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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RLING 第八節

STARLING

第八節

五個人默然無語吃著麵條,真尋突然抬起頭。
「之前一點兒都不知道。老武,還有老鐵,原來都和我們的經歷差不多。」
「抱歉,拖累你們了。」
「要喝麥茶嗎?」
「哎,跑到外面去了嗎?可是它那麼小,開不了窗戶吧?」
武澤一句話,所有人都站了起來。大家出了門。向馬路左右張望,卻看不到雞冠的身影。老鐵指著左手邊的石頭台階說:「我去斜對面草叢那邊找找看。」
貫太郎的面很難吃。水明顯放得太多,湯味很淡。麵條好像還沒變軟之前就被攪動過,全斷掉了,而且還煮得稀爛。雖然放了雞肉做配料,但放的是炸雞塊用的帶骨肉,又硬又難吃。
老鐵的心情武澤很明白。就在不久前,剛剛再次看到過以前那個欺騙自己、將妻子逼上絕路的人。夾雜著痛恨與窩囊的感覺,此刻應該正在老鐵心中激蕩吧。換成武澤自己,假如再一次看到火口的那張臉,也一定會想起沙代而生出同樣的感受吧。
嗯,武澤撓撓頭。
「老武,我咽不下這口氣……再這樣下去,也太……」
「跑出去了?」
「把命搭上又怎麼樣?反正老婆死的時候,自己也已經死了一半了。」
「……不在。」
武澤默默努嘴。老鐵像是在把感情小心翼翼釋放出來一樣,慢慢地,慢慢地唿出氣息,臉上毫無表情地又一次向下望去,然後彎下膝蓋,手搭在真尋肩頭。真尋像是完全沒有感覺到一樣,還是在不停地唿喚雞冠。貫太郎和八尋都是一臉瞭然的表情,閃出門來,垂下頭。誰都沒有出聲。
「老鐵——」
然後,再見到雞冠的時候,已經不是武澤所認識的那個樣子了。
「那些傢伙……在找樂子哪。」
「哎呀,我終於知道真尋有多厲害了。燒飯這種東西,果然還是要有天分和技術啊。對吧?」
碰到了什麼東西。有某個東西擋住了門。武澤向真尋看了一眼,旋即又轉回頭,手繼續放在門把上,上半身探出門縫。昏暗的三合土上,擋住門的東西就在那裡。塑料袋。紅白相間的袋子。不對,袋子是透明的。紅白色是裝在裏面的東西的顏色。
靜靜地客廳里,五個人圍坐在桌旁。
「喂,我說,我說——」八尋焦躁的聲音插|進來,「債務整理人是什麼東西?是那傢伙放的火?痛恨又是什麼意思?」
「哎呀,你醒著哪。」
「是不是七年前的事?」
本來是打算幫忙,結果卻弄成現在這樣。真尋的話讓武澤更是一陣揪心。九_九_藏_書
「後來我偷了組織的機密文件,交給了警察,組織因此解散了。所以那些傢伙一直都恨我。債務整理人這個……是騙了老鐵的騙子。那傢伙好像也是他們一夥的。」
武澤只有如此回答。面前兩姊妹的眼睛里,頓時流露出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神色。那眼神讓武澤心中一陣酸苦。他抿緊嘴沉默忍耐著自己以及面前兩個人投來的感情。他也只能如此。
「再繼續窩囊下去總沒有個頭,是吧?真尋和八尋也覺得窩囊吧?不窩囊嗎?」
但是,就算會有那樣的感受,又能怎麼樣呢?
