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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記憶

死亡記憶

他死的時候摸了我一下,我看著他像油燈一樣熄滅,怎麼也哭不出來。我人生中第一次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親人死去,竟然毫無辦法。我第一次知道什麼叫做絕望!就是送葬的時候,我也沒有哭。我姑姑看我不哭,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說我不孝!我還是沒有哭!可我爺爺下葬后,我經常在深夜裡哭醒,我不知道我深夜的哭聲我爺爺能不能聽到。
爺爺一生苦難,早年,他和祖母一起當過紅軍,我們那裡當紅軍的人很多,當土匪的也不少,都是一個窮字逼的!爺爺五十多歲就下身癱瘓了。他癱瘓后不會勞動不會賺錢了就遭人恨了,連家裡人都欺負他,因為他脾氣不好,老引來訓斥!別人訓斥他時,他就會氣得發抖,因為不能行動,只能朝他們吼叫。吼叫沒有任何用處,沒有人會害怕一個癱瘓的人,儘管他以前是多麼的孔武有力。爺爺的吼叫換來的是變本加厲的欺侮,他們會動手打爺爺。
我還沒有死,沒有!老子還活著!活著就還有希望!可老闆娘他們明明知道我還活著,為什麼遲遲不來救我?
難道他們有什麼難言之隱?
我突然看著爺爺大口大口地有節奏地喘著粗氣,他的腮幫子鼓起來又憋下去,他的眼睛圓睜著,直直地看著我,他的眼角緩緩地滲出渾濁的淚水。
只要發現誰欺侮爺爺,我就會撲上去和他拚命。我不怕任何人!從小就不怕任何人!可我不能整天陪在爺爺身邊保護他,我要上學讀書,還要幫家裡干很多的活。我一有空就陪著爺爺read•99csw.com,幫爺爺做著一切,連他把屎尿拉在褲襠里也是我幫他擦洗乾淨,我從來沒有討厭過他。
我從來沒有想過爺爺會在那個春天的清晨死去。
當我從昏迷中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病床上,手腳都打上了石膏,頭臉上包著紗布。我的手腳都斷了,好在內臟沒有摔壞,只是輕微的腦震蕩。我還活著,生命失而復得的喜悅是難以言表的,但還是深深的后怕。戰友任繼鋒卻沒有像我這樣幸運,他的肝摔爛了,爛得像豆腐腦一樣。他過了四十多天才度過危險期。那時,他的愛人已經懷孕七個月了,還和他爸爸一起從大連趕到廣東的部隊來。誰也沒有想到他能活著,大家都說因為他曾經是飛行員,身體好,否則肯定沒命了。
人的生命是如此的脆弱,有時還不如一隻螞蟻。
沒有人回答我,也沒有回聲,只有外面下雨的聲音和山谷中流水的聲音,清晨鳴叫的鳥兒已經沒有了聲音。
我來到了任繼鋒的病房,他躺在病床上,臉色蠟黃,睜著疲憊的眼睛望著我。我默默地坐在了他的面前,輕聲說:「劉主任走了。」
如果我死了,我還能見到我爺爺嗎?他是不是還癱瘓著下半身,在另外一個世界里遭人冷眼,被人欺侮?
我覺得不好了,他伸出手摸了我一下,他的手已經冰一樣涼了,我看著他的手癱了下去就再也沒有抬起來。他的手曾經是那麼有力。我大叫起來,等祖母他們趕過來,爺爺已經永遠閉上了他的眼睛。
我又一次read.99csw.com鼓足吃奶的力氣呼喊起來:「救命呀——」
其實很多時候,我會記憶起我的恩師朱克岩,不光是在這個暗夜,可現在對他的記憶猶為深重。和他認識是在1988年秋天《崑崙》雜誌舉辦的上海筆會上,當時一起參加筆會的有裘山山等人,我記得他採摘一束束桂花送到女士們房間里的情景,他臉上祥和的笑容。他聽說我在老部隊的困境后,就千方百計地把我從西北部隊調到了廣州空軍部隊,然後又想方設法讓我提干。他和林清亮、竇志先他們一樣,對我恩重如山。我沒有想到他會那麼早離開人世,剛剛過完五十歲的生日,剛剛把兒子送上大學,就發現得了肝癌晚期,不久就與世長辭。在他住院時,我去探望過他,他已經瘦得皮包骨了。他一生老實厚道、為人仗義,有自己的文學夢想,可他還來不及寫出一本傳世之作,就永遠地閉上了慈愛的雙眼……在他的追悼會上,我看著他化過妝的面容,心情像鉛一般沉重,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和他再次相見,永別是多麼的令人傷懷、欲哭無淚!某個清明節,我提了一瓶五糧液和一條中華煙,來到他的墳前,把酒一點一滴地灑在他的墓碑上,把煙點燃了一根一根地插在他的墳前……
我總是在深夜時,聽到樓下的病房裡傳來撕心裂肺的痛苦的慘叫聲。那是我們部隊的氣象主任劉忠民,他得的是晚期的肺癌。聽著他的慘叫,我可以感覺到他的痛苦。他是個很老實的人,我們部隊沒有一個read.99csw•com人說他不好的,他在工作上也是兢兢業業。可就是這樣的一個好人,卻得了如此絕症,疼痛無情地折磨著他。我的腳好了些后,就會在深夜他痛苦慘叫時,躲過護士的眼睛,偷偷到他的病房裡看他。我拉著他的手,他瘦得像雞骨爪般的手指死死地抓住我,手指甲摳進了我的皮肉里。那時,我和他一樣痛苦絕望。
我想到了爺爺的死,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直面死亡,那年我七歲。
我的身體無法動彈,靈魂卻在掙扎。
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因為我見過太多人的死亡,也在鬼門關前徘徊過。
不久后的一個深夜,我沒有聽到他的慘叫,卻聽到了他愛人撕心裂肺的哭喊聲。我知道,劉忠民已經永遠地離開了我們,走向了另外一條沒有痛苦的道路。我陷入了一種巨大的悲傷之中。等我緩過神來,一拐一拐地走下去時,正看到醫院的護工把他的遺體推向太平間。而他的愛人被兩個部隊家屬攙扶著,哭得呼天搶地,痛不欲生。劉忠民的遺體被白色的屍布蓋著,我看不到他的臉,不知道他的臉是不是很安詳。他漸漸地離開了我的視線,我的眼睛滾燙滾燙的,流下了兩行熱淚。
從縫隙里透進來的光亮是灰色的。
難道真的有另外一條道路讓我的靈魂和肉體通過?
