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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鋌而走險

第十五章 鋌而走險

「請大統制指教。」
緊急會議上,程敬唐突然語驚四座,拋出的這個提議引起了議眾們議論紛紛。當時很多人都覺得程敬唐此計確是兼顧了方方面面的好計,南方也因為能夠保留體面,很可能同意此議。正當議府要通過這個提議時,突然有人走了出來。
「大統制,這東西叫人皮面具,本是狄人的獨得之秘。南武大統制在迎春宴上第一次遇刺,刺客戴的就是這東西。因為是從真人的臉上取下,事在倉促,所以做得不是很精細。」
接下來發生變故了么?陸明夷一邊對照密鑰,一邊接著解了下去。
子先生道:「是啊。吾族不慣茶飲,這焦麥茶卻很適合。」
這面具的邊沿,不是很整齊,分明是用利刀割開的,而且切口還很整齊!
程迪文搖了搖頭道:「大統制,卑職只有個問題百思不得其解,不吐不快,還望大統制撥冗指教。」
「焦麥?」
馮德清清了清喉嚨,慢慢地將程迪文說的這番話又說了一遍。他道:「我也想過,南方也應該到了油枯燈燼之地,只是他們舉旗叛亂,當初都是針對南武大統制解散議府。如今議府已然恢復,他們宣稱的再造共和其實已經實現,現在提出和談,讓他們有條件投降,便可不戰而屈人之兵,實是善之善者。」
他說著,將斗篷的風帽拿了下來,伸手將蒙面的面也拉開了,伸手在案上盆里拿了節花生,捏開了殼放進嘴裏。房裡雖暗,但也能夠看清。馮德清見子先生一拿開蒙面布,露出的一張臉尖嘴猴腮,奇醜無比,汗毛還極是旺盛,不由一怔,心道這模樣真夠瞧的,怪不得子先生要蒙面。他心想盯著子先生看未必不禮貌,便有意不去看,只是既然看到了子先生的樣子如此古怪,總是忍不住想要瞟一眼,心裏不由自主地想著:天下之大,真是異樣。丁亨利長得金髮碧眼,我覺得很怪了,子先生比他更怪。
門開了,進來的正是那個開門之人。這于逢站在門口動也不動,子先生道:「于逢,你也解開蒙面吧。」
馮德清見他的態度不卑不亢,卻也暗暗稱奇。程敬唐雖然當了半輩子軍人,卻從未領兵打過仗,因此一直想讓兒子成為名將,只是程迪文最終也沒能在軍人有所發展。只是他從政后,整個人倒似脫胎換骨,這一句話便提起了馮德清的興趣。他道:「但說無妨。」
「大統制,如今南北分裂,戰火已綿延數年,您覺得到底因何而起?」
這種禮節,現在早已廢除了,不過馮德清見慣不怪,因為南北星君和天星庄仍然保留著這種已經落伍了的叩拜禮。他拱了拱手還了一禮,在案前坐下道:「子先生,今日前來,實是有要事相商。」
馮德清本想告辭,心想子先生雖然這條計自己最終沒採納,不過他一直為自己兢兢業業地出力,功勞亦是極大,倒要安撫兩句,便說道:「子先生客氣了。你與一干同僚為了共和國的統一出了極大之力,和平之後,定有封賞,還請子先生不要多慮。不知是什麼?」
子先生如同泥塑木雕一般動也不動。待馮德清說完了,他道:「大統制,老朽以為此計不可。民性至愚,萬不可聽之任之。當斷不斷,反遭其亂,大統制,若糧草不能準備妥當,而與南方和談又不能達成,屆時則進退兩難,將要追悔莫及。」
馮德清猶豫了一下,點點頭道:「這倒也是。子先生覺得,還是以發起總攻為上?」
千里眼的情報,一般也是以明文書寫,但極端重要的卻用的是密文。這是陸明夷早就安排好了的,此時見這情報是密文的,他已知定是極其重要的消息。陸明夷掩上門,將捲軸打開了,開始解密文。
子先生的眼睛又閃爍了一下,說道:「大統制,看來真是要決定和談了?」
