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HERON 第三節

HERON

第三節

繪理似乎是在老鐵的修鎖店剛剛開張之後不久,來請他幫忙開門鎖的顧客。那是一個下雨天。她對老鐵說,公寓的門打不開了,進不了房間。
「過了那個信號燈,能在右邊轉過去的地方停一下嗎?」
「那,你們兩個人一邊工作,一邊慢慢還錢?」
「久等了。」
兩個人迅速轉身,換了個方向,向常去的中華料理店走去。
觸摸妻子蒼白的臉,髒兮兮的手指上傳來那種冰冷觸感的瞬間,眼前霎時一片模煳。
「她和離開的時候一樣的打扮,淋得像個落湯雞。然後,她告訴我說,和那個男的分手了。」
妻子為了能得到毒品,給了男人很多錢。錢好像是從街上的消費者金融借來的。開始是一處消費者金融,然後是兩處,再然後是三處——
武澤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不是驚訝于老鐵的妻子做的事情。如今的時代,在街上認識的外遇對象會有毒品什麼的並不稀奇,用過之後產生藥物依賴也是理所當然。武澤無法相信的是,老鐵的妻子,會把這種事情老老實實說出來。她到底想幹什麼?對於想要重新開始關係的丈夫,為什麼要坦白到這種地步啊。和毒品發生聯繫是因為性——有必要說這麼清楚嗎?對於靠騙人吃飯的武澤來說,這一點實在無法理解。
「沒有啊。」
「唿」的一聲,武澤嘆了口氣,丟下筷子。
「後悔——嘶——什麼?」
武澤和老鐵在距離公寓大約兩百米的地方下了計程車,沿著沒什麼人影的住宅區小路並排慢慢往前走。不知道從哪個公園飛來的櫻花花瓣被春風追著,在腳邊飛旋不已。湊近了看,櫻花花瓣出人意料地有著濃濃的桃色。遠望的時候明明是白色的。武澤還以為是別的種類,然而走近了看依然是桃色,很是奇妙。
「做喲。炒飯什麼的都很拿手。」
「那個債務整理人的長相已經記不清了,反正語氣很親切,說起話來滔滔不絕。」
老鐵繼續說。
「我可沒幹。是她自己把鑰匙丟了。」
「年紀又還不大。」
兩個人都沉默了。
「老武啊,去吃拉麵怎麼樣?午飯時間已經過了,肚子餓了。」
武澤沒辦法說什麼,只有默然點頭。
「對了老武,你自己做飯嗎?」
豚豚亭的味道和價格都是一般般,桌子read•99csw.com黏煳煳的,店主人穿的圍兜也是髒兮兮的,長得又肥,態度又冷淡,完全是拉麵攤一般的風情。不過這種氛圍武澤倒是很喜歡,拿玻璃杯倒日本酒的做法也對自己胃口。
「偶爾也說說你自己吧——你夫人得的是什麼病?」
老鐵自己確認了一聲,可是事到如今武澤也沒辦法說不行,只得默默點了點頭。回想起來,「有點沉悶」這句話,也是相當奇怪的措辭。
「很多。」
「對。」老鐵聳聳肩,「找了喲。」
武澤懶得詳細解釋。
「可你從哪兒搞來那麼多錢?」
聽到這話,武澤大吃一驚。
「好的好的,信號燈右邊,知道了。」
「全都——嘶——大概。」
「老武,為什麼每次都不讓車開到門口?」
「這話說起來有點沉悶,沒關係嗎?」
「小心什麼?」
然後低下頭,拿筷子撥弄豆芽。
「好像是妻子一個人發傳單的時候被搭訕的。她雖然知道不好,可還是時不時跑去幽會。趁我在店裡忙的時候。」
沒有,老鐵聳聳肩。
「你們借了多少?」
「把洗手間的門反鎖上,在裏面上弔了。人啊,就那麼沒了。」
「你眼睛有毛病吧?」
「老武你知道的,那些傢伙——放高利貸的傢伙們,很會演戲。對於起初只想借五十萬的人,會說什麼『你這種情況,借個八十萬沒問題』,就把錢硬塞過來了。然後根據放貸的具體情況,利息會從三成到五成不等。這可是以十天為單位的。借二十萬,過兩個月想還的時候,哪怕是按三成利來算,加上利息都會接近百萬。如果是按五成利算,會超過兩百萬。唉,雖然說跑去向這些高利貸借錢的人確實夠蠢,但他們也未免太貪婪了,是吧老武?」
「啊,那下次一起做吧,今天晚飯也行。」
「說了什麼?」
老鐵像是恭恭敬敬捧著什麼東西一樣,雙手舉起酒杯喝了一口。「好酒啊!」他從心底嘆息了一聲。
老鐵和妻子,據說從此開始一切重新來過了。
老鐵說的是這樣一段往事。
「一次性還掉了?怎麼還的?」
「她借了錢。很多很多。」
聽到這話,武澤不禁張大了嘴。
確實有很多男女喜歡在性|交的時候使用毒品。武澤記得過去的朋友曾經有一次https://read.99csw•com自誇般地說過這樣的話:——那妞都瘋了——
「老婆的生命保險。」
武澤說的是老鐵死去的妻子。
「我聽老婆說的時候,包含利息在內,超過五百萬。」
笨蛋。明明幫她開了房門,還能住哪兒?
