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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推理

第十五章 推理

田穎望著遠處那塊銀白色的鏡面,那是漁陽水庫漲出的水越過大堤,淹沒了大池塘,淹沒了土坡形成的水泊。
「我一愣,這話說得讓人聽了從骨頭縫往外冒寒氣……屋子裡死寂了片刻,我感到她已經不在了,小心翼翼地試探著伸出手,果然,她無聲無息地飄走了。
田穎的神情再次恢復了冷漠:「你們說的什麼?我聽不懂。」
黑夜早已過去,初升的太陽噴薄出橘紅色的波浪,在遠方的大地上滾滾地奔流著、洶湧著,頭頂上深藍色的天空正在一點點變得蔚藍,幾朵足以滌盪胸襟的雲,正舒展開一片片狂放不羈的雪白。
一番話說罷,彷彿將一部電影中某個主角的鏡頭又單獨回放了一遍。林鳳沖、馬海偉和楚天瑛想起自己這段時間經歷的種種詭異、恐怖、離奇和叵測,曾經發生的驚心動魄的一切,固然是翟運、趙大和翟朗三個人的生死相搏,但背後竟是這樣一個女孩子不著痕迹的操縱,都有如夢方醒,而又猶在夢中之感。
不過,楚天瑛也有疑問:「那麼,寫信的人憑什麼斷定翟朗不會拿著信去報警呢?」
開始新的生活吧,回到久違的陽光下,這是多麼幸福的事情!
「不是的,小姑娘,你聽我說——」呼延雲輕輕地說——
林鳳沖一下子啞了。
全身的血液,瞬間沸騰,從心底激蕩出的熱浪,模糊了她的雙眼……
呼延雲說:「請問,自從緝捕東哥那一夥毒販開始,除了老馬,有誰見過芊芊本人?」
她的臉上綻開了無比歡欣的笑容。
田穎,呼延雲看了好幾天的天氣和水文預報,才選擇今天找你談話的。
然而呼延雲搖了搖頭。
田穎說:「我去找趙大有事。」
「所有的刑事調查,第一是要搜集證據,但搜集到證據之後,第一是要辨識證據的真偽。」呼延雲說,「我知道你的那些『比如』,然而『比如』都是真實可靠的嗎?比如芊芊的手機和趙大的通話,只簡單一句話,此前你們沒有芊芊的聲紋,怎麼能確認這句話是芊芊說的?就算讓她的同夥聽,同夥能通過一句話確認她的聲音嗎?這一證據只能證明:有人用芊芊的手機給趙大打過電話,並不能證明打電話者是芊芊,更不能證明芊芊和趙大有勾結。再『比如』馬海偉剛才講的那些,他沒有看到來人的面孔,藍布包裹和烏盆上也沒有提取到芊芊的指紋,假如真的是芊芊,見馬海偉為什麼要佩戴變聲器?所以,即便老馬說的是真的,也只能證明,有個自稱芊芊的人來到花房裡,交給馬海偉一隻瓦盆,別的什麼也說明不了。」
呼延雲輕輕地點了點頭。
「如果她是為了拿走東西,為什麼掃射的都是車身的上半部分,而車窗下面的車身則沒中幾彈呢?」
田穎一言不發,沉默得像一塊鐵板。
「但是,當天下午發生的一件事,讓你下定決心要親手幹掉趙大——那就是楊館長的死。我相信,你曾經做過她的學生,你知道她是一位多麼優秀的老師,你也深知她冒著危險救下大命需要的勇氣,後來你在楊館長家樓下,表現出的肅穆和懺悔,更使我堅信,你對楊館長的死是極其痛心的。當然你不會知道楊館長的被殺是因為她看到了翟運的照片,可是你隱隱約約意識到,她的死可能與翟朗到來激發的風波有關,為此你自責不已,唯有親手為楊館長報仇才能彌補你內心的歉疚。
楚天瑛先去到外屋,把大門關嚴,然後掀起內外屋之間的布簾,似乎是要讓田穎看清楚,花房裡除了呼延雲、林鳳沖、馬海偉和他自己以外,並沒有其他人。
「是啊!」楚天瑛也說,「來到漁陽縣,我和小郭還要先暗中調查你的話,有沒有假……不過,我們在這床底下,確實看到過一處放過瓦盆的痕迹啊……哦,我明白了,是你離開花房之後,芊芊潛回來造的假。」
一道亮光,照耀得她不禁朦朧了雙眼。
猛地,她顫抖了一下。
林鳳沖對著呼延雲,把手一攤。
「你馬上給趙大打了個電話,說要找他談談,具體談什麼,我就不知道了。不過,可以猜猜看,比如你說你對翟朗進行了調查,那趙大一定願意聽,他那時還沒有接到翟運把見面時間改成9點的電話,心想正好知道李樹三之死的倆人都過來,當面鑼對面鼓地說清楚,於是就答應了。你們約的晚上10點,你可能還告訴他手機快沒電了,萬一再給他打電話,可能用另外一個新手機。晚上,你打開了芊芊的手機,只說了一句『晚上10點整見』就關機了,以至於趙大來不及告訴你:他已經和翟運改成9點見了,趙大想你的舊手機肯定是沒電了,也就沒有再打你的舊手機。
「最終是誰拯救了我?最終是誰讓我能開始新的生活?是那個殺死趙大的人。這不正證明了,讓一個人獲得解脫和新生的,不是推理——」她的嘴角浮出一抹冷笑,「而是殺戮,是殺戮!」
自由!