這個人怎麼會突然有這種脫胎換骨的變化?擺脫了最初的驚恐,陸明夷冷靜了下來。難道是看錯了馮德清?如果真是看錯了他,那自己這一場就是一敗塗地,已經極其被動了。然而陸明夷不相信自己以前的情報有錯,馮德清應該並沒有變,而他會有這種突如其來之舉,最大的可能,是背後有人做他的謀主。
「大統制不必擔心,老朽已經計算過,縱然今年收成減少了許多,但一則鐵腕鎮壓民變,二則加大徵收力度,仍可保障三軍出擊。」
可惜,大統制自己也太神秘了,有太多的事旁人都毫不知情,所以我才上了這個大當。馮德清想要叫,可是剛一張嘴,那于逢已一個箭步上前,伸手按住了他的咽喉。于逢雖然生得矮小,但動作之快,幾非人類所能,更何況馮德清吃下的那杯茶里本就下了葯。一被按住,馮德清便覺魂不附體,連神智都快消失了。
千里眼是陸明夷苦心召集的一批細作,人數雖然不多,但個個本領出眾。兵法有雲,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陸明夷對這句話感觸極深,因此還在劉安國做昌都軍區長時,他就在策劃此事。千里眼探來的消息,都是極重要的情報,現在這份很有可能就是霧雲城來的。
馮德清心想你們這些人全都矇著面,又神出鬼沒,南武大統制只要手下會辦事就好,管你是什麼族。他道:「各族平等,本無須多分,其實大家都是共和國人便成了。」
這封密報正是安排在魏仁圖身邊的千里眼傳來的。八月https://read.99csw.com十五日,魏仁圖與方若水兩人果然召開了議府緊急秘密會議,會議上魏仁圖說了陸明夷報上來的情報,說明以現在的情況,再強行按照先前預定日期出擊的話,萬一後勤跟不上,眼下的大好形勢將毀於一旦。而馮德清竟然繞過了議府,仍要三軍按時出動,實是剛愎自用,因此魏仁圖提議奪馮德清大統制之職,另選賢能。
馮德清點點頭道:「有意思。天下之大,真是無奇不有。廣陽一帶有種松蘿茶,也不是茶葉,乃是一種細藤,其性極寒,滾水沖泡也饒有寒意。這焦麥茶卻正好相反,雖然涼了,喝下去卻有暖意。」
馮德清並不知兵,但「不戰而屈人之兵」這句話他自是知道的。雖然明知程迪文是來下說辭,可是這一番話仍然讓他忍不住心動。結束戰爭,這本來就是他最大的願望,強令傅雁書按時出擊,為的也正是這個目的。只是他一向覺得唯有戰爭才能結束戰爭,現在才省得原來結束戰爭並不只是一途,這另一條路損失要遠遠小得多。其實這番話也正是程敬唐在會議上說過了一遍的,不過當時馮德清突然沖入會議中,根本沒去聽程敬唐說了些什麼。剛聽到程迪文旁敲側擊地說大統制也有錯誤,他險些便要怒言斥責,但聽到他說現在是結束戰爭的最好契機,卻也心中一亮,問道:「南方會同意和談么?」
看到這兒時,陸明夷心裏不知是什麼滋味。他對南北的重要人物都有過一番仔細調查,對這些人的能力和性情都有個大致了解,暗中將南北人物排了一個九品榜。鄭昭父子、申士圖、鄧滄瀾、傅雁書,以及已去世的大統制,排在這九品榜物一品,程敬唐則只排在了五品,屬於無功無過,有名無實之人。讓他沒想到的是程敬唐這個有名無實的名將居然能說出這樣的真知灼見來。平心而論,程敬唐的提議相當中肯,也相當有可行性。北方實力比南方強得多,也因為長年戰爭到了臨近崩潰的地步,南方肯定好不到哪裡去。只不過由於南方掌握的地盤小得多,因此官吏尚能行之有效地管理,尚不至於發生民變,可他們肯定也已經筋疲力盡,只盼著能早日結束戰爭。如果允許他們有條件投降,對絕大多數南方人來說都是求之不得的事。可這卻是陸明夷最不想看到的情形,因此如此一來,自己又只能成為南北和談中一個平常的軍團主將,先前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只是替人出力,結束戰爭的首功卻要歸於政客了。解密文解到這兒,陸明夷只覺額頭的冷汗都流了下來。
