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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屋作響 第一節

滿屋作響

第一節

阿民像在擔心手下的女侍生病般,面色深重的陷入沉思。
阿福首次這樣責備阿近,她那蘊含甜美光芒的漆黑雙眸仍泛著淚。
旁人看來,此刻阿近像是陷入沉思,其實她什麼也沒想,凝望著心中凌亂紛飛的片片記憶。紛飛紙片般的記憶殘骸忽遠忽近,時而貼在臉上,時而飄落肩頭。從中可看見松太郎童稚的臉、淋著冰雨背他回到驛站的父親,和人們提在手中的燈籠。
講到「這裏」時,她和之前提到「如今的我」時一樣,伸手抵在胸前。
阿近移膝面向嬸嬸。阿民輕盈地走進黑白之間,終於自黑影現身。瞧見坐在一旁的確實是平常的嬸嬸,阿近突然一陣鼻酸。
她心底也響著同樣的聲音。
手掌傳來心髒的跳動,當中帶有怒意嗎?
「我也……?」
「阿島姐沒有惡意。」
「這話的意思是,我的情況和您不同?」
「所以,阿近小姐,上天關閉一道門時,必定會另外開啟一扇窗。」
「那故事的確詭異到可能教人噩夢連連,但比起恐怖,不如說是悲哀。」
——什麼嘛,這樣一點都不可怕啊,小姐。
「姐姐說完對不起,便沒再出現過。」
「我回答,姐姐望著我笑……」
——石倉屋就此滅亡。
「您是指阿彩小姐?」
「可是你在生氣吧?看你的臉就知道。」
鐵五郎因入獄而日漸衰弱,加上一百棍的責罰,身體元氣大傷。出獄后,他悄悄寄住在以前店裡的資深裁縫師傅家中,不久便撒手西歸。
「阿吉小姐嗎……」
阿民講的一臉認真,阿近不禁有氣無力地笑道:「嬸嬸,您也真是的。」
「有一次,我真的見到姐姐的亡魂。半夜,她站在我枕邊,那漂亮的臉蛋掛著微笑,正低頭俯視我。」
倘若她還囚禁在裡頭,誰有辦法救她脫困?
「明天喜一會來。」聽說已收到通知信。
經阿民這麼一提,阿近才發覺確實如此。
「阿島說,姐姐是擔心您會沒有精神,所以來看看您的睡臉。加上她想向您道歉,才帶著微笑。小姐不這麼認為嗎?」
——姐姐,我很好,很少掉眼淚了。
既然如此,阿島的話或許有道理。與其說阿福心裏這麼想,不如說她受到誘導,於是她和阿島約定,read.99csw.com下次阿彩現身時要主動開口。
阿近無意把阿島趕出三島屋,嬸嬸這麼說反而令她有些怯縮。
「家父過世后,我變得像人偶般,跟誰都不說話,不哭也不小,甚至沒胃口吃飯。」
阿近於是吐露詳情。沒想到,客人帶來黑白之間的奇異百物語,她還沒告訴叔叔伊兵衛,反倒先說給嬸嬸聽了。
阿近微微一笑,「阿福小姐,您與女侍阿島是在那個家認識的吧?」
阿近答不上話,不自覺的手抵胸前,恰巧與阿福之前多次出現的舉動一模一樣。
這回她來不及伸手擦拭,一顆淚珠從右眼滑落。
「我那美若天仙、人見人愛,最後卻留下妄念死去的姐姐,也許哪天會復活,取走我這唯一倖存者的性命。她一生不幸又短暫,妹妹卻過得這麼幸福。不可原諒。先前我一直認為她會作祟害我,所以我假裝自己先死,不笑也不開口。」
阿近實在笑不出來,阿島這番話根本是在哄三歲小孩。
阿近不想搭理她。這回該不會是阿島和阿福串通來嘲弄她的吧?
