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內君，對動物說人話是沒有意義的。」

「那個，老師，雖然我明白安定信號是什麼了，但是人類做出那種信號，狗能夠理解嗎？」

「可是，老師，陽介君已經在幾天前……」

「歐比不是純種狗，好像有點柴犬的血統。嗯，毛色、腿和腰的形狀、立著的耳朵、捲起的尾巴……大概有四分之一的柴犬血統吧。」

「八公也是柴犬哦。」

間宮在榻榻米上盤腿坐下，一邊來回撓著頭髮，一邊看著歐比。

「呃……嗯……那個……」

「歐比後來怎麼樣了？」

「老師……吃了吃了，歐比吃狗糧啦。」

「如果從正面接近，狗會起戒心。對方臉的位置越高，它就會越警惕。所以，想要解除狗的戒心，就要像這樣，把自己的身子壓低，從側面靠近它。」

「秋內君，冰箱里有麥茶，不用客氣，你自己拿出來喝吧。我要睡覺了，你自便啊。」

「歐比看到間宮老師之後，肯定嚇了一跳哈。」

「因為被帶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所以才會有壓力，是嗎？」

說著，間宮突然四肢著地趴在榻榻米上。

「我完全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秋內覺得間宮看起來更像個殘疾人。

「啊……那個啊……」

秋內屏住了呼吸。

「雖然狗的嗅覺很靈敏，但也不會到這個地步。因為陽介君是被救護車運進去的啊。」

「嗯，秋內君……你還在呢？你差不多該回……」

「怎麼看也不像啊……」

「你的手指，其實是怎麼弄的？」

「沙蟹……」

「什麼怎麼做？」

間宮抱著胳膊，嘴巴撇成了「八」字。

「很細……」

打完工之後，秋內便趕到了倉石庄。間宮在門口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了他。

「嗯，確實很像。」

間宮小聲地解釋道。

「這麼說來，我也曾經聽人說過，柴犬十分服從自己的主人。」

說罷，他握住胸前的十字架，閉上眼睛，嘴裏小聲地嘟噥著什麼。想必他正在為撒謊的事情向上帝謝罪吧。不過，他明顯選錯了道歉對象。

我的天啊，難道是我聽錯了嗎？

「哎？叫……叫什麼？」

他看著消瘦、脫毛的歐比，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歐比仍然在籠子里舔著自己的前爪，一次又一次，非常執著。秋內站了起來，悄悄地靠近籠子，說道：

「嗯……啊？真的嗎？」

進宮嘆了口氣，「咯吱咯吱」地撓著自己的膝蓋。

秋內的視線移到籠子上面。歐比正在吃狗糧，大口大口地吃得很香。

「謝謝我不吃……read.99csw.com」

「秋內君，你知道歐比為什麼會坐在醫院的綠地里嗎？」

「沒錯，信號，就是肢體語言，具體來講就是這樣……」

「能抑制興奮哦。」

間宮回身去看籠子，仍然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他的聲音也慢吞吞的。

「然後，把屁股轉過去。狗會通過聞屁股的味道，來判斷對方的性別和性格。要想和狗交朋友，就要先從屁股開始。」

智佳的一個微笑，就讓秋內對京也的擔心全部化為烏有了。不，其實擔心早就沒有了，至少，秋內覺得自己已經可以平等地和京也競爭了。

秋內不留痕迹地彰顯自己的功績。他偷偷地看了看智佳。智佳看著秋內的眼睛，臉上露出來和藹的微笑。智佳的笑容充滿了女人味兒，真是難得一見。她臉上的笑容彷彿在對秋內讚不絕口——僅僅是為了一隻狗就這麼拚命，實在是令人刮目相看。這個男人看起來很溫柔、很坦率，簡直可以說是宅心仁厚。真沒想到，他居然這麼值得信賴。