馮德清向來有恬淡之名,此時卻也一反常態,面沉似水,點名斥責魏仁國與方若水二人軍人干政。軍人不得干政,是共和國立即伊始就定下的,因此程敬唐重新出山做侍郎時,也是退伍了好幾年後的事。他一給魏方兩人定下了罪名,馬上就叫出人來將他們拿下。魏仁圖和方若水都是共和國宿將,雖然年事漸高,但武勇仍在,等閑兩三人近不得身,但馮德清叫出的五六個人雖然身體瘦小枯乾,還矇著面,但動作快捷靈便異常,魏仁圖本來就是獨臂,連方若水亦是腰刀都未能拔出,便被幾把細細的長劍指住咽喉。馮德清隨即下令,將魏仁圖與方若水以「軍人干政,圖謀不軌」的罪名下獄,並且據說馮德清已秘密下令撤銷陸明夷的昌都軍區長之職,以彭啟南取而代之。現在彭啟南應該就在趕來的途中,而這兩天臨時收編君子營並捉拿陸明夷回霧雲城的特使也會趕到王除城。
馮德清點了點頭:「總攻固然能夠一勞永逸,但此戰勢必要讓南疆成為一片焦土。我也是五羊人,實不忍見故土遭受此劫。申士圖與鄭昭兩人雖然罪惡滔天,但也並非罪不容赦。這兩點,便已足夠了。此生能夠不戰而全國土,吾願已足。」
「南方原本就不如北方人多地廣,實力也有所不如。戰至今日,他們定然同樣已筋疲力竭,一般盼望能夠和談。大統制,如果能夠和平解決此事,那您才是真正再造共和的偉人,豐功偉績遠邁前賢。」
馬車拐入了一個小巷子,在一幢小宅院前停下了。車夫敲了敲門,門上一個小窗開了,一雙眼睛出現在小窗中,看了看,這才拉開門,讓馬車進去。開門的是個矇著面小個子,周身上下只露出一雙眼睛。雖然個子矮小,但動作十分靈便。馮德清也已習慣了子先生這些神神秘秘的作派,也不說話,等那人將大門重新插上門閂,讓車夫在樓下等候,跟著他進了屋。
子先生讓這于逢做一個自己的車夫模樣的面具做什麼?他已然隱隱覺得有點不對了,子先生卻笑了笑道:「于逢,把你這面具給大統制過目。」
要解開密文並不是很容易的事,這密文雖是陸明夷編的,他自己也得對照著密鑰書才行。才解了一半,他的心便更涼了。
他這句話卻有點多了,馮德清臉色一沉,說道:「好的,我會考慮的。程主簿,你還有什麼話要說么?」
當初的決策會上,馮德清沒有說什麼,不過他心底實是不甚贊同。五德營已是受縛的猛獸,縱然爪牙尚在,又能有什麼作為?南武大統制正是因為一念之差,想要消滅他們,結果反而引得後患無窮。現在共和國的內亂,說起底仍是五德九_九_藏_書營引起的。他此來是為向子先生問計,但子先生說了這句話卻讓他徹底下定了決定。子先生縱然深謀遠慮,不過他到底只是刺客而非政客。在子先生心中,考慮的只是眼前的得失,得天下要靠武人,但坐天下卻要靠政客。他說罷,拱了拱手道:「多謝子先生,我主意已定了。」
子先生盯著他,彷彿盯著一個獵物,眼裡甚至還有點憐憫,慢慢道:「這話說來很長,若大統制有暇,倒可以跟您細說。不過大統制您的時間也不多了,我也就長話短說吧。本來大統制若能聽從老朽之言發起總攻,那自然最好。但大統制您竟然會自行其事,就迫得老朽出此下策了。」
子先生道:「這也不怪,只怕連南武大統制都不曾覺察我是異族。」
等程迪文一走,馮德清也陷入了沉思了。剛才程迪文這一席話,卻讓他心有所動。的確,自古都說佳兵不祥,兵者乃兇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如果真箇能夠不用流血便結束戰爭,那馮德清這三個字將超過了南武,以後說起大統制來,人們想的便只有馮德清了。不說這麼遠,單單昨天將兩位上將軍與一個司長下獄,這件事便難以收場,處理不好,民心會認為這三人乃是為民請命的有識之士,自己則是窮兵黷武的剛愎之徒。但如果和談能夠成夠,那麼也魏方兩位上將軍和程敬唐這個司長都只是不知好歹的莽撞之徒,別想撼動自己的風評。
