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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客物語 西施笑

食客物語

西施笑

「您的意思是,那塊『西施乳』實在太美味了,所以你師父明知道有毒,卻還是忍不住要吃?」
老人點頭道:「沒錯。你在這方面也算是個內行了。」
「河豚燒好之後,師父自然是要先吃的。而他當時嘗的正是那塊『西施乳』。一般的『西施乳』一口就能吞下了,但那塊『西施乳』實在太大,師父只能咬去一半,在口中慢慢地咀嚼品嘗。」
我反問道:「您這兒想什麼呢?」
「快點吧。」老人催促著。大概是毒素已經侵入到他的聲帶,他的嗓音開始顫抖起來。他的肌肉也在失去力量,於是他把身體往後仰靠在椅背上,姿勢就如同六十年前的徐老倌一般。他用最後的力氣張開嘴,默默地等待著。
老人長長地噓了口氣,像是完成了最後的心愿。然後他又說道:「幫我個忙,把那半塊『西施笑』喂到我嘴裏吧——我已經看不見了。」
「這……」我指著面前那道秧草燒河豚,茫然問道,「這河豚號稱百魚之王,天下第一鮮,難道還不算真正的美味?」
老人手裡端著副碗筷,卻沒有我的份兒。這也是民間食用河豚的土規矩:客人自取碗筷,即表示明知河豚的劇毒,仍自願食用,若出了意外也和主家無關。
「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
我笑著說:「好。」然後又自我介紹,「我姓周,也算是滿江樓的常客了。」
老人沖我淡淡一笑,道:「我師父說了,必須火速將中毒者拉到運河與長江的交匯口上,以剛剛入江的河水灌服,如果能灌得這人嗆水嘔吐,那他就有救了。」
「是的,從來沒有人能活著描述河豚卵巢的美味。然而河豚卵巢卻仍然有一個非常美麗的名字——西施笑。」
「當然不是亂說,我有根據的——我想徐老倌一定是有意隱藏了早期的中毒癥狀,最後實在支撐不住了,這才暴露。他就是要讓王從稟等人放心吃魚,從而達到將眾人毒殺的目的!」
我相信:如果天堂真的存在的話,那老人此刻便享受著沉浸於天堂的美妙感覺。
「我明白了!這一切都是徐老倌的安排。他毒死了一幫漢奸走狗,同時自己還能全身而退,毫髮無損。」
我憶起三天前未盡的話題。我們原本約好今天要揭開徐老倌死亡的真相,只是我一度貪戀口腹之慾,竟把這茬兒忘了個乾乾淨淨。現在老人既然提起,我便順勢追問。
在江南一帶,每年因食用河豚而中毒身亡的人一度數以百計。相關部門不得不頒布「禁食令」,從此,這道美味便漸漸遠離了尋常人家的餐桌。
忽然間感覺有一雙眼睛正凝視著我,順勢看去,卻見一名老者坐在二樓的死角處。他也是獨自一人,面前無酒無菜,只在手中捧了一杯茶水。
「我老了。」
老人沉默了一會兒,問我:「地方志上是怎麼說的?」
老人這話讓我頓感慚愧,開車往回走的時候,我總有種要把油門踩到底的衝動——那傳說中的絕頂美味已經徹底勾起了我的饞蟲。
他的表情有點嚇人,像是遭遇了某個既難解又令人恐懼的謎題。這讓一旁的我難免有些惴惴不安:「王師傅,您……您這是怎麼了?」
我毫不猶豫地點頭。
老人眼睛一眯,打量我幾下道:「你今天就是為這事來的吧?」
老人仰天長嘆一聲:「這就是造化弄人!後來我和師兄查看了剩下的那半塊『西施乳』,這才發現在精巢的內部,居然還嵌套著一塊河豚魚子!原來這條河豚竟是天生的生殖畸形,是一條雌雄同體魚。」
我終於徹底恍然了。老人想要品嘗到天下獨尊的美味,必須要具備良好的味覺功能。一旦味覺開始退化,他便沒了等待的本錢。也許正是從那天開始,他已抱定了「拚死吃河豚」的決心。
我將信將疑:「這聽起來和催吐的方法也差不多啊。幹嗎這麼麻煩,非得跑到運河與長江的交匯口上?」
「我師父接到王從稟的邀請后,實在推託不過,只好答應下來。隨後他便把自己關在廚房裡,一個人待了整整一宿。第二天早上,他把我和師兄叫到屋裡,說有重要的事情要吩咐。
「這王從稟的來歷你也知道了。小鬼子佔領揚州的時候,他可是賣國求榮,壞事做了一堆。抗戰勝利后本該秋後算賬吧?可這傢伙是個『人精』,他搶著向國民政府獻媚投降,又拿出金條來上下打點,搖身一變,竟成了曲線救國的功臣。看著大漢奸春風得意,揚州城的老百姓哪個不恨得牙痒痒,但人家權大勢大,又有什麼辦法?
我的心驀然一沉,雖然是預見得到的結局,但這結局真的迫近時,卻仍然令人難以接受。
「我……我的宿命?」我張大嘴看著對面的老人。老人也在看著我,那目光中似乎仍然藏著未盡的秘密,令我不寒而慄。
老人點頭道:「那天師父毒發得特別猛烈,很快就四肢癱瘓,不能說話了。我和師兄都嚇哭了,但我們還沒忘記師父的吩咐,連忙把師父抬到門外,叫了輛黃包車,火急火燎地就往江邊趕去。」略一停頓之後,老人又道,「不過跑到半路的時候,我卻發現了一件很詭異的事情。」
