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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長青的孤桐 第五節

第二章 長青的孤桐

第五節

武警招待所大門迤東,是一座更像王府大門的「廣亮大門」,也有人在守門。門外有「西城區文物保護單位」的橘色鐵牌,門內有「北京市飲食學校實習基地」的銅牌。顯然,這是當年王府的正門,而現在,成了武警招待所的廚房所在。
女師大學潮時的魯迅為何自絕於政府?數不清的魯迅專家們說到此段,總沒說清個中原委,即使談及,也無非「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之類。他們似乎不願意談到魯迅與「二許」的關係。
一進門,他就被那張學生自治會貼的布告噎得有些惱怒了。
但鬧事的學生們並沒拿他當父兄,反而在傳單上罵他是「摧殘教育的蟊賊」、「帝國主義的走狗」。他知道這一切,作為重新執掌教育大權的一把手,他只是想到風潮中心來看看,女師大到底發生了什麼。
因是星期天,學校的大鐵欄門鎖著,旁邊的小鐵門留著道縫。仄身進去,河北口音的看門人正與妻子在扯繩晾衣服。
回家后,查到宣武門內教育部街的沿革:民國十七年(1928年),國民政府改北京為北平,此街改名「黨部街」,因為國民黨把北平市黨部安進了這所大院子。二十一年後,共產黨又將「北平」改回「北京」,「黨部街」又成為「教育街」。
魯迅中學是一所歷史悠久的學校,其校園為「國立北平大學女子師範學院」舊址。魯迅先生一九二三~一九二六年在此執教,在「三·一八」慘案中犧牲的劉和珍、楊德群曾在此就讀。