這條計謀,正是子先生向南武大統制提出來,並一力促成的。甚至,連南北星君,最早也是子先生組織起來的。南北星君是大統制的秘密部隊,馮德清成為大統制之前,他也根本不知道有這樣一批人馬存在。但子先生對南北星君知根知底,說起南北星君最早的幾件秘密任務,都與馮德清從天星庄呈上來的卷宗記載的對得起來。直到此時,馮德清才算真正相信了子先生所說的一切。正因為有了子先生這路人馬,馮德清也不再需要天星庄這麼個疊床架屋的機構,將其編入了兵部司聽用,只保留了子先生在身邊。而子先生也沒有讓他失望,不論是敵我哪一邊的情報,他送上來的都是迅捷而正確,特別是這一次自己微服去前線,後方竟然在策謀推翻自己,也是得到了子先生的緊急情報後日夜兼程趕回來,才打了魏仁圖和方若水一個措手不及,連擒下這兩個上將軍,靠的亦是子先生的人馬,才會如此輕易,沒出什麼大亂子。而今聽得程迪文的進言,馮德清覺得大是有理,但到底可不可行,他覺得還是應該去諮詢一下子先生再說。
馮德清淡淡一笑道:「子先生,你確實深謀遠慮,不過此計實是欠妥。五德營已然決定投降,當時只消將其首領明升暗降,而各部分拆,五德營再強也翻不起浪來。正是南武大統制決定消滅五德營,使得五德營余部與共和國勢不兩立,再難招撫,以至於最終兩征西原失利,引發現在的南北分裂。南武大統制確是神聖英明,但他到底不是神仙,當時的決策,現在看來,真是大錯。」
「焦麥茶。」
馬車很快備好了,馮德清坐了上去,駛出了大統制府。
「忍一時之痛,換來長治久安。昔年大統制亦是如此想的。大統制,您應該也參加了消滅五德營的決策會了吧?」
子先生送上來的密報馮德清也已看過。密報中,子先生算得極其細緻。諸省收成,積蓄,以及運送時的人力調度和路上損耗,所有的一切都算進去了,雖然有點緊張,但仍能保證今年總攻無後顧之憂。正是這份密報,使得馮德清下定決心要按期發動總攻,只是他現在的想法也有點不太一樣了。他道:「子先生,總攻確實可以按期發起,但我覺得,應該還有更好的辦法。」
「縱然有人心懷不軌,但一呼百應,從者雲集,終不能說一方毫無過失吧。」
他話並沒有說完,子先生打斷了他道:「大統制,您確實遠不及南武。老朽本以為可以好好控制您,可惜大統制您不知自愛。唉。南武此人實是老朽見過的最厲害的角色,老朽也差點死在他手上,不過最終仍是從他指縫間溜了出去。至於大統制您么,」子先生說著,搖了搖頭道:「可惜了,可惜。」
「鼠族。」
「是,請大統制三思。」
馮德清微服前往前線,照理還要過兩到三天才能抵達霧雲城。但等他一來,議府決策已成,馮德清便再無回天之力。誰也沒想到,馮德清竟然會在這當口出現在會議中,連魏仁圖與方若水都不禁變色。
可惜還是操之過急了。程迪文想著,行了一禮道:「那職就此告退,還望大統制三思。」
現在已近正午。雖然議府出了這麼大的事,但此事尚未泄漏出去,街上仍是一派和祥。南北間的戰爭已經持續了好幾年,但南軍從未越過大江,對霧雲城來說,這場戰爭實是很遙遠的事。坐在車中,馮德清默默地想著。
馮德清的心裏凜了一下。他也不想承認大統制有什麼過失,然而這幾年來靜心思量,覺得大統制後期的確太過剛愎自用了。鄭昭最後參加的一次會議他還記得,當時大統制提出要第二次遠征西原,鄭昭則竭力反對,說國力尚虛,還應大力發展民生,等國庫流盈再說其他。作為工部司司長,馮德清也覺得鄭昭所言有理。然而那九*九*藏*書一次鄭昭突然暈倒,這樣唯一一個有可能對大統制的決策提出異議的人也不存在了,接下來大統制的每一個提議都得以通過——直到顧清隨提出不信任案。
