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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籌安會」干不過「請願團」

二四、「籌安會」干不過「請願團」

不過話說回來,倘若是一班無恥政客文人鼓吹帝制以圖私人之功名利祿,想必袁世凱也能洞察其奸,但楊度這樣的才子加上嚴復、劉師培等這樣頂尖的文化大師們也來支持,你說袁世凱一點都不動心,恐怕也難。據袁世凱的心腹說,袁總統聽說連嚴復都參加了籌安會,「極為歡悅」(此等歡呼雀躍之態,讀者盡可想象),隨後便撥款二十萬,以供籌安會研究之用。
這「六君子」本是好詞,在中國歷史上就有兩組非常知名的,一是反對明朝宦官魏忠賢而慘遭迫害的「六君子」,即左光斗等人;二是戊戌政變后被慈禧太后所害的六君子,即譚嗣同等人。這楊度幾位仁兄,叫他們一聲「帝制六人幫」倒是恰如其分,他們又何德何能,能配上「六君子」之稱呢?真是奇哉怪也,想必是意在諷刺,不足為喜(容筆者揣度,楊度與戊戌被殺的楊銳、劉光第倒是同門師兄弟,莫非「六君子」之反諷,由此而來?)。
這三位朋友原本是同盟會骨幹,辛亥前後也曾為共和革命而衝鋒陷陣、出生入死,如今卻搖身一變,反水投靠帝黨,真是令人慨嘆人間易變、世事無常。想必是對革命前途極度失望並發現共和政體不適合中國國情吧,因此這三人窮而思變,雖被革命朋友視之為「反骨仔」也在所不惜。
1906年,唐紹儀接替盛宣懷督辦鐵路總公司,梁士詒也就協助唐紹儀主持路政,由此發揮專長,一發而不可收拾。等到唐紹儀出任奉天巡撫后,梁士詒也已經立穩腳跟,成為五路鐵路提調(總經理了),郵傳部成立後梁順勢當上鐵路局局長,後來又奏辦交通銀行,由此發展出一大勢力——交通系,人送綽號「梁大財神」。
段芝貴回京后便去拜訪了老友阮忠樞,在阮忠樞的牽針引線下,段芝貴與公民請願團一拍即合,決定由段芝貴出面邀請朱啟鈐、雷震春、江朝宗、周自齊、袁乃寬、朱家寶、張作霖、陸建章、顧鰲等實權人物,共同組成全國請願聯合會。由此,請願會的帝制派一時間聲勢大振,會中骨幹則人送綽號「十三太保」。
好事多磨。正當帝制黨人自以為參政院將批准他們的請願要求、成功在望的時候,某位大文豪突然拋出一篇冷嘲熱諷的重磅文章,將他們的袁總統打了個清醒,也令帝制黨人速勝的希望完全落空。
此人卻並非他人,正是上文所提到的梁士詒。梁士詒在那次經濟特科的考試中遭人暗算,正當他沮喪之時,正好袁世凱在直隸推行新政,延請人才,於是他便在當時袁世凱跟前的紅人及老鄉唐紹儀的推薦下,出任北洋書局總辦。由此,梁士詒也就跟隨唐紹儀的門下,成為一個北洋系下唐記小集團的成員。
受此挫折后,楊度再度遠赴日本學習法政,由於九_九_藏_書他人品瀟洒,智商很高,於是很快便聲名鵲起,當時還被推為留學生總會幹事長。孫中山對楊度也頗為欣賞,一度還想拉他入同盟會,但楊度在政治上傾向於君主立憲,既不保皇,也不革命,於是婉拒了孫中山的請求。在日本期間,楊度發表了大量政論文章,一時被人稱為憲政理論家,後來清廷派出的五大臣考察憲政,據說交差的調研報告還有一部分是出自楊度的手筆。
財神出馬,一個頂十。數日後,參政院門口突然湧來了大批的請願團,各行業、各階層,琳琅滿目,應有盡有,他們手裡拿著請願書,口裡還念念有詞的呼著口號:
至於孫毓筠、李燮和、胡瑛這三人,前文也曾順帶提過,這次的華麗轉身也著實讓人大跌眼鏡。孫毓筠是安徽壽州人,他在1906年便在東京加入了中國同盟會,後來又出任安徽都督,是一名老資格的革命黨了。但在「二次革命」失敗后,孫毓筠先後出任政治會議議員、約法會議議長、參政院參政等職務,這次楊度發起籌安會,孫毓筠也是積極響應,並擔任了會中的副理事長。
正當籌安會的同黨們敲響了第一聲鑼鼓並搖旗吶喊,群魔亂舞,鬧騰得正歡的時候,另一彪人馬突然異軍突起,霎時間便將籌安會的風頭搶去,這又是何人呢?