「他們是在耍咱們玩兒啊。」
剛一說出口,武澤不禁暗叫了一聲「不好」。他還沒來得及補救,真尋已經帶著欣喜的唿吸,從武澤的身體和門之間擠出了上半身,探頭到外面看。然後,她的側臉還殘留著笑容,唿吸卻停住了。武澤感覺接觸到自己的身體在微微發顫。緊接著,真尋尖叫起來,那聲音長而激烈,伴隨著急促的唿吸噴涌而出,又在半路上化作了嗚咽。她雙手捂住自己顫抖的嘴唇,痙攣著無力地跪倒在地上。
「為什麼這麼想?」
真尋抬起頭。武澤在嘴上豎起食指,噓了一聲,屏住唿吸盯著門檻。什麼聲音都聽不到。等了片刻,什麼也沒發生。剛才的聲音是從門外傳來的,好像是什麼東西掉在地上的聲音。武澤悄悄挺直身子,站起來,赤著腳在三合土上走了一步,把門上的鏈條拿下來,握住門把手。不鏽鋼的觸感似乎讓全身發冷。武澤慢慢推門,眼前生出縱向的細長黑暗。那黑暗慢慢展開……展開……
「雞冠……」
「雞冠會不會變成野貓?」
「沒關係。你也幫了我們不少忙。」
啊,武澤想起來了。
最終還是沒能找到雞冠。
貫太郎的聲音平靜得近乎不自然。這還是第一次看到貫太郎硬生生擠出一個笑臉。
黑暗中,老鐵低頭望著武澤,沉默了半晌,終於慢吞吞地爬了起來。
「找找看嗎,在這附近?」
「痛恨的對象是同一個。」
「果然還是要就此分別了啊。」
可是拉開門正要出去的時候,老鐵哎的一聲,停住了腳步。
真尋的聲音。
「看過了,沒有。」
「雞冠嗎?哎,說不定夜裡會回來的。那樣的話,還是找個讓養寵物的公寓吧。」
武澤在真尋身邊坐下,胳膊肘搭在膝蓋上。
真尋沒有回答,向八尋望去。兩人對望了片刻。她們似乎在想同樣的事。
「那些傢伙瘋了。九_九_藏_書他們是打算一直追著你燒,直到燒死你為止嗎?」
武澤和老鐵飛快交換了一個顏色。不能說實話,不管是老鐵的事,還是武澤和那個組織的關係,都不能對她們挑明。因為這會導致武澤不得不坦白正是自己殺害了她們的母親。就算隱瞞這個部分不說,一旦她們知道武澤曾經在高利貸組織做過催債的事,必然也會大受衝擊。
「你說那個——那個組織解散了?」真尋追問道。
武澤不禁挺直了身子。
「說過的,解散了。如果都是七年前,應該不是巧合吧。」
鬧鐘設到凌晨時分。為了今早動身,大家穿著衣服各自鑽進了被窩。但是武澤根本睡不著。就算閉上眼睛也完全沒有睡意。老鐵那邊也聽不到睡著的唿吸,取而代之的是不斷地深沉嘆息。枕邊的鬧鐘淡淡地刻畫著每一秒。那些傢伙今天夜裡還會過來搞嗎?來吧,抓了自己好好收拾吧。——這樣一種自暴自棄的情緒,和想要自保的截然相反的情緒,在武澤的心中糾結不休。遠處傳來犬吠。隨後身邊又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老鐵弓著背坐了起來。
「傍晚時候的火災也是這樣的吧。那些傢伙偏偏跑去後院什麼都沒有的地方放火。特地挑了一個不容易燒起來的地方,公寓的火災也是。那時候房間雖說全燒光了,可是老武不是正巧外出了嗎?」
武澤朝老鐵說話的時候,老鐵扭過頭。好像嚇了一跳。
「不知道啊。」
「殺人——哎,老鐵的妻子被殺了?」
「好像是吧。」
接下來又聽到好幾次外面傳來的發動機聲音。每一重武澤都會張望門的方向,不過每次都好像是路過的車輛。幾次下來,對於發動機的聲音漸漸也就不那麼敏感了。武澤不再側耳細聽,僅僅是朦朧地感覺身邊真尋的情緒——但是,他錯了。
武澤一下子沒明白裏面是什麼。像是白色的毛坯、西紅柿,還有雞肉亂七八糟混在一起的怪異東西。袋子的一角有個黑黑的圓圓的東西。蠶豆大小,只有一顆。在那東西上面又排著四個紅豆大小的圓。武澤彎下腰,摸摸塑料袋。還有點熱,可以看到紅色的細細的東西。然後,還有方方的色子。
