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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失去的灰牆 第十五節

第三章 失去的灰牆

第十五節

鮑羅廷本人在這個血腥的暮春初夏時節結束了在華的特殊使命。他先是被蔣介石的南京國民政府以頭號「共黨首要」所通緝,后被汪精衛的武漢國民政府辭退勸歸。忠於黨的事業的鮑氏頗不甘心,經鄭州時還鼓動馮玉祥應用兵武漢,不過馮氏卻將他禮送出河南,後送其經陝甘、蒙古返回蘇聯。因斯大林主義在中國的失敗,鮑氏成了眾多替罪羊中比較大的一隻。他先被分配到蘇聯新聞出版部門坐了二十年的冷板凳,后終沒逃脫被斯大林惦記著的厄運,1951年死於蘇聯集中營。
我伏窗而望。
真實的李大釗到底什麼樣兒?我梳理著他的生平,覺得與其說這位以授課寫作為業的導師是坐而論道的鴻儒,倒不如說他是一位轟轟烈烈的實幹家。
萬安公墓原為私營墓地,1956年「公私合營」后才收為北京市民政局所有。這裏雖不比八寶山尊貴,但四五千座墓中,可以一說的歷史人物也頗不少,像民國的段祺瑞、韓復榘、馬佔山,像1954年自殺身亡的共和國副主席高崗,像著名的文藝家朱自清、王雪濤、劉繼卣、王力、蕭軍等。但眾多名流中,最重要的莫過於李大釗了。軍閥可以通過戰爭來建立大小政權,文藝家可以通過筆墨創作來陶冶人心,但誰能比得上思想家對社會的影響深遠呢?
再北,是一排新建的平房,灰瓦紅檐,還原了北京四合院的風貌。人大常委會委員長彭真題寫的「李大釗烈士革命事迹陳列室」紅匾懸于檐下,門兩邊掛著四塊紅底白字的鐵牌,分別是北京市政府、民政部、共青團中央頒發的「愛國主義教育基地」。不巧的是,已經是中午12點多了,陳列室的大門鎖了。
這一停,就是六年。
鮑羅廷夫婦的結局該好好說說。
沿北京復興門西行,會不斷遇上以「墳」為地名的地方,公主墳就是一例。逾公主墳再往西,有共和國最重要的陵園——北京八寶山革命公墓,除毛、劉、周之外,共和國幾乎所有重要人物的骨灰悉安放於此,甚至包括了建國前被蔣介石槍斃的中共下台領袖瞿秋白的遺骸。
「南陳」徒有虛名,「北李」確如北斗。
趙紉蘭死於李大釗下葬后的三十幾天,無疑是憂悒而死。她與本村富家子弟李大釗結婚時,丈夫還是個未發育的兒童哪九*九*藏*書!她跟著丈夫受了一輩子的苦:從當媳婦起即長時間獨守空房,靠艱苦度日來供應丈夫在外地和外國上學;來京后也跟著擔驚受怕,數次逃難,直至最後隨之被捕。丈夫殉難后,她「悲痛號泣,氣絕復甦者數次,病乃愈益加劇,以致卧床不起」。她死後的第二個月,即被中共河北省委追認為中共黨員。所以,對她也稱「同志」。
李大釗謝世之後,與之有關係的幾位在華的蘇聯使者悉數被調回蘇聯接受批判,後來多數遭難。
頭一天下午在浙寺如期舉行的公祭儀式尚波瀾不驚,但送葬日越加入越多的人群則讓當局感到了憂懼。跟在那具簇新的暗紅色棺材後面的,不光有教師和學生,也有工人,甚至還有士兵!人們胸佩紙花,臂纏黑紗,默然無語,自發加入,而每到繁華路口,都有群眾團體攔靈公祭。送葬隊伍越來越長,到西單時,「馬路上已有人滿之患」。
繞著沉默的烈士雕像走了一遍,我仰望著神色平靜的先驅的臉,不由得心底隱痛起來。
