時,雞飛狗跳仇深似海。
所以,我心裏默默地說,和我在一起吧,我會陪你走完人生路。我會儘可能地像個逗逼一樣讓你快樂。我會像照顧孩子那樣照顧你。
風把他離開時憤怒的聲音卷了回來,我呆了呆。
可以是可以,但是,你是誰啊?
早知道是這樣的結局,卻還是沒能抵住希冀。
時至今日,我依然記得肖易點頭的認真樣子。那樣認真,讓我感激地給了他一個擁抱。
唉唉,你這樣想就不對了。
於是,我就這樣喜歡上了我的老闆。因為他生病,而喜歡他。這是我做的匪夷所思的又一件事。
然後,他抱住了我。在車裡狹窄的空間里擁抱是那樣難受,可是又那樣溫馨。他的頭髮太短硬硬地刺在我的手心,他的呼吸噴薄在我的頸間。在很久以後,每當我想起這個片刻,依然會覺得心口很重。他是我正追捕的羸弱獵物啊,我如此心疼他。
我的醫生朋友說:肝不好,大三陽小三陽都得過,挺嚴重,不排除有肝硬化或癌的可能。讓他趕緊過來吧,做做切片檢查。
我笑著笑著眼淚又下來了。我說,那你能答應我一件事嗎?若我死了,把我的骨灰撒到火星上去。
後來,我們戀愛了。再後來,我們分手。再再後來,我們和好。再再再後來,我們又分手了。
再後來,我們之間有過一個吻。是我主動的。那個蜻蜓點水的吻發生在他送我回家時的路上。那個吻之後,他一直很沉默。我們在沉默中對峙良久,直到他發出一聲很深的嘆息。
陪我看個電影吧,他說。
那個暑假,我開始和肖易一起撿瓶子。他很長時間都叫我「不良少女」:夜裡喝啤酒哭,還抱陌生人。
雖然,後來我確實作為一個關係戶從龐古那兒得到了一份工作,但我們說到底就是員工和老闆的關係,這種關係是單純的。我們之間的不單純是從一個秘密開始。公司在三個月前組織https://read.99csw•com全體員工體檢,兩個月前,我看到了所有人的體檢報告。當然也看到了龐古的。某項血液檢查,別人的都是陰性只有他的是陽性。天知道我怎麼想的,竟然複製了他的檢查報告去諮詢了我的醫生朋友。
我就笑:阿姨我開玩笑呢,你怎麼就信了?
真笨,我說,貓咪怎麼會說話,黑貓說:喵嗚,喵嗚。
認識肖易時,我們都才十六歲。我剛失戀,我愛上一個搖滾樂手,被拒絕。那晚,我從搖滾樂手演出的酒吧里出來,喝了一整瓶的科羅娜,然後哭得像個傻逼。
我在一間湖景房裡住了很長時間。每天吹吹風,看看夕陽,和做清潔的阿姨聊天。我跟阿姨說我得了絕症快死了。阿姨心疼地看著我幾乎要掉眼淚:多好的孩子,太可惜了。你家人呢?
我顫抖著手指,給龐古發了一條簡訊。
我依稀記得我呆在座位上,時間分秒逝去,而我無法動彈。他什麼都沒有做錯。他把愛情給了喜歡的那個姑娘,享受愛情帶給他的生命最後的狂歡。而我呢,是主動撞上去的,他不好拒絕,就給我曖昧。反正他快死了,誰會怪罪一個將死之人的曖昧?
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是有很多歡聲笑語的。他眼底會有淺淺的笑意。偶爾也會伸手揉揉我的頭髮。我們再沒有別的親密行為。好多次,我主動挎他的手臂,他輕輕地抽開了去。
他沒有隱瞞。
其實我倒是與他早就認識了。認識他時我在一家度假村酒店做前台,因為沒有完成經理交給我的按摩卡預售工作被罵得躲在樓梯間哭。他剛好撞見,安慰了我,並說了一通類似「年輕人應該追尋自己的夢想,而不是做不喜歡的工作並因為那工作哭」的話。他還給了我一張名片,讓我想換工作或者有需要的時候打給他。
真的有無論貧窮、病痛、壓力都會不離不棄的相守嗎?我相信有的。肖易做不到的,我會去做。所以我去追龐古,試著讓人性與愛情交鋒,試著去印證某些看似笑話的堅持。但毫無疑問的,我敗了,愛情根本沒有發生。
這個掉書袋的傢伙讓我笑死了,我說,你在說什麼啊。你想去火星啊?
那個晚上從他家離開后,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了。我再也沒有去公司,也沒有回那個我https://read•99csw.com租住的小公寓。我去了我第一次遇見龐古時的那個度假村,這次可不是做那個苦逼的工作前台接待,我是去消費。
也許是發現了什麼,在一次我陪他加班到深夜之後,他請我吃了一頓非工作餐。大部分時間是我在吃,他在看。吃了太多海鮮,我鬧肚子,跑廁所N次,糗大了。後來,我回請他吃了一次燒烤,當然是我堅持自己掏錢的。你來我往才叫公平。愛情也是。
如果是我,我也會。我會好好享受我餘下的日子,和喜歡的人在一起。就算很自私,我也想在她的生命里留下記憶。深刻的,不會被忘卻的。
故事的最後,羅伯特·金凱沒有和弗蘭西斯卡在一起。
在我很小的時候,大人們總會用各種謊言讓我很乖。後來我大一些便會帶著輕蔑毫無顧忌地戳破那些謊言。現在想來,那些謊言是那麼美妙,帶著愛和期許。
我哭了,當著那位醫生朋友的面兒,簡直無法控制。淚點低一直是我難以啟齒的弱點。小醫生嚇壞了,問我這報告是誰的,父母、親人還是愛人?
現在我二十六歲了,離我和肖易上次分手已經過去了兩年。我總會想起他來,卻早已忘記了那個我曾經愛過的搖滾樂手。那個人他早就不彈琴了,開了一家戶外用品店。我是在買衝鋒衣時遇見他的,一看到我,他就喊出了我的名字。
工作日下班后,我等在他家的樓下。和他一起上樓,為他做了晚餐,然後告別。