馮德清看了看他,說道:「迪文,你是想為令尊求情么?」
程敬唐的兒子?馮德清略略一怔。十六日,馮德清以強硬手段打斷了議府緊急會議,將幾個領頭人物投入了大獄,程敬唐因為力主取消總攻,也被關押起來。程迪文雖然也參加了會議,但他僅是一個主簿,人微言輕,馮德清並沒有為難他。馮德清和程敬唐的交情不錯,自然認識程迪文,現在他前來求見,定是想為父親求情來了。便道:「請他進來。」
「請進。」
千里眼送來的情報,按方位以顏色|區分,東青西白,北黑南紅。現在那親兵手中的捲軸正是黑色,果然是北方來的。他拿過來便急急打開,才看了一眼,心裏便是一沉。
這會議那千里眼並沒有參加,只是從與會之人中探得,所以說的並不是很詳細。不過他提到在會議上,禮部司司長程敬唐一反常態,支持了魏仁圖的提議,只是同時又說南北交鋒至今,戰事越來越激烈,但也越來越無意義。現在既然北方後方不穩,按期總攻已不現實,但延期同樣會消耗大量糧草,使得北方國力難以支撐。同時變民中一直有流言傳播,說北方名為以民為本的共和,卻不顧民生,只想消滅同為共和的南方,確如南方所稱虛有其表。因此程敬唐提議,趁此時機,向南方提出和談的要求,允許南方有條件投降。因為南方最初揚旗,便是認為大統制獨斷專橫,解散議府後大權獨攬,完全違背共和信念。現在大統制已成古人,而議府也已經恢復運行,所以南方宣稱的「再造共和」其實已經實現,如果南方同意,那便是不戰而屈人之兵,實為善之善者。如果南方在仍然不願和談,便暴露了他們名為再造共和,實為反叛作亂,定能讓他們民心大失,屆時再全力發起總攻,北方民眾也能夠理解。如此可進可退,民變既能平息,總攻也不至於半途而廢。
馮德清笑了起來:「子先生,你在南武大統制手下時,大概還是前朝的時候了吧。時過境遷,如今可是共和國,咸與共和,我又不想做終身大統制,申士圖和鄭昭若是有能力管好這個國家,又有何不可。」他頓了頓,又說道:「另外,對民變,我覺得還是以安撫為上。亂民終是民,一味鐵腕,只怕民心喪失,與國無利。子先生,對各地衛戍也發個文,闡明這個態度。只要讓他們明白,今年的加重徵收只不過權宜之計,等事態平息,來年將加倍補償,民變應該也會很快平息下來。」
馮德清倒沒喝過這種茶。子先生道:「然。西北不產茶樹,但當地人卻嗜茶如命,因此有人便想出此法,將麥粒烤焦,沏水沖泡,也有點茶味。大統制想必從未嘗過吧?」
程迪文仍然不卑不亢地道:「不論是不是前任大統制的過錯,現在他都已是古人,也就是說,南方舉旗的最大原因已經不再存在,現在也已經有了和談的契機。大統制,結束戰爭,不是一定要分出勝負來,兵法有雲,不戰而屈人之兵,方為善之善者。如今既然有了這個機會,若是錯過,豈不是萬分可惜?」
就在陸明夷沉思之際,在霧雲城裡,馮德清正在荷香閣披閱文書,門外響起了他的文書的聲音:「大統制,程迪文主簿求見。」
門無聲地開了,程迪文走了進來。馮德清從案前抬起頭道:「迪文,坐吧。」
一聽這聲音,陸明夷一下站了起來,幾乎是衝到了門邊,猛地拉開門。門外那親兵正等著陸明夷的回應,好推門進來,哪知陸明夷居然這般急迫地自己開門,倒嚇了一跳。陸明夷也顧不得那人詫異,喝道:「急報呢?快給我!」
馮德清已然嚇得呆了,那面具失手落在了地上,「啪」一聲。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可是什麼聲音都沒有。卻聽子先生冷冷道:「此物雖然精巧,但也不能久戴,而且畢竟有點厚,如果細看的話便能看出破綻來,所以只能從權一用。」