田穎轉身就走,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聽到一個人用「小姑娘」稱呼她了,這個詞那麼親切,那麼溫暖,讓她的熱淚瞬間盈滿了眼眶。她忽然無比辛酸地意識到,其實她才只有21歲……
她聽見了呼延雲後面的話。
「然而吼完我後悔了,因為雖然手電筒的光很微弱,我還是看見她的另一隻手中握著一支手槍。
呼延雲說:「我在大池塘的後門附近,找到了和田穎的電動車完全相符的輪胎印,輪胎印還很新,相信是那天晚上田穎留下的——田穎,請回答我的問題,你大晚上的跑到大池塘後門做什麼?」
呼延雲一笑說:「如果是這樣,那她又何九*九*藏*書必在前一天夜裡把烏盆交給老馬呢?」
馬海偉張著嘴巴,半天合不攏。
呼延雲轉過身,盯著一直沒有說話的田穎,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認為,她的目的是,讓警方確認芊芊的存在。」
「既然你不說,那麼就讓我來說吧。」呼延雲說,「當你把匿名信投遞給翟朗之後,每天都在觀察著趙大和翟運的動靜,急切地期盼著翟朗的到來,引發他們的自相殘殺。但是過了好一陣子,一點兒動靜也沒有,你十分焦急,開始思考,有沒有第二套方案。
「什麼證據?粉底?粉底真的能說明伏擊者的性別嗎?現在男人別說塗粉底的了,還有隆胸的呢,很可能是伏擊者為了混淆警方視線而故意布置的陷阱啊。那兩根和芊芊的DNA比對一致的頭髮?那兩根頭髮最不靠譜了,天瑛你應該受過狙擊訓練吧,一個女狙擊手在狂風大作的野外,在設定伏擊地點時必不可少的第一道『工序』是什麼?」
「睡是睡不著了,在地上坐了一夜,第二天我自己都覺得自己失魂落魄,一副鬼上身的樣子,抱著烏盆上了車。我困得不行,坐在最後一排昏昏欲睡,當我聽到槍聲響起的時候,我知道芊芊真的奉趙大的命令伏擊我了,我恨自己放走了她,但我也清楚她不會殺我的,她說自己也還在烏盆里。那麼,也許我真的就是戲文里那個張別古?只是我更不能對任何人提芊芊的事情了,是我放走了她,知道她襲擊警車又不舉報,我這罪過啊,可大了去了,我家娃快要出生了,我總不能坐在大牢里看我的孩子第一眼吧!」
「芊芊本來不就存在嗎?」馬海偉有點著急,「難道你認為這個人不存在?」
「好吧,就算你為了飽覽大池塘的風光,專門登上土坡。那麼,那天晚上你又專程到後門去做什麼?」
「第二天一早,你來到縣局,當你看到幾個刑警把東哥等幾個罪犯押上押運車之後,迅速回到家,將以前從黑市上購買的、準備用來殺死趙大的85式狙擊步槍拿了出來,喬裝打扮,拿著從芊芊屍體上取下的頭髮,趕到押運車必經的一段國道附近埋伏了起來,剩下的事情就不用多說了。唯一需要贅言的,是我托九十九的朋友了解了一下,你在西南政法大學上學期間,就讀刑偵學院,你的槍械組裝和射擊水平之高超,連很多老師都自愧不如。
「你沒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說,貨架在車身的上半部分,她在掃射時,為什麼一點也不擔心打中放在貨架上的東西呢?」
