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很美。

一顆橘子落地后，下顆橘子隨即滾過來，停在離第一顆橘子稍遠的地方。緊接著滾來的第三顆，在更遠處停住。

「阿貴，之前和你見面時，它都穿著外出服，剛剛欲是一身便服，所以看起來不大相同。」

隊伍中央是辰二郎夫婦與清六，孩子們手牽手走在兩人之間。三個孩子里，只有天真的春吉邊走邊回頭，有時還差點停下腳步，清六則不斷在背後催促著。

「我還以為你跑哪兒去了。」

什麼生意？阿近咬緊牙，強忍著顫抖問。

阿近深吸口氣，重新摟緊懷中的阿貴，接著將呼氣化為聲音，做出回答。

「藤兵衛、阿彩、市太郎、鐵五郎、阿金，全部都是。甚至連辰二郎，也是個殺害老婆孩子，將他們埋屍此地的男人。」

「你是誰？」阿近問，同時迅速向前跨一步，擋住阿貴前面。

你也來吧。

男子的口吻依舊，彷彿愉快的要哼起歌般，視線在空中打轉。他深受這座宅邸和庭院，深愛這裏的景緻。

到處都需要我這種商人，且到處也都有客人。

男子沒答話。隔了一會兒，他那討好般的溫柔語調在阿近耳畔響起。

阿貴抽抽噎噎地反覆說著。「它把大家都帶走了，我又一個人被留在這裏。只留我孤零零一個人。」

曼珠沙華花田自眼前開始褪色，彷彿緊迫在藤兵衛與松太郎身後，他倆走過之處花草紛紛枯萎。不，是逐漸消失。而後，在形影漸淡的織細花莖間，阿近看見聽過的故事中，最後一名人物的臉。

與雙親和姐姐保持一小段距離，市太郎獨自行走。不曉得他有沒有注意到身後之物，或許就算察覺了也不會在意。他的側臉無不安詳，靜靜望著走在前方的姐姐婀娜的背影。

「保重。」

「家裡。」阿近朝阿貴伸手。「有人等著你和我回去呢。」

這時，淡薄人影散亂得失去形體，慢慢膨脹變大，恢複原來的摸樣，發出一聲輕笑。

春吉張著小嘴似乎說了些什麼，也許是在叫喚「阿貴姐」，但聽不清楚。

一行人排成寬闊的隊伍，石倉屋的阿吉與宗助走在前頭。忠心的夥計總助攙扶著阿吉，逐漸融入包圍宅邸和庭院的迷霧，不久便消失無蹤。

就此走出宅邸——

那東西發出淡淡金光，身形遠比人高大，且有頭、肩膀、雙手、雙腳，具有人形。在阿近看得膛目結舌之際，它變換形體，化為極小的黑影紛紛散落，藏匿在九_九_藏_書鮮紅花間。

阿貴從背後緊抓著阿近，阿近牢牢握住她的手。

此事似乎與三島屋的百物語有關。三島屋暗中收集百物語，究竟有何用意？知道個中原委的，只有心底藏著故事的三島屋訪客們。

阿近與阿貴都沒回頭確認。不就，前方炫目的光芒中傳來呼喚兩人的聲音。

「雖然是主人，但待在這裏已無事可做，只好離開。可是它沒辦法自己離開，大家便與它同行。」

阿近不知道用「走」來形容是否恰當。說是漂浮，似乎又不太對。它只是存在於那裡，和亡靈一起行經盛開的曼珠沙華花叢朝遠方的濃霧前進。

迷路就糟了。男子以喉音說道，再度呵呵笑。他眼睛凝定不動，兩頰依舊平坦，只動動嘴巴，不露齒。

「請讓開，我們要回去。」

少女阿貴漆黑的眼眨也不眨，靜靜注視著曼珠沙華花叢間的人們。因為那裡有他的父母、兄弟、姐妹，和清六爺爺。

「良助先生的事，你一點都不在乎嗎？」

藤兵衛與松太郎並肩而立，望向阿近。藤兵衛一見阿近，旋即露出笑臉。松太郎就像隨風飄揚般，身體緩緩搖動。

「這裏又會變得空蕩蕩。」

寬廣的庭院在寧靜中緩緩傾斜，帶著那座始終保持原形的倉庫，滑入吞沒整座宅邸的虛空之中，消失的無影無蹤。

以前一度傳聞，越后屋的某人也是百物語敘述者之一，至今真相仍無從得知。不過，越后屋有個名叫阿貴的女子，多年纏身的怪病最近突然不藥而癒，且與三島屋店主的侄女情同姐妹，這倒是千真萬確。

