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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弩矢

第七章 弩矢

「嗯?」
倚著窗檯往下望去,庭院里黑黢黢的,一盞燈都沒有,偶爾傳來一聲飛蟲撞上窗紗的「砰砰」聲,令這茫茫的夜色充滿了叵測。
幾百年前發明的這一方法,迄今居然都具有完美犯罪的價值,不知道算不算古代中國人聰明智慧的象徵。
楊館長有點害怕,握著自行車把大氣也不敢喘一口。郭小芬倒是很沉著,像看馬戲似的冷冷地看著這群怪獸。
郭小芬一邊看她收拾皮包,一邊笑著勸道:「這就是個沒腦子的愣頭青,您不要真的往心裏去。不過,我也很好奇,咱們縣怎麼會流傳這麼個詭異恐怖的傳說,我還聽說如果把死人做成了烏盆,放到床下,找個不知情的外人在床上睡一覺,就能鎮魂,是真的嗎?」
「正想給你發簡訊叫你過來呢。」楚天瑛說,「你猜猜來的是誰?」
「教化不到位,那人還不如一條訓練過的狗呢!」楊館長感慨地說,「我們這個縣,大概最無人問津的公共場所就是圖書館了,市民們寧可花上幾百元錢去看一場脫衣舞表演,也不會花五元錢辦一張借閱年卡。縣裡也差不多,隨便一頓公款吃喝的費用,就比撥給我們一年的購書經費還要多。你下次白天來,我帶你看看,大部分書柜上的書都舊得跟出土文物差不多了,紙張不是黃就是脆,碰一下都能散架……唉,沒辦法啊,900年前這裡是荒野,900年後呢,我看,某種意義上也一樣是荒野!」
「還是不要輕易下結論的好。」郭小芬說,「翟運死在趙大一夥兒人手中的可能性很大,但是那個給翟朗寫信的神秘人是誰?床下那隻烏盆真的是裝有翟運骨灰的那一隻嗎?而且我始終不相信什麼烏盆里的冤魂找人申訴的故事,頂多是你喝多了衡水老白乾,又恰巧聽了收音機里的京劇做噩夢罷了!」
楚天瑛見他倆又要起爭執,趕緊支派郭小芬說:「小郭,天已經不早了,你趕緊回房睡覺去吧,有什麼事情咱們明天再商量。」
楚天瑛沉思了片刻說:「還有,就是芊芊作為一個毒品販子,為什麼要設伏襲擊警隊車輛,搶奪那個烏盆?」
馬海偉勃然大怒要上前打趙大,被晉武一把推開,楚天瑛也拉住他低聲說:「老馬,咱們今天不是來打架的。」
「喲!漁陽歡迎你!」一臉痤瘡的摩托車手哈哈大笑,「這麼晚了,找到住的地方兒沒?哥家裡有張很大的床,暖暖的,軟軟的,免費讓你睡好不好?」
楊館長似乎下了決心,剛剛說了一句「不瞞你說」——忽然指著夜幕中兩個由遠漸近的圓形光斑說:「哎呀,你的車來了,趕緊回旅館吧,太晚了,改天我再打你的手機,把你請到我家裡來,細細地跟你說。」等那輛小公共汽車停了,不容分說地將郭小芬推了上去。
「這個才不好辦呢!」楚天瑛搖搖頭,「你手裡有那些照片嗎?沒有。照片都在縣局法醫中心檔案室吧,你不走正常程序,能拿到嗎?你要走正常程序,他們能順利地給你嗎?況且,趙大不會笨到真的先殺了人,再偽造塌方現場,假如他請奴工喝酒,然後把他們集中到窯洞里,再製造塌方,誰也沒辦法破這個案子——除非是當年出事後,馬上請刑事鑒識專家現場勘查,發現有人為製造塌方的證據。你認為三年過去了,趙大還會留著塌方現場給警察當勘查實驗基地嗎?」
「怕他個球,明天就是刀山火海也要走一遭!」馬海偉衝著郭小芬眨了眨眼,「只是這樣就要先打BOSS了。」
