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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亡者

逃亡者

我的脾氣也越來越煩躁,經常因為一點小事情就和人打架。我知道我在墮落,父親和老師的教育已經在我身上失效,我在一條無望的道路上越滑越遠……最後的結果就是我沒有能夠考上大學。父親在深夜裡沉重的嘆息讓我慚愧,儘管他總是安慰我,說考不上大學不要緊,打銅也是賺口飯吃,打鐵同樣也是賺口飯吃。我卻知道,那不一樣,不一樣!在我許多同學興高采烈地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時候,我悄悄地和堂叔李文養去做泥水匠的學徒了。李文養當時是我們那裡很有名的包工頭和泥水匠,和我同去的還有堂哥李土土。那時,李文養在大山深處的一個村裡承包了一棟樓房的建設工程。
幾年來,我混得灰頭土臉。
李文養無語了,他理解我內心的痛苦。
那是我的人生的第一次成功逃亡,是祖母沒有讓我一出生就夭折。
其實我是一個人在和一個現代文明的社會對抗,這個社會不需要你的鐵血丹心,不需要你的俠義柔腸……在我的內心恢復平靜后,我決定再不從事商業活動,我不是那個料。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晚上,我在北京的一個小招待所里,呼吸著污濁的空氣,寫了一篇題為《仇恨是不可救藥的絕症》的文章,我記得文章里有這樣的話:「一切都漸漸平淡,生活從來沒有因為自己的粗暴而改變過,只是讓自己越來越疲倦,越來越遠離人群,越來越懷疑自己。很多時候其實自己就是一個堂吉訶德,總是在和風車作戰,自己把自己當個英雄,結果在別人眼睛里是個傻瓜。總是作出無謂的犧牲,因為自己的一意孤行!一切都源於一個簡單的詞:『仇恨!』很小的時候,現實告訴我,你要學會仇恨,那樣你會變得殘暴。殘暴是一把雙刃劍,可以威懾九-九-藏-書別人,但是經常弄得自己傷痕纍纍。仇恨是不可救藥的絕症!我決定放棄心中的仇恨,做一個平和的人,與世無爭的人,微笑的人,坦蕩的人。仇恨使人變得自私,變得面目猙獰,變得眥睚必報,變提心弔膽!」
上了初中后,我的成績就急轉而下,原因是我迷戀上了寫作。我在筆記本上寫著我自認為是詩歌的東西,其實那些都是一些分行的文字。後來又迷上了小說,我偷偷地寫信給遠在南平的表姐秋蘭,讓她給我寄來大量的文學雜誌,那些文學雜誌像毒品一樣讓我上癮,陷入其中而不能自拔。最後,我也開始學習寫小說了……
也許鑫海山莊地震后的廢墟是我最後的歸宿!
