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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鬧劇一場:復辟余聞笑話多

三六、鬧劇一場:復辟余聞笑話多

從內心來說,徐世昌是認同帝制的,但一向老謀深算,做事穩重,時機不成熟便不會貿然行事,他曾經對張勳說:「復辟我不反對,但現在時機尚未成熟。你要是不顧時機,妄行此等大事,對清室來說是不忠,對自己來也自殺。」
康夫子不但有枝大手筆,而且還有雙快腿,所以他倒是跑了,不過也有倒霉的。陸軍部尚書雷震春,是最早參与復辟的,聽說張勳之所以讓他做陸軍部尚書,就是因為他的名字起得好,「春雷滾滾、震耳欲聾」!這位出身小站的震威將軍,曾做過江北提督、第七鎮統制,在袁世凱時期便是復辟老同志了。這一次被封為陸軍部尚書,雷震春穿著嶄新的朝服,乘坐摩托車去宮中謝恩。到宮門后,車尚未停穩,雷震春便從車中躍出,結果摔出四五尺遠,額頭都碰出了血。護兵急忙上前扶他,問:「大人,痛否?」雷震春說:「心樂則不覺痛。」
閣中帝子今何在,欄外長江空際流。袁世凱復辟失敗,張勳復辟也失敗,這說明在民國之後,假皇帝當不得,真皇帝也當不得了。正應了梁啟超的那句話,帝位如同牆上泥塑木偶的菩薩,一旦被人扔進了豬圈,就是洗乾淨再重新供奉,那也早已失去了其神聖性。
從7月1日到12日,就十二天時間,由張勳自導自演的這場復辟鬧劇宣告結束。
至於那些參与復辟的遺老們,大部分都提前逃走了,只有幾個倒霉蛋被討逆軍捉住。最先逃走的夫子康有為,他老人家從戊戌變法失敗后便東躲西藏,逃跑的經驗最足,因此,這次他仍舊化裝成老農,逃之夭夭。
張勳曾在私下裡跟人說過,這些老朋友中,除了段祺瑞是勸他不要干並說如果要復辟就打他,他是心服口服的。至於其他督軍,都是些口是心非的傢伙,干這事之前都答應得好好的,風向不對了就出賣朋友,哼哼,沒有一個是乾淨的。總而言之,言而總之,是我老張上了你們的當。
1923年9月12日,張勳在天津病故,終年70歲。次年8月,張勳棺木啟運回鄉,並於當年11月底下葬于奉新縣赤田鄉陶仙嶺下。張勳去世后,溥儀賜謚號「忠武」。
還有一次,康夫子因為自己才得了個弼德院副院長,心裏很不高興,於是口出怨言,大罵張勳說:「既然以虛職安排我,那何必打電報招我入京呢?」張勳聽說后,怒道:「他啥事都不用干,就得了個現成的弼德院位置,現在還貪心不足,真是腐儒不足與謀。」說罷,張勳還恨恨的說:「他若是再到背後毀謗九九藏書我,我須用野蠻之手段對付他。」康夫子聽后,反莞爾一笑,道:「別人怕他,我偏不怕他。」旁人問為什麼,康夫子說:「他身邊有枝小槍,我身邊還有枝大手筆呢!比較起來,偏看是誰利害些!」
在復辟期間,康有為和張勳這「文武兩聖人」還鬧了不少笑話。在討逆戰開始后,馮國璋和段祺瑞都出十萬塊買張勳的人頭,康有為聽后很高興,說戊戌年慈禧太后也懸賞十萬兩銀子買他的人頭,看來自己和張勳的價值差不多,只不過為了通緝名單沒有自己,想必是自己的弟子從中轉圜所致。
在復辟鬧劇結束后,唯一被審判並關押的,僅雷震春一人(也僅僅是關了兩年便放了)。其他也有被捉的,但大多靠關係給從輕發落了。比如另一個復辟老同志張鎮芳,他被張勳授予了度支部尚書,在出逃的時候被馮玉祥的人抓住,但很快由段芝貴要去放了。附逆的第二十八師師長馮德麟在天津被捕后,卻被原本有嫌隙的張作霖前來說情而獲釋,最後馮德麟為感恩而率第二十八師投入了張作霖的門下,這對後來張作霖成就「東北王」有很大的幫助。