「你看看這地方,池塘亭台,水色天光的。可是如果我沒記錯,三年前,這裏還是一片窯廠,就是在這兒,你製造塌方壓死了十幾個奴工,我不信你三年來每天晚上睡得好覺,我不信你從來不做噩夢,我不信那些冤魂沒找過你。」
郭小芬知道,再說下去,等於刺|激這些人渣的性激素分泌,於是拉著楊館長就要走。誰想她沒走幾步,這群流氓就又重新把她圍了起來,領頭的「痤瘡」把車向她的方向傾倒,翹起屁股,把臭烘烘的面孔不斷貼近她的胸口道:「哎喲哎喲,我這車怎麼要倒啊,哎喲哎喲,有沒有人扶我一下啊?」
「咱們也走吧!」楊館長受了點驚嚇,似乎不願意再留在這個有著刀傷的桌子前,「這個小夥子只是說來找我問《烏盆記》的傳說,誰想最後差點出人命。」
楚天瑛認得這女子,就是那天緝毒行動中用推理找出了『第二窩點』和藏毒位置的見習警察田穎。
郭小芬悻悻地把身份證遞給田穎,田穎藉著路燈的燈光看了一眼,不由得一愣:「你家是福建龍岩的?難道,你是《法制時報》的那位名記者?」
郭小芬吃了一驚道:「他們怎麼知道咱們來的?」
楊館長和郭小芬目瞪口呆!
「不過這孩子也很神奇,不知私下裡用了多大的功夫,高考的時候居然考上了西南政法大學,https://read•99csw.com前不久實習期,就到縣公安局做了見習警察。據說她好幾次想找趙大和他兒子——就是你剛才看見的那個趙二——的麻煩,都沒得手呢。」
「準確地說,不是鎮魂,而是讓烏盆里的冤魂在找替代或者報冤讎的時候,錯把睡在床上的那個人當成對象。」楊館長和她一起下樓,邊走邊說,「咱們縣自古就是個貧困縣,唯一盛產的就是黃土,所以一直以來都有很多人從事磚窯、瓦窯的營生。過去的年月,窮鄉僻壤的,荒野上野獸比人還要多,那人也就跟野獸沒什麼兩樣了,為了一口饅頭都敢拚命,遇上個有錢的旅客,跟餓狼見到肉似的……人,倘若孤身一人行走世間,什麼樣的遭遇不會碰上?人,要是沒有其他人的監督,什麼殘忍的行徑做不出來?自然就會有各種各樣恐怖離奇、半真半假的傳說了。」
翟朗這才意識到自己太魯莽了,這裏不是獅子樓,眼前這倆人也不是潘金蓮和西門慶,趕緊把刀收起,伸手摩挲了兩下被戳了個坑的桌面,見摩挲不平,對著楊館長嘟囔了一句「對不起」。
郭小芬聽得一陣凄愴。
「放了他。」
楊館長有點吃驚地說:「沒想到小郭你真的是位記者啊。」
當他們穿過大池塘後面的小門,登上土坡的頂端時,卻發現穿休閑裝的人已經被摁倒在了地上,由於掙扎得太猛,啃了一嘴的土。而制伏他的人,竟是一個身形痩弱的年輕女子。
郭小芬說:「不管千頭萬緒,只要抓准一個頭緒,其他的總能慢慢解決。我覺得我們最好還是想辦法接觸一下當事人:趙大是一個,李樹三是一個,還有那個翟朗,也需要和他好好聊聊。」
望著她那搖搖晃晃的嶙峋背影,郭小芬有點糊塗地說:「這個警察好奇怪啊。」
趙大嘿嘿一笑道:「你何必老盯著我這麼一個誠實守法的商人呢。你看看我這雙手,除了老繭就是死皮,我也是窯工出身,也是挖土啃泥,一滴汗珠子摔八瓣掙的辛苦錢,才有了今天的生活。這個時代好啊,真好啊,好就好在給每一個勤勞的、有頭腦的人成功的機會。要我說啊,你得調整調整心態,不能老仇富,不能老覺得有錢人都有罪。」
郭小芬說:「我們報紙的發行量蠻大的,影響力也不小,很多政法部門的領導幹部都會看呢。」