你也來吧。

「不過，我就告訴你一件事吧。」

「要回去了嗎？」

「你便是這麼活著，今後也會如此活下去吧。恩，沒關係，多虧有你這種人，我的生意才做的成。」

宅子和庭院內一片死寂，沒有任何動靜，一切是如此空虛。不僅平靜無風，裝飾在樹枝上的奢華和服及衣帶，亦無數褪色，黯淡無光。

阿貴搖搖晃晃地轉身面向曼珠沙華的花田。

那是一顆橘子。

為我擔心、不斷呼喚著我的人們，滾來這些橘子。

起初只是輕聲低語，但阿貴不斷重複地問，音調愈來愈高亢，最後成了尖叫。那是什麼、那是什麼？

人影中陸續映照出張張臉孔，快的令人眼花繚亂。原以為是女子，卻是小孩；以為是小孩，卻是老太婆；以為是巨大的骷髏，卻是女子飄揚的黑髮九-九-藏-書。

「才不是呢。」阿近溫柔地輕撫她的黑髮說道。「不是它將大家帶走，是大家帶走它。」

想必是不覺得，男子繼續道。

「因為你和他們是同路人。」

不過，身穿便服的才是真正的它哦。

她想起阿彩與市太郎參加風箱祭時，那顆橘子的故事。兩人雖違背倫常，但一起溫熱手中橘子時的情感，卻是真實無偽的。那份溫熱無罪。

那不是一個人，而是塵封的思想集合物。沒有形體，只有意念。

阿近放下阿貴后，拿出懷紙擦拭她哭濕的臉。阿貴泉涌而出的溫熱淚水，濡濕阿近的手指。

「你認得路嗎？一個不留神，可是會迷失方向的。」

另外，三島屋的熟人間還流傳著，店主伊兵衛會四處收集百物語。特別的事，每次僅邀請一人，沒有點蠟燭，吹蠟燭這種老舊的安排，說故事的人白天來訪，講完就離開。

「你剛才說我什麼？」

阿近不禁脫口吶喊，那也是充滿恐懼的吶喊。這名男子在說些什麼？

這陣子，三島屋做起草鞋鞋帶的生意。此為與堀江町的草鞋店越后屋合作推出的一項嘗試，其新穎的設計馬上蔚為話題，對流行及稀奇珍品趨之若鶩的江戶雅士，每天都上門光顧，店頭總是熱鬧非凡。

聽說越后屋的少爺希望能娶她入門，但真假不明。

「哥！清太郎先生！」

我非常期待，衷心期待。

「為什麼我不能去？」

不，那是哭聲也說不定。

不管是對我，或稱呼我的人—男子說。

「是橘子。」阿貴也驚訝地瞪大雙眼。

阿近定睛凝視，下個瞬間，那東西化為翻飛的白衣騰空揚起，掩蔽走在前方的眾人。阿近眨眨眼，它又變回淡淡的人影。

阿近明明站在原地沒動，卻覺得遭男子逼得節節倒退。

沒這回事，阿近從未以這種偏頗的心態聆聽那些故事。

阿近倒抽一口冷氣。

阿近一個踉蹌，停下腳步。阿貴拚命拉著她的手，「走啦，我們快走！」

阿近朝阿貴微微一笑，就要邁開腳步時，前方數步之遙突然出現一名男子。不知他從哪冒出的，之前是躲在樹后，還是蹲在草木就間？不，不對，到處都感覺不到他的氣息。想是點不著的燈火忽地reａd•99ｃsw•ｃoｍ燃氣，照亮男子的身影，擋住兩人的去路。

