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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蒙塵獨秀峰 第一節

第四章 蒙塵獨秀峰

——祭陳獨秀
陳獨秀(1879~1942)

第一節

已屆中年的陳長璞是個性格直率、談吐爽快的人,這很容易讓人想起她的「絕對厭棄中庸之道,絕對不說人云亦云、豆腐白菜、不痛不癢的話」的祖父。也許唯一不像的是身高——陳女士約1.65米的個頭兒,在安徽女人里算是高個子,而她的卓立於20世紀芸芸眾生之上的祖父,則只有1.63米的身高。
他最遠只到過南京,卻非常明白地寫出了整個長江流域的設防方案。其知識之廣泛、見解之深刻,實令百年後的晚生我拍案稱奇!
這位「今科必中」的先生,使我看呆了一兩個鐘頭,……一兩個鐘頭的冥想,決定了我個人往後十幾年的行動。我此次鄉試,本來很勉強,不料其結果卻對於我意外有益!
他沒學過地理,卻把長江流域的地貌說得頭頭是道;
小慶同十歲那年,「白胡爹爹」病死了,再也沒有體罰他的嚴師了。母親連續為他聘了幾位塾師,但均沒待多久就走人了,想必人家都受不了這個性格叛逆的學童。無奈,已是秀才的大哥陳慶元只好親自給弟弟當起老師。陳獨秀說過,大哥是個像阿彌陀佛一樣慈善的好人,跟著哥哥學習的那段時間,他才對讀書有了興趣。
往下游,他沒到過上海,卻知道淞江、南石塘兩炮台「未能犄角」,保不住吳淞口,建議應在位置最要緊的「崇寶沙西北沙尖」上設主炮台;
這位白鬍子老頭兒還準確地預言過:這小子將來,不成龍,便成蛇。
對了,這位陳衍庶先生似乎不怎麼清廉,早年中舉時只是一介清寒勤奮的書生,做官十幾年後卻成了腰纏萬貫的富翁。據說他發的第一筆財是戰爭財——日俄在東北大地上交戰,雙方都需馬匹載人馱炮,便有精明的商人頻繁運送騾馬往交戰區。陳氏所轄之地正好當道,遂借集市貿易成交例徵收牲口稅。此稅無須上繳國庫,故陳大人官衙的財政收入就迅速增加。只是不知他怎麼把公款化為私財的,也不知他後來主動辭職與一「戰」暴富有無關係,反正他還在關東的任上時,就在奉天省和本省擁有了千畝良田,還在京城的琉璃廠開設了頗有規模的古玩店「崇古齋」,安慶城裡更有若干處他家名下的房產。陳家成了令人尊敬的大家。
陳獨秀冥想的結果是:未來的國家不就靠這般像動物一樣可笑的人來掌握?由科舉制之弊端聯想到整個國家制度之陳腐,他一下子就覺醒了,之後,就再也沒進過考場。
這一次,陳獨秀大開眼界。https://read.99csw.com他們入住的客棧既差又貴,原來是領路人上了那幾個坐倚門戶拉客的女子的當!一行人住下后,想三想四了,但那幾個吃吃調笑的小女子卻無影無蹤了。呵呵,原來「仙人跳」的遊戲百多年前就很流行了!初入江湖的這段上當受騙的經歷,不可能不對年少的陳獨秀在兩性問題上有所啟發。
小范「下海」前是安慶市博物館里的第一個考古專業的本科畢業生,曾借調到「陳獨秀史料館」幫助工作,對一代鄉賢自然敬重有加。在煙塵瀰漫的長江邊上的一家飯店裡,他為我請來兩位當地官員,一位是他的前領導、安慶市博物館館長姚中亮先生,另一位是安慶市文物局副局長陳長璞女士——後者的身世遠比其官方職位更讓我肅然起敬,因為她正是陳獨秀的嫡孫女。
……我無論挨了如何毒打,總一聲不哭。他不只一次憤怒而傷感的罵道:「這個小東西,將來長大成人,必定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兇惡強盜,真是家門不幸!」
一把白鬍子的老頭兒顯然把沒當上官的余怒都發泄到家人頭上了。陳獨秀回憶說,哪家孩兒哭,大人只要說聲:「白胡爹爹來了!」那哭聲立時會止住。家族成員甚至包括來訪的親戚,在屋裡走路時若有腳步聲,老頭兒也會勃然大怒,陳獨秀的二姐就曾為此屢遭毒打。就是這樣一個封建大家長,看中了天資聰穎的小孫子,他恨不得讓小孫子一年之中把四書五經全讀完,背書背不出,就動手打。
正因如此,我特別想到陳獨秀墓上獻一束花。
於是,無論是每年紀念五四運動,還是慶祝中國共產黨華誕,他總是不被緬懷的局外人。2001年「七一」之前,北京五四大街紅樓處的路口上出現了一面金屬雕塑牆。這個曾被毛澤東追授為「五四運動總司令」的人總算是「上榜」了,但位置被擺得極不正常——蝕刻的牆面上,左上方有「1919.5.4」,下面有幾個頭像,最上方是魯迅和蔡元培,中央位置留給了李大釗、毛澤東,而陳獨秀只排在三角形雕塑的左下方,體量最小,只比瞿秋白往上一點,不要說比當時的北大圖書館打工者毛澤東,甚至連他主辦過的《青年雜誌》和《新青年》的封面的大小也不如!