趙大低下頭,從地上撿起翟朗丟下的一個挎包和一張弩,看了又看,突然狠狠地喘了幾口粗氣,低聲對葛友說:「把樹三給我找來,就說有十萬火急的事,快!」
翟朗把父親的照片遞給楊館長看了一眼,接著說:「幾天前,我突然接到了一封匿名信,信上說我爸爸三年前就死了,是夜裡投宿在漁陽縣一個叫趙大的窯廠廠主家裡,因為露了財,被趙大的夥計李樹三——不僅僅殺了,還殘忍地肢解、焚化,把骨灰和在泥里做成了一隻烏盆……」
上了車后,大家各有心事,所以寒暄了兩句,就主要是馬海偉和皮亨通閑聊了,話題也無非是這幾年縣裡的風土人情,還有那篇暗訪滴眼液廠家的稿子,半句都沒有提到趙大。
「這麼多年了,馬警官還是老大的脾氣啊?」趙大慢慢地轉過身,眼珠子骨碌一轉,「這次請你來,一是會會老朋友,二是要送你個禮物。」
今天坐車來漁陽縣的路上,楚天瑛接到了蕾蓉的電話,說分析結果證明,烏盆內確實摻雜有人類的骨灰,她再次強調「這並不能證明發生了一樁凶殺案,因為很可能那骨灰是一個正常死亡的人的」。當時楚天瑛就問:「蕾蓉,假設那真的是一個被謀殺的人的骨灰,你認為兇手為什麼要和泥做成一個烏盆呢?」蕾蓉的回答讓楚天瑛打了個冷戰:「從法醫人類學的角度講,把人焚燒成骨灰,幾乎可以完全掩蓋死者的死亡方式,而將其骨灰和泥做成烏盆,則是把證明死者曾經在這個世界上存在的最後證據都消滅掉了。換句話說,這種方法是徹底消滅一個人——連同他的死亡——的最好方式之一。」
郭小芬不高興地說:「這是商量案子,你急什麼?」
郭小芬多年從事法制報道,跟什麼樣的人都打過交道,知道這種流氓、地痞最是難纏,所以也不激怒對方回答道:「我是一個遊客。」
郭小芬立刻拔下暖壺的軟木塞,準備隨時把開水潑過去,但又一想,以楚天瑛的身手,別說三個人,就是30個人也能輕易應對,在這種情勢下,自己最好不要輕舉妄動。於是直接走回房間去,關了門,把耳朵貼在門上,聽樓道里的動靜。
田穎面無表情道:「來找你有點事,趕巧就堵住這小子了。」
晉武瞪圓了眼睛。
馬海偉的大嗓門又響了起來道:「我現在就告訴你,三年前趙大窯廠塌方,絕對是人為的!他就是聽說有奴工逃跑了,我這個當警察的又介入,事情越鬧https://read.99csw.com越大,才製造塌方把所有的奴工都壓死了,毀滅證據!這個事情好辦,反正咱們有蕾蓉,把當時死亡奴工的屍體照片給她發過去,她一看就知道了。」
「老馬,別把天災說成人禍。那些工人也不是啥奴工,他們死了我也很難過,這就是命,沒辦法,老天定的。」趙大指指頭上。
「坐下,坐下,一起釣魚,邊約邊聊。」晉武指著早已經準備好的馬扎和釣竿說。
「這老大個縣城,去哪兒找翟朗和李樹三啊!」馬海偉憤憤地嘟囔道。
「我的天啊!」楊館長一聲輕呼,不禁捂住了嘴巴。
馬海偉咽了口唾沬,指著趙大說:「別急,出水才看兩腿泥呢!」順道兒把晉武也指了一指,轉身就走。
「身份證拿出來!」田穎毫不客氣地說。
趙大那布滿死肉疙瘩的臉抽搐了一下,看不出他是笑還是怒地說:「這個禮物嘛,馬警官——不對,是馬記者,不收還真不行。你不是寫了篇滴眼液的報道嗎?昨天你隱姓埋名來漁陽縣回訪,第一時間那個廠家就知道了,報價50萬買你的項上人頭呢。我聽說了,我就想啊,這個廠家也是自作多情,你咋就知道馬記者一定是為了你們的事兒來的呢?我就跟他們說了,馬記者是為了會我這個老朋友來的,所以你們不能動,必須保證他的生命安全。這不,我還特地把晉隊長請來保護你,一直到馬記者平安地離開本縣為止。」