可是，剛才不一樣。

「那是什麼？」

「你是什麼人？」

男子似乎已發現阿近察覺此事，嘴角泛起淺笑。

「我是個是商人，買東西給想買的顧客，而誰擁有我想賣的物品，我就向他拆摘。沒錯，這就是商人。」

「我們到庭院另一頭看看吧。」

「它是誰？」

「我有各種名字，這樣比較方便。」

彼岸和現地，男子回答。「也可說是那個世界和這個世界。」

「爹娘、哥哥、姐姐，還有春吉，當初大家都這麼覺得，不過它和我感情最好，我最喜歡它了。」

「我不去」

藤兵衛腳步未歇，柔聲叫喚。

亡靈推開曼珠沙華花叢緩緩走著，漸行漸遠。

「你為什麼知道三島屋的事？」

藤兵衛沉穩地叫喚愣在原地的阿近。

「那是你教唆他的吧！」

石倉屋僕人跟在後頭。阿彩的背影很美，她走在父母中間，微微低頭的後頸白皙如雪。曼珠沙華的紅花中，彷彿只有那兒微微發光。

阿近雙膝顫抖。男子說的不對，儘管如此，阿近內心卻有個聲音低語：他的話也沒錯。

「阿近小姐，看來我們還有機會相見。沒錯，應該會時常見面。你的故事尚未完結，我和你的生意今後可有的談呢。」

阿近對阿貴微微一笑，牢握她的手向前奔去。沿著橘子形成的道路，跟著橘子跑。；兩人跨過的橘子，快樂的彈跳而起。

「哪兩地？」

「我原本很仰賴小姐，但還是失算。你比想象中無情。」

那冰冷卻強而有力的手抓住阿近雙肩，強行要她轉頭。

這個嘛……男子的視線在空中游移。他輕輕挪動雙腳，只見嶙峋、模樣怪異的蒼白腳趾，滑行在庭院的黃土上。

男子一臉意外。「這是當然的啊，小姐的一切我全知道。會到這兒的人，我不可能不曉得他們的事。做生意就得弄清楚自己的商品，這點很重要。」

他是這座宅子的管家。以一百引誘辰二郎，留阿貴在此看家的那名男子。

很簡單，您只要看著阿貴，走到她身邊就行了。

阿近一個踉蹌，停下腳步。

大姐姐，阿貴輕聲叫喚阿近。「我討厭這個人，我們快走。」

「這座宅邸的主人」

那是最後的話聲，花田裡的人們及走出倉庫的宅邸主人，都隨曼珠沙華花田消失無蹤。

「那麼，得先讓你離開這裏才行，真的不需要帶路嗎？」

在那裡，阿貴指read.99csw.com著倉庫。「不知何時起，爹老做些奇怪的舉動，甚至在庭院挖洞，娘則不時哭泣。哥哥姐姐會突然大叫大開，討爹娘的罵。我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這裏原本一直很安靜，我們也過得很快樂，而它總是那麼漂亮。」

阿近拾起腳旁的橘子，感到一股微溫，像是剛剛有人握在手中。

那不是藤兵衛的大哥嗎？他正隨著紅花消逝。

阿近與阿貴已踏不進那鮮紅的花叢，既無法回頭，也不能與眾人同行。

男子笑道。「你大可不必這麼提放，我已用不著那孩子。」

神田三島町的三島屋坐落於名店越川與丸角之間，是近年頗受好評的提袋店。

這顆橘子是回憶的結晶，而這股溫熱，是內心的溫熱。

形同姐妹的阿近與阿貴，手牽著手不停奔跑。兩人身後的安藤坂宅邸幻象，隨著一聲鳴響，從底座崩壞。樑柱斷裂、牆壁倒塌，自崩塌處一一化為塵土。無數和服及腰帶從庭院樹叢間飛向空中，原以為會灑出一片繽紛色彩，最後卻是灰飛湮滅。