「田穎接到傳真,大吃一驚,因為她三年來一直以為和趙大狼狽為奸的人真的是李樹三呢,於是一個大胆的復讎計劃立刻在心中形成了。這個計劃簡單極了,就是模仿趙大的筆跡給翟朗寫一封匿名信,讓他有所動作,不管什麼動作都行!田穎曾經委身於趙大,很清楚他和翟運之間互相利用,而又互不信任的關係,所以,就像不得不困在瓦盆里的兩隻蟋蟀,看似同悲歡共命運,小小一根草棍的挑逗,也能讓它們斗個你死我活。
「當晚10點之前,你騎著電動車,帶著另外一支狙擊步槍來到了大池塘後門,登上土坡,找到了白天預設的最佳射擊位置。雖然已是夜晚,但是憑藉紅外線瞄準鏡,你還是能看清大池塘里的風吹草動。這時你的心裏一定充滿即將復讎的激動,我猜想,你的計劃是把子彈射入趙大的頭顱,也順便擊斃翟運,反正你精心設計好了讓芊芊頂罪的各種證據,最終警方肯定是以『販毒團伙內訌引起自相殘殺』而結案的。
三個人全愣住了。
「說什麼實話?證實什麼?」田穎一臉困惑的樣子,然而嘴角還是掩飾不住微微的抽搐。
這是美好而全新的一天。
田穎看著他,狂笑起來,笑聲在這間狹小的屋子裡有如慟哭:「哈哈,想用權力來讓我屈服嗎?我什麼樣的痛苦沒受過?我吞咽過多少血和淚,你知道嗎?當趙大欺凌我、侮辱我的時候,沒有任何人來搭救我,等我自己救自己了,你們就合起伙來誣陷我、栽贓我,想讓我再回到烏盆里,永世不得解脫,這是什麼樣的世界啊!」
我,終於獲得了解脫!
馬海偉看著田穎,忽然轉過頭來說:「呼延雲,我跟你說,你得拿出證據來說話,不管你的推理多麼嚴密,沒有證據,就都不算數。」
呼延雲望著田穎,彷彿是在說:「我說完了,你還有什麼要辯解的嗎?」
楚天瑛、林鳳沖和馬海偉,猶如受驚的貓鼬一般直直地望向他。
林鳳沖埋怨道:「欸,老馬,這些話,你咋不早說呢,一直跟我們這兒演戲。你早點說,咱們私下裡解決解決,也不見得真的就要讓你蹲大牢啊!」
「埋葬了芊芊的屍體之後,你很快形成了一套奇特的計劃。
只剩下了一個田穎。
「你知道趙大這一陣子喜歡到大池塘釣魚,於是第二天上午,你來到大池塘附近尋找最佳的射擊位置,在土坡上遭遇了逃跑的翟朗,當時,你看到葛友和晉武都在追逐翟朗,如果讓他們看見你放走翟朗,肯定會引起趙大的懷疑,於是你攔下了翟朗——這個人終於到了,而且正如你所願地刺殺了趙大,你是多麼髙興啊。當你聽到趙大讓葛友和翟運約晚上10點見面商談時,你甚至想到了他們一言不合拔刀相向的場景。於是你準備放棄射殺趙大的計劃了。
「我戰戰兢兢地解開藍色的粗布包裹,看到了那個烏盆。起初我連個指頭都不敢動,後來終於碰了一下,從指尖涼到心裏,後來又慢慢摩摩挲起來,黑暗中,那粗糙不平的表面,九*九*藏*書讓我有一種在墓地撫摩不知名的頭骨的感覺……我想了很久很久,怎麼把烏盆交給蕾蓉,怎麼跟她說這個事情,萬一被警方知道了,怎麼解釋烏盆的來歷,說起烏盆的來歷,就要說到芊芊,說到芊芊,就要說出我私下把她放走的事情,那可是重罪啊……想來想去,覺得芊芊給我出的主意,竟是最最妥當的主意,就說是做夢夢見的。蕾蓉要真能從中檢測出什麼再說,如果檢測不出來,只當我是精神病發作,也不會太計較。反正只要能搞死趙大那個渾蛋,總要試一試!