「別扯了!」馬海偉輕蔑地罵道,「你的那些錢,一分錢鋼鏰上都是兩面血,現在怎麼著,開始忙著洗白自己了?把沾滿鮮血的手洗乾淨了,衣裳一換,窯廠一拆,站在白骨堆上開始講致富經和成功學了——你在那入口立了個牌坊,就當大家不知道你曾經是個婊子了?」
郭小芬剛剛蒙她搭救,心裏很是感激地答道:「我是來這裏旅遊的遊客。」
回到旅館,已經9點半了,郭小芬沒有回自己的房間,而是先敲開了楚天瑛和馬海偉的房門。倆人正在商量下一步的行動安排,見郭小芬來了,給她沖了碗泡麵,讓她一邊吃一邊聊。郭小芬把去圖書館這一趟行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馬海偉聽完一拍大腿道:「事情很明白了,三年前,瞿朗他爸翟運被人陷害,逃到漁陽縣,投宿趙大的窯廠時被害,屍體被焚化做成烏盆。趙大拿翟運的錢開了建築公司發了大財,把烏盆擱在花房的床底下,然後我睡在床上時,翟運的冤魂找到我,讓我幫他申冤報仇——這活脫脫的就是一個現實版的《烏盆記》的故事嘛!」
「皮亨通和兩個趙大的手下,下請帖的,說知道馬海偉來了,請他明天去大池塘一聚。」楚天瑛說,「叫我也一起去,但是他們似乎還不了解我的身份。」
樓道里黑咕隆咚的,她摸索著來到樓梯口,剛剛向下走了半截,便感到一股撲面而來的煞氣,嚇得她趕緊站住了,接著便見到三個黑色的影子潮乎乎地從身旁蹭過去,好像剛剛從血海里浮出來似的。她不願也不敢多想,到一樓水房打了壺水回到二樓,快要回到自己房間的時候,卻見楚天瑛和馬海偉的房門開著,門口站著一人,正是那三個黑影之一。
再看被田穎制伏的人,也見過,當林鳳沖帶隊離開漁陽縣時,在大橋上,這人曾經向林鳳沖和晉武問過路——當時坐在車裡的他,都看見了。
郭小芬何等聰慧,聽出楚天瑛是故意要支走她,避免和馬海偉這等人物糾結不清。於是淡淡一笑,說了句「你們也早點休息」,便起身告別了。
「知道啊,原名叫趙金龍,也算是本縣的名人之一了。最初他在漁陽水庫附近開了個窯廠,賣瓦盆,三年前不知什麼緣故,突然發了大財,開始做建築和建材的生意,現在是縣建築公司的總經理,權勢很大,手眼通天。不過,半年前他老婆死了,他就到水庫旁邊的『大池塘』隱居起來了——『大池塘』就是他給自己搞的一個私人魚塘——聽說他每天就坐在魚塘邊釣魚,很少見外人。」
「所以——」郭小芬沉吟了一下說,「所以,依舊有可能發生《烏盆記》里那樣的兇案。」
「你們不相信是不是?」翟朗十分激動地說,「我的爸爸翟運三年前遭人陷害,說他貪污公款,萬般無奈之下,他連夜逃出了北京城,從此就再也沒有消息。那時我還在上高中,家裡每天被搜查三四遍,我和媽媽被公檢法的人像扒光衣服一樣審查,媽媽實在受不了了,一病不起,很快就去世了。我只能咬著牙自己一個人艱難地過日子。就這樣,每到逢年過節還要『接待』來家中陰陽怪氣地打聽我爸爸情況的各路公差,受的委屈和侮辱啊,不能提了!」他使勁咽了幾口唾沫說,「前幾天我收拾我媽的遺物,翻出了一張我以前沒有注意到的短箋,疊得很整齊,上面有一個電話和一個日期,那日期九*九*藏*書就是我爸離開家兩天以後的時間,我打電話過去,號碼是空的,但區號是漁陽縣。我猛地想起,媽媽在臨死前讓我記住漁陽縣這個地名,我立刻懷疑我爸當初就是逃到漁陽縣了,但是為什麼他不再和家裡聯繫了呢?我就給漁陽縣公安局打電話,一位警官接聽后,讓我把我爸的照片和基本情況都發過去,我怕最後警方內部一交流信息,又沒完沒了地纏著我問我爸到底在哪兒,就只是傳真了一張我爸的照片過去,別的啥也沒說。對方當然表示無能為力,單憑一張照片不可能幫我找人的。」