……
我從來沒有恨過生我養我的那個窮困鄉村,可它總是讓我心痛,讓我產生逃離的念頭。
那年端午節,堂哥金水死於大水。那個端午節想起來是那麼昏暗。我們都跑到河堤上看汀江里渾黃咆哮的大水。每年端午節前後是雨季,汀江河裡的水會因為上游的山洪暴發而大漲,洪水威脅著我們的村莊。洪水註定了那個端午節是無法好過的,大人們呼號著在加固河堤,而我們這些膽大的孩子就站在河堤上看著大水。堂哥金水站在我旁邊,我聽到他喃喃地說著:「粽子,粽子——」那個端午節,我們村沒有一家人包了粽子,一是因為那年是個飢荒年,哪裡有米包粽子呀;二是因為洪水的威脅,大家都不過這個節了。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說粽子,說得我直流口水,飢腸轆轆。金水突然伸出手,往大水橫流的河面上指去,他激動地說:「看呀,那是粽子——」我朝他指的方向望過去,哪裡有什麼粽子呀,那分明是漂浮著的一塊門板。河面上從上游九*九*藏*書衝下來很多雜物,上游一定有村莊被洪水衝垮了。和我們一起的幾個孩子也沒有看到什麼粽子。可金水堅定地說他看到了粽子。那一定是堂哥金水腦海中的幻象,我們沒有想到,金水會突然跳入滾滾的洪水之中。我們驚呆了!金水一直以水性好著稱,他跳入洪水中后,我還認為他能夠游回來。他一直朝那塊漂浮的門板游過去,當他快要游到門板邊時,一個巨浪朝他打了過去……我們再也沒有看到金水浮出水面,甚至連他的屍體也沒有找到……
我只是一個永遠的逃亡者,長不大的逃亡者,卑微的逃亡者。
從我出生的那一天起,我就開始了逃亡。祖母王太陽曾經告訴我,我出生的那天天氣特別寒冷,她穿著單薄的舊夾襖去找接生婆時還在路上摔了一跤,膝頭皮都摔破了。我是她的第一個孫子,她高興呀。可當把我接生出來時,我是那麼的小,像只小老鼠一樣,而且奄奄一息。祖母解開了衣襟,把我——那一小團冰冷的肉——放在了她乾癟乳|房的胸前,然後用衣服捂起來。祖母用她的體溫把我捂活過來,我的第一聲啼哭是從祖母的胸懷裡發出的。
我對部隊有很深的感情,它讓我成長,成長卻需要付出沉重的代價。我的整個青春時光都在部隊里度過,我在部隊收穫了寶貴的人生歷練,有傷口,也有軍功章。二十多年的軍旅生涯讓我從一個青澀的少年變成了一個鐵打的漢子。就是後來成功逃離了部隊,我也從來沒有後悔過那二十多年的坎坎坷坷。
在那裡幹了幾個月後,我離開了那個山村,離開了李文養,回到家報名參軍了。我離開那裡,是因為一個叫蘭珍的山村姑娘的一句話。蘭珍是村裡小吃店店主的女兒,她和父親一起打理著那個小九*九*藏*書吃店。我經常在小吃店裡喝悶酒。那個晚上,我喝得有點多了,就在那裡胡說八道。蘭珍走到我面前,冷冷地對我說:「你總是這樣喝酒有什麼用?我看得出來,你和他們不一樣的,你不應該一輩子當泥水匠的。我要是你,就回去補習,繼續考大學,實在不行,就去當兵!」蘭珍的話使我下了逃離故鄉的決心。
我不是什麼英雄,英雄只是我的一種情結。夢想成為古代的英雄,騎著高頭大馬,一桿長槍挑遍天下敵手。那是我永遠不能實現的夢想,古代那樣的英雄永遠不會再有,個人英雄主義在當代越來越沒有意義。現在的英雄有了新的標準,我達不到的標準,比如在很多人眼裡,有錢有勢的人才是英雄,我不是!