資料告訴我,「黨人案」二十位同案犯被處絞刑后,安國軍政府還是給了首犯以特殊的禮遇。
與維經斯基輪流坐鎮中共中央的荷蘭人馬林,也是在1927年夏季不得不返回「世界革命的大本營」,但卻因同情托洛茨基而被斯大林所不容,遂自行脫離蘇共,返回祖國,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因參加抵抗運動而死於納粹德國之手。
這一定是那塊隨大釗先生的靈柩一起下葬的石碑。
其實最早的墓碑也不是這一塊,而是烈士生前同事劉半農教授撰寫的,碑上只有死者的名諱與生卒年月。本來碑后要刻銘文的,因張作霖的長子、陸海空軍副總司令兼軍委會北平分會委員長張學良正是駐節北平的第一把手,所以碑文才未敢採用。
碑后,是四株青松和四面翠竹。
於是,4月23日清晨,赫然出現在北京鬧市的那副巨大的輓聯,才讓許多人觸目驚心:
為革命而奮鬥,為革命而犧牲,死固無恨;
來華建立中共的「吳廷康」維經斯基,回國后倒是保住了性命,只被罷黜了在共產國際的工作,從一個在遠東大都市「發蹤指示」的頭號欽差,速降為全俄農業合作社園藝中心副主任,后調往教育部門工作,直至1953年逝read.99csw.com世,不知是否正常死亡,斯大林也是這一年命喪黃泉的。
李大釗是忠貞之士,這不光表現在他對認定的主義決不動搖,還表現在他對自己的妻子也忠貞不貳。在近代的任何一個政治集團里,如大釗先生這般對政治理想和個人生活都忠貞如一者,實在稀罕!
送葬隊伍行至西四時,忽然唱起了《國際歌》,而且,空中飄起了寫著「打倒國民黨」、「李大釗先烈精神不死」、「共產黨萬歲」等標語的紙錢。一時間,軍警大駭,鳴槍示警並逮捕了四十多人。過後,駐北平的憲兵三團還追捕了數百人,罪名是「擾亂治安」。紛亂之後,大釗先生的靈柩還是安抵萬安公墓,並與西山的落日一道下放進冥冥之中。
李大釗謝世七個月後,越飛先生在莫斯科被宣布死亡。據他當年與托洛茨基在國外共同編輯過的《真理報》稱,他系在醫院中「自殺身亡」。
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后,他在中央公園發表過著名的演講《庶民的勝利》,過後又把演講稿登上了《新青年》。從字數上看,該文不到兩千字,若空口念,幾分鐘即完。但他不善言辭卻是大家公認的,陳獨秀、魯迅等都在回憶文章里提到這一點,章士釗更直接說他「木訥」。可見大釗先生不是健談的人,甚至還有點大智若愚的書獃子相(有林伯渠詩「大智若愚能解惑,微言如閃首傳真」為憑),只不過為了「鐵肩擔道義」,他才一次次登高疾呼。

首任蘇俄駐華大使加拉罕回國后,即遭到批判,后曾出任駐土耳其大使,但在李大釗訣別人世整十年後,還是被斯大林下令槍決了。
緊傍磚牆,兩塊小石碑豎在地上,上面標著:
那時,無論在北京地圖上還是在海淀公路上,萬安公墓都沒有標誌,是穿行在一片蘋果園中的柏油路上時意外看到了「李大釗烈士陵園」的牌子,我才確信,此即安葬了眾多名流的萬安公墓。
字典中的「老」字條下,有「老實」、「老成」、「老到」、「老練」等詞條,也許,正是這些似乎都能體現李大釗之特點的詞條讓人每每忘了死者的真實年齡。
在壓迫下生活,在壓迫下呻|吟,生者何堪!