郭小芬一愣,瞬間也變了臉道:「憑什麼?」
「休閑裝」突然大罵起來:「趙大,你個千刀萬剮的王八蛋,你還記得翟運嗎?」
趙大打了個哆嗦,剎那間臉色變得異常難看,眼珠子像被逼到牆角的耗子一樣骨碌亂轉,目光里滿是恐懼。
郭小芬裝成沒聽見。
「田穎。」楊館長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多虧了你啊!」
「她是我過去的學生。」楊館長嘆了一口氣說,「我以前在縣裡的中學當校長,這孩子極其聰穎,學習成績很不錯,就是爸爸死得早,媽媽又攤上一身的病,為了治病跟趙大借了不少的債,還不起,最後……最後竟給趙大當了情人,拿身子抵債。據說受了不少的屈辱,漸漸變得一身邪氣,把她媽媽活活給氣死了。」
「田姐!」趙二把腦袋一縮,體態的收斂卻掩飾不住目光的憎恨。
車子很快就開上了一道土堤,遠遠望去,長天如掃。長天之下,卻是兩幅截然不同的圖景:土堤的左邊是漁陽水庫寬闊而飽滿的水面,右邊則是一片荒蕪的黃土地。車開了四五分鐘,才見到一片高高的土坡下面,有一片用磚牆圍著的院落,裏面有一排紅色屋頂的簡易房,房前有一大片尿漬似的水塘——這就是傳說中的「大池塘」了。這時,車子沿著一道岔路口開了下去,開進兩扇開著的大鐵門裡面,穿過一個題寫著「和諧」二字的白色石頭牌坊,便見水塘邊有一座涼亭,兩個人正坐在上面垂釣。
走出圖書館,楊館長從自行車棚里取出自行車,推著和郭小芬慢慢地走著。剛剛下過雨的街道上,年久失修的地磚不是碎裂就是凹陷,到處都積著一窪一窪的小水泊,因此楊館長不時提醒著郭小芬「注意腳底下啊」「繞著點走」。由於很多路燈都是壞的,所以迎面走來的面孔一律黑黢黢的,郭小芬恍惚間覺得其實自己依舊走在900年前的漁陽縣,分不清哪個是人,哪個是獸,哪個是兇手,是受害者,反正每張臉都是烏盆一樣的顏色……
望著他堅定的背影,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上了郭小芬的心頭。
「趙二是趙大的兒子?咋聽著這外號像是趙大的弟弟?」郭小芬揚起了眉頭。
「不知道……」楚天瑛也很困惑,「為了工作方便,我們住宿登記時用的都是假身份證啊。」
「這人是個精神病患者,滿嘴瘋話,不值得計較。」趙大不知是在對眾人說,還是在寬慰自己,「老皮,你代我送一下老馬他們吧!」
這時,趙大也過來了,見了田穎,不由得一愣道:「你怎麼在這兒?」
郭小芬說:「是啊,現在這種情況,我們尤其需要冷靜,掰著指頭算一下,有下面幾件事情是我們搞不清的:第一,翟運到底是怎麼遇害的?第二,向翟朗告密的人是誰?他在翟運的遇害中扮演了什麼角色?為什麼三年來一直保持沉默,直到最近才打電話給翟朗?第三,三年前趙大窯廠塌方一事到底是人為的,還是純粹的事故?第四,那隻烏盆到底是怎麼回事?天瑛,你想想還有沒有要補充的?」
馬海偉一下子傻了眼。