子先生的眼睛閃爍了一下:「大統制,南方諸酋皆是狼子野心,實不可輕信。若不能斬草除根,只怕將來他們又將對你不利。」
文書答應一聲,推開了門道:「程主簿,請進。」
深夜,一個矇著面的老者突然出現在面前,馮德清當真嚇得魂不附體,只道又遇到了刺客。然而這個自稱為子先生的老者卻十分恭敬,說他是南武大統制的秘密謀士,統領著一班劍士,是與天星庄并行的另一批南武大統制的秘密人馬。一開始,馮德清對這些矇著臉的怪人還不甚相信,但子先生說了不少他參与過的極其秘密之事,尤其是當初解決五羊城主何從景之事,才讓馮德清相信了他。
他可惜的,只是自己也不好控制吧。馮德清只覺自己如在鬼域,這子先生哪裡是大統制的人,定然曾經與大統制也斗過,只不過輸在了大統制手上。
門上,突然響起了幾聲輕叩,一個親兵低低道:「陸將軍,千里眼急報。」
子先生顯然也沒想到馮德清最終會下這樣的決心。他沉默了一下,低聲道:「那也好,一切都由大統制明鑒。此舉若成,老朽想必再無用武之地了。不過還有一件事https://read•99csw.com想請大統制過目,不過可否?」
當初帝國的主力五德營在帝國覆滅后決定投降,南武大統制最終決定將其消滅。這個決策也曾經在共和國高層中引起波動,但由於南武大統制、國務卿鄭昭都竭力贊同,而大元帥丁亨利也不曾反對,最終決策通過。決策會上,馮德清確也參加了,不過並沒有見過子先生與會,心想這件事南武大統制定然也和子先生說過。時光流轉,現在又似乎歷史重演了。他道:「子先生,此計當初也是你向南武大統制所上吧?」
于逢一句話都不說,將蒙面拉開了。馮德清心想這于逢多半也和子先生是同族人,也是長得尖嘴猴腮,奇醜無比,哪知蒙面一解開,露出的臉都很是平常。但馮德清一看便是怔住了,因此這于逢長得居然和自己的車夫一般無二。他呆了呆,問道:「咦,子先生,他是……」
子先生的個子也很矮小,但一雙眼睛卻亮得異樣。馮德清頓了頓,慢慢說道:「我今天又翻閱了一下各省簡報,覺得按期總攻,確實有些難度。」
人類,要有大劫了!
出來的,是馮德清。
這個隱藏在馮德清背影里的人是誰?
五羊城主何從景,曾經是南武大統制之前的共和軍首領,馮德清也是何從景的舊臣。當時南武一直在何從景之下,當帝國與共和軍談判立憲失敗,雙方又要起戰事時,南武大統制提出了一條壯士斷腕的秘計,要拋棄對帝國一直心存幻想,想要與其並存的何從景。這種計策,細細想來實是極其背信棄義,因此只有很少幾個人知曉。算起來,馮德清一開始了並不知道,只以為是帝國軍突襲五羊城,擒獲了何從景,南武才成為共和軍首領,直到後來,他成為共和國最高層后才隱約知道了這原來是南武大統制的計謀。
馮德清又是一怔。他以前是工部司司長,對國中各族也不是很了解,不過做了大統制后閱讀卷宗不少,對各省的情況大多了解,還沒聽說過有個什麼「鼠族」。只是他也知道異族之名大多取個音罷了,過去帝國時抱持「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看法,對異族名稱大多故意以惡名譯之,西原有個部族就叫「蠕蠕族」,而西南一帶有個小部族名字給寫成「猓猓族」。只是共和國建立后,大統制專門下令為各族正名,將這些含有貶意的名字都替換成無惡意的同音字,並且明文公告各族一律平等,不得歧視異族。所以共和國成立后,以前一直不太安定的各異族都沒有鬧出什麼事來,特別是曾與中原屢屢交戰的狄人,因為與中原人雜居,更是漸漸融合在了一起。子先生這個族多半是太小了,小的都沒有被注意到,因此仍然保留這麼一個賤名。他道:「恕德清無知,還不曾聽說過。」