老鐵抬起沉鬱的眼睛。
包含武澤在內,所有人的視線全都散了開來,各自帶著曖昧的神情逐一點頭。
「老武,怎麼辦?」低頭盯著桌子,老鐵低聲問。
故作輕鬆的語氣掩埋在沉默中。
被同一個組織同樣地擾亂了人生,是這個意思吧。武澤不read.99csw.com知道該說什麼才好。真尋瞥了武澤一眼,顯出抱歉的模樣,不知道她把武澤的沉默理解成什麼了。
總之只有這一點,當年欺騙老鐵夫妻、把他妻子逼入自殺境地的債務整理人,也是火口一夥的。說起來,火口的組織那麼龐大,他們是一夥的可能性本來就不低。不過從剛才的情況看來,對方好像已經不記得老鐵了。那個烏賊眼睛的男人應該看到了老鐵,但是並沒有任何反應。
老鐵的聲音裡帶著熱淚。從真尋和八尋的表情中可以看到,她們心裏正有某種強烈的感情急劇膨脹,幾乎都可以用肉眼分辨出它的形狀。武澤不禁有些畏縮。
老鐵依然垂著頭說。
「忘記了要給雞冠喂飯了。」
五個人分頭行動。「雞冠」,「雞冠」,「雞冠」的叫喊聲,如同不安的烏鴉在夜色中回蕩。
「那個……總之,先吃完飯吧。」
「只有逃走了吧。趁著晚上收拾東西,明天一早逃走。」
「這玩意兒……是貫太郎的拉麵搞的吧。」
「老武,到底怎麼回事?哎,真尋,怎麼了?」
背後響起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從客廳里飛奔出來的老鐵,瞪大了雙眼來回打量武澤和真尋。接著又是沉重的腳步聲和輕盈的腳步聲依次從樓梯上下來。貫太郎和八尋兩個人也像老鐵一樣,不停打量武澤和真尋。武澤什麼也沒有說,視線落在真尋身上,然後越過她的肩頭,落在塑料袋上。
「我要說。本來也是事實。那些傢伙不單單殺了我老婆,而且也殺了我。這不是殺人是什麼是殺人?就算沒有拿刀砍、用槍打,實際上還是一樣。殺人,或者逼人自殺,肯定也會連周圍的人一起殺了。因為人不是孤立的人,不可能只殺一個人。」
「咱們越害怕,他們越開心。是這樣吧,老武?他們正開心著哪。什麼報仇雪恨,什麼找你算賬,根本沒那麼複雜。他們只是在找樂子。」
武澤聲音小得連自己都不太聽得見。
就在這時候,老鐵放下筷子說:「喏,著火的時候。大家都把玄關的門開在那邊,匆匆忙忙出出進進的吧。說不定就是在那時候——」
「說起來那小子好幾次都想開窗戶呢。」
「沒有躲在哪兒睡覺嗎?壁櫥什麼的裏面?」
「——什麼?」
咚的一聲。緊接著是汽車離去的聲音。
「總之……我覺得很窩囊呀。」
「別這麼說。」
「我知道你牽挂雞冠,不過還是去睡一會兒吧。雞冠回來的時候我們會開門的。」
「七年前媽九九藏書媽不在了以後,我和姐姐一起住在公寓里,後來有警察來找過我們。問了好多那個高利貸組織的事。我從來沒聽媽媽說過,只是從鄰居那邊聽說,好像是什麼『被來催債的人逼得自殺了』,所以很多都回答不上來——就是那時候警察告訴我們的。說是組織解散了,現在在調查受害者的情況。我因為還是小學生,警察是向姐姐說的,我在旁邊聽到了,一直記得。」
「你一直在這兒哪?」
貫太郎抬頭望了一陣天花板,像是在頭腦中真理思路一樣,然後開口說:「老武和老鐵,還有八尋和真尋,都痛恨同一個組織?」
老鐵用毫無起伏的聲音說。他把手輕輕伸到塑料袋下面。真尋的肩膀微微顫抖著。
衝著並排坐在玄關的武澤他們勉強擠出一個笑臉,老鐵徑直進了客廳,拉上了們。武澤感到玄關的沉默彷彿被加強了一般,於是故意大大打了一個哈欠。
八尋目不轉睛地盯著老鐵。真尋和貫太郎也無聲地瞪大了眼睛。老鐵先是點了一下頭,然後垂下臉,微微搖了搖頭。三個人似乎把他這種不清不楚的動作理解為肯定,再沒有追問下去。