「久仰。」田穎面無表情地把身份證還給郭小芬,「這裡是座小城市,晚上不大安全,你早點回旅館吧。」說完徑自走了。
「這個人怎麼樣啊?」郭小芬試探著問,「聽說幾年前他的窯廠還出過一場塌方的事故?」
郭小芬點了點頭。
「去是肯定要去的。而且我估計,明天這一趟不存在什麼風險,只會幫我們更深入地了解案情。」楚天瑛說,「小郭,咱們入住時是分別登記的,所以他們還不知道你和我們是一起的,你明天就甭和我倆一起去了,這樣萬一出什麼狀況,外面還有個人接應。」
「這位是——」晉武指著楚天瑛問。
楚天瑛說:「我是老馬的同事,一起來回訪滴眼液報道的。」
楊館長笑道:「是這麼回事,趙二是縣裡有名的流氓,藉著他爸爸財大勢大,作惡多端,但是為人有點『二』,加上酒色掏虛了身子,看上去竟和他爸爸差不多年紀似的,所以大家都叫他趙二,他對這個外號可恨得要死呢!」
「翟朗,我覺得,你單憑一個陌生人打了個電話,就要去殺人報仇,是很不理性的行為。」郭小芬說,「你怎麼知道那個陌生人打這個電話是什麼目的九_九_藏_書?你有什麼證據證明真的是某個人殺了你的父親?你親眼見過那個摻雜了你父親骨灰的烏盆嗎?如果都沒有,很可能你是被人利用了啊!」
沒多久,怪獸們停下了,帶頭的那個摩托車手一臉淫笑地對著郭小芬說:「小妹兒,哪兒來的?」
「你算不上我的朋友!」馬海偉虎著臉說,「你送的禮物還是自個兒收著吧!」
「趙二,你想幹什麼?」不遠處,突然傳來一聲怒喝!
「信里還說,我爸的受害地點就在漁陽水庫旁邊一個叫大池塘的地方,然後就把電話掛掉了。第二天我立刻收拾包袱來到了這裏,我一定要親手宰了仇人,給我爸報仇!」說著,他抽出一把雪亮的尖刀來,「嚓」的一聲插在了桌面上!
郭小芬點了點頭。
「殺人了,殺人了!」趙大滿臉驚恐地倒在地上,狂蹬著雙腿,像真的中箭一樣掙扎著。
還沒走出五步,就聽身後「嗖——啪」的一聲響,然後是趙大的怪叫!
「我跟你說,李樹三我不熟,趙大嘛,我倒有辦法。」馬海偉得意地說,「三年前我不是辦塌方的案子嗎?趙大那貨心虛,找了個中間人,想請我吃飯給我好處,讓我把這事兒私了,這個中間人姓皮叫亨通,是《漁陽日報》一名記者,我當時就拒絕了,但是趙大托皮亨通給我帶話,說今後來漁陽玩可以找他,吃住全包,我沒理他。這幾年倒是逢年過節總收到皮亨通的問候簡訊,我那篇滴眼液的調查稿子不是剛剛上報了嗎,他應該已經看到了,我跟他聯繫一下,說來漁陽回訪,他肯定要接待我,話趕話也許就能尋到個見趙大的機會。」
兩個人又一起走了一段路,在公交車站,楊館長非要陪郭小芬等車,郭小芬看她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忍不住問道:「楊館長,您是不是有什麼事情要和我說啊,您看咱倆挺投緣的,有什麼話不要藏在肚子里好不好?」
回到自己的房間,她在床上坐了一會兒,腦子裡亂亂的像塞進了一團亂麻,一點兒困意都沒有。於是她打開背包,拿出一盒樂事薯片來,抽出抽取盒開始一片一片地往嘴裏塞。雖然方便麵已經填飽了肚子,但最近一段時間,也許是心情抑鬱的原因,她總是喜歡吃各種零食,尤其是薯片,彷彿在「咔嚓咔嚓」的咀嚼中,粉碎了一個個憂煩與慾念。
晉武一搡他道:「少他媽扯淡!走,有什麼話咱們公安局說去!」
一回頭,只見離趙大不到半米的亭柱上插著一根弩矢,尾桿還在輕輕顫動!