「證據呢?」
楚天瑛贊同地「嗯」了一聲。
「所以,寫這封匿名信的作者,必須還符合第三個條件,那就是——她知道李樹三就是翟運。」呼延雲繼續說道,「按照田穎自己的講述,她目擊過趙大和李樹三殺死翟運,那麼她怎麼知道死的其實是李樹三呢?這裏就必須要提到一個十分關鍵的節點了,諸位還記不記得,翟朗在圖書館對楊館長和小郭講過,他前一陣子曾經打電話給漁陽縣公安局請求查找他父親的下落,並傳真過去了他父親的唯一一張照片,由於材料太少,後來公安局沒再幫他找了,而我敢肯定的一點是——接到傳真的人,正是剛剛當上見習警察的田穎。
楚天瑛皺起眉頭道:「我們找到過和她有關的證據啊,比如——」
蒼白而美麗的臉龐毫無表情。
「還有,她身穿雨衣,雨帽的帽檐壓得很低,加之光線昏暗的緣故,根本看不清她的面孔。
說著,田穎猛地站了起來,向呼延雲走近了兩步,逼視著他說:「趙大死了,真兇被捕了,烏盆打碎了,我終於獲得解脫了,我終於可以回到陽光下開始新的生活了,可是你——你想把一切都栽贓到我的身上,你想讓我重新回到布滿陰霾的日子,你做夢!你他媽做夢!」她的眼睛里一片可怖的血紅,手指像風中的枯樹枝一樣瘋狂舞動,齜開的白色牙齒活像是一匹被逼到絕路的母狼,「你有證據嗎?你有證據嗎?你拿不出證據,你就是誣陷,就是栽贓,你做的推理就屁用都沒有!去死吧你!」
「這之後,你回到縣城,耐心地等待著北京警方針對趙大展開公開或秘密的調查,只要蕾蓉從烏盆里發現那顆牙齒,這種調查就一定會開始,直到你那天晚上救下被趙二等流氓糾纏的郭小芬。你知道,這樣著名的法制記者和推理者來到漁陽縣,絕不是單純的旅行,不過,你依然沒有看到翟朗的身影,所以你還是做好了親手處決趙大的準備。
「緝捕東哥那天晚上,你無意中發現了馬海偉一不留心放走了芊芊這件事,但是你並沒有聲張,等到你推理出販毒團伙的『第二窩點』在花房的時候,你立刻開始思考,怎樣才能將販毒集團和趙大關聯起來,畢竟花房的產權是趙大的。等到馬海偉留在花房蹲守的時候,你突然意識到,芊芊縱使不回到花房來查看毒品是否都被抄走,也會在附近觀察警方的動靜,看看有沒有奪回毒品的機會——要知道毒品販子拋頭顱灑熱血都是為了錢的——於是你迅速在附近展開搜捕,很快就與芊芊相遇,我確信你在格鬥中殺死了她。
「不是的,小姑娘,你聽我說——」呼延雲輕輕地說,「真正能夠讓一個在烏盆中苦苦掙扎的人,獲得解脫和新生的,不是殺戮,而是推理。」
說完,他大步走出了花房。
田穎獃獃地看著空蕩蕩的屋子,似乎還不敢相信剛剛發生過的一切是真的,她擦了一把臉上的淚水,慢慢地走出裡屋,走到門口,伸出手,輕輕地推開了門。
楚天瑛的話,忽然迴響在了耳際。
這一連串的推理,有如風馳電掣,楚天瑛他們三個聽得全神貫注。
「那麼,那場伏擊呢?在設伏地點收集的證據呢?」楚天瑛的口吻有些焦急。
「田穎本來做好了坐山觀虎鬥的準備,可惜過了一陣子,一直沒有發現翟朗的動靜。她有些著急了,復讎的火焰一旦燃燒,斷不能自己撲滅,她於是決定親自動手了。」
「那雙腳上穿著黑色的雨靴,雨靴的邊沿積起了一圈水泊,也許是光線的原因,看上去跟一雙剛剛砍下猶在流血的腳似的,嚇得我一哆嗦,手機『啪』地摔在地上,倒扣住了光芒,屋子裡頓時陷入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馬海偉喘了一口粗氣,好像還在回味當時那種驚悚和離奇的感受,「說起來我也曾經是個警察,就數那天晚上最是沒種,嚇得我居然就那麼上半身趴在床上,下半身癱在地上,跟從電視機里爬出一半的貞子似的。好久好久,我一口氣也不敢喘,我感覺得到,對面那雙腳也一動不動。
「當我意識到她是個實實在在的人,而不是鬼魂的時候,我感到異常的憤怒,我甚至罵罵咧咧起來,說沒見過你這麼忘恩負義的人,早知道你是販毒集團的頭目,我絕對不會放過你。她卻一直沉默著,等我發完了火,她說:『我和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看在你救我一命的分上,我放過你。記住,明天一定要跟著警車走,烏盆一定要交給蕾蓉,至於別人問起烏盆的來歷,建議你最好編一個故事,說夢見一個冤魂向你傾訴被殺害,然後居然真的在床下找到一個烏盆。』