君溫良長厚,處己以約,接物以誠,為學不疲,誨人不倦,是以從游日眾,名滿城中。會張作霖自稱大元帥于北京,政出武夫,儒冠可溺,遂逮君以同游六十余名,而令何豐林(時任安國軍政府軍事部長、「黨人案」之軍法會審審判長——筆者注)按其獄。君與路友于、張伯華、鄧文輝等二十人罹于難。風凄雨橫,摧此英賢,嗚呼傷哉。九-九-藏-書
官方事前對李大釗特預囑買一上等棺木成殮。其餘十九人則用中等。……聞李之棺木,價洋七十元,其餘則四十元上下。……
李大釗的歸宿很好找,陵園入口處即有明顯標誌。從一方方規整得十分有序的墳地間的闊路上走進公墓深處,一座被松柏包圍著的院落立即讓我心頭釋然——石雕的李大釗就站在迎面的中央空地上。雕像前的「一串紅」擺得很滿,紅花前一束黃花開得正盛,顯然是有人剛獻的。
民國二十二年(1933年)4月初,李夫人趙紉蘭從故鄉回到北平,求北京大學代辦喪事。北大同事們義不容辭,校長蔣夢麟,教授胡適、沈尹默、周作人、劉半農等十三位大釗先生的生前好友發起公葬,並各自捐款二十銀圓,未參与發起公葬的梁漱溟和在外地的魯迅等故交,每人捐了五十銀圓。當政者對國共合作時的北方領袖也表示了悼念,當年與他同時被北洋政府通緝的現政府部長級人物也趕來參加公祭儀式,汪精衛派人送來一千銀圓以志慰唁。北大故交和國民黨人都不知道的是,表面上看,公葬儀式由民間慈善機構——河北互濟會在操辦,但實際上是中共地下組織——中共河北省委和中共北平市委在掌控。不屈不撓的共產黨人既要對本黨的第一先烈表示最大的敬意,更要藉機向國民黨當局宣洩無比的仇恨!
這是後來在獄中的陳獨秀對同案犯回憶起李大釗時說的話。陳先生誇得很由衷。說完這番話后,陳獨秀頗羞愧地喟嘆:
嗚呼傷哉!懷著凄愴的心情,我走出這座陵園,沿牆西拐,去找烈士原先的墓穴。
共產主義運動的先驅 偉大的馬克思主義者
背面,是一篇宏文墓表,詳盡介紹了烈士的生平。落款是「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立」。這是世界上僅有的以這個名義立的墓表吧?我大概地數了數,墓表長達兩千多字,字寫得很耐看,後來得知,這read.99csw.com是書界名家楊萱庭所書。再後來又知道,之所以長文中沒有出現關於「絞刑架上的演講」等廣為人知的文字,是因為早在1983年10月建李大釗烈士陵園時,中共中央已經調查清楚「最後的壯烈」之真偽,故未採信既定的說法。
李大釗殉難后的第四天,即5月2日,鮑妻和三位同案犯(蘇共信使)就被從張宗昌駐節的濟南解往北京。7月12日,京師高等審判廳審理此案,那位親睹過李大釗等人被處決過程的法官何雋,正是主審此案的刑事庭庭長!何庭長竟然援引張作霖日前對政治犯頒布的大赦令,當庭下令將四人釋放,之後,便掛職而遁。兩天後,張作霖才聞報此事,勃然大怒,下令將鮑妻等俄人重新捉拿歸案!但遍尋京城,已不見其蹤影。一氣之下,張大帥把老資格的京師高等審判廳廳長沈家彝免職,並全城搜捕不知所終的何雋。時有《順天時報》披露,何某曾獲俄人二十萬元巨款之賄。近年解密的蘇聯檔案,也提到曾以重金活動法官以使鮑妻等人獲釋,但具體錢數未提。何氏流亡百余日後才返回家鄉,在山中藏匿多日,至張作霖死難后,才敢返回京城,與被羈押一年余的家眷相聚。
在萬安公墓的四五千座墓中,李大釗夫婦的原墓地並不特別顯赫,水泥方壙,尋常舊墓。附近是與他同時罹難的鄧文輝、路友于兩座烈士墓。
後來,我查到了《教我如何不想他》詞作者劉先生撰寫的碑文:
是啊,他蒙難時還不滿三十八歲,憑什麼要把他刻畫得那麼老?