「我是他的兒子翟朗,你和李樹三殺了我爸,把他燒成骨灰,做成烏盆,我今天給他報仇來了!」
一大群流氓「嗷嗷」著,騎著摩托車揚長而去。
看著他橫眉怒目、咬牙切齒的表情,楊館長嚇得說不出話來,還是郭小芬嚴肅地說:「翟朗,你別這麼衝動,把刀子收起來!」
趙大盯著「休閑裝」看了看問道:「我不認識你,你為什麼要殺我?」
郭小芬茫然地搖了搖頭。
馬海偉不耐煩地說:「有啥事兒就直說,我沒空陪你們搞這玩意兒。」
「要是有老天,早一個雷劈死你了!」馬海偉說,「你這種人,到現在還沒遭報應,就是沒有老天的明證。」
郭小芬臉漲得通紅,她把手伸進褲兜,握住了鑰匙串,準備萬不得已時就把最長的那根鑰匙狠狠地戳進這個流氓的眼睛里,但是這樣一來自己的生命安全很可能會遭遇嚴重威脅,不過,來不及想那麼多了,那個渾蛋的腦袋離自己的胸口只有一寸之遙了——
過了一陣,樓道里響起一陣離去的腳步聲,郭小芬輕輕推開門,見已經空無一人,趕緊溜進了楚天瑛和馬海偉的房間。
葛友像獵犬般追了過去,晉武和楚天瑛也朝那穿著休閑裝的人跑去,可是由於距離太遠,眼看著那人翻過土坡不見了身影。
田穎沒理她,瞪著郭小芬說:「你是幹嗎的?」
坐在邊座上,看著楊館長微笑的面龐隨著車子的開動慢慢遠去,郭小芬忽然覺得自己應該留下來,聽她講完「不瞞你說」後面的話……
趙大重複了一遍道:「放了他!」
楊館長眯縫起了眼睛說:「小郭,我怎麼覺得你像個記者呢……趙大那個人啊,縣裡政協開會的時候我見過,但沒有說過話,給人的感覺是很有心計,眉眼總是壓得很低,防人防得很嚴。塌方都件事情,說法很多,有的說就是塌方壓死了工人,有的說是趙大用的都是殘障人士,是奴工,怕上面有人查,就製造假塌方把奴工都殺害了……我覺得只有親身經歷過的人才知道實情啊。」
「小郭,她是在縣公安局工作的同志。」楊館長連忙打圓場。
這話說得太有水平了,又是恐嚇,又是威脅,又是警告……馬海偉聽完,愣了愣,然後一笑,拖過馬扎在趙大身邊坐下說道:「趙大,這幾年,你夜裡睡得好覺嗎?」
「甭問了,帶到局子里讓他吃吃苦頭。」晉read.99csw.com武銬上「休閑裝」,推著他走,「殺人未遂,少說也要判你個十年八年!」
很久,他抬起頭,不敢正視「休閑裝」,低聲問道:「你是翟運的什麼人?」
不知不覺吃完了整盒薯片,喉嚨里立刻開始叫渴,端起小木桌上那把老式暖壺,空空的,搖一搖只聽見水垢的「噼啪」聲。她想起水房在一樓,於是拎著暖壺向門外走去。
「好啊!」十幾個騎摩托車的流氓發出一片鬨笑聲。
楊館長瞪圓了眼睛,看了她很久,嘆了口氣說:「你還真的相信翟朗的話啊,真要殺了人,何必用那麼殘忍而費勁的方法做成烏盆呢?」
趙二齜了齜牙,毒毒地一笑道:「我扛不起,我爸也扛不起,這不是因為有您扛著,我有點得意忘形嗎?對不住,對不住,我又忘了,這狼一變成狼狗,轉頭就咬我這狼崽子了——弟兄們,今晚不打炮了,咱們打道回府!」
馬海偉和楚天瑛對視一眼,跟著皮亨通離開了大池塘。
「老馬,來了?」晉武向馬海偉打了個招呼,笑容中有一點譏諷之意,他看了楚天瑛一眼,完全沒有認出他來。畢竟,前兩天的短暫接觸中,楚天瑛只是林鳳沖團隊的一個普通警員。
郭小芬笑了笑說:「原來是這麼回事啊!」