林鳳沖的神情從驚訝變得嚴肅,又從嚴肅變得憤怒,他對田穎厲聲地訓斥道:「住口,你太放肆了!」
「林處,其實是你們自己把自己繞進去了,你們先預設了『伏擊者是要拿走烏盆』這個前提,所以最終的結果肯定是一個悖論。」呼延雲說,「我贊同你說的伏擊者是知道烏盆易碎,一九*九*藏*書定放在車座下面,所以才肆無忌憚地掃射貨架,這就更加證明了伏擊者與前一天夜裡找老馬的是同一個人。她既然委託老馬把烏盆拿去給蕾蓉做檢測,就沒必要再費勁奪回;就算真的是她反悔了,想要奪回烏盆,那麼是去蕾蓉研究所門口等著容易,還是襲擊警車容易?所以,凝分析伏擊者的目的是錯的,你們誤以為她所說的那樣『重要的東西』就是烏盆,反而使你們在錯誤的路上走得更遠了。」
「她關掉了手電筒,長嘆一聲,幽幽地說:『因為我還在烏盆里。』
楚天瑛使勁敲了敲自己的腦殼道:「當時氣氛太緊張了,我竟沒有想到這個……可是,我記得我當時確實看到了一個女人的面孔啊。雖然她包著紗巾,可是從她的眉眼上,我還是感覺到那是一個女人。」
「我當時從床上伏下半個身子,掀開床單,用手機照著亮往裡面看——裏面什麼都沒有。然而當我抬起頭時,手機的光芒照到了前方的黑暗中,有一雙腳。
這個回答,顯然出乎所有人的預料,大家都以為在最後關頭,呼延雲一定能夠拿出令人信服的證據,誰想他的回答竟是這樣!
「可是,你在紅外線瞄準鏡里,看到的卻是翟運在驚恐地奔逃,以及翟朗與馬海偉對他的廝打。當你聽到在黑夜中翟運分外響亮的『殺人啦,殺人啦』的大叫時,你放下了狙擊步槍,騎上電動車向大池塘的正門駛去——」
笑著笑著,她的臉上滑下兩行清淚。
林鳳沖問道:「為什麼你不同意?我覺得她說得蠻有道理的啊。」
「這就不由得讓我想到,在趙大遇害的那一天,有個人曾經兩次去了土坡。第一次是翟朗在土坡上向趙大放出弩箭之後,回身逃跑,抓住他的並不是葛友,而是突然在土坡上面現身的田穎。」呼延雲望著田穎問,「能否解釋一下,你當時在土坡做什麼?」
楚天瑛倒是聽出了呼延雲的意思,說道:「呼延的意思是,芊芊當時已經被殺,或者無法證明自己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了?」
「那麼,你認為伏擊者的目的是什麼?」林鳳沖問。
「我剛剛被《烏盆記》的唱腔夢魘,誰知眼前就放著一隻烏盆,烏盆里還有一個冤魂,當時我的恐懼啊,不是頭皮發麻,不是寒毛倒豎,簡直已經不知道自己是人還是鬼了!」馬海偉的聲音渾濁而沙啞,「我想那個人一定感受到我的感受了,所以她發出一陣怪笑,說明天一早你一定要坐上警車,跟林鳳沖他們一起回北京,不然你會有生命危險的。我心想我今晚能有命活下去就是個奇迹了,但還是不禁問:『我會有什麼生命危險?』那人說:『這個烏盆里有著趙大最想埋葬的秘密,所以他一旦知道在你手裡,說不定會派我在半途伏擊你的。雖然你今晚放過我一條生路,但趙大是我們集團的真正老大,如果你跟著警車一起走,安全度會高很多。』
「且慢,下這樣的結論,必須多一些證據來支持。那麼,我們再來研究一下第二組條件,就會產生一個問題:按照這封信字面上的意思,其作用只能讓翟朗去殺翟運,憑什麼能挑撥翟運和趙大自相殘殺呢?當然,翟運看到這封信,勢必會懷疑到是趙大所寫,趙大卻不一定了。設想一下,假如真的是李樹三和趙大殺死了翟運,趙大看到這封信會怎麼想,恐怕一定會想,有人要找我和李樹三的麻煩了,但他絕對不會想是李樹三寫的吧——但是,由於真實情況是他和翟運殺死了李樹三,所以,趙大看到信難免會想:這件事,只有翟運和田穎兩個人知道,翟運當時把自己的所有證件都燒了,田穎不可能知道他的真實身份,那麼這封信怎麼會寄到翟朗手裡?只有一種可能,就是翟運一直怕自己的身份暴露,想殺我滅口,又不敢直接給他兒子寫信說自己還活著,怕警察按『信』索驥找上門來,所以自導自演了這麼一封匿名信,讓他的兒子拿著信來找到他,再合謀一起對付我。」
呼延雲平靜地說:「沒有證據,以上我說的,都是純粹的推理。」