所謂「三次長參案」,指的是對陸軍次長徐樹錚、交通次長葉恭綽和財政次長張弧的彈劾,而葉恭綽和張弧都是交通系的人馬;「五路大參案」則是關於津浦、京漢、京綏、滬寧、正太五大鐵路局的營私舞弊案,更是矛頭直指交通系。在這種情況下,交通系的大佬、當時還兼任交通銀行總理的梁士詒當然脫不了干係(葉恭綽是副總理)。
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有了古教授一字千金的《帝制共和論》,袁總統這下真的要訂製龍袍,做起皇帝美夢來了。至於楊度那些人,自然把古教授的文章捧為組織籌安會的「聖經」,那種急不可待、一心要搶頭功的敬業精神,真是令人非仰慕不足以表示敬意。
「籌安六君子」何許人也,這裏稍作簡介。楊度,字皙子,乃湖南湘潭人,他20歲(1894年)時中舉人,後來拜在湖南名士王闓運的門下學習經世致用之學;清末新政后,在國內學子留日熱潮的帶動下,楊度也於1902年東渡扶桑,入東京宏文書院學習師範。後來清廷舉行經濟特科考試,學有所成的楊度便回國參考,初試揭榜后,楊度高中一等第二名,第一名則是後來總統府的秘書長梁士詒。
這勢頭,與二十年前的「公車上書」有幾分相似,又與七八年前的國會請願運動雷同,但這骨子裡終究透出點星宿老仙派的味道。
無可奈何花落去,辛苦一場為他人做嫁衣裳九_九_藏_書。由此,六君子也就讓出舞台,請願改制的大任改由梁士詒那個經費充足、人才鼎盛的全國請願聯合會一肩挑了。
諸幹將正議論紛紛間,梁士詒說:「贊成帝制不要臉,不贊成就不要頭。要頭還是要臉,你們自己看著辦。」會上諸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一致同意:「要頭不要臉!」
胡瑛是湖南桃源人,與宋教仁是同鄉,他也是個老革命黨,曾在1905年的時候與革命烈士吳樾密謀炸死出洋考察的五大臣,結果事情沒有辦好,吳樾成了革命烈士,胡瑛則亡命東京,並於當年加入同盟會。後來,胡瑛又回國參加日知會,與黃興等人密謀舉行長沙起義,但因事泄而被捕入獄。武昌起義后,胡瑛出任湖北軍政府外交部長,南京臨時政府成立后又被孫中山任命為山東都督(實際上只佔據煙台一地)。袁世凱當上大總統后,胡瑛被解除都督職務,被委以陝甘經略使、青海屯墾使之類的虛職。好在胡瑛和楊度是好朋友,於是也列名于「六君子」之一。
楊度早年跟隨王闓運學習帝王之術,這時也敏銳的看到了太子袁克定的帝制陰謀,隨後兩人便很快氣味相投、勾搭成奸。1915年4月,楊度寫了一篇《君憲救國論》的文章,經袁克定牽線搭橋,袁總統得見此文且十分欣賞,當時親筆寫下「曠代逸才」四個大字,並製成金匾條幅賜給楊度。楊度見了這四個字,既喜又憂,喜的是袁總統還認可他這個人才,但憂的是他在袁總統的眼中只是個「曠世逸才」,尚不能得到重用——想必這也是楊度急於表現的原因吧。
在這種情況下,梁士詒只好去找「太子」袁克定幫忙。在「太子爺」的一番指點后,梁隨後便召集交通系的幹將開會。會上,梁士詒提出:「目前交通系之窘境,唯有支持帝制,方可取消參案;要是不贊成帝制,後果恐怕不堪設想。」
民國后,嚴復被袁世凱任命為北京大學(原京師大學堂)第一任校長,蔡元培和胡適都應算是他的後輩,以他在學術界的地位,當時無人及其項背。有意思的是,嚴復雖然精通西學,卻在民國初年極力倡導「復古尊孔」,併發起了北京孔教會(另一名知名的翻譯家林琴南也積极參与之,怪哉?不怪哉?)。不過,也有人說嚴複列名籌安會乃楊度肆意為之,嚴復並不知情;但從之後的情況來看,儘管嚴復從來沒有參加過籌安會的活動,對帝制運動也持消極態度,但他在整個過程中一直保持沉默,並沒有公開站出來闢謠,足見他對帝制之說並不反感……「復古尊孔」的結果嘛。
袁世凱當上大總統后,梁士詒出任總統府秘書長,並先後兼任過交通銀行總理、財政部次長等職。袁記約法頒布后,由於責任內閣制被總統制代https://read.99csw.com替,袁總統在總統府下設立了政事堂取代之前的國務院,徐世昌充當國務卿,楊士琦、錢能訓分別為左、右丞,結果梁士詒一時失勢,無處安身,最後只撈得稅務督辦一職,令梁大財神好生懊惱。禍不單行的是,肅政廳(袁記約法下的產物,相當於前清的御史台,專門彈劾各級官員)此時又提出了「三次長參案」和「五路大參案」,搞得交通繫上上下下,人人自危。
這又是何等人物呢?