室內是四壁展覽的圖片和幾方有題詞的石屏,有時任國家主席的李先念和時任全國政協主席的鄧穎超等領導人的題詞。在活到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領導人中,只有鄧穎超與彭真二位見過李大釗——學生時代的鄧穎超是天津學界女傑,曾與同窗兼同志周恩來等一道在天津的「覺悟社」面聆過大釗先生的教誨;而青年時的彭真曾在李大釗領導的中共北方區工作過。
李大釗同志永垂不朽
墓后,即墓碑,一方橫卧著的黑色巨碑,泛著幽幽的光。金字碑文是鄧小平先生題寫的:
公葬那天,靈柩抵達這裏后,有人用騾車載來一塊以棉被包著的墓碑,正面如我所見,背面有一通情緒激昂的碑文。為避免招來當局的毀壞,眾人將此碑與棺木九-九-藏-書同時下了葬。不料,遲至共產黨人坐定天下后的二十多年,這塊碑還是未被刨出並堂而皇之地立起。原因何在?那位看過絞死李大釗的刑具的離休幹部趙先生告訴我,只是因為挖出來會對後來的黨史敘述添麻煩,所以才一直深埋地下。我聽得似是而非。
1998年9月24日下午,我第一次去看萬安公墓。
李大釗墓也曾遭劫,不過,並不是北洋丘八,也不是「國軍」士兵,而是「文化大革命」時代的紅衛兵所為!萬安公墓被破了「四舊」,李大釗夫婦的墓碑也未能倖免。那個年代,從李大釗的《獄中自述》里找出點乞降的嫌疑不是太費力的事兒。瞿秋白不就因遺書《多餘的話》而被掘了在八寶山的墓嗎?直到「四人幫」倒台後的第二年,李星華女士來此祭祀父母,看到的還是一片橫七豎八的殘碑呢!
法院將遺體送到宣武門外的長椿寺,由家屬們認領、處理。數日後,親友們為李大釗遺體改殯,並遷靈于鄰院的浙寺停厝。
此處為李大釗烈士1933年4月23日公葬地址原貌,靈柩於1983年3月18日移葬于李大釗烈士陵園。
我曾在北大校園裡見過李大釗的雕塑,那一尊半身塑像很符合我想象的老成持重的模樣。但這一尊立像,卻令我暗驚,雖也是兩撇大鬍子左右橫掃,但容顏卻十分年輕!因年輕而富有了朝氣,因朝氣而具有了活力。這一個李大釗像真的一樣!
從外表上看,他是一位好好先生,像個教私塾的人;從實質上看,他生平的言行,誠如日月之經天,江河之行地,光明磊落,肝膽照人。
但八寶山裡沒有李大釗的遺骸,中共第一烈士的墓穴在離八寶山不遠處的萬安公墓。

但是,北斗一樣光芒照人的李大釗,怎麼就總是不被蘇俄人信任呢?
雕像后,是李大釗與趙紉蘭的墓,雙冢並列,均稱「同志」。
除了四壁的題詞外,正中地上的一塊舊石碑讓人矚目。我睜大眼睛,仔細瞅著,看清墓碑上首刻著一顆紅星和黑色的鐮刀斧頭圖案,碑中央鐫刻著「中華革命領袖李大釗同志之墓」,落款是「北平市各革命團體」。
對了,還有那位最早認識李大釗的俄籍漢學家伯烈偉教授,此人似乎人品有點問題,後來卷了一筆錢跑到美國專心做學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