「嗯，沒事了，不用擔心了。」

寬子用兩隻手在自己腦袋周圍畫了一個大得出奇的圓。

歐比猛地站了起來，用鼻子高聲哼鳴著。它退到了籠子後面，看起來十分不安。

「老師……您是怎麼做的呢？」

「你相信嗎？」

秋內想起一件自己之前一直想問的事情。他搖了搖間宮的肩膀，間宮微微睜開眼睛，但露出來的只是白眼球。

「你吃不吃？冰箱里還有點兒。」

說完，他又打了一個哈欠。

間宮移動著身體。呲……呲……呲……他花了很長的時間，把身體轉了一百八十度。歐比對間宮的屁股似乎很感興趣，它走到籠子側面，「哼哼」地開始聞他的牛仔褲。

「一般人不會明白的……」

「嗯？啊，對不起，先不說這個了。歐比的這個籠子該怎麼處理呢？這個籠子是之前裝蜥蜴的那個籠子，對它來說有點小。」

「哎呀，我不是用了『微妙』這個詞嘛。一般人不會明白的。」

於是，兩天後的星期六便證明了，這並不一定是秋內的一廂情願。

「狗的祖先是狼。狼有一種肢體語言叫做『Cut Off Signal（截斷信號）』。對了避免不必要的爭鬥、維護群體的安定，狼會釋放出『截斷信號』來阻止其他帶有攻擊性的同類。狼看到對方的訊號，就會本能地中止自己的攻擊行為。狗也有類似的肢體語言，這便是『Calming Signal』。九*九*藏*書當感到恐怖和緊張時，狗會故意做出這種無精打採的樣子，用這種行為來讓對方和自己的情緒冷靜下來，避免情況進一步混亂。據說，當狗做出這種態度之後，不但自己會冷靜下來，對方也會停止攻擊。」

「不是，被帶到陌生地方本身並沒有問題——歐比覺得，由於自己被帶到了這裏，所以就無法和主人見面了。這給它的心理添加了不少壓力。」

「蜥蜴啊，你是怎麼做的？煎了還是炸了？」

「我的話，你相信嗎？」

「啊，這個啊，我本來想實踐一下『稻桔富翁』的故事。白天在大學的時候，我看見一隻牛虻飛了過來，所以就想，今天在我身上會不會有好事發生。」

「嗯……因為陽介君被運到哪家醫院里了？」

間宮「咔嚓咔嚓」地揮動著兩隻呈剪刀狀的手。

「啊，歡迎光臨。」

間宮愁眉苦臉地搖了搖頭。

「狗啊、狼啊、沙蟹啊，這些動物比人類聰明多了。因為它們知道不互相傷害就能解決爭執的方法。」

「等它適應了這個房間，我就會把它從籠子里放出來。要是把它突然放出來，反而會讓它更加不知所措。」

——果不其然，間宮不是一般人。不僅外觀造型獨特，就連聽覺都超過了人類的範疇。

「『C』形蜥蜴？」

間宮得意洋洋地呲牙一笑。

歐比那邊又動靜了。不知為何，它正貼著籠子一圈又一圈地在裏面打轉。轉著轉著，它突然趴了下來，開始舔自己的前爪。秋內在一旁看了一會兒，但歐比仍然在舔著前爪，似乎並沒有停下了的意思。

「與其說它害怕，不如說它有些不知所措。畢竟，自己突然被一些不認識的人抓住，然後又出現了另外一個陌生人，還把它帶到了這個陌生的地方。」

秋內現在還不能理解這個理論。

間宮手腳並用，「呲溜呲溜」地從側面慢慢爬向歐比。

「它在……害怕嗎？」

「墨西哥毒蜥蜴的血肉裏面含有能夠抑制興奮的成分。不過，如果高溫加熱，那種成分馬上就會被分解掉。所以，要生著弄。實際上，我的食指就是那個時候被它咬的。雖然我已經把它的左右兩顆毒牙掰掉了，但是左邊那顆好像沒弄乾凈，哎呀，好疼……」

「你沒聽過『稻桔富翁』嗎？說的是一個男人在地上撿到了一根稻草，然後從窮人變成了富翁。」

——還真是啊！

「這條蜥蜴……是您養的嗎？」秋內問。

「在事故發生的那天，歐比恐怕是跟著陽介的救護車一路跑九*九*藏*書到醫院的。事故發生后，人和車斗圍了過來，歐比一時驚慌便逃了出去。但是，他想起自己的主人——陽介還在現場，便又跑了回來——對狗來說，這是極自然的行為——歐比回到現場一看，發現陽介的身體被裝到救護車裡去了。」