清廷決定實行預備立憲后,楊度也在當時的軍機大臣張之洞與袁世凱的共同保薦下進了憲政編查館,由此與袁世凱拉上關係。不過,袁世凱被趕回老家后,楊度並沒有與之同進退,而是繼續留在北京為官。等到袁世凱復出並就任大總統后,楊度發現曾經與自己一同落難的梁大財神,竟然早已在總統府秘書長的位置上坐得穩穩噹噹,成為了袁總統的紅人,真是羡煞人也、氣煞人也。
至於嚴復與劉師培,那都是當時學界的國家級大師,如此德高望重、人所景仰的人物,如何也來摻和這趟渾水,倒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嚴復是福建閩侯人(今福州),原本是福州船政學堂中的最優等生,在學業上比北洋艦隊中的那些老同學劉步蟾、林泰曾、鄧世昌等人要更勝一籌,後來又被選送到英國皇家海軍學院留學,可惜學成后沒能調入北洋艦隊,而是被任命為北洋水師學堂總教習(想必文人出身的李鴻章認為最優秀的學員上戰場衝殺是一種浪費,派去培育更多的人才方是正途。不過這也是好事,不然嚴復極有可能像他的那些老同學一樣,或在黃海大戰中葬身魚腹,為國捐軀;或在威海兵敗后,舉槍自戕,以身殉國)。
劉師培是江蘇儀徵人,是當時與章太炎齊名的國學大師,他早年留學日本時也曾加入同盟會,但並不熱心革命而專心學術,他回國后被兩江總督端方延入幕府,學問也大有長進。劉師培倒是對帝制運動頗有興趣,在楊度發表《君憲救國論》后,他也發表了一篇《國情論》的文章與之唱和。不過,好在劉師培不太涉足政界,而是醉心於經學、小學、漢魏詩文等中國傳統文化,終成一代國學泰斗。
楊度等人儘管聲稱自己是學術團體,儘管有「愛國熱忱」作為掩護,但此文發表后,籌安會的「六君子之心」,也就路人皆知了。籌安會顯然不是什麼簡單的學術研究,而實質上是政治團體;這「六君子」之說法也頗為滑稽,也不知是帝制派媒體還是當時的評論家給他們送了這樣一頂帽子,結果一傳十、十傳百,都喊他們叫「籌安會六君子」。
最後,楊會長還公布了發起人,分別為:楊度、孫毓筠、嚴復、劉師培、李燮和、胡瑛,也就是人們常說的「籌安六君子」。
read.99csw.com原來,梁士詒等人在決定「要頭不要臉」后,隨後便發起了一個公民請願團的組織,成員除了交通系人馬外,又有張鎮芳、那彥圖、梁鴻志、阮忠樞、夏壽田一干政界名流,並公推了沈雲霈為會長,預備發起請願。
自從清末實行預備立憲后,民意漸開,請願本也不是什麼稀罕事,當年為請求清廷「速開國會」,各省立憲團體就曾進行過全國總動員,這次貌似依葫蘆畫瓢,但總覺得有點不對勁。問題還出在這個「民意」上。按理說,這次來請願的諸多人等穿著打扮遠不如清末的那些立憲派士紳,應當更代表民意,但這些人的臉上又看不出發自內心的熱忱,反倒像是未經排練的拉拉隊,和之前選舉大總統時的公民團倒有幾分神似。
全國請願聯合會有權有錢有勢,當然不是那耍耍筆杆子的「六君子」所能匹敵,而在參政院門口遞請願書的表演,其實就是「十三太保」策劃的傑作。這次來請願的分為商界請願會、學界請願會、各省請願會、婦女請願會等等,凡是來參加請願的,都發參政費,人人有份,按照身份地位名氣分別給予不同的價碼。交通系遍地撒錢,這聲勢能小嘛!
在梁士詒、段芝貴等人的秘密操作下,各地官吏也應邀派出「公民」前來代表「民意」(費用當然是由交通系全包);隨後,這些人又買通一些報紙,每日以民意的幌子鼓吹帝制,弄得跟真的一樣……只要有真銀子,就不怕什麼假民意嘛!