張勳有一個沉醉多年的愛好,這便是京劇,而且他也算得上是發燒級的票友。在討逆戰中,張勳聽說段祺瑞派段芝貴、曹錕為東、西路司令前來討伐,他便對雷震春等人說:「各位不要驚慌,在我看來,這兩路兵指日便可蕩平。」眾問其故,張勳掀須笑道:「東路司令段芝貴,段者『斷』也,我兵與他交戰時,包管一刀將他砍成兩段。至於西路司令曹錕,更不足慮。那《三國》上不是說得明明白白嗎,曹家軍最怕張翼德,長坂坡一聲大吼,嚇退曹兵百萬。我待曹錕兵到盧溝橋時,即單人獨騎,前去喝他一喝,他方知我老張的厲害。」說到這裏,張勳得意地手舞足蹈……其實這些段子都來自京戲《長坂坡》,而張勳也一直自命是莽張飛第二。
張勳的性格,最突出的特點是傳統、實心眼,有些憨厚,也很暴躁,這些特點結合在一個武人身上,那就幾乎是頑固不化。你想,在辛亥革命的時候,清王朝都已經明顯末日無多,多少當官帶兵的人在一夜之間便反了水,可唯獨張勳仍舊死不認輸,效忠到底,結果江浙聯軍攻打南京是整個辛亥革命中最慘烈的戰役,民軍血戰十天才將南京光復。
在復辟期間,京城中有「兩國忠臣」的笑話,說有兩個大佬,一面依附清室,一面又通款國軍;在朝見宣統的時候,則身著袍褂靴帽,等天津https://read.99csw•com方面派人來接洽的時候,則換成民國的大禮服,好比是戲子登台演出,演一出,換身衣服,不亦樂乎。有人問為什麼要這樣做,兩大佬說:「我不忍心看到京城糜爛,所以不得不犧牲個人之名節,賓士于兩者之間,以期和平解決罷了。」有人取笑說:「二位真不愧是兩國忠臣啊!」某大佬便忸怩說:「我非兩國忠臣,乃兩方面和事佬也。」
據說,康有為開始並不想逃跑,而是想去法源寺剃度出家,結果被同鄉梁鼎芬識破並大罵道:「你早不剃髮,晚不剃髮,偏偏在這辰光出家,這不明擺著是想脫逃嗎?」康有為說:「胡說,你幾曾看見我逃跑?」梁鼎芬大笑道:「戊戌之役,你若不逃,豈能活到今天?你這次來,既然想做復辟功臣,就不要怕死,怕死就別來。成則居功,敗則惜命,有你這樣的聖人么?從今天起,我不承認你是廣東人了。」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張勳的家鄉觀念極強,他對家鄉父老多有照顧,譬如老家江西奉新赤田村的人就沾了不少光,張勳給每家造了一座大瓦房,缺啥給啥。江西人在外地做生意需要建會館的時候,但凡找到張勳,他都會慷慨解囊。譬如民國時期在北京的江西會館,那都是張勳出的錢,宣武門外的江西會館算得是當時北京最豪華的西式建築,不僅有洋樓花園,還有最時興的戲台,而且還配有發電機提供燈火,可供晚上唱戲。在北京讀書的江西子弟,特別是奉新縣的學生,張勳更是有求必應,提供了價值不菲的獎學金。在張勳得勢期間,奉新籍的縣長一度達到四十七人。
有了老朋友撐腰,張勳自然無所顧忌。他老人家在荷蘭使館靜養的時候,有偵探奉命前來探察,把老張給惹火了,他跳出門外,左手挾著一把快槍,右手持著一包書函,怒氣沖沖的吼道:「徐州會議時,這些人贊成復辟,相率簽名,此等筆跡,都在我掌握中。他好賣友,我將宣示國人,屆時與他同死,休怪我老張手下無情吶!」偵探見狀,也只好知難而退。
張勳聽后大笑道:「你當年才十萬兩銀子,我這次是兩個十萬元,頂多也就值我的一半身價。再說了,這次通緝名單上沒有你,是因為人家覺得你的人頭不值錢罷了!」取笑完康夫子之後,張勳又得意的說:「姓馮的和姓段的都出十萬元買我的人頭,他娘的,一個個都想在我身上發財,我若是有變身的法子,倒是想變出兩個張勳來!」