「一點都不好綁。想把牛虻綁到稻草上，簡直比登天還難。那個故事沒準兒就是騙人的。」

秋內看了看擺在屋子中間的那張茶几。上面有吃完了的桶裝方便麵，醋瓶子，一頭已經泛黃的一次性筷子，以及一瓶烤肉調料——並沒有那個奇形怪狀的身影。

「因為見不到主人了？」

「那個窮人一開始不是抓到一隻牛虻然後把它綁到稻草上了嗎？所以我也想模仿他啊。我找到修剪綠地的大媽，從她的草帽上拿了一根稻草。然後我就想在稻草上綁上一隻牛虻。不過，根本就做不到。」

「當然能理解了。因為人類也是動物嘛。人類和動物的區別就是像茶和飲料的區別一樣。雖然這麼說對人類有點失禮吧。」

秋內一時間說不上話來。

說完之後，間宮看了看歐比。

間宮從壁櫥里拿出棉被，在地板上鋪好，慢慢悠悠地躺倒在上面。一轉眼的工夫，他胸口的T恤衫便和著呼吸的節奏，開始有規律地上下移動起來。這人真是一沾枕頭就著啊。

「玄關的鎖壞了，所以不鎖也沒事。我不鎖門，哼嗯嗯……」

秋內的腦海中浮現出了智佳的面龐，緊接著是京也的臉。秋內深呼吸了幾下，兩人的模樣變得模糊了一些。

聽間宮這麼一說，秋內才發現，歐比確實有點像柴犬。

「啊，您別客氣，沒事……那個，我回去的時候怎麼辦？」

第二天早上，秋內在第一時間將歐比的事情告訴了京也、智佳和寬子。秋內說完之後並沒有表示出濃厚的興趣，但是智佳和寬子卻高興得不得了。

「我決定暫時收留它一陣子——它在裏面呢。」

「喏，就是這種態度，看上去像不像在說『我不想和你打架』？」

「當飼料用的！！」

秋內嘆了一口氣，問道。

「沒錯，沙蟹。就是其中一直蟹鉗特別大的那種螃蟹。雄性沙蟹之間發生爭鬥的時候，它們並不採用物理攻擊，而是通過比較蟹鉗大小的方式，是吧？蟹鉗較大的一方取勝，輸了的一方會老老實實地撤退。」

「啊，對了——老師！」

「啊……原來如此。」

——難道說……在表演渾身無力的這段時間里，他真的變得「渾身無力」了？

「哎？這麼九九藏書說的話，那個『C』形蜥蜴在哪兒呢？」

間宮詢問了相模醫科大學附屬醫院的工作人員。據說，從陽介出事那天起，歐比一直都在醫院的綠地里坐著。醫院的工作人員並不知道有一條狗從交通事故現場逃了出來，所以他們以為歐比只是一條走丟了的狗，如果把它丟在那裡不管的話，或許會咬傷醫院里的病人。因此，他們今天才會聯繫動物保護團體。

「什麼？」

「那個……就是、就是沒有幹勁兒的態度，四肢無力啊，打呵欠啊什麼的。」

「啊……我怎麼覺得……好累啊。差不多該睡覺了吧。」

間宮把手從蓬亂的頭髮里拔|出|來，皺著眉頭，看了看自己的食指。他的指尖似乎有些紅腫。

——原來是這樣啊。歐比坐在醫院的綠地里，原來是在等陽介啊。儘管陽介沒能從那棟建築里出來，但歐比卻沒有任何疑問，只是在繼續等下去。

「在那裡？！」

「是這樣啊。」

「就是那個啊，白色、棕色的大傢伙。」

間宮側過身子，把秋內讓進屋。秋內歡呼雀躍地往裡面走，剛到客廳，就聽到牆邊汪的一聲大叫。歐比被關在一個四方的籠子里，它身上稍微有些臟。此時此刻，它正竦縮著身體，抬頭看著秋內。它的前腿猛烈地顫抖著，那條紅色狗鏈已經被摘了下來，放在籠子的一邊。