陳老先生實在是有遠見!他用戒尺把生來就倔犟的小孫子打出了終生寧折不彎的性格,打成了無論前清還是民國的統治者都深為恐懼的「兇惡強九*九*藏*書盜」。也真應了「家門不幸」那句話,長大成人的陳家幺孫成了全省最有名的「康黨」乃至「亂黨」,致使陳家在清末和民初兩度被抄。當然,老人未曾料到的是,挨打從來不哭的倔犟的孫兒長大成人後,居然成為超時代的思想家,不獨生前名滿華夏令萬眾景仰,而且死後六十多年,越發顯現出其思想與人格的光輝!
真不明白,提供油污的斯大林早已在本國受到清算,前蘇共黨內的冤案也莫不於20世紀80年代末被平反(當然包括株連人數最多的「托洛茨基反黨集團」案),可偏偏我們中國的這個屈死的靈魂還未被赦免。
2001年6月24日,我終於隨回鄉省親的朋友范學軍去了安慶。
江山代有奇才出,十八歲的皖南少年「乾生仲甫」(官名+字,發表此文時的署名),不正是一位舉國罕見的少年才俊!
這一次,陳獨秀也大失所望。他倒也想考好,為父母及整個家族爭光,但發榜時,卻名落孫山。考試成績不佳的原因,顯然與一個同場胖考生的怪誕舉動有關。
第一次到安慶,只想看一個地方——陳獨秀墓。
五十年後,在《實庵自傳》里,陳獨秀回憶過苦難的童年:
史料告訴我們,清光緒五年八月二十四日(1879年10月9日),陳獨秀出生於安徽省安慶府懷寧縣,譜名陳慶同,官名陳乾生,字眾甫,留日時改仲甫,號實庵,后以筆名「獨秀」名揚天下。他是教書先生陳衍中和查氏的第四個孩子,上面有一個哥哥、兩個姐姐。

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的唐寶林先生告訴我說,新版「毛選」里「陳獨秀」的註釋文字中,已經刪除了「與日本特務機關合作,領取日寇的津貼,從事各種有利於日本侵略者的活動」和「帝國主義和國民黨的反對人民的卑污的工具」等語,改成了「把托派與漢奸相提並論,是由於當時在共產國際內流行著托派與帝國主義國家間諜組織有關、中國托派與日本帝國主義間諜組織有關的錯誤論斷所造成的」。
他沒學過軍事,卻把各地炮台位置設計得井井有條;
近時敵鼾卧榻,謀墮神州,俄營蒙滿,法伺黔滇,德人染指青齊,日本覬覦閩越,英據香澳,且急急欲壟斷長江,以通川藏印度之道路,管轄東南七省之利權……
且看——
往上游,他沒去過武漢,卻認定「武漢沿江均不宜設置炮台」,應在武漢「東南數十里」的陽邏設炮台位置九九藏書最佳;
隨著瀰漫了幾十年的極左妖氛的慢慢消逝,被妖魔化的陳獨秀開始漸復人形,但遠沒恢復其神采奕奕之真相。與長時間的轟轟烈烈的唾罵相比,為其洗冤的動作實在太慢也太弱。只是把《毛澤東選集》里的有關註釋修訂一下,就算是對中國共產黨內最大歷史沉冤的平反?