很多事情其實我不願意想起,希望永遠能夠將它們遺忘,它們是我內心的一個個傷口,每次觸碰它們,傷口就會流出鮮紅的血,可它們卻固執地出現在我的腦海中,像黑白電影一樣回放著。
他伸出手,九九藏書握住了我的手,我可以感覺到他手的溫度。
後來我們都被送進了陸軍179醫院搶救。
可我沒有那麼想,我一直覺得有種意志在支撐著他活下來,因為他還沒有見到自己的親生女兒呢。
我一直認為我是個不怕死的人。
我在《死亡之書》上說過:「死亡是另外一條道路的開始。」
爺爺最後的那些日子是痛苦的。
他又說:「活著,真好!我們要珍惜!」
……
他經常看到我臉上寫著的憂傷,那時,他會顯得特別的慈和,他會伸出乾瘦的手,摸著我的頭說:「閩兒,你不要想太多,一個人一種命,都是註定的。」
那些關於死亡的記憶在這個時候重現,意味著什麼?
我經歷過多次的生死考驗,每次都從死亡線上掙扎回來,這一次不會那麼幸運了吧?一個人一生不可能總是死裡逃生,我是不是該像我爺爺那樣認命,讓死神無條件地把我帶走?
那年的大年初三的深夜,天上下著微雨。我和戰友任繼鋒騎著一輛摩托車去查崗。因為深夜馬路上人跡稀少,我們把摩托車開得飛快,結果不小心撞在了馬路邊的水泥電線杆上。一剎那,我的身體飛了起來。那一刻,我想到的只有兩個字——完了!我右臉著地,重重地砸在了三米開外的馬路中間,感覺心臟刀扎般疼痛了一下就昏迷過去了。如果不是電影組的戰士黃衛到老鄉那裡去玩,騎自行車回來時發現了我,我不知道後果會怎樣。他們把我送到衛生隊,我在昏迷中喃喃地叫著任繼鋒的名字。這時,他們才知道還有另外一個人還read.99csw.com在現場,趕緊回去找,結果在馬路邊的草叢中找到了奄奄一息的任繼鋒。
那兩個男人走後,我很久都沒有聽到人聲。我的心漸漸冷了。我再次想到了死亡。
我又聽到了石頭滾落山谷的轟隆隆的聲音,從上面又滾落不少碎物,堆積在我的身體上,我的身體越壓越緊,我獲救的希望越來越小,死亡離我越來越近,我彷彿聞到了自己身上散發出來的死亡氣息……
我理解爺爺的痛苦,可我沒有辦法替他承受痛苦。
死亡是那麼的真實。
我們的手緊緊相握。
他沙啞著聲音說:「我知道了——」
……
就是在住院的這段時間。
……
……
那是個春天的清晨,我陪在爺爺的身邊。很長時間以來,我都陪著他。我很早就醒了,看著躺在眠床上的爺爺,他灰色的臉上鬍子拉碴,瘦得只剩下一層皮。那些日子,看到他的臉以及木然的眼神,我就十分傷心。他和奶奶一樣疼愛我。年幼的我不知道他的生命正瀕臨滅絕,他的內心一直在死亡線上掙扎。
那是個陰霾的清晨,我一大早就聽到了死鬼鳥的哀叫。死鬼鳥是我們閩西老家的一種黑色的鳥,據說它能夠聞到死亡的味道,只要它飛到誰家的屋檐上哀叫,誰家就凶多吉少。死鬼鳥的哀叫並沒有讓我感覺到什麼不妙,因為我的注意力是在爺爺的臉上,那時,死鬼鳥在我眼中彷彿並不存在。
後來我才發現死鬼鳥的魔力,很長的時間里,我都那樣認為,爺爺的魂魄是被死鬼鳥叼走的。那些日子,我會刻意地尋找死鬼鳥,希望它能把爺爺的魂還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