「和我說話的時候，羽住同學的聲音怎麼聽也算不上高啊。」

「這個故事我知道。」

「不管怎樣，想讓歐比熟悉新環境、新夥伴，可不是那麼容易的……這可是一件費力氣的工作。」

「不是，我借的，當資料用的。」

「說的也是。」

「我想應該是這樣的吧，當然了，很多人看到歐比跑掉了。不過，我覺得應該沒人特別在意這件事。一到醫院，歐比就在綠地的樹蔭坐著，等陽介君。它覺得陽介君既然會進去，就肯定會出來。醫院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呢？歐比當然不懂。它當然也不懂從醫院里走不出來這件事意味著什麼。它不知道陽介受了傷。它也不會知道，如果傷很重，那麼受傷的人就有可能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所以歐比才會一直在那裡等著。」

「信號？」

秋內深有同感。

「你必須通過信號來和它交流。」

「這種肢體語言叫做『Calming Signal（安定信號）』。」

歐比終於有反應了。它並不再去聞間宮的屁股，而是心不在焉地坐了一會兒，隨後把鼻子湊到盛有狗糧的狗盆旁邊。秋內屏息凝神地注視著歐比的動作。九九藏書歐比啪地伸了一下舌頭，舔了舔狗糧。接著，它先是小心翼翼，接著便大口大口地吃起狗糧來。

「不就在那裡嘛。」

「沒錯，那麼歐比為什麼會知道陽介君在那家醫院里呢？」

「顯然是騙人的嘛。」

秋內啞口無言。間宮解釋道：

「我怎麼會把蜥蜴喂狗吃呢。那隻蜥蜴我用完了，已經還給研究所了。」

「在同一個地方打轉，不斷舔著自己的前爪。這是心理有壓力的典型表現……」

「可能是順著陽介君的氣味追過去的吧。」

「您的手指怎麼了？」

間宮的眼睛變得有些模糊。

間宮視線所指的是歐比的鋁製狗盆，裏面盛著咖啡色的東西，像是狗糧。

——不要去想，不要去想。

間宮「呼呼」地吹了吹腫脹的手指，隨即抬眼看了看秋內。

「不用煎也不用炸，生著弄，為了吃著方便，我把它切的很細。」

說完之後，間宮再一次睡了過去。

「然後，趕來的動物保護團體的工作人員就把歐比抓住了。抓的時候，剛好被和我一起打工的配送員看見。」

「啊，原來如此，然後歐比就去追救護車，是嗎？」

間宮「啊」地點了點頭，用下巴指了指歐比的籠子。

「如果沒有這種訊號，狗也好，狼也罷，在發生爭鬥的時候，都會斗到其中一方身負重傷為止。這種訊號是為了保存物種才發明出來的。就和沙蟹的蟹鉗一樣。」

間宮保持著四腿著地的姿勢，下巴緊緊地貼著地板，無精打采地打了一個哈欠。歐比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間宮在打了幾個哈欠之後，扭過頭對秋內小聲說道：

間宮挺起上半身，似乎想更清楚地看看秋內。他呻|吟似的說道：「你真單純啊。」

「不過，我真是沒有想到，居然這麼快就能找到歐比。我找公司的社長商量過，現在來看，這個決定真是太明智了。」

「然後，想要讓對方進一步冷靜下來，就要這麼做……」

「你應該說『原來是這樣啊』」

「狗是理解不了那種事情的。」

秋內往前走了一步。歐比慌忙低下頭，鼻子發出刺耳的叫聲，身體蜷縮得比剛才更厲害了。和秋內最後見到它的時候比起來，歐比變了很多。一身漂亮的咖啡色的毛開始脫落，有的地方甚至露出了粉紅色的皮膚。歐比瘦得讓人吃驚，可能從那天起，它就沒吃過東西。籠子里放著一個鋁製的狗盆，裏面盛著一些棕色的狗糧，但看樣子，歐比並沒有吃。

「才過了五秒而已啊！老師，昨天的那件事情，就是那個，聲音高低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