「你了解馬海偉,知道這個記者三年前曾經是一名警察,為了鬥倒趙大丟掉了公職,所以,只要說是能搞倒趙大的事情,他一定會不遺餘力地去做。於是,你利用在趙大身邊耳濡目染學到的燒制瓦盆的技術,找到一個小一些黑一些的瓦盆,挖掉一塊,再弄一塊黏土,摻進一些人類的骨灰,嵌進去一顆成人的臼齒,把瓦盆的缺口糊好,燒乾——相信你這做刑警的一點兒都不難搞到這些『材枓』——然後用藍色粗布包裹住瓦盆,一步一步向花房走去……
呼延雲面對著也有些發矇的田穎說:「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嗎?我也有許多和你一樣黑暗的日子,形式不一樣,本質卻是一樣的。被命運燒製成烏盆,卻怎麼也掙扎不出去……現在,一切都結束了,烏盆已經打碎,誰也不能再囚禁你了,推開門走出去,就是一片陽光,就是新的生活,希望再一次見到你的時候,能重新看到你美好的笑容。」
「好吧!」呼延雲下定了決心,「《烏盆記》這個案子看似告破了,但是有兩個事情迄今還沒有答案:第一,誰給翟朗寫的匿名信?第二,老馬的烏盆到底怎麼來的?這兩個問題看似隨著翟運父子的被捕,已經變得不再重要,但是細細一想就可以明白,這兩件事是後來發生的一切的肇始,甚至可以說,看似翟運策劃了對楊館長和趙大的謀殺,但其實他也不過是個傀儡,他的所作所為都是在一個幕後操縱者的操縱之下完成的。只是這個操縱者極其高九*九*藏*書明,她只摁下了啟動鍵就置身事外,冷靜地看著事情朝著她預想的軌道發展,並無可挽回地滑向最終的深淵。
「當然,除了這兩件事之外,還有一件看似和本案毫無關係的事情,那就是芊芊去哪裡了?這個若隱若現的女毒販,難道真的在本案中只是個打醬油的?還是具有特殊的作用。起初我曾經把上述三件事糅合在其他案情中一起思考,卻越想越覺得混亂,不得不全部剝離開來。於是我漸漸發現,其他案情是翟運父子所為,而這三件事,都是同一個人出於同一個目的的精心策劃。
「凝說了,伏擊者壓根兒就不想殺死任何人。」
看著田穎堅不吐實的樣子,林鳳沖有些生氣了說道:「你是不是真以為能把你做過的事情瞞一輩子?是呼延雲再三請求,我才同意給你這個機會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對準了呼延雲。
看了好幾天的天氣和水文預報。
真希望,你說的是真的,真希望……
呼延雲一怔。
「我的天啊,全亂了套了,我搞不懂了,搞不懂了……」他說。
「翟朗愣一點兒,但並不是沒有腦子,再沒有腦子,也不會因為甲說乙和你有殺父之仇,就毫不猶豫地殺掉乙,何況是一封匿名信。所以,這封信的作者其實是希望翟朗拿著信,在調查中讓趙大和翟運互相懷疑並內訌。按照第二組條件,世界上只有一個人符合,那就是你田穎,你目睹了當時的案件,並希望翟運和趙大自相殘殺。
「你什麼意思?」馬海偉瞪圓了雙眼。
林鳳沖、楚天瑛和馬海偉也隨即走了出去。
楚天瑛愣了半晌,猛地醒悟過來道:「紮緊頭髮!以防頭髮飄動干擾瞄準。」
她仰起頭,嗅到了雨後大地散發的香氣,那是泥土、青草和鮮花糅合出的芬芳,苦澀、香甜而自由!
灰色的牆壁似乎被雨澆得有些滲水,浮現出一道道不規則的裂縫,在燈光的照耀下,彷彿是田穎的身體裂解並不斷地延長。
「所以啊,怎麼可能脫落幾根頭髮呢?擺明了是兇手提前散落或纏繞在附近,方便警方搜尋現場時找到嘛。」
「假如選擇一個可以將大池塘內的人遠程射殺的地點,哪裡最合適呢?大池塘有圍牆,南面是大堤,東西兩面都是平地,唯有北面的土坡高出圍牆,最便於伏擊,要知道瞿朗選擇用弓弩射擊趙大的地點就是那裡。所以,那個伏擊者選擇的地點也一定是在那裡。」
呼延雲說:「田穎,這裏坐的,也許並不都是你的朋友,但是我可以保證,都是你可以信任的、對你沒有絲毫敵意的人。所以,我希望你能對我們講實話,我已經向林處保證過,你所講的都不會作為刑事證據,更不會對你的所作所為提起訴訟,我們純粹是想得到你親口的證實。」
就在那裡,在坡頂上的防洪沙包最下面,藏著我準備用來射殺趙大的另一支狙擊步槍。那天晚上,由於突然聽到大池塘里翟運的喊聲,我知道事情有變,想進大池塘里看看,便把槍匆匆藏在了那裡,甚至來不及帶走槍套——那上面可是留下了我無數的指紋。現在好了,被水淹沒之後,什麼指紋都會沖刷凈盡,我涉入此案的最後一個證據也成功地銷毀了!