2

「神經病」這個特質大概會伴隨我的一生了。我總會做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檢驗這個世界是否友善。比如跟蹤別人。
在知道龐古有病這件事後,再看到他,我總是會心情很低落。每天都去見一個病人是令人難受的。更何況他還隱藏得那麼好,他每天早上經過我的辦公桌都會跟我道一聲早上好,傍晚走時,又會說一句再見。一想到也許有一天,再也聽不到這樣的早上好和再見,我就心口發緊,那緊在不知不覺間就牽動了某根柔情的筋。
我跟肖易說:我有家族遺傳脊柱炎,身體里埋有一顆定時炸彈,三十五歲以後可能會癱瘓。你願意照顧我一輩子嗎?
但羅伯特·金凱終究有旅行的目的地,弗蘭西斯卡read•99csw•com只是他遇見的一個旅人。
和我想象的一樣,他對自己的病心知肚明,但不願意躺在病床上,掙扎求生。
但他的路線和我想象中的太不一樣了,我以為他會去醫院,可是沒有。他去了一個新小區,輕車熟路地停車,走路,上樓。他是去前妻家裡看孩子嗎?也許是。我在小區門口的咖啡館坐了兩個小時,才等到他下來。但他身邊沒有跟著他可愛的兒子,而是跟著一個女孩子,比我更年輕也更漂亮的女孩子。他們親昵得像一個人,她坐在副駕駛上(那個位置我也經常坐),他幫她系安全帶,低頭吻她的額頭,她扭頭給他微笑,眼睛里是類似崇拜的愛意。
那是暑假,但肖易還穿著寬大的舊校服。校服的背上印著「希望」二字。那個暑假,他參加了一個為貴州山區的希望小學買課外圖書的活動,每天晚上都會和幾個同學一起出來撿瓶子,準備賣錢。

3

衝鋒衣在那一刻也保全不了我的恐慌和顫抖,我眼睜睜地看著我受傷的獵物自投羅網到另一個人懷裡。一直鼓舞我的類似拯救一個將死之人的愛情,在瞬間崩塌了。
肖易當時給我的答案是願意,可是之後,他在看著我時便憂心忡忡了。很快,他以性格不合為理由要求分手。這次分手不像我們之前的那些,沒有任何迴旋餘地。我永遠也無法想象,十六歲撿瓶子為希望小學籌款買圖書的那個善良的少年,那個願意把我的骨灰帶上火星的純真的少年,會因為一個類似試探的玩笑話離開我。
謝謝?他喝了一口茶回答我。
他笑起來,皺紋縱橫。
那我呢?我不甘心地又發了一條過去。

5

「跟以前一樣,像個神經病。」
他被我煩得受不了,就講:火星半徑是地球的一半,火星質量是地球質量的九分之一。火星的重力加速度是4.36m/s^2,是地球的五分之二。
他歪著頭看了我一會兒說:你好,弗蘭西斯卡。
移動營業廳的窗外剛下過一場暴雨,洗乾淨了馬路,樹葉,路人的車。我捧著手機眼睛也經歷了一場暴雨。
只是,我不想要任何人的曖昧。喜歡就在一起,不在一起,就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