「他們希望我當兒媳婦。與其說是收我當養女,不如說是收我當童養媳。」
「不,不對。」阿民搖搖手。「是那個遭指責懷疑人家姐弟情誼,最後背著黑鍋喪命的資深夥計。」
「那並非故意,他也不想將松太郎推入不幸的深淵。」
阿福眼珠滴溜溜地轉,故意以驚訝的口吻述說。只見她兩頰微微泛紅,似乎是感到難為情。
我們心中存在著亡靈,也存在著凈土。要真這麼簡單,豈會有人如此受苦?
宗助。
——可是,你這樣露臉,我覺得有點可怕,因為你應該已不在人世。你來到我枕邊,是心頭有牽挂嗎?我能為你做些什麼?
「這就是我的故事。不過,如今我……」她手掌抵在胸前,「過得很幸福。」
「那個叫阿吉的媳婦也是,明明沒犯錯,卻捲入石倉屋的不祥事,落得悲慘的下場。」
阿近低著頭,雙手緊抓膝蓋。雖然沒應聲,內心卻激動得坐立難安,腰帶上的深藍條紋也為之歪斜。
所以才會安排我和阿近小姐見面。
「阿島到底是怎麼得罪你的?」
這時,紙門開啟,嬸嬸阿民喚道:
「這……」
九-九-藏-書「沒多久,八十助竟掉起淚,這可比壯漢生病還罕見。若是他和阿島手牽著手痛哭,我就要請老爺在東兩國搭個野台。這麼有趣的表演,肯定能招攬不少觀眾」
個性嚴謹的大掌柜,見平日可靠的女侍總管如此頹靡失神,一時手足無措。不管厲聲訓斥或柔聲安慰都是起不了作用,他只好拜託阿島別再哭泣。
阿福收起笑容,換回誠摯的語調。阿近注視著阿福,只見她眼神和嘴角沒有一絲笑意,宛如戀愛中的女孩一臉認真。
「阿福小姐隻字未提她大嫂後來的情況,對吧?她就是這樣的人。要是她會在意,反而奇怪。」
以拳頭敲打鏡面,喊著「放我出去」的身影。
聽完石倉屋滅亡的故事,阿民表情沒太大變化,彷彿在廚房後門與賣菜、賣魚的小販閑聊。
「您要反駁這怎麼可能,對吧?沒錯,我們無法得知亡魂的想法。活在世上的人,即使面對面相處,往往仍需靠交談相互理解,更何況是亡魂。」
但錯誤無法抹減,即便沒有惡意,也已傷害松太郎的心。
阿島聽完也笑了。
「連鏡子擺在旁邊,我也不敢看。要是往鏡子里瞧,也許會映出姐姐的模樣,或浮現遭姐姐附身並奪走靈魂的嫂嫂在鏡中哭泣的身影。」
「同樣的,這裏也有凈土。因此,當我領悟這點時,姐姐便能前往西方凈土。」
「他死後不死還擔憂著店裡的未來,以亡靈的姿態現身嗎?可是後來完全沒提到他的事。」
冷不防中一記回馬槍,阿近陡然全身一僵。阿福輕垂目光,道歉似的向她行一禮。
「因為你一直窩在房裡,阿島從剛才便消沉的泫然欲泣,囈語般地說她太多管閑事、沒臉見小姐,連八十助都不知如何是好。」
阿近開口一問,阿民望向染成暗紅色的拉門,似乎略感刺眼。
「客人早就回去了,你怎麼還在這裏?」
無從阻止……
「她只是面帶微笑。」
「哎呀,你也哭啦。」
「松太郎這個人遭到遺棄,即將斷氣時為令尊所救。令尊絕對沒做錯事。」
「謝謝您聽完這漫長的故事,我就此告辭。請您不要責怪阿島。」
阿福說著紅了眼眶,她連忙拭去眼角的淚水,吸吸鼻子。
「黑白之間read•99csw•com」里,阿福模仿阿島的口吻,噙著淚水重拾笑容。
接著,阿福吁口氣。
「所以你生氣啦?」
阿民沉穩地笑著,阿近不由得心生困惑。嬸嬸難道對石倉屋的遭遇沒任何想法嗎?