呼延雲望著田穎,田穎也毫無懼色地看著他。
田穎不再說話,臉色鐵青。
馬海偉點了點頭說:「那天夜裡,我一直被《烏盆記》的唱腔困擾著,噩夢連連,等我醒來的時候,好久好久都不知道純粹是做夢呢,還是真的有個冤魂進我夢裡來讓我幫他申冤了。我想,只有一個辦法能證明剛才的夢是真是假,就是朝床底下看一眼,是不是真的有一個烏盆。」
「你說了這麼多,聽起來邏輯推理很嚴密、很精彩,但是證據呢?隨便拿一個出來。」田穎的嘴角滑過一抹冷笑,「你說匿名信是我寫的,信的字跡和我的字跡對得上嗎?你說烏盆是我給老馬的,烏盆上刻著我的名字嗎?你說是我伏擊的警車,這可不是說著玩兒的,鬧不好要殺頭的罪過,槍上有我的指紋嗎?你說芊芊的頭髮是我留在伏擊現場的,是我用她的手機給趙大打電話約的時間,你把她找來對質一下啊!當晚我騎著電動車去過大池塘的後門,嗯,不錯,我是去過那裡,『我走錯路了』這個解釋,你覺得很沒誠意是嗎?那我也沒別的辦法了。」
林鳳沖一下子蒙了。
「不僅如此,伏擊者還有一個深層的目的,就是讓警方形成這樣的印象——芊芊擅長用暴力解決問題。而這樣的印象一旦形成,將會在未來取得不可估量的作用。」呼延雲說,「在趙大遇害那天晚上,有個女人用芊芊的手機給趙大打了一個電話,只說了一句『晚上10點整見』,警方在監控中雖然錄了音,但由於話太短,無法提取聲紋進行比對。不過,如果我們將此前的推理加以運用,假設這個打電話的人不是芊芊的話,那麼能得出什麼新的結論呢?首先,這個人的聲音趙大熟悉,其次,這個人此前應該用其他手機給趙大打電話說過晚上約見的事情,只是沒有說時間,然後再用警方一定會監控的手機打給趙大確定時間,不然,『晚上10點整見』過於簡單,又是個陌生號碼,趙大當晚怎麼會放鬆警惕,獨自到大池塘去呢?
「《泰冏》里,徐錚和王寶強坐在電梯里都無法確認同梯的人是男是女,別說你用瞄準鏡找到的感覺了——不過,我並沒有否定那可能是一個女人。只是我更加關心的是那輛被打得千瘡百孔的豐田公務車。」呼延雲嘆了口氣,「我從漁陽縣回到北京,馬上到物證中心查看了一下那輛車,嗯,我贊https://read.99csw•com同愛新覺羅·凝根據車的情況,對伏擊者做出的一些分析。唯一不同意的,是她說『伏擊者的目的,是逼迫車上的所有警察撤退之後,拿走一件他們無論如何也帶不走,或者由於沒有意識到重要性而肯定會放棄帶走的東西』。」
林鳳沖絞盡腦汁想了半天,一下子悟出什麼似的:「因為伏擊者是芊芊,她要搶走的是那個烏盆啊,而烏盆易碎,肯定會放在車座下面而不是貨架上面啊。」
「事到如今,你們還認為這一切是芊芊的所作所為嗎?」呼延雲突然說。
除了田穎,屋子裡的其他人聽了這番推理,都連連點頭。
「我喜歡走後面的小門。」
「不是斷定翟朗不會去報警,而是不怕翟朗去報警。」呼延雲說,「對於寫信的人而言,目的只是讓趙大和翟運一起完蛋,所以即便翟朗拿著信報警了,結果不同樣是趙大和翟運倒霉嗎?無非是少些坐山觀虎鬥的『樂趣』罷了。」
再見了花房,再見了《烏盆記》,再見了大池塘,再見了你們的和我的罪惡。
「什麼事?」她問。
「我乍一聽,有點糊塗,什麼叫我今晚放過她一條生路?猛然間醒悟過來,跌跌撞撞地爬起身怒吼了一聲:『你是芊芊?』
然而久久的沉默之後,田穎抬起頭來,吐出的竟是輕描淡寫的三個字——