「老馬,沒有人不相信你。」楚天瑛拍拍他的肩膀,「這個案子很複雜、很詭異,也很無頭緒。你也是當警察的,就現在咱們收集到的這些線索,上個懸疑雜誌還差不多,不要說辦案了,連立案都還差得遠呢!」
「你們那個報紙,影響力大不大?高級領導能看到不?」
馬海偉走進涼亭,「哼」的一聲冷笑。
晉武悻悻地給翟朗打開手銬,翟朗看也不看趙大一眼,大步流星地離去了。
晉武順著弩矢的來路一看,指著簡易房後面的土坡大喊:「那裡!人在那裡!」
第二天快晌午的時候,趙大派來接他們的車到了,車上除了司機,還坐著皮亨通和一個叫葛友的人——正是昨晚來的那三個人。皮亨通個子很矮,謝頂謝得沒剩幾根頭髮了,兩隻眼睛精光四射;葛友是個麵皮褐色的中年人,很敦實,不大愛說話,挽起的袖子露出發麵團一樣的肌肉。
趙大的目光「噌」地一亮,彷彿拔出了兩把雪亮的尖刀!然而手中的釣竿一顫,他不得不把「刀」收了回去,一陣手忙腳亂之後,一尾「噼啪」亂跳的大魚被他從池塘釣上了岸。他握住大魚的鰓部,將釣鉤狠狠一拽,豁開的魚嘴立刻湧出了鮮血:「媽的,撕爛你這張臭嘴!」
「不是我急,你們咋老是不相信我呢?」馬海偉瞪著眼睛說。
其中一個,楚天瑛認得,是漁陽縣公安局刑偵隊長晉武,另一個穿著黑色短衫的,應該就是趙大了。從側面看,這人微微有點駝背,臉上遍布著死肉疙瘩,一雙眼睛有點瘮人,眼眶很大,以至於能看見深處的血管,眼珠子又圓又凸,彷彿是被那些血管懸挂、隨時會脫落的兩個睾丸,此刻正死死地盯著魚鉤,像是一隻吃腐肉長大的禿鷹。
翟朗很不耐煩,瞪著眼睛說:「反正我來這兒就是要報仇!誰也甭想攔著我!」然後,他把父親的照片從楊館長手中奪了回來,「哐」地站起身,徑直下樓去了。
楚天瑛皺起眉頭道:「我最頭疼的正是這一點,咱們怎麼才能和趙大、李樹三接觸呢?稍不留心就會引起他們的疑心啊!」
「難道花房床底下那隻烏盆真的只是巧合?」馬海偉有點著急,「你去摔一萬隻瓦盆,看看裏面會不會有一個裡面有牙齒的!」
「休閑裝」不說話,滿眼都是仇恨的怒火。
晉武上前抓起那人的頭髮一拔,獰笑道:「小崽子,原來是你啊!」
「痤瘡」像鯉魚一樣一打挺,怒氣沖沖地罵道:「哪個王八蛋叫老子外號呢?」
楊館長沉思了片刻,抬起頭說:「小郭,你真的是記者?跑法制口的?」
郭小芬覺得她有點閃爍其詞,話裡有話,但不好再進一步追問了。
突然,一排摩托車放著吃了半斤黃豆般的響屁駛過,沒過多久,最前面一輛突然一個急剎車,掉頭又開了回來,然後帶著其他摩托車纏腰龍似的在郭小芬和楊館長周圍繞圈子,還發出印第安人狩獵般的怪叫,車燈閃耀,將附近映照出格外妖異的光彩。
「大晚上的不回家,在外面泡妞,泡妞也不去該去的地方,跑大街上撒野,萬一有人給你拍下來發微博上去,轉發上萬,是你扛得起,還是你爸扛得起?」
當然,這些話沒有必要告訴楊館長。郭小芬問道:「楊館長,你知道趙大這個人嗎?」
郭小芬不大同意:「好比打電子遊戲,先打小嘍啰,最後才打BOSS,我們上來就直接打BOSS,恐怕會打草驚蛇。我還是建議,先接觸一下翟朗和李樹三的好。」
「我!」一個20多歲的年輕女人像浮出水面一般,從黑暗的深處慢慢漂了出來,瘦削的身材和蠟黃的臉孔,顯得毫無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