「既然如此,阿近小姐認為當初該怎麼做才對?家裡的人都欺負松太郎先生就行了嗎?自己也惡劣地捉弄他,反倒好嗎?」
阿民微微睜大雙眼,露出苦笑。
「大小姐。不,阿近小姐。」聽見阿福的叫喚,阿近抬起頭,發現阿福雙眸明亮,又恢復剛見面時活潑的笑臉。
紙片翩然飛舞,沒有平靜的跡象,阿近心緒紊亂不已。
那晚風勢甚急,輾轉難眠的阿近,聽見三島屋樑柱發出沉甸甸的擠壓聲。
想必她已心滿意足。阿福感觸良多地低語,突然掩嘴呵呵笑。
阿福為說故事而來,並講完那難以啟齒的往事;而阿近則做好引出故事的準備迎接客人,終於聽完那難以開口詢問的往事。
他們對我好得沒話說,阿福眯著眼睛道。「儘管我只是個店家遭充公的老闆女兒。公公、婆婆和丈夫都非常善良,要是立場互換,我肯定辦不到,真是很特別的一家人。」
我根本不敢照鏡子,阿福說著,眼睛一眨,又落下一顆淚珠。
「她告訴我,我可以堂堂正正的生活,那些不愉快的、悲傷的事已過去。偶爾因憶起不幸沉痛的過往落淚,或半夜做噩夢驚醒也無可奈何。然而,一切都畫下句點,阿福只要心安理得地吃飯,遇上有趣的事便開懷大笑,想說什麼盡情說就對了。」
還有,良助那好勝的表情、靦腆地向阿近微笑的雙眸。另一張紙片飄過耳邊,傳來喜一豪邁的笑聲,及年幼的阿近追在哥哥身後奔跑的腳步聲。哥,你要去哪兒?也帶上我嘛。
阿福的養父母,亦即她的公公婆婆,收養了這樣的女孩。
而後,她看到愁容滿面的建材商藤兵衛。映出他悲苦笑臉的紙片翻飛,背面是他開的殷紅的曼珠沙華。下一瞬間,少女阿貴朝天際伸出手掌想承接那年初雪,雙頰凍得泛紅。接著,畫面浮現清太郎抱起昏厥的阿貴時的側臉。
阿近沒再接話。
「明明做不到還講這種話。」
「沒錯,她可能至今仍困在鏡中,也可能在阿彩https://read•99csw.com和市太郎死後已獲得解脫。」
這感覺像遭人踐踏,阿近好不容易找到話語形容。她胸中滿是後悔與內疚,不甘心一句「這種事全看你怎麼想」,便輕鬆將她擊退。
「那就諒解她吧。」語畢,阿民微微一笑。
接下來,是一陣掃興、無情的沉默。
曾是鐵五郎生意夥伴的一對夫妻,收養了孤零零的阿福。兩人與鐵五郎一家素有交誼。
「如同阿福小姐所說,亡靈存在人們這裏。」阿民拍一下胸口。「然而,不管再怎麼忠誠,他終究只是個夥計。一旦失去利用價值便無人挂念,在不在心中都一樣。我覺得這才是真正悲哀的地方。」
這不只是一家店的消亡,更是一個家庭的崩塌瓦解。
阿福離去后,儘管紅輪西墜,阿近依舊獨坐黑白之間。她內心紛亂,彷如雙腿癱軟般無法站立,也不想和阿島見面。
她的口吻夾帶幾分憤懣。
「每次姐姐出現,我都會問她。但她總是笑而不答,所以我不斷重複相同的問題。」
而後,當阿彩第七次現身,阿福也七度提問時……
「千真萬確。不過,賜予其生命的,卻是我們這裏。」
少女阿福放聲大喊,睡在一旁的阿島嚇得彈跳而起。
「阿近。」
「阿島抱住我,我忍不住嚎啕大哭,直嚷著姐姐來了、姐姐來了。」