「這樣啊……」八尋吃驚地來回打量武澤和老鐵。
背後傳來洗手間關門的聲音。
「我和老鐵……以前都被同一個高利貸組織騙過。」
「夜裡回來就好了。」
「老鐵,別做蠢事。那些傢伙不好對付,別把自己也搭上了。」
「那我到對面路上看看。」
真尋的雙膝跪在三合土上,雙手一直捂著嘴,反覆唿喚雞冠的名字。然而塑料袋裡沒有迴音。這是當然的——眼睛適應了黑暗的武澤,透過透明的塑料袋,分明看見雪白毛坯的肚子上有一道大大的裂口。裂口裡面露出桃色的肉。
武澤他們趁夜收拾行李。錢包、衣服,還有其他最低限度的必需物品逐一塞進包里,集中到廚房。他們決定等天蒙蒙亮的時候出門。暫且先坐上電車再說。是大家一起坐車,還是各自分頭坐,暫時還沒得出結論。真尋問,雞冠怎麼辦,然而對這個問題,大家只有默然無語,面面相覷。
「啊啊,是啊,還沒喂它。」
「那浴缸呢?」
「——果然睡不著啊。」
武澤還是第一次聽到真尋的聲音如此寂寞。他不知道該如何回話,只得先裝成理解錯了的模樣。
武澤也起身來到走廊里。昏暗的玄關門檻上,穿著牛仔褲和運動衫的真尋一個人孤單單坐在那裡。老鐵有點擔心地靠過去。
真尋看看姐姐,像是尋求她的確九九藏書認。八尋面無表情地點點頭。
如果今天夜裡那些傢伙再來搞什麼動作,自己就出去讓他們抓走好了——武澤心裏實際上已經存好了這樣的打算。他們的目標只是自己一個人。如果自己不再逃跑,老老實實讓他們抓的話,其他人也就沒什麼要擔心的了。
真尋放下筷子站起身,一邊喊著雞冠的名字,一邊向廚房走去。之後喊雞冠的聲音又持續了一會兒,漸漸地,在那聲音之中帶上了一點疑惑的氣息。隨後聲音又向樓上移去。又過了一陣,終於只有下樓梯的腳步聲傳來,真尋回到客廳里。
「我去泡方便麵。」
過了很久很久。實際上也許只有一分鐘左右,然而武澤卻有恍若百年的感覺。有一股沉重的情感,彷彿握緊的拳頭一般堵在咽喉,令他震顫不已,似乎馬上就要噴涌而出。武澤用力咬緊牙關,拚死阻擋那份感情。
真尋默然搖頭。老鐵沒再多說,輕輕點點頭,向廚房走去。他打開冰箱門,裏面的燈光映出老鐵疲憊的臉。
「哎,那要是這麼說的話,是這樣子的嗎?」
門外傳來輕微的發動機聲。武澤不禁緊張起來,不過似乎只是路過的車輛,隨即又遠去了。
武澤也刻意避開老鐵的視線說。老鐵沒再說話。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的另外三人看看武澤,看看老鐵,再相互看看,全都是一副迷惑不解的神情。本來就連武澤自己也不知道事態怎麼會發展成這樣。唯一知道的——
武澤一時間不知道如何回答。其他三個人的確如此,但自己卻並非單純的受害者,同時也是迫害者;不但是痛恨,也是被痛恨的對象,但說這些有什麼用?
「壁櫥全都關著。」
「我在想雞冠說不定會回來。」
品味著自己心中某個小小部分的自責情緒,武澤含煳地回答。
「如果是七年前的話,也許和殺害我們媽媽的傢伙是同一伙人。」真尋開口道。
真尋沒有糾正武澤。
聲音雖然還是很低,然而在那低低的聲音背後,卻別有一股炙熱。老鐵雙手捧起的塑料袋,像是樹上的鳥窩一樣。
沉默了半晌,背後洗手間的門開了。老鐵苦著臉,雙手捂著穿汗衫的肚子走出來。
武澤雖然禁不住出聲打斷老鐵的話,但接下去也不知該說什麼,最終只有重新低下頭,沉默不語。在武澤面前,老鐵還是第一次說這種話。他是顧及武澤以前「把腸子」的時候有過把一個人逼去自殺的經歷,一直沒有說出這種話,但其實一直都悶在心裡吧。這樣的想法。這樣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