「我很喜歡它。」

「我們走吧！」

阿近頓感眼眶發熱。「因為這樣才對啊。」

阿近耳邊傳來少女的啜泣聲。阿貴下巴抵在阿近肩上，環抱著她嚶嚶哭泣。

這話彷彿也是直抵心中，而非透過耳朵。不是源自男子所在之處，而是由不知名的方向，直接傳至阿近耳畔。

「我不過是為那些想來這座美麗宅邸的人帶路罷了。」

男子接著說。「如同三島屋老闆在連接越川與丸角兩家名店的路上找客人，我也在連接兩地的路上招呼客人。」

對不起。不，夠了！

轉過頭，看我這邊。

「大姐姐。」少女阿貴畏怯聲調的呼喚聲傳來。阿貴是的視線越過阿近的肩膀，望著空中的一點。

才沒那回事。

那並非耳朵所能聽見的聲音，而是直抵內心的意念。一直冰冷卻強而有力的手，毫無躊躇地揪住阿近的心。

「那是什麼？」

「啊，哥。」

「實際上就是這樣啊，你總站在壞人那邊。無辜殞命的石倉屋阿吉和宗助，你完全沒瞧在眼裡，對藤兵衛的大哥也是。你真正關心的都是殺人犯，或造成別人不幸的壞傢伙。你袒護他們，認為他們都有不得已的苦衷。」

「和你叔叔一樣。」

阿近和阿貴所在的松樹距離約十步，看得見阿貴垂落前額的凌亂劉海，及她那織細手臂緊緊抱住樹榦，像要將自己綁在樹上的模樣。阿近腳尖顫抖著邁出步九-九-藏-書伐。

此人年紀與藤兵衛相仿，裝扮也十分相似。樣素的條紋和服罩上短外掛，頭頂著漂亮的月代，還看差點誤認為藤兵衛。

原處已不見管家的身影。

「良助先生遭人活活打死，真是不值。你只想著要原諒松太郎，把良助先生的怨恨和悲戚擺在一旁。你難道不覺得心痛嗎？」

「不原諒松太郎，便無法原諒自己。你只為自己著想。」

無情？阿近沒發怒，反倒困惑地皺起眉，像被人施以莫名其妙的咒語。

阿近朝第二顆橘子走去時，又滾來許多橘子，一顆顆陸續停止，往前排成一列。可愛的圓形小點連在一起，形成一道指標。

出口在什麼地方？

——我究竟心歸何方？

阿近朗聲說道，嫣然一笑，但環視四周后，突然感到一陣寒意襲來。

「來，我們也會去吧。」

阿近全身緊繃，握緊拳頭欲加以抵抗，雙腳使勁踩著地面。

阿貴顫抖著發問，不等阿近回答，便梗咽地繼續道。「爹不准我過去、不能跟他們走，還說只有我可以留下來。為何爹要這麼說？」

由逐漸遠離的宅邸傳來那名管家沒有高低起伏的話聲，雖然沙啞清細，幾乎快聽不見，卻一直緊追在後。為了甩開它，阿近放聲叫喚。

走在市太郎身後之物……

阿貴的哀嗚撕裂束縛阿近的東西，將其吹散四處。阿近急奔向前，幾乎是飛撲般地沖向阿貴，一把抱起她。接著，為了看清阿貴所見之物，阿近旋即轉身。

阿近摟著阿貴的肩膀轉身離開，男子的話聲旋即尾隨而來。

只是，他打著赤腳，沒穿白布褲或襪子。

阿近毫不畏懼地回望男子。詭異的是，當她定睛一看，男子卻突然消失，恍若眼前瞬間空無一人。但一眨眼男子便又出現，下次眨眼則再度消失。

男子緊盯阿近，好似要一口咬下她的雙眼般，陡然邁身向前。

聽到這副戲謔的口吻，阿近差點不顧後果的轉身，掄拳打那名男子，此時，一個柔軟的小東西滾落腳邊。

他明確說出「商品」二字。

「阿近小姐。」

「與阿貴比肩前，您絕不能回頭。來，直接走過去吧。」

而這奇異百物語的聆聽者，則是店主的漂亮侄女。

「我可是什麼也沒做。」

藤兵衛低頭致意，松太郎也躬身行禮，接著便轉身邁步離去，不再多看阿近一眼。兩人跟在那遠遠鼓起、四處流動，忽而扭曲忽而恢復形體的稀薄人影後頭。或許該說，他們催促著它往前。

「回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