于逢卻伸手又在臉上一揭,揭下了薄薄一層,露出的果然是一張尖嘴猴腮的臉。馮德清恍然大悟,心想原來是戴了個面具。只是剎那間,他覺得心頭一涼。
「請問大統制有何指教?」
子先生點了點頭道:「是啊,是啊。」
程迪文本來想著趁熱打鐵,讓馮德清一舉拿定主意,誰知他一下又變了,心中不由一沉,忖道:「我到底還不夠沉得住氣。」他在禮部呆了幾年,官場上混得倒比軍隊中更遊刃有餘。昨天馮德清突然出現在會議中,讓他也大吃一驚。待父親和兩位上將軍都被馮德清下獄,他心知已到了走投無路之地。當初和鄭司楚在軍中時,聽他說兵法便是「事緩從恆,事急從權」,現在事態如此緊急,唯有從權行奇計了。好在馮德清也算是比較熟悉的人,程迪文知道他並不知兵,卻也盼著能夠早得安定,因此便從這個口子入手。這一番話雖然不是馬上就能扭轉乾坤,但也讓馮德清的態度有了點轉機了。
這是間小屋。雖然天色還早,但因為窗門緊閉,還拉著厚厚的窗帘,所以裏面就算白天也得上燈。那人點上了一盞油燈,領著馮德清上了樓,忽快忽慢在地門上敲了幾下,低聲道:「子先生,大統制來訪。」
顧清隨的不信任案才是撬開大統制根基的第一條裂縫。雖然議府彈劾元首的權力是明文寫下的,但以前誰都不會想到真有人會彈劾大統制。而接下來大統制解散議府之舉,更是火上澆油,特別是大統制鞭長莫及的五羊城裡,會一致通過反叛的決議。所以雖然不願公開承認,馮德清暗地裡也覺得,大統制後期的確做錯了不少事。然而要他對程迪文說大統制有過失,馮德清實在說不出口。他板起了臉道:「你是在指責大統制么?」
他想著,眼裡不禁淌下淚來。
程敬唐的底細,自己不會看錯,他肯定不會想出這樣借力打力的妙計來的。最有可能,想出這主意的,是程敬唐那個身為禮部主簿的兒子程迪文。陸明夷想到了那一次龍道誠林一木二人相爭,自己帶昌都軍兵臨霧雲城下,前來交涉的那個程迪文了。他對程迪文的觀感不錯,覺得此人雖然稍有點冬烘,卻也是個很有潛力的人。如果真是他給父親出了這主意,那麼九品榜上,程敬唐只怕連五品都未必能排上,程迪文卻起碼能排到三品。然而他知道,程敬唐的這個提議肯定並沒有變成現實,否則現在應該已經提到通知了。
子先生「啊」了一聲,拍了拍手道:「于逢,進來吧。」
這些https://read.99csw.com不是人類!
于逢仍是一聲不吭,把面具交給了馮德清。馮德清接到手上,只覺這面具還有點濕濕的,湊到燈前一看,彷彿一下子被兜心一拳。
雖然是非常時期,但馮德清並不防備程迪文。他以前來過程家好多次,程迪文生日時還曾給他帶過禮物,對他視同子侄,知道程迪文不會幹出什麼出格的事來,因此絲毫不以為意。程迪文見馮德清對自己毫無戒備,心中也暗暗佩服,心想馮德清能夠成為大統制,能力勿論,這份氣度倒真配得上大統制這身份。他行了一禮道:「大統制,禮部主簿程迪文有禮。」這才坐到了馮德清對面。
子先生是他的謀主,也是馮德清目前最為信任的人物。但初見子先生,馮德清還曾嚇了一大跳。
那人推開門,向馮德清道:「大統制,請進。」
這一席話讓馮德清大為心動。他低下頭沉思著,程迪文見他若有所思,忍不住又道:「大統制,職所言已盡於此,還望大統制明察。」
對民變鐵腕鎮壓,也是子先生獻的計策。先前馮德清覺得要保障總攻,民變必定要儘快平息,所以讓子先生手下去各省傳達自己的手令。不過現在既然已經準備和談了,徵收就不必如此苛刻,而採取安撫之策,對平息民變只會更有效。
難道,馮德清竟然有意外的隱藏實力么?