楊女士是一個循規蹈矩,辦事認真,嚴以律己而又待人嚴苛的女學究。她上任不久就得罪了一些教員,也得罪了學生。……
教育街即北洋時代的教育部街,章士釗和周樹人上班的單位就在這條街上。北洋時代的教育部,沿用的是清代學部的房舍,最初為某親王的府第。站在街口,往東一看,即見到了一座十分完整的古建築。
作為辦學成果,校內外的牆上掛滿榮譽,那一方方小銅牌與院中九_九_藏_書央的這塊「簡介」真是相映生輝:「北京市愛國主義教育基地」、「文明校園」、「電化教育優類校」、「北京市西城區交通藝術分團」、「警民共建單位」……
但是,民國十四年(1925年)的那個夏日,走進這裏的大家長章士釗卻讓牆上的一紙布告弄得很不開心。他過後為段祺瑞起草《整飭學風令》上就有這樣的口氣:「本執政敢先父兄之教,不博寬大之名。」——我要替你們的父親或哥哥教訓你們!他把自己當成了學子們的家長。
說起來,章士釗來得晚了。
論官職,周樹人為教育部僉事,一個高於科長低於司長的官員,似乎與現在「處級待遇」相仿,但論名氣,他以「魯迅」為筆名寫下的許多文學作品已經成為新文化運動的代表作。他理應站在本部和校方一邊,但卻毅然站到了對立的女師大學生自治會一邊,為什麼?這可是連飯碗都要砸了的選擇啊!周樹人的月薪高達三百元,而他與弟弟周作人買下的八道灣那個三進大院需三千元錢,他應該知道,沒有錢是萬萬不能的啊!
更危言聳聽的說法是,周樹人在部里待了十四載,已不滿足繼續做他的小官僚了,投身風潮乃圖謀女師大的校長位子!——出版於20世紀40年代的書籍《關於魯迅》中即有此一說。
牆上還有兩張「校務公開」布告,上面把2002年1月1日至12月31日學校收支情況寫得清清楚楚。從賬面上看,該校管理有條不紊。哪個學生家長不為孩子在這樣的學校就讀而欣慰?
倒是方便了魯迅先生,一抬腿就到了「第一現場」。
女師大前身是清政府創辦的北京女子師範學堂,上一年(1924年),留學于日本和美國兩所學校的楊蔭榆女士被教育部任命為校長。讀過魯迅的人都知道這位倒霉的楊女士,「用了她多年練就的眼光觀察一切,見了一封信,疑心是情書了;聞一聲笑,以為是懷春了;只要男人來訪,就是情夫;為什麼上公園呢?總該是赴密約」。魯迅以語言大師的妙筆讓https://read•99csw.com我們快意地看到了一個小丑般的「寡婦主義」女校長。
部與校相距如此之近,實在出乎意料。也難怪女學生們一生氣就涌到教育部來示威!
2001年11月
我趕緊趨前,見是一座完全新建的仿古大門,門上有雕樑畫棟的門樓,與中南海正門新華門相仿,煞是壯麗!門衛是灰衣保安,頗像機關重地,但門口處卻懸著一塊大大的木牌子:中國人民解放軍武裝警察部隊招待所。
正樓門洞前立著一塊鋥亮的銅牌,我一字不落地把上面的文字抄錄下來:
前文說了,那時的大學生們火氣大得很,女師大學生自治會的領袖們更不例外。她們遂召集學生開會,決定不承認楊為校長,要教育部更換新到任不久的校長!5月7日,也正是章總長的家被一幫學生搗毀之際,女師大禮堂里也發生了激烈的對抗。楊蔭榆要上台講話,卻被學生自治會轟下台來——人家不承認你是校長了嘛。事後,楊校長在請示了教育部后,決定將六個學生自治會幹部開除。但幾天後,參与鬧事的學生們反將楊的辦公室及寢室封了,甚至還把守住校門,堅決不準楊進入校園!校長無奈學生何,楊蔭榆只得在校外找了地方臨時辦公。此即日後被章士釗上奏的「學生跳梁于內,校長僑置於外」一事。
先說「老許」許壽裳。
魯迅當年演講的禮堂,現闢為魯迅生平展室。校內建有「三·一八」烈士紀念碑,「魯迅與女師大」、魯迅與「三·一八」慘案教育專欄。「弘揚魯迅精神,繼承愛國傳統」是該校鮮明的辦學特色。二○○一年十月被西城區人民政府命名為西城區愛國主義教育基地。
既是招待客人之地,我這不「住」之客便目中無人地直入門內。
再說「小許」許廣平。
原樣的灰牆很好看,每一方的四角都嵌著花卉圖案的磚雕。緊挨大門的那方牆中間砌著一塊很顯眼的漢白玉石牌:
沒有人斷言魯迅是否因read.99csw.com私情而影響了自己的公正立場,但誰又能否定「朕也是人」這個最普通的道理呢?由於魯迅已是公認的新文化運動的主將,是受到各校學生們愛戴的思想導師,所以他們幾人的加盟極大地鼓舞了鬧事學生們的抗爭勁頭。如此一來,章士釗「整頓學風」的理想也就遭遇到了始料未及的阻擊,並因對手在共和國時代被毛澤東奉為「第一等的聖人」而使自己惹上了終生的罵名。
但真實情況也許並不那麼簡單。
北洋時期,那條街叫石駙馬大街。
原國立北平大學女子師範學院
很快,局勢變得複雜了——周樹人等七位在該校兼課的教員公開發表宣言支持學生,而一直倡言「公理」的陳源則發表文章,稱風潮乃「在北京教育界占最大勢力的某籍系的人在暗中鼓動」,鋒頭直指浙江紹興籍的許壽裳、周樹人、周作人等。紹興籍人士在京師學界人多勢眾,這是無法迴避的事實。而陳源則是無錫人,與那位被學生暴罵的楊蔭榆乃同鄉。很顯然,這場論戰一開始就染上了強烈的地域色彩,只不過史家從來沒為我們講清楚罷了。
北洋時的「大街」,如今已似衚衕般狹窄,汽車、行人往返梭行,以致我想在馬路對面拍張畫面清凈點的照片的機會都很難得。
一九二四年秋天,楊蔭榆不考慮實際情況,死死板板地按規章辦事,迫令一批因軍閥混戰而不能如期歸校的學生退學,學生自治會要求楊收回成命,楊不但不答應,反而責怪學生犯上作亂。由此導致了著名的女師大風潮。