嚴復在擔任北洋水師學堂總教習期間,此時的副總統黎元洪還是他的學生呢。甲午戰敗后,嚴復也就絕意海軍,改而從事翻譯著述事業,如赫胥黎的《天演論》、亞當·斯密的《原富論》等,都是出於嚴復的手筆,其提出的「信達雅」三字,至今都是翻譯學的聖經呢。
三個湖南佬,共唱一台戲,李燮和是湖南安化人,他先後參加過華興會、光復會、同盟會,武昌起義后他與陳其美一起組織了上海起義,並出任吳淞軍政府都督。由於與陳其美關係不和,李燮和隨後又出任光復軍總司令,並率江浙聯軍攻克南京,為革命事業立下了汗馬功勞。
楊度見梁士詒等人後來居上,將自己的風頭搶去,忍不住悲憤的說:「梁財神啊梁財神,你可真行啊,你財大氣粗,人多勢眾,我搞不過你,但你也別猖狂,我們走著瞧!」但秀才們囊中羞澀,區區二十萬元終究是做不成什麼大事,最後也只是組織些財神看不上眼的乞丐請願團、妓|女請願團,聊壯聲色。在請願會的壓迫下,籌安會很快就變成了昨日黃花,最後落得門可羅雀、無人過問的境地。楊度在惱羞之下,只得灰溜溜將「籌安會」的招牌摘掉,又換了個「憲政協進會」的牌子掛出來,但終究是老酒新瓶,搞不出什麼新花樣。
九_九_藏_書古教授的文章不過是篇理論性的開場白,而楊度等實幹家們則於1915年8月14日乘勢拉開了帝制運動的幃幕,這便是近代史上臭名昭著的「籌安會」。籌安會掛牌的那天,倒也無甚大的動靜,不過將寫有「籌安會」三個大字的招牌掛出,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出了一幫能人策士,可將這亂象百出的民國籌劃消停,讓小老百姓也能過個安穩日子,倒也不失為一樁善事。
「變更國體,唯我民意!」「君主立憲,造福萬民!」……
不料數天後,楊會長便在各大報紙上發布籌安會成立啟事,並公布該會之宗旨宣言,其中在宣言中便掐頭去尾地竊用了古德諾教授的話,說什麼「君主實較民主為優,而中國則不能不用君主國體」,「我等身為中國人民,國家之存亡,即為身家之生死,豈忍苟安漠視,坐待其亡!用特糾集同志組成此會,以籌一國之治安。」
這時,署理湖北軍務的彰武上將軍段芝貴從武昌回來,他原本是袁世凱的乾兒子,這次回京不為他事,只因籌安會給地方遍發電報、尋求支持,已具聲勢,他不能讓這六君子搶了「擁帝」的頭功,這才急匆匆回京,要大展拳腳的。
在全國請願聯合會大肆造勢下,中央大員除了黎元洪、段祺瑞數人不予理會外,其他人幾乎是爭先恐後的排班勸進,而各地勸行帝制的電報也如雪花般飄進參政院(都是民意哪)。帝制先鋒、御乾兒段芝貴更是聯合龍濟光、張作霖、趙倜、倪嗣沖、陳宦、湯薌銘、閻錫山、張懷芝等等,發出所謂的「十九將軍聯名勸進」通電,更是把這場帝制運動推向了高潮。
可惜的是,嚴復雖然被譽為「西學第一」,但因為各種原因都沒有得到重用,唯獨袁世凱出任直隸總督后對他親眼有加,不過此時嚴復已經絕意仕途,他拒絕了袁世凱延他入幕的再三邀請。儘管如此,嚴復對袁世凱的慧眼識人還是心存感激的,當袁世凱被罷出京時,嚴復挺身而出,大聲疾呼:「世凱之才,天下無兩」,「此人國之棟樑,奈何置之閑散?」
梁士詒是廣東三水人,與梁啟超同時就讀於佛山書院且於1889年同榜中舉,后又在1894年中了進士,入翰林院學習散館后供職國史館。梁士詒喜研究財政、河渠等實用之學,當時朝廷給他分配的工作不符合他的興趣,於是他參加了1903年的經濟特科考試並且勇奪第一,但在複試的時候被小人中傷,說他是逆黨梁啟超之弟,名字也很反動,所謂「梁頭康尾」(康有為,字祖詒,梁士詒的父親倒是曾與康有為同榜中舉),人品可知。當時慈禧太后最恨康梁二人,人所皆知,梁士詒也就心灰意冷,退出競爭;而楊度因是被殺的楊銳、劉光第的同門(同出於王闓運的門下),也就識趣的遠遁而去,免得招來橫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