他更沒出過國,卻了解「非用德國格魯森廠所制硬鐵為台不可」!
他看不起科舉,但叔父很看得起,陳衍庶大人正是因二十四歲那年中舉后才成為朝廷命官的。他從候補知縣做起,歷任知縣、知州、知府,待小侄兒成為秀才那一年,他已經在東北做道員了!道員為正四品銜,俗稱道台,是省以下、府以上的政府大吏,整個安徽省也不過三個道,即安廬滁和道、皖南道、皖北道,陳道台比安慶府的知府大人官兒還大,豈不令鄉人敬畏?只是,陳道台有個莫大的遺憾,即三個夫人都沒為他生個兒子。聞小侄慶同考中秀才,陳衍庶大喜,遂將其過繼為嗣子。
然而,也正是這一年,「維新六君子」滾落在京城菜市口的頭顱撞痛了無數仁人志士的心,遠在黃海之濱的膠澳又被德國人強租了去並改名為青島,大清國的領土像案板上的肥肉一樣又被列強生生切去一塊兒。愛國心切的陳獨秀,與哥哥在叔父的道台府衙里當編外的文案(秘書),又不斷耳聞沙俄軍隊在東三省的暴行與醜聞,哪裡還能坐得住?於是,在接到母親病危的來信后,便與兄長一道返回安徽,自此絕了跟叔父熟悉官場流程的念想。
考取秀才並成為官僚兼大地主家庭的傳人之後,為陳獨秀提親的媒婆便接踵而至。十八歲這年,在叔父的安排下,他與安慶營統領、副將高登科的大女兒高曉嵐完婚了。陳衍庶與「安慶警備區」的「高司令」為同科舉子,兩人一文一武,正是門當戶對。新娘比新郎大三歲,乳名大眾,是個很端莊但也很「大眾」的傳統女子,嫁到陳家后,就再也沒回過娘家。
然而,等哥兒倆日夜兼程趕回家裡時,慈母查氏已經咽氣。
我是念著唾罵故人的書開始識字的一代人。從小讀到大,「陳獨秀」一直是個負面和有爭議的名字。尤其「文化大革命」中林彪事發后,我們初一的政治課程就是天天學「黨內十次路線鬥爭」,作業就是按時間順序批判十次「反動路線頭子」,排名絕對分先後。所以,陳獨秀總是頭一名被十幾歲的天真學生們「口誅筆伐」的歷史罪人,之後,是他的學生輩的瞿秋白、李立read.99csw.com三、羅章龍、王明、張國燾,和新中國成立后的高崗與饒漱石、彭德懷、劉少奇、林彪。比比他之後的那些「左」傾、「右傾」代表和各個歷史時期的「反黨集團」頭子,陳獨秀的罪名最多——他既是葬送了「大革命」的「右傾投降主義」代表,又是分裂黨的「托陳取消派」的首領,而且,還是「拿日本特務機關津貼的間諜」!等長達遠不止十年的民族大劫難過後,我才一點點覺悟:那是對故人的怎樣的不公平啊!