「那麼,這個神秘的女人是誰?當然就是那個伏擊者。如果芊芊的頭髮都能被她搞到,遑論芊芊的手機了,於是追一步這個問題:這個伏擊者是誰?不妨這樣想:她用芊芊的頭髮迷惑警方,也一定知道警方會監控芊芊的手機,一旦發現『芊芊』與趙大通話,一定會不惜一切找到趙大。而且剛才我已經推理出:趙大聽過她的聲音,知道她是誰,所以——這個伏擊者當晚一定會致趙大於死地!而且,我認為她殺趙大,依然會採用遠程射擊的手段,並且會在伏擊的地點留下是芊芊作案的證據,這樣警方在勘查現場時,更容易認定是採取同一犯罪手段的芊芊所為。
「成功地使馬海偉相信了你是芊芊,並接納了烏盆之後,你著手準備伏擊警車。你的整個思路是:假如翟朗遲遲不到,你就要親手殺死趙大,問題是趙大畢竟是縣政協委員,一旦被殺肯定會引起警方的高度重視,所以務必先找一個替死鬼,那麼現成就有一個芊芊,關鍵在於三點:第一是使警方也認定芊芊還活著;第二是使警方認定趙大和芊芊、販毒集團有聯繫;第三是使趙大的死亡方式看上去是芊芊所為。做到上述三點,一個完整的邏輯鏈即可形成。
「那麼,我來說說我的推理:先說……先說那封匿名信吧,因為它最簡單。有個人給翟朗寫了封匿名信,說三年前趙大的同夥李樹三殺了翟運,把他燒製成烏盆,這封信的作者應該符合如下兩個條件:第一是目睹了當時的兇案,第二是希望翟朗殺死翟運,但是上述條件(第一組條件)的成立,是建立在一個前提基礎上的,那就是,趙大是匿名信的作者。那假如趙大不是匿名信的作者呢?第一個條件依然成立,第二個條件就要換成:作者希望挑撥翟運和趙大自相殘殺(第二組條件)。
「她陰森森地說:『調查之後你就會知道,這個花房的產權是趙大的。還有,就在這個花房裡,真的發生過一起《烏盆記》式的殺戮。』
花房裡一時間陷入了沉默,他們在等待著她開口說話,她卻在等待著他們挑起幕布。
(全書完)
「我一聽,頓時又驚恐萬狀,我問:『你為什麼這麼恨趙大?為什麼不去親手解決了他?』
「你找趙大,為什麼不走正門?」
田穎在靠牆的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
「我說,豬才會相信這個故事呢!
她最後遙望了一眼那片淹沒了大池塘的水泊——
「很久很久,傳來一個聲音,聲音十分詭異,好像一個木偶發出的,事後我才想起,那應該是一個人在脖子上佩戴了變聲器才能發出的聲音。」馬海偉說,「那人說:『三年過去了,你應該忘記那些死在塌方的磚窯中的奴工了吧?』黑暗中那種聲音雖然令我恐懼,但這句話卻讓我精神一振,我至少知道那人就算是個鬼,也不會找我的霉頭,我說那麼慘烈的事情別說三年,30年我也忘不了!那人沉默了片刻,又說:『那麼你願意幫他們討還一個公道嗎?』我說求之不得。那人於是打開一個手電筒,手電筒的光束很窄,照著她手中的一個藍色的粗布包裹,她說:『三年過去,要想扳倒趙大,靠那些窯工的屍骨,恐怕不可能了,但是這個包裹里的東西,能對趙大起到致命的作用。』我問那是什麼?那人說:『這裏面裝的是一隻用被趙大殺死的人的骨灰燒制的烏盆,只要你把它交給著名的法醫蕾蓉,她自然能有重大的發現……』
「可是據葛友說,後面的小門是從裏面反鎖的,極少打開。更何況,你從大路來,沿著圍牆繞到後門,怎麼也不至於繞到土坡上去啊。」
說到這裏,馬海偉一屁股在床上坐了下來。
「是啊田穎,呼延雲看了好幾天的天氣和水文預報,才選擇今天找你談話的。」楚天瑛也很懇切地說。
馬海偉一邊說,一邊走到床前,「呼啦」一下掀起了垂下的床單,露出了被燈光湧入的床底。
說到這裏,呼延雲對馬海偉說:「老馬,現在,你可以把那一晚在花房裡發生了什麼,再和我們講一遍嗎——不用從開頭講,就講你從噩夢中醒來之後的事情吧!」
這一下,林鳳沖吃了一驚道:「田穎那天晚上去過大池塘後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