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是阿金特地為孫子預先保存的，確實暫時用不到。

——姐姐不在了，不也很難過吧？真可憐。

三個月後，一切安排妥當，醜女阿吉嫁進石倉屋。阿吉是個活潑的媳婦，有點多花，做任何事都充滿活力，十分認真勤奮。

「嚇一跳對吧？她和我姐姐天差地遠。」

「我裝作不知情，這種感覺果然很討厭。」

「就差最後一步。其實剛才那些悲哀的故事，都只是漫長的引子。」

對阿彩的事也是一樣。阿金猶豫再三，最後決定將阿彩的物品全部丟棄，一件便服也不保留。所有東西都交由阿彩下葬的寺院，加以供奉悉數火化，衣櫃亦通通拆除。只是，唯獨阿彩剛從大磯回來、母女倆第一次上街時，阿金替她挑選的那把紅珊瑚發簪，阿金實在捨不得，終究是妥善守在身邊，小心不讓任何人發現。

「由於大嫂打亂了我的生活步調，我幾乎忘記鏡子的事，經哥哥這麼一提才想起。」

「這也難怪，畢竟是個才十一歲的孩子。」

「因為那把鏡子在阿吉小姐手上，對吧？」

而更令阿福難過的是，連小小年紀的她也看得出，關於宗助和阿彩的死、熟悉的女侍和工匠的辭職，及哥哥近日要到其他店家見習、暫時不會回來等事情，絕不能隨便開口詢問原因。她隱約明白，這些事情歸根究底都出自同一個情由，爹娘便是為此憔悴煩憂。

鐵五郎和阿金點頭答應，他們沒理由反對。

阿福略顯疲憊，語調漸緩。阿近想取過杯子重新沏茶，阿福擋下她。

「哥哥叫我藏在壁櫥里裝舊衣的竹箱底部，說是箱中放著我穿不下的衣服，娘鮮少會去翻動。」

「姐姐下葬后一個月，大磯的養父母趕來。換句話說，直到那時候，爹娘才向他們通報姐姐的死訊，先前什麼都沒透露。當然，難以啟齒也是原因之一。」

聽見阿近的詢問，阿福也回過神，眨眨眼才又露出笑容。

「是的，哥哥之後才到牛込那家裁縫店，所以都會抽空陪我，不過……」

「我沒再檢查竹箱底部，很快就發現原因。您猜我是怎麼知道的？」

事實上，店內也有員工遞出https://read.99csw.com辭呈，且不止一、兩人。宗助過世后發生過同樣的情況，當時鐵五郎和阿金極力勸服他們打消辭職的念頭。不過，這次恐怕無法再阻攔，夥計都受夠了，各個人心浮動。

「不，哪兒的事。」阿福目光黯淡。「沒錯，當時大家都這麼想。人人都說，市太郎之前因那宛如從圖畫中走出的美女吃了不少苦，才會娶相貌平凡卻性情溫順的女人為妻。這樣好，看來市太郎今後也沒問題了。」

「雙親這麼解釋，那又是個令人不忍卒睹的場面。親生父母向養父母不斷磕頭道歉，對方高姿態的責備家母，說好不容易把阿彩健健康康地養大，讓她回到老家，你怎會如此疏忽。」

「雖然是個孩子，卻像大人一樣憂鬱。」阿福溫柔地低語，彷彿對昔日的自己百般憐愛。

為什麼？阿福疑惑地反問市太郎。為什麼需要姐姐的鏡子？

阿福想起往事，不禁露出微笑。

——這事不能告訴其他人。想念姐姐而覺得難過時，可以拿出來看，但絕不能讓任何人發現。兄妹倆打勾勾發誓。

阿福仍垂著灰暗的眼神，只有嘴角輕揚。那不是勉強擠出的笑容，阿近猜測，她大概是想起阿吉的趣事。

「鏡柄極短，大人的手根本握不住。鏡面磨得晶亮，外緣帶有銅銹。」

儘管不是誰比較偉大的問題，但那樣的口吻聽了實在教人生氣。

「對方意願頗高，當然，那位小姐也很喜歡哥哥。雙方你情我願，婚事就這麼談定，再來只差我父母的同意。」

「另一方面，經過兩年的努力，石倉屋的生意終於步上軌道。雖然更換不少師傅及女侍，但姐姐的影子也因此逐漸淡去。」

阿福不曾偷偷拿那把鏡子出來看。

「不，沒關係。」

然而——

嘩，阿近不由自主地發出驚呼。

眼前的阿福模仿著市太郎的語調，戀皺得更是厲害。只見她右手輕按太陽穴。

阿福像在出難題似地問道。阿近決定回答，她已瞧出端倪，且明白阿福不願明說。

最重要的是，面對阿彩突如其來的死，他一滴淚也沒流。目睹屍體時，他什麼也說九*九*藏*書不出口，幾乎要昏厥似的當場癱軟，之後卻顯得很堅強。碰觸阿彩冰冷的臉頰時，他的手沒顫抖，只直視阿彩的遺容，眼中隱含冰凍之色。他緊盯著形同人偶、不會笑也不能言語的阿彩，彷彿想看出隱藏在她面孔下的某樣東西。不管懷抱著何種念頭，至少市太郎已不再是為畸戀而迷惘的年輕人。