在《揚子江形勢論略》開篇,他文采激揚地寫道:
所謂「陳家大洋房子」,是嗣父陳衍庶從東北回來建起的一座新式住宅,位於安慶城南水關,距長江僅一箭之地,離著名的迎江寺也不遠。是當年頗為氣派的一座豪宅。
結婚之年,正逢三年一次的鄉試。他便隨哥哥陳慶元等一干人乘船赴下游的南京應考。安徽省不設省級考院,全省的生員都要到鄰省投考,原因似乎與兩省原系一省(江南省)有關——分省后別的官衙都分開了,唯獨鄉試的考場沒分開,每三年,兩省具有報考資格的學子要扎堆江南貢院。
第二年,叔父即把他和哥哥帶到關東的任所。傳統時代,官員將子侄帶到任所「歷練」,乃官場慣例。要讓龍旗飄萬代,重在教育下一代嘛!袁世凱少年時也曾跟堂叔袁保恆到開封和北京歷練過。而且,那時候推崇「好男兒志在四方」,結婚後丈夫把妻子一人扔在家中出外闖蕩是很正常的事。所以陳獨秀新婚一年即外出熟悉官場,不稀奇。
然而,父親陳衍中成了秀才后就「屢困場屋」,即連續幾次在鄉試中落榜。鄉試即「省試」,每三年在各省會和京城開考一次,考中者即為舉人,中了舉,才具備了做官的資質。一個秀才,一生沒有幾次鄉試的機會。所以,陳衍中先生只能靠到處當塾師維生。幺兒不到兩歲時,他客死蘇州,那時,他正在一位皖籍將領家當教書先生。
祖父陳章旭乃有學問卻沒功名的倔老頭兒,因在平定太平軍時出過力,被朝廷授予候補知縣,即副縣級待遇,以在家開館為業。小孫子陳慶同長到五六歲時,自然就成了他的學生。
這一年,陳獨秀還經歷過一件大事,即鄉試。
晚清時的安慶是安徽省會,懷寧縣治就在城裡。所以陳獨秀既是懷寧人,也是安慶人。不過,陳家卻是省城的「小戶人家」。這是陳氏在《實庵自傳》中自己說的。他說,自家是「紳士們向來是瞧不起的」。瞧不起的原因,是因為陳家世代習儒卻無人考九-九-藏-書取功名。爺爺、伯父乃至父親的那些「候補知縣」等官銜,都是花錢買的虛銜,直到陳獨秀的父親成為秀才、叔父考中舉人,陳家才被人高看一眼。
在最新版(2002年9月)、也是最權威(中共黨史研究室編輯,中共黨史出版社出版)的《中國共產黨歷史(第一卷)》中,陳獨秀還犯有「右傾機會主義錯誤」,還是「托陳取消派」,還要為20世紀20年代「大革命」的失敗而承擔責任——讓人讀來,只能覺得中共創始人陳獨秀反被黨開除是咎由自取。
安葬了母親后,兄弟揮淚相別。哥哥返回東北赴任去了,弟弟走得更遠——漂洋過海去了東京。骨肉同胞,往後十年,竟未再見!這一年,陳獨秀二十二歲。
考頭場時,看見一位徐州的大胖子,一條大辮子盤在頭頂上,全身一|絲|不|掛,腳踏一雙破鞋,手裡捧著試卷,在如火的長巷中走來走去,走著走著,上下大小腦袋(哈哈,老陳說下道了!)左右搖晃著,拖長著怪聲念他那得意的文章,念到最得意處,用力把大腿一拍,翹起大拇指叫道:「好!今科必中!」
究竟是什麼樣的家庭誕生了陳獨秀這樣一個風一樣迅疾、雷一樣凌厲的人物呢?
光緒二十二年(1896年),十七歲的陳獨秀頭一次進考場。他說過,那完全是為了「敷衍母親」而去的,因為慈母總是嘮叨他要為一輩子沒能中舉的父親爭光,而且說著說著就流淚了。陳獨秀打小最怕母親哭,娘一哭他也就跟著哭起來。所以,只得硬著頭皮上考場。見試題出得彆扭,他索性一通亂答,把能想起來的難字和荒謬的古文寫了滿滿幾張紙。回家給哥哥看草稿時,哥哥直皺眉頭。卻不料,這次惡作劇的結果,竟是蒙過了糊塗的考官大人,他被錄為第一名了!意外成了秀才的陳獨秀說,自此,他更看不起科舉了。

陳獨秀住進了安慶城裡有名的陳家大洋房子,從一個跟著寡母過慣清貧日子的少年寒士,一躍而為富家闊少。
後來,陳獨秀為我們講述了當年的奇遇:
洞房的溫馨床幔沒能留得住新郎的心,十余載黃卷青燈的孤寂日子更使他感到厭煩。鄉試現場所睹所思,讓他從一個沒有頭腦的「選學妖孽」的生員豁然變成了一個關注國家命運、不滿腐朽政府的「康黨」。在飽覽了維新人士的若干篇文章后,他一氣寫下數篇關於長江江防建設的文章,其熱烈的愛國之情和非凡的文學才華,又哪是那些考中舉子的庸才所能企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