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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北京

我和北京

雖然北京雨少天旱,從塞外沙漠還不時吹來漫天的沙土,但北京還堅持在路邊街頭種上耐旱的萋萋芳草。病後六年我很少出門,從每月一次去到醫院的的車窗中往外望,我高興地看到從西郊到東城區這一路上的蔥蘢的樹木和暢茂的花草,特別是天安門前的花壇草地,夏天以來的顏色,逐次加濃……我知道北京的市容從今起會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更加美麗、更加整齊、更加現代化。
此後我在雲南、四川、日本一共呆了流離顛沛的十幾年。
我和北京的感情是深厚的,是與日俱增的。我寫過不只一篇的「我和北京」的文字。一提起北京,我想到她的過去、現在和未來,我總有說不完的話。
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後,北京又容光煥發了!街頭的樹木添栽了,松牆剪齊了,新砌的花畦里閃耀著點點鮮艷的紅花。
一九五一年九_九_藏_書,我回到了新中國的首都,一切都改觀了。我驚喜地看到我的北京換上了整潔華彩的新裝!塵土飛揚的街道和泥濘的小衚衕不見了,大街小巷開始鋪上柏油。人力車沒有了,代之以川流不息的公共汽車,和其他種種的汽車。天安門上是裝修過的紅牆黃瓦、金碧輝煌。以後的幾年裡,灰色的城牆拆除了,只留下壯觀的前門和箭樓。人民大會堂和歷史博物館建起來,石板覆蓋的天安門廣場也開闊了。在天安門前的觀禮台上,我曾觀看過整齊雄壯、旗幟飄揚的國慶遊行隊伍和閱兵儀式。在天安門城樓上我參加過反對帝國主義,支持受侵略、受壓迫民族的群眾大會……這些盛況是我年輕時代所夢想不到的。
住在鄰院的房東——齊老太太的一家,從我們一住進來,就過來招呼我。齊家本姓祈https://read•99csw.com(後來我聽一位滿族的醫生朋友告訴我,旗人最普通的姓有八個,就是佟、關、馬、索、祈、富、安、郎),民國成立后,她們才改了漢姓。她教給我許多有禮貌的語言,如對長輩或生客應當稱「您」,踩人一腳應該快說「對不起」,請人做事或幫忙,別忘了說聲「勞駕」,請人讓道時,要說「借光」。這些話說和聽起來都十分客氣,清脆而悅耳。她還常請我去「聽」戲,我小時在煙台,父親也帶我去看過三國的戲,我們南方人只會看而不會「聽」。我們頭一次「聽」的是梅蘭芳和王鳳卿先生的《汾河灣》。我不但驚嘆了演員形象的俏麗和英武,也喜愛了唱腔的柔婉與蒼涼,從此,我愛上了京戲。
「……故鄉沒有蔥綠的樹林,故鄉沒有連阡的芳草。北京只有塵土飛揚的街道,泥濘的小衚https://read.99csw.com衕,灰色的城牆,流汗的人力車夫的奔走,我的故鄉,我的北京,是一無所有。」但在我寄母親的信中,我卻說:「北京縱是一無所有,但她有了我的愛,有了我的愛,便是有了一切。灰色的城牆裡,住著我最喜愛的一切的人。飛揚的塵土呵,何時容我再嗅到我故鄉的香氣?」
年輕一代的北京人,正在努力耕耘,而我已經在享受著收穫的快樂!
以後,北京的名勝,逐漸對老百姓開放了。我驚嘆一切巍峨宮殿的玉石層階、迴廊、欄杆……而我最愛的是天壇!當我第一次來到天壇,穿過兩旁聳天的蒼翠古柏,抬頭望見圓圓的石基上那座圓圓覆蓋著三層海水般蔚藍的琉璃瓦的古建築時,我竟然流下了皈依的眼淚!
我小時候對北京的「想象」並不太好。我的同盟會員的舅舅們常對幼稚的我,講許多那時在北京的清朝政https://read.99csw.com府的腐敗無能喪權辱國的種種事實,使得我對政府所在地的北京,也起了厭惡。當我在一九一三年初到北京時,我才十三歲,馬車穿過厚厚的灰色的城牆,走在塵土飛揚的街道上,進入泥濘窄小的衚衕,又走入小小的三合院的房子時,在海闊天空的山東煙台和山青水秀的福建福州度過童年的我,忽然覺得壓抑得透不過氣來。
一九二三年,我到美國去求學,看到人家綠化的新大陸,有著無限的羡慕。我在《寄小讀者》通訊二十中曾慨嘆地說:
那時北京的宮殿園林還沒有對老百姓開放,我首先瞻仰的是西山的寺廟。我上了中學,一九一七年以後,參加了幾次女學生夏令會,游跡到了卧佛寺、碧雲寺等處。那時還沒有公共汽車,從西直門到西山是騎驢去的。我一跨上驢背,忽然憶起少時騎馬的技術,雖然小驢不像老馬那麼聽話,我還能揚鞭催它read.99csw.com快跑。結果,那天在同學中我是第一個到達卧佛寺的。
一九二六年我從國外回來,直到一九三八年我黯然地離開淪陷的北平時,北平的「灰暗」,都沒有改變。我離開故都南下西去,車走過「五四」時代金碧剝落、荒涼空曠的天安門城樓前,不由得聯想起薩都剌《金陵懷古》中「荒煙衰草亂鴉斜日」之句,心中有說不出來的悲愴和憤激!
其次就是景山,只因為從這座小小的山頂下望,北京偉大的紫禁城全景,盡收眼底。從那時起,每逢有外國朋友來到北京,問我要先參觀哪一處名勝時,我總說:北京可看的名勝多了,但天壇是不可不去,景山是不可不上的。
十年浩劫期內,有一半時間我不在北京。但這時的北京不提它也罷!
我喜愛北京,是從接觸北京的旗人開始的。當然以後還有老舍和羅莘田。
(本篇最初發表于《學習與研究》1986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