憂鬱咳嗽的舊疾複發，阿彩備受折磨，病情轉眼間惡化，回天乏術……

鐵五郎和阿金互望彼此憔悴蒼白的臉。接著，阿金與市太郎抱頭痛哭。

「姐姐不會寫深奧的漢子，但她寫的一手好字……這也是爹娘十分引以為傲的一點。」

阿福雙手比出尺寸，圓鏡部分跟手掌一般大小。

阿福說著喘了口氣，白皙的手指再度按上太陽穴。

「接著，哥哥取出竹箱，藏妥鏡子，並要我向他保證。」

「市太郎先生的媳婦，是什麼樣的姑娘？」

「可是，有一點和原先講好的不一樣，哥哥並非獨自回來。」

我懂，阿近附和道。「不解世事的孩子，在這方面反而比大人更有潔癖。」

「不過，哥哥是故意給我這把鏡子，並交代我藏好。我知道箇中原因，沒錯，我非常清楚。」

「他還在石倉屋嗎？」

她成了一個無精打採的小孩，動不動就請假不去私塾，總是一個人玩，愈來愈不愛說話。

「姐姐的衣服、衣帶及白布襪等遺物，娘都已帶去寺院。因為留在身邊只是徒增傷感，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不過，你應該會想保有一樣姐姐的東西吧？」

「哥哥告誡我要保密，也許我就是中了這句話的圈套。這種做法實在討厭。」

「他倆鶼鰈情深。」阿福以同樣的口吻繼續道，「每個人都覺得我哥哥和大嫂相處融洽，因為兩人確實是對模範夫妻。」

故事一開始，阿福就說過：小姐，聽完我的故事，您或許會變得不愛照鏡子。

實際上，匆促辦理阿彩後事期間，市太郎比鐵五郎和阿金都還沉得住氣。在這必須顧及臉面的重要時刻，市太郎顯得相當可靠。

由結果看來，阿彩和市太郎皆是著了魔。阿彩以自己的死驅走邪魔，市太郎因而獲救九-九-藏-書。鐵五郎這麼說道，滿心如此認為。阿金並未否定丈夫的看法，誰也沒錯，大家只是被邪魔迷惑，才會遭遇這樣的慘事，徒留悲傷的回憶。今後，讓我們忘記過去的事，重拾和樂的生活吧。

待一切告一段落後，他在父母面前磕頭道歉：事已至此，我不想多做便捷，就算遭斷絕父子關係也無可奈何。所有的過錯，都是我一手造成。

市太郎前去見習的那家裁縫店老闆有三個女兒，他與次女論及婚嫁。

不料，市太郎擅自取出鏡子。

「她生性較粗心大意，常挨家母的罵。但她不會放在心上，總是左耳進右耳出，聽過就忘。」

他給阿福一袋漂亮的糖果，接著遞出一個有點重量的小包袱。

這天，阿福依舊悶悶不樂、百無聊賴的獨自呆在家中，市太郎卻忽然出現。

「一想到以前的事，太陽穴便不時會隱隱作疼。」

說完，市太郎終於潸然淚下。

阿彩死後，市太郎完全恢復正常。

「姐姐過世后我很寂寞，每次想到她，總會淚流滿面。可是，我從不碰那把鏡子，只切實地藏妥，一次也沒去動過。」

「某天，哥哥向我討回姐姐的鏡子。」

——那，這個給你。

當大人忙著各自整理思緒時，阿福被冷落在一旁。

「大嫂不是會在乎這種小事的女人，連待我這小姑也是打一開始便直來直往，毫無芥蒂。她常招呼我，阿福、阿福，有豆沙包也，要不要吃？阿福，該洗澡嘍。你今天學哪些字啊？我又挨婆婆罵了。總之，不只對我，她對任何人都如此坦率，沒有顧忌。」

然而，市太郎堅持依原先的計劃前往牛込的裁縫店。家裡還有其他夥計的好手藝支撐，風波平息的這幾年，我最好離開石倉屋。

市太郎從包袱里取出一把小鏡子。

「這就叫嫉妒。」阿福嘴角的笑意逐漸加深。阿近望著她，明白阿吉真的是個好媳婦，同時也是個好嫂子。

阿福說著，不知為何微微皺起眉，留下令人在意的語尾。

阿福感到畏懼，難以主動敞開心房。這當中多少有點鬧彆扭的成分，好不容易盼到哥哥回家，正暗自高興，卻發現後頭還跟著一個女人read.99csw.com，感覺就是來礙事的。