「我也很清楚,他不是會讓你朝思暮想的哥哥。不過,見面后總會覺得懷念吧,要是你能開心就好了。」
「某天突然飄來一朵沒見過的怪雲,外形充滿不祥之氣。而當我們一家看傻眼的時候,已全身濕透、遭受雷擊,一切被摧毀殆盡,就是這麼回事。」
「阿近小姐,嘴撅得那麼高,小心糟蹋您的美貌。」
「是的,阿島很照顧我。」阿福的目光彷彿激起漣漪,微微蕩漾。
那是因為……阿近悄聲道。「您與石倉屋的災禍毫無關係,是個沒任何過錯的小女孩。」
「我不這麼認為。姐姐並非自願染上受詛咒般的咳嗽病,也不是自願離開父母身邊,在外地長大。當然,她更不想危害石倉屋,愛上我哥哥。」
阿福的嗓音無比溫柔,彷彿在安慰阿近……不,是安慰她已故的父母、哥哥、姐姐、及忠心耿耿的夥計,話語中飽含對石倉屋的慰藉之情。
https://read.99csw.com轉頭,她發現走廊完全籠罩在薄暮中,連阿民看起來都只是團黑影。
「無論有過多麼糟糕的遭遇,也不會毀壞一切。」
「阿近小姐,好長一段時日,我非常懼怕姐姐的亡魂來找我。那真的很恐怖。」
「實際上便是如此啊。」
「沒錯,我已從阿島口中得知您的遭遇,請別責怪阿島口無遮攔,她是打心底為您擔憂。」
阿福重新端正坐好,雙手伏地深深行一禮。
她一面搖頭,歌唱似的高聲強調每個「不」字。
「世上真的有亡靈。」
阿近雙目緊閉,尖聲叫道:「是的,這樣對他比較好!」
「那麼,我家發生的那起慘事,您認為是誰的過錯?我姐姐阿彩該背負起一切罪過嗎?她不僅誘使親弟弟違背倫常,死後仍妄念未消,為石倉屋眾人帶來災難。對,她確實是罪大惡極的女人。然而,阿彩是為了做這些壞事,才出生在這世上嗎?」
阿福凝望阿近,雙眸閃著光芒。那烏黑猶如黑糖的眼珠溫柔和善,給人一股力量。
阿近半好奇、半焦急地催促道:「她聽見了嗎?」
直到阿福累極喊不出聲位置,阿島都緊緊抱著她,而後才細問發生何事。阿福小姐,您看到什麼?姐姐嗎?她是怎樣的表情?
「阿近小姐認為家中的悲劇,全是自己造成的嗎?」
這究竟是造了什麼孽啊,阿民低語。
阿近終於出聲。「可是他後來的做法錯了。」
「我能漸漸敞開心房,都是阿島的功勞。儘管我和貓咪一樣安靜,她仍自顧自地說說笑笑,唱兒歌給我聽,熱情活潑地對待我。她並非想討我歡心,而是要讓我明白,負責照顧我這年紀女孩的女侍,所做的事是如此理所當然。阿近小姐,您知道那是指什麼嗎?」
不過,姐姐並未言語,沒哀嘆「好不甘心」,也沒怨訴「阿福,我詛咒你」。
「在成為獨當一面的大人前,一直窺望人心的黑暗深處,不哭也不笑的阿福,如今是這般朝氣蓬勃、幸福快樂。」
「我、我明白。」
我也……壓根沒想到要問她這件事。
「她是無可奈何啊。」
阿福動也不動,烏黑的眼眸陡然一亮。
「原諒阿島這次吧,她是個稱職的女侍。」
阿福雖然這麼問,卻沒讓阿近有機會回話。她重重點頭,語調變得更加開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