「過世的妻子名叫繪理。和我一樣,都是沒有親戚的人。我們兩個都是二十五歲的時候,在我自己的店裡認識——」
「可惜長了一副明星臉。」
「喂,老鐵,那是——」
拚命工作,一點一點還的嗎?可是從高利貸借來的錢,是不可能「一點一點還」啊。
「啊,回來了呀。那——你還接受她嗎?」
雖然是很難開口的問題,武澤還是試探著問了一句。老鐵曖昧地搖頭。
不是喲,老鐵微微一笑。
「最後是高利貸。」
「可我一次都沒看見過你燒飯啊。」
可讓人難以置信的是,據老鐵說,在那之後,兩個人再沒有陌生人的拘束,慢慢開始了交往,不久之後她便辦了過戶手續,搬出公寓,去店裡和他一起生活了。「過上了幸福的日子……每天過得都很快樂。」老鐵這麼說。但是——
「不會又是你灌的膠水吧?」
武澤曾經和老鐵說過,自己過去吃過高利貸的苦。
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武澤低下頭,盯著醬油麵。麵條基本沒怎麼動,已經沒什麼熱氣了。
「啊……當然。那你們,去找了債務整理人?」
「自殺了?」
據說最終妻子滿懷歉疚請求離婚。但是老鐵更歉疚地乞求。求你無論如何不要離開,老鐵這樣說。——然後,沒有結論,曖昧而混濁的日子就這樣日復一日地持續著。妻子和以前一樣繼續在店裡工作。老鐵也拚命工作。每當妻子外出發傳單或是因為家裡的事情外出的時候,老鐵工作得尤其賣力。為了不輸給素未謀面的知識分子,他還在舊書店買了英語辭典偷偷背單詞。
店主端上來兩碗大份醬油麵。武澤和老鐵各自掰開一雙筷子。
「沒有找過警察什麼的?」
「久等了。」
「小心駛得萬年船。」
「起初是被動的,後來上了癮,從某次開始自己求著用了。好像。」
「老婆讓我和她離婚。她說,不能讓我背這個負擔。不過我堅決不同意。因為我喜歡她啊。唉,雖說好像是在外面做了九-九-藏-書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跑回來的,可不管怎麼說我還是喜歡她啊。我想和她一起過日子。」
「我知道。」老鐵攔住武澤的話。用筷子撈起一根豆芽,出神地望著上面的水汽,說:「毒品啊。」
「比桑田佳佑小六歲。」
在公寓房間的角落裡,老鐵會時不時凝望那個阿拉蕾的杯子。武澤至今什麼都沒有問過,是因為不喜歡提及這種太過陰鬱的話題。不過在眼下這種生意大獲成功、正在舉杯慶祝的時候,這種話題應該也不至於把氣氛搞得太陰鬱吧。武澤心裏這麼想著,試探著問了出來。
「不要。那種事情是基佬乾的。」
繪理是個美女,老鐵像是夢遊般的說。他似乎對她一見鍾情。老鐵之前還從來沒有談過戀愛。除了做生意的時候,基本上都沒有和女性說過話。對他來說,女性充其量也就是去世的母親,或者更早以前去世的奶奶,再不然也就是電視或者雜誌上的女演員了。他好像特別喜歡南野陽子。
「抱歉。」老鐵晃晃腦袋,像是也要丟下筷子。不過猶豫了一會兒,又繼續吃起來。
「似乎是在做某件事的時候用的。把片劑磨碎了。」
「債務整理人,知道嗎?」
「是的,一樣喲。和老武你一樣。」
老鐵這一次還是搖頭。
「從某個時候開始,繪理——嘶——好像後悔了。」
毒品可以由全身的黏膜吸收。口,鼻,性器官,肛|門,哪裡都可以。而且毒品在體內循環的時候,性快|感的層次遠遠超出一般的性|交。警察雖然拚命否定這一點,但不管怎麼否認,事實終究是事實。
「現在想起來,即使是那種時候,我也很幸福啊。因為繪理在我身邊。」
「不問你就好了。」
「找人商量過嗎?」
老鐵沉默了一會兒才回答:「全都還了。」
「要是做飯的話,不是連你那份都得做嗎?那可太麻煩了,所以每天都在外面吃了算了。要麼就買盒飯。」
「哦,確實還年輕啊。」
店主端上來兩杯酒。
老鐵長長喝了一口酒,用毫無抑揚的聲音說。
一邊吃著麵條,老鐵一邊繼續說。
真是愚蠢的男人。
「那筆借的錢最後怎麼樣了?」
從結婚第十年的時候開始,老鐵發現妻子時常會望著遠處獃獃出神。老鐵覺得這是因為繪理對於修鎖這種有一天read.99csw.com沒一天的工作只能維持基本的生活而感到不滿足,所以他努力保持快樂的模樣,也曾經拍著胸脯說,不用擔心將來的生活。但是,現實遠比老鐵想象得殘酷,不管經過多少時間,店裡的經營狀況還是很艱難。就在那樣的某一天里,妻子主動解釋了她常常發獃的原因。那也是遠比老鐵想象的更加殘酷的現實。