那段時間我變得沉默寡言,而且會突然做出一些驚人的舉動來。我會在休息時從建了一半的二樓上一次一次地往下跳,李文養見狀對我吼道:「你找死呀,你要是摔死了,我怎麼向你父親交代!」
我的學習成績越來越差,離父親的期望越來越遠,我不敢面對父親的目光,不敢想他供我讀書的錢是怎麼辛苦賺來的。很多時候,我不敢回家,像一條野狗一樣在鄉村田野里遊盪。
我永遠背負著親人的亡魂在這個世界逃亡,金水,爺爺……
剛開始和程永新大哥以及汕頭的蔡極鴻先生合作開了一家潮州菜館,我無法忍受商業操作中的一些潛規則以及自私貪婪的商人本質,最後我退出了合作。後來我到唐神傳播旗下圖書公司當總編輯,幹了幾個月後,也灰溜溜地離開了,因為我只知道幹活,不知道耍手段,但是我問心無愧。我走時,我手下的幾個員工都哭了。他們幫我提著我的東西,把我送出辦公樓時,我看了看高遠的天空,只是輕輕地嘆了https://read.99csw.com口氣。再後來,我和北京的興安先生和書商賀鵬飛合作開了一家圖書公司,最後還是不歡而散。一年多時間,我付出了很多,收穫的卻是冰冷的嘆息……為什麼我總是混得灰頭土臉?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我是個直性子的人,我不知道如何適應這個商業社會。
我承認我中毒太深,無可救藥。
我流著淚對他說:「我死了又怎麼樣!我這樣沒用的人死了又怎麼樣!」
出生在閩西最窮困的鄉村不是我的錯,也不是我父母親的錯。飢餓的童年有些回憶辛酸而又好笑。父親在我長大后,還經常對我說起一件事情,當然是在溫飽問題解決后,在逢年過節的餐桌上說起那件事情,有點憶苦思甜的味道,也是增加一點笑料,可父親從來就不是個善於講笑話的人。父親說,我三歲那年的某天,家裡人都出工去了,我在家裡爬來爬去,祖母在忙著家務,沒有顧得上我,我爬上了飯桌,我看到了一團像田螺一樣的東西立在飯桌上。我以為那是個田螺,飢餓的我一把抓住了它,迫不及待地往嘴巴里塞……祖母發現后已經來不及了,我已經吞下了那團軟乎乎的東西。我不知道那是家裡的老母雞飛到飯桌上屙下的一團雞屎。她連忙說著:「造孽喲——」然後擦掉我臉上手上殘留下的雞屎,還帶我去漱口……
寫作的確是一種毒。
當我坐上汽車離開故鄉,我看到了祖母在汽車後面哭喊著追趕我,我的父母親和弟弟們在追著她,淚水迷濛了我的臉……我要不混出個人模狗樣來,還有臉回來嗎?
可我最終卻不知道會逃向何方。
那兩個叔公是我的榜樣,可是我並沒有像父親期待的那樣好好讀書。
2004年,我離開了部隊,脫掉了穿了二十多年的軍裝。我開始了在上海的生活,九九藏書我沒有讓地方政府安排工作,選擇做一個自由職業者。
我也記得好友曹元勇看完我這篇文章后寫下的一段話:「在我心目中,西閩一直是個英雄。因為,這位兄弟敢作敢為、敢恨敢愛。我曾經說過,他的性情中既有疾惡如仇的一面,也有柔情似水的一面。可以說,他是有大愛和大恨的人。現在人們喜歡唱『One night in Bejing,我留下許多情』,而西閩在那個北京之夜,可能獲得的是一種對世俗庸人卑鄙靈魂的頓悟。現在,他突然宣布不再仇恨,而要擁有平和寧靜的心態。我知道,他一定是經歷種種『惡』的磨鍊。他是一個有著淳樸兒童心態的兄弟,於是庸人免不了利用他疾惡如仇的一面、柔情似水的一面。兒童長大了,就會發現成人的醜陋。西閩這個少年英雄終於看清了這點。他在這種頓悟中,一定經歷了刺心的痛苦。就像尼采所說的英雄,發現世界上都是別有用心的綿羊,必須經歷心的刺痛,才能超越一樣。這是一個長著邪惡腦袋的綿羊吃老虎的時代啊。」
……
堂哥金水消失在洪水之中,消失在貧困的歲月里,卻永遠留在了我的記憶中,他是我發誓要離開家鄉的最堅強的動力。
堂哥金水的死是那麼地令人沉痛和憂傷。
父親一直鼓勵我離開家鄉,到外面的世界去。每次他帶著我在田野里勞作時,就會對我說:「你要好好讀書呀,否則就會像我一樣在這裏苦一輩子!」他要我向叔公李佳英和李佳能他們學習,考上大學才有前途,叔公李佳英和李佳能都是上世紀五十年代的大學生,那時他們分別在總參某部和上海工作,據說他們都討了白皙皙的上海女人做老婆,過著幸福的日子。
很多時候,我覺得我是個逃亡者。
那又是我的一次成功的逃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