「您和她處的好嗎？」

「也許就是這樣才好？」

為什麼？

「生意好壞、世人的批評、有哪些人聚散，都與我無關，我只感到悲傷、寂寞。」

好懷念啊，真想看一眼。

初見面時，阿福看來不帶一絲陰鬱，十足幸福貴婦模樣，然而，此刻神情舉止都陰沉許多。人無法擺脫過去——宛如突然吹來一陣冷風，阿近忽地心有所惑。

「至今我仍不曉得，哥哥是如何瞞著母親藏下姐姐的鏡子。」

阿近已習慣當一名聆聽者，因此沒馬上反問。

阿近朝茶碗里倒滿白開水，請阿福引用。這時，阿福從懷中取出一個小藥包，配水吞服。

店內已無人再提起阿彩，只有鐵五郎和阿金不時會悄悄談及此事，暗自落淚。

「抱歉，我是不是講了什麼冒犯的話？」

「而哥哥也果真在兩年後返回石倉屋。」

「不好意思，能否給我白開水？」

阿彩以行雲流水的文字，寫下她的歉意：事情會演變成這種地步，全是我的錯。雖衷心祈求能獲得原諒，卻不敢奢望，至少請爹娘忘了我。當做從沒有過阿彩這個女兒。

「可惜，好景不常。」

阿福搖搖頭。我正慢慢卸下沉重的包袱，眼看快要卸完，我不想半途而廢。

「那時候，哥哥露出許久未見的笑容。」

「起初我被她嚇呆了。」

阿近打圓場似的應道。阿福莞爾一笑，向阿近投以「您也這樣覺得吧？」的眼神。

當時，他只應了一聲「這樣啊」，猶如附身的怨靈退去般，從對阿彩的執著愛意中解脫。

「自從發生那件事後，儘管生活已回歸平靜，石倉屋眾人仍鮮朗聲大笑。然而，如今迎來一個像鈴鐺般整天響個不停的人。」

「平常我都和爹娘睡同一間房，可是他倆工作認真，捨不得早睡，我大多是一個人待在房裡。當時，哥哥突然跑來。」

「看起來年代久遠。」

——大家都很忙，阿福十分孤單吧？哥哥即將去別人店裡做事，可是你放心，過兩年手藝進步我就回來，你要乖乖在家等著哦。

「我沒完全照哥哥的吩咐去做。」

天真無邪的阿福，原本就很難理解為何九*九*藏*書宗助與姐姐會接連過世。她只知道宗助死了，阿彩也死了，道出都不見兩人的身影。

如同當初的承諾，市太郎的手藝大為精通。牛込有很多舊衣鋪，這裏的裁縫店工作內容與日本橋一帶大不相同。只要換家店，師父的技法也有所差異。在其他店裡習得的經驗，成為市太郎的重要資產。

「該怎麼說，她長得還真是其貌不揚。」

市太郎真的忘了阿彩。那是場噩夢，如今他跟個好姑娘相愛，還想共組家庭，沒有比這更令人開心的消息。

婚事順利地進行，石倉屋也恢復往昔的繁華。可是，敘述著這一切的阿福語氣僵硬，臉色也愈來愈陰鬱。

阿福斬釘截鐵地說。周遭的氣氛頓時冷卻。

想走的人，鐵五郎一個也不挽留，相當乾脆。除了幫女侍找新東家外，他也不忘給想趁機自立門戶的師傅厚厚的紅包，而這筆錢絕非封口費。人手短少，生意自然也愈做愈小，但仍得想辦法，團結度過難關。市太郎說的沒錯，石倉屋確實需要一段時間和距離，來忘卻那沉痛的回憶。

她的臉笑得更開了。

「她叫阿吉，當時十七歲，個性開朗，不過啊……」

所以，阿福並未向父母透露鏡子的事，一直遵守這個約定。

——這是姐姐珍惜的鏡子。你要收好。讓娘看見，肯定會送去寺院。

「和宗助那時候一樣，家父對外謊稱是病死，似乎花了不少錢。」

雖是不經意的一句回應，阿福卻突然臉色一沉、斂起下巴。阿近見狀也收起笑容。

阿彩留下一封遺書給雙親。

鐵五郎和阿金並非渾然未覺，不幸的是，當時實在沒有餘力照顧阿福。石倉屋搖搖欲墜，光挽救生意便已精疲力竭。阿福還笑，不久就會逐漸淡忘，處於還不懂大人之間複雜事的年紀反而是種幸運，放心吧。夫婦倆只能不時相互安慰，說服彼此。

「看來你們關係不錯。」阿近也跟著笑道。

這把鏡子既沒有蓋子，就這樣擺著的話，馬上會長滿銅銹。雖然哥哥吩咐要收好，但阿福還笑，不知怎麼做才恰當。

那時阿吉嫁進石倉屋還不到一個月。

「你不是給我了嗎？哥哥笑答，我沒給你，那是我們兄妹共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