1922年,復辟失敗已五年的張勳在家開堂會九九藏書慶壽七十,一些戲苑名角如楊小樓、梅蘭芳、余叔岩等人在八十多歲的京劇界老前輩孫菊仙的帶領下,前來天津的張家花園給張勳祝壽,這也成為當時梨園一場空前的盛會。在張勳的面前,這些名角兒當然都很賣力,獲得的報酬也相當優厚。特別是孫菊仙,張勳是他的老戲迷,這次給出的報酬高達六百大洋,把孫菊仙感動得老淚長流,說:「懂戲者,張大帥也!知音者,張大帥也!」在張勳死後,孫菊仙甚至哭倒在地,說:「黃鐘大呂,恐自絕響!」
結合這麼多張勳的生平軼事,倒也能從邏輯和思路上解釋張勳為什麼要逞其餘威,做這一番復辟的大事。事實上,張勳的性格、信條乃至趣味完全是傳統的,主要在忠義的範疇。若平心而論,這種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在反覆革命而使得道德淪喪的中國社會中,不但不該被嘲弄,反而是彌足珍貴呢。
這兩位「兩國忠臣」,一位是王士珍無疑,另外想必是江朝宗。這兩位,和吳炳湘、陳光遠等人一樣,不但附逆無罪,反而因「維持北京秩序」有功。復辟鬧劇結束后,王士珍本來覺得無臉見人,想回正定原籍隱居的,但大總統馮國璋和總理段祺瑞趕緊跑來撫慰,勸他以北洋團體為重,繼續擔任參謀總長……老朋友盛情難卻,那就勉為其難吧!
據說,溥儀原本是要再發一次退位詔的,但被徐世昌制止了,他將原先的退位詔改成了內務府聲明,這就表示溥儀和這次復辟是毫無關係的,而這種說法也得到了總統馮國璋和總理段祺瑞的認可。由此,溥儀可以繼續在皇宮中做他的關門皇帝,清室優待條件也得以繼續保留,一切都恢復了原狀。
謝恩后,雷震春被賞在紫禁城騎馬,沒想到上任沒幾天,討逆軍就攻進北京,雷震春只好化裝成苦漢,拉著人力車倉皇出正陽門,想從東車站逃走。沒想化裝技術不過關,很快便被人認出,結果仍舊被抓。後來有人在報上畫了一個滑稽畫,並配了一聯:「不在紫禁城騎馬,卻來正陽門拉車!」
至於江朝宗、吳炳湘這些人,雖然也跟在張勳的後面隨班唱喏,但終究是盡職盡責,勉力維持城內秩序,所以也不好加罪,因此吳炳湘還是做的京師警察總監,而江朝宗因不為總理段祺瑞所喜,所以被調為迪威將軍,步軍統領一職改由討逆有功的第八師師長李長泰繼任。
有一次,張勳和康夫子又在一起吹牛,張勳說:「老夫名張勳,今日果然建立了不世之勛」。康夫子笑道:「我名有為,今日也是大有為了。九-九-藏-書且我的名字,不但切於己身,即於國家,也有特別關係,《中庸》里說:『富有四海,貴為天子』,我的名字便是嵌入了『有』和『為』這兩字。」張勳聽后,想了一會,拍腿罵道:「他娘的,你取『有為』兩字命名,難道你還想做皇帝不成?」康夫子聽后,慌忙說:「不敢不敢,這我真不敢!」
說到這裏,老張動不動就聲稱自己掌握了其他督軍大佬們贊成復辟的簽名筆跡或函電,那到底是有還是沒有呢?據說張勳後來將這些簽名、函電彙編成冊,做成了一本復辟實錄的書,但這本書誰也沒有見過,據說因為一次失火而被燒毀,因而此事也查無對證,究竟如何,只有老張和當事人最清楚。
唯獨徹底出局的,是那個大辮子張大帥和他的辮子軍。隨同張勳進京的辮子兵全部煙消雲散且不去說他,在徐州留守的辮子軍倒得以保留(只是辮子須全部剪去),原張勳的部將張文生、白寶山仍舊照常供職,改由安徽督軍倪嗣沖節制。
張勳復辟失敗,輿論幾乎一邊倒的稱之為倒行逆施,唯獨一位復辟老同志卻站出來為張勳說了句公道話。此人是誰呢?原來是洪憲帝制的擁躉阮忠樞,這位袁世凱曾經的手下紅人卻力排眾議,稱張勳此番舉動,雖然近於粗率,卻不失為烈烈轟轟之好漢。張勳聽說后大喜,說:「我結交半生,尚得這個仗義朋友,便死也瞑目了!」