這個念頭讓他越想越是興奮。不過馮德清畢竟是個老於仕途的政客,也不會輕舉妄動。程迪文這個主意雖好,但到底是不是可行?
這問題其實算不得什麼問題,當申士圖和鄭昭舉起再造共和的旗幟后,北方便已給他們下了個「叛逆」的罪名。不過這隻是公開的說辭,私底下,也有人覺得大統制的決策有誤,窮兵黷武,長此以往,國力難以支撐,遲早會徹底崩潰,因此對南方的叛亂還有一定的同情。當然,大統制是被視若神明的人物,當他遇刺后,各處都有民眾自發哀悼,甚至有人認為大統制不在了,這世界也要毀滅了,竟然因此而自殺,這種想法也是不能公諸於世的。就算馮德清自己,也是將大統制看成神聖無比,因此自己做了大統制後行事也亦步亦趨,拚命追隨大統制。不過馮德清有時也覺得大統制不顧國力,屢屢用兵西原,確實有點不太可取。聽得程迪文這句話,他哼了一聲,低聲道:「那是鄭昭與申士圖兩人心懷不軌。」
必須馬上找子先生商量了。他想著,拉動了鈴繩。待文書過來聽命,他道:「速速準備馬車,我要去見子先生。」
馮德清只覺四肢都跟灌注了鉛水一樣,重的動彈不得,好一陣才道:「你……你根本不是南武……」
八月十七日,距總攻越來越近了。直到現在,仍然沒收到霧雲城來的回復,陸明夷的心裏也不禁有些焦急。按他的預計,魏仁圖與方若水兩位師兄多半可以順利召開議府會議,討論通過馮德清的不信任案,然而如果真箇如此順利,今天無論如何都應該有消息來了。
那是他剛登上大統制之位時的事了。當時正一派混亂,大統制突然遇刺身死,留下的一個大攤子讓馮德清焦頭爛額。只是個屬下時,他對大統制神若神明,只需管好自己的事就行了,但當自己成為大統制,才發現原來做大統制有這麼多的事要做。就在當晚,當馮德清看著大統制留下來尚未批複的卷宗時,突然有一個神秘人物出現在他面前。
他把杯中的茶喝完了,卻不見子先生說要自己過目什麼,問道:「子先生,不知你要我看什麼?」
馮德清聽他說什麼「吾族」,不由一怔,心想子先生難道是異族么?不過北狄南夷,共和國幅員遼闊,異族也有不少,大統制用個異族並不奇怪。他問道:「原來子先生是異族人,不知是何族?」
屋裡很小,一樣暗得如同深夜,也不知點著什麼香,有一股幽幽的氣味。在屋子正中,一個矇著面,穿著斗篷的老者正盤腿而坐,身前是一張小案,放著一壺茶,還有幾盤堅果,正是子先生。見馮德清進來,子先生伏地行了一禮道:「大統制,恕老朽未能起迎。」
……
子先生從案肚裏拿出個杯子倒了杯茶道:「先請大統制一品此茶。」
馮德清端起杯子來飲了一口。茶水倒是冰涼,也不是什麼好茶。他喝了一口,心想子先生是南武大統制所用之人,南武大統制用人都是刻苦自律,包括鄭昭、胡繼棠這些高官在內,大多清心寡欲,子先生雖然不是高官,卻也如此,真不知他如此辛勤奔波到底為了什麼。雖然茶不算好,但嘴上還是贊道:「好茶。這是什麼茶?」
馮德清只覺心口正突突地冒涼氣,好半晌,他才道:「你……你到底是什麼人?」
看完了這份密報,陸明夷彷彿被冰水兜頭澆了個透心涼。我竟然小看了馮德清!陸明夷心底彷彿有個人在大喊。馮德清一直是以一副恬淡退讓的態度示人,幾乎所有人都認為他就是這麼個人。這樣的性格其實並不適合當元首,因此當龍道誠和林一木因為爭取大統制的位置斗得兩敗俱傷后,本來不甚被人看好的馮德清才被抬了上來。也幾乎所有人,都覺得馮德清不過是一個過渡性質的大統制,用不了一兩年,他定會讓位給一位強硬的大統制。只是沒想到,馮德清自己卻變得強硬起來,甚至連陸明夷都不曾料到。
這份情報,竟是密文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