「老武,你從來沒打算再婚嗎?」
意外的發展。
所謂債務整理,也是詐騙的手段之一。以受多重債務困擾的人為目標,打出「低利息綜合解決方案」之類的廣告,吸引人的注意。然後只要有人上門,首先詐取非法的高額手續費。然後,債務整理人和同謀的律師拍著胸脯說什麼「全都交給我吧」,開始進行所謂的「債務整理」,讓債務人以高得離譜的金額向債權人取得和解。因為在取得和解的時候停止計算利息,所以債務者終於得以「一點一點償還」,但冷靜下來評估償還金額就會發現,和債務整理人介入之前相比,金額的增加往往十分恐怖。不少時候,放高利貸的人和債務整理人本來就是一夥的。
「我出去開鎖,回來的時候,上弔死了。」
「是用那個辦法還的嗎?門鎖和膠水?」
大概是因為眼下過了中午,又還沒到傍晚,時間不上不下,豚豚亭里一個客人也沒有。武澤和老鐵各點了一杯酒和一碗大份醬油麵。
「對吧。」
「你的老婆……這麼說的?」
「你也這樣嗎?」
「同時還坦白了另一件事。」
「一開始是拚命幹活。雖然少,還是一點點努力去還。不過最後還是一次性全還掉了。」
那一幕自己至今也無法忘記,老鐵說。
老鐵點點頭。
「開好了鎖,她終於能進房間的時候——我鼓起勇氣向她搭話。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向女人搭話。」
老鐵抬頭盯著武澤。就這麼一轉眼的工夫,他臉上的表情已經變得和凝望阿拉蕾杯子的時候一樣了。完了,武澤心想。
「哦,吃面好啊。」
「反正也沒用。找警察什麼的。」
「當然了喲。是自己的老婆嘛。」
老鐵就是每天對著那些門鎖過日子的嗎?
「借的錢都已經壓得喘不過氣了,老婆偏偏堅決不肯解除生命保險的合同。那是結婚時候投的保險。我說了多少次,就是不肯解約。不read.99csw.com管怎麼求她,就是不點頭——現在想起來,應該是已經有了什麼預感吧。最後會用到保險什麼的。」
「後來看過電視,知道像高利貸這種東西本身是違法的,可在那時候,我也好,老婆也好,都不知道合同上寫的利息違法。我們一直都以為是去借錢的自己不對——說起來,自己也確實不對。」
「你住哪兒。」
那個人的情況,妻子沒有仔細說。總之就是有一份穩定的工作,知識分子的類型。換句話說,正好和老鐵相反。
武澤盯著老鐵的眼睛半晌無語。
武澤在咽喉深處重複了一聲。五百萬。不是有錢人的五百萬,而是每天都過著拮据的生活,也沒有親屬的小夫妻的五百萬。這是無法承擔的重擔。而且,這份重擔每一天每一天都在以可怕的勢頭增加。
老鐵沒吃豆芽,又把它放回湯里。
某天,妻子外出發傳單,沒有回來。第二天也沒回來。第三天也沒有。老鐵再次見到她的時候,已經是兩個星期以後了。據說那時候已經接近年關,好像是個下著冰冷的雨的傍晚。
從千鳥淵的側道出來,計程車穿過靖國大道,沿著青梅街道向杉並區開去。
「說是她有喜歡的人了。」
首先,進食極少,無法保持安靜,一直不停打量房間的角落,那裡明明什麼也沒有。夜裡會突然跳起來,扯開自己身上的被子,說是有蟲,然後開始搔癢。
「比田原俊彥小一歲。」
武澤的妻子因為內臟癌症亡故,已經是十二年前的事了。然後在七年前,他的獨生女沙代也死了——這些事情,他都在這三個半月里一點點告訴了老鐵,可眼下在這個地方,到底還是沒有想說妻子和女兒的心情,所以武澤沒有接話,無言地啜了一口酒,扭扭脖子,故意重重打了一個哈欠。
妻子和那個男人的詳細經歷,老鐵什麼也沒問。兩個人把店裡的工具書籍等等整理得整整齊齊,一分錢沒花,店裡就顯得煥然一新。然後又懇求零件供應商降低採購價格。休息天也不休息,去附近的公寓民家挨家挨戶敲門,把傳單交到每戶人的手上,一家家去打招唿。慢慢的,這些努力開始出現結果。工作的委託逐漸增加,盈利的跡象顯出眉目,夫妻之間的交談也多了。常有彼此相望會心一笑的時候——妻子的舉止出現異常,就在這個時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