我拍的是新文化街45號,一幢保存得非常完整的民初建築,西洋風格自上而下,從牆到門,從樓到院。「魯迅中學」四個金字赫然嵌在正門內的樓上方。顯然,這是集的魯迅的字體。
那天,我離開該校后,不知不覺順著學校的東牆向北走去。那條小巷叫參政衚衕,因住過時任參政會議長的王揖唐而得名。不承想只幾十米,就是一條橫街,抬頭看路牌,我不九-九-藏-書禁大吃一驚——教育街!
當時的石駙馬大街,是一條有名的政治街,楊度等六位名士組織的「籌安會」即設在這條大街上。大街上最顯眼的是一座正在維修的郡王府,不知楊度先生他們請袁大總統當皇帝的那個機構是否曾藉此宅辦公。
章士釗就是這個時候——8月4日——出現在這所院子里的。
許壽裳不僅與魯迅同鄉,而且還是共同留日的同學,魯迅那句有名的「我以我血薦軒轅」詩,即是附在給許的照片之後的。在北京教育界,周樹人與許壽裳的關係是眾所周知的。許氏自清宣統元年(1909年)回國后即投身教育界,任浙江兩級師範學堂教務長;中華民國成立后,任教育部參事。民國初年的「參事」,並非後來可有可無之名譽頭銜,而是實職,位於次長之下、司長之上,挺大的官兒。後來他還去南昌當過江西省教育廳廳長。民國十一年(1922年),許氏被派到國立北京女子高等師範學校(女師大前身)當校長,可見,許氏是教育部的元老級人物。民國初年,周樹人得以進入教育部,就是這位許參事推薦給同為紹興人的蔡元培總長的。周樹人能來女師大兼課,也正是這位許校長下的聘書。執政府上台後,自然又一番自上而下的易人,新一屆教育部把許壽裳調走,把留美教育學碩士楊蔭榆女士派來,理由是:由女子掌女校,「人地兩宜」。不過,辭舊迎新之際,總有人高興有人難過。所以,許壽裳的離任不能不對女師大的方方面面有所影響。
北京市文物保護單位
布告稱:教員不得出入。
許廣平祖籍福建,生於廣東,長在澳門,身上有客家人在動蕩中求生存的血緣。她十九歲即來北京求學,后考上天津直隸北洋第一女子師範學校。在校期間,她即表現出領袖才幹,五四運動時,出任天津婦女界愛國同志會《醒世周刊》主編。民國十二年(1923年),「霞姑」(許氏的乳名,與毛澤東前妻楊開慧同名)回到京師,考取女子高等師範學校。在這裏,她結識了前來兼九九藏書課的周樹人。學潮發生之前,思想活躍的許廣平就與她所信賴的周先生開始通信了。此時,師生信札往還已經頻繁而親昵了——先生已忘卻師道尊嚴而稱學生為「廣平仁兄」,許姑娘則極為放肆地稱比自己大十八歲的老師為「嫩棣棣」了!棣棣即弟弟,弟弟還是嫩的,兩人真是沒大沒小了!她原本是有戀人的,是老家的一位表親,但竟被她傳染上猩紅熱后不治身亡!初戀的創痛想必深深影響了她的婚姻日程,所以,認識魯迅之前,她還是一位「大齡未婚婦女」——年已二十五歲矣!而且,她也去過周先生的家,見過師母朱安,一個被舊傳統所馴服的小腳大媽。
從教育部到女師大,不足百米,章部長何至於事發不可收拾時才趕到現場?是他掌管兩部(還有司法部)無暇分身,還是他相信塵埃自會落定,無須庸人自擾?要不,就是他官氣十足不肯邁步?
章士釗理所當然地支持了楊女士,楊遂在警察的簇擁下重返學校,公告解散參与鬧事的四個班,封閉校門。消息傳出,京城各校學生聯合會在報紙上遍發啟事,直指章士釗「摧殘教育,壓迫愛國運動」,並「否認章賊為教長」,發誓要「以最嚴厲之手段驅之下野」!矛盾焦點已經不是那個倒霉的女校長而是章總長了。
離開魏家衚衕之後的那天下午,我們從宣武門地鐵站鑽出來,順著宣武門內大街一路向北,去找新文化街。
門內是個很大的院子,停滿紅色字母「WJ」(武警)打頭的車牌的各色轎車。大院東和北全是新建的大樓,北邊那座用最時尚的建築材料堆砌的巨廈前面,還真的保留了一排二層的清式樓房,看樣子也是新修過的。這便是舊教育部留在世上的最後一座辦公室了,是章士釗還是魯迅曾在那座小樓上辦公呢?
頗為巧合的是,章士釗與周樹人同庚,這一年都是四十四歲,都是不再衝動的年齡了。
愛國主義教育基地簡介
《章士釗傳》的作者考證說:
我的記者證很管用,看門人同意我在院內轉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