可惜的是,由於這封信送到張勳那裡的時候已經是時過境遷,這次策劃也就只好作罷。隨後時間的推移,馮國璋與張勳的關係也逐漸拉遠,再加上馮國璋看黎元洪正處於風雨飄搖之中,由此也萌發了自己做總統的念頭。可笑的是,張勳卻仍舊認為馮國璋是支持復辟的,真可謂是時過境遷、刻舟求劍。
在北洋系大佬們的眼中,由於溥儀在這次復辟中是被迫複位的,因此也不想追究,最終由太保世續發一個內務府聲明,說本次事件是「張勳盤踞,沖人莫可奈何」的結果,由此輕輕的抹去了責任。
復辟是結束了,但當事人的事情還沒有完,譬如宣統皇帝溥儀,該如何處置?優待條件是不是取消?這些問題還得由新的權力掌握者來決定。
至於另一個嫌疑人馮國璋,據他的秘書惲寶惠說,在袁世凱死的時候,張勳的幾個謀士來馮國璋處活動,而馮國璋確實給張勳寫過一封信,這封信是惲寶惠草擬,內容是:「項城長逝,中原無主,義旗北指,此正其時。兄若鋒車先發,弟當部屬所部以隨其後。事貴速斷,敢布胸臆。」
1918年10月10日https://read.99csw.com,徐世昌就任民國大總統后,隨即下令赦免張勳,併發還了財產。晚年的張勳遠離政治,「採菊東籬外,轉道經商中」,據說投資金融界回報頗豐。此時,這個心境淡然、與世無爭的皓首一翁,當有人問起他當年的復辟偉業時,卻已不再有當年的夸夸其談,而頂多淡淡數句,便沉默不言,畢竟,屬於他的時代已經過去了,而且越去越遠,再也回不來了。
段祺瑞在返回京城后,隨後便發布命令,通緝復辟要犯張勳、康有為、梁敦彥等人。不消說,這些人老早就跑沒影了。也許是投鼠忌器,或者是覺得內心有愧,一些被張勳指名道姓的督軍如張懷芝、湖北督軍王占元等人紛紛通電或致函段祺瑞為張勳說情開脫,張勳的兒女親家張作霖更是多次致函段祺瑞,請求對張勳從輕發落。
說歸說,帝師陳寶琛、梁鼎芬他們幾個人是因為溥儀的關係,最後才沒有被追究。康夫子的情況就不一樣了,這些復辟詔書上諭可都是出自他的手筆,不逃又能如何?
不看僧面看佛面,中國人嘛,總歸要講人情和面子的。徐世昌在段祺瑞進京前也曾跟他說:「這次復辟,原非清室本意,幸勿藉此加罪清室。張勳雖為禍首,不過他原本就是個莽夫,還須念在舊日同袍的情意份上,不要逼迫太甚。」段祺瑞聽后說:「優待清室條件,自然儘力保留,就是少軒(張勳的字)也未必就逮。你就是不說,我也不忍心加害呢。」
張勳的老婆曹氏倒是反對復辟的,可惜她是婦道人家,張勳不肯聽她的勸。在復辟成功后,張勳得意洋洋的告訴曹氏自己已經被加封為「忠勇親王」,誰知道曹氏卻大罵他說:「民國待你不薄,你今天冒天下之大不韙,惹下滔天大罪,你就算不為自己考慮,難道不為子孫考慮一下嗎?你今天被封為忠勇親王,我就怕你明天要作平肩王了!」張勳不解,問:「平肩王是啥意思?」曹氏說:「你將來首領不保,一刀將你的頭砍去,你的頸不是與兩肩一字平了嗎?」張勳聽后大怒,摔門而去。
說來有趣,起草討逆軍的文告不是旁人,正是康夫子的高足梁啟超。師徒倆當年因為戊戌變法失敗而亡命天涯,沒想到二十年後卻分道揚鑣,怪不得康夫子當時黯然說了這麼一句話:「我今天總算知道『回也非助我者也』是什麼意思了!」(「回也非助我者也」出自《論語》,原文是「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于吾言無不說」,意思是「顏回不是對我有幫助的人,他對我說的話沒有不心悅誠服的」,康夫子是截取前一句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