「這是為什麼啊?知道有毒,那趕緊吐出來呀!」
「因為我已經無法抵擋它的誘惑。六十年前,我親眼看到師父死於『西施笑』之毒,師父臨死前的笑容成了我一生的夢魘。從此我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必須要親口嘗到『西施笑』的滋味才能解脫。我嘗遍百草,配盡千方,誓要破解河豚之毒,最後我終於熬出了這鍋草藥湯。可惜啊!這湯已經能解『西施肝』,卻還是解不了『西施笑』!我實在無計可施,為了完成夙願,只有捨命一搏了。」老人這番話似乎早就壓抑在心中,此刻就像竹筒倒豆子似的,一股腦兒全都說了出來。
那正是我一開始最先想要夾取的河豚組織,當時被老人用筷子擋住了,不知何時已被他放入了砂鍋。這東西我以前從未見過,但既然老人說了這是「最好的」,我心中自有了三分眉目:
「我和師兄聞聲上前,果然看到了一塊碩大的『西施乳』。那塊『西施乳』表面潔白無瑕,個頭比我以往見過的足足大了一半。當時我們都覺得稀奇,暗想:難道老天爺真的要眷顧我們了,竟賞賜這麼大一塊『西施乳』給我們享用!
老人不答,反問:「你覺得這道菜滋味如何?」
「看看吧——」他用一種低沉的嗓音說道,「這一盤才是天下至鮮,真正絕頂的美味!」
「三天之後你再來吧。」老人認真地說道,「我讓你見識一下真正的美食。」
我依言夾起一塊魚皮投入湯鍋內,老人又提醒說:「河豚魚皮厚實堅韌,得多煮一會兒。」我便放下筷子耐心等待。那鍋沸了三四分鐘之後,老人道:「這會兒差不多了。」
我對這段掌故極感興趣,回去之後便在圖書館中找到了相關記述。我細讀這段記載,心中有了一個大胆的猜想。我急欲印證這個猜想,往滿江紅酒樓跑了幾天都沒見到王師傅,打聽到他告假在家中休息,乾脆問清楚老人的住址所在,就登門拜訪。
這個問題似乎戳中了老人心底的某個隱秘,他沉默良久之後,才嘶啞著聲音說道:「不是不敢露面,而是那時我師父,他……他已經真的被河豚毒死了。」
我的目光也盯在那半塊「西施笑」上。只見「西施笑」外面的囊衣已被咬破,露出裏面一粒粒金燦燦的魚子,我的眼睛越睜越大,最後居然很沒出息地干吞下一大口唾沫。
「西施笑?」我喃喃念叨著,暗自咀嚼回味。這的確是個美麗的、充滿了優雅意境的名字,可這個名字為何會與那致命的毒物聯繫在一起?
王師傅對那漢子擺擺手:「你別嚇唬他,他是吃慣了大飯店的人,都不知道真正的河豚應該是什麼味兒。」然後老人又看著我說道,「不過真正的雞肉你總吃過的吧?就是以前那種散養的,在地上吃蟲子的草雞。那種人工餵養的、長得又快又肥的肉雞味道能比嗎?」
潔凈無毒的河豚魚片色澤潔白,呈半透明狀,有經驗的食客可通過肉眼分辨。同時河豚的料理者還須將摘除的各種雜碎分類擺好,端九-九-藏-書到客人面前以供查驗。其中就算少了一個小小的眼珠,這份河豚也都沒人敢吃了。
老人目光一凜,正色道:「時間不到,你就不怕中毒?」
我這話一出,老人便大笑起來:「好,好!真有『拚死吃河豚』的氣勢,我果然沒選錯人。」言罷他把身體往後一撤,擺出了「請便」的架勢。
那天王師傅離去之後,我特意和滿江紅酒樓的服務生聊了聊,了解到一些和老人相關的情況。
「天堂?」老人卻連連搖頭,「不,你理解錯了。」
一種至鮮、至嫩、至柔、至美的滋味在我的唇舌間炸開,彷彿是含住了愛人最嬌嫩的肌膚。我已無法用語言來形容我的確切感受,我只能說我全身的毛孔都長出了味蕾,所有的感官都已沉浸在最精彩的美食體驗中。
「我們倆大喜道:『師父,您醒了!』誰知師父卻說:『醒個屁,我根本就沒中毒。』」
我驚詫無語!這一盤是什麼?正是從河豚身上清理下來的各種有毒的部位!就算是最有經驗的大廚也會避之唯恐不及,此刻怎卻成了王師傅所言的絕頂美味?
我戀戀不捨地將魚皮咽進肚子里,問道:「接下來該吃哪個?」
六七片魚肉下肚了,我這才覺得腹中的饞蟲略有退卻。而老人自吃了最初的那片魚肉之後,便一直沒動筷子。我說:「王師傅,您也多吃點啊。這麼難得的東西,可別讓我一個人糟蹋了。」
老人也道:「這『西施乳』算是河豚體內真正美味的部位之一。而且它的妙處是毒性不大,只要煮熟煮透,尋常人亦可一飽口福——」說到這裏,他突然停了下來,似乎想到了別的什麼,頓了一下才道,「世事難料啊,誰能想到呢?我的恩師竟是因這『西施乳』而死。」
我素來以美食家自居,這三樣菜點來算是頗有心得。今天能得到廚界前輩的讚譽,心中不免暗喜。
但院中人並無開門迎客的意思。我反客為主,推開院門自行走了進去。打眼往院子里一看,便驀然愣住:這滿院子竟都是綠蔥蔥的,種滿了各色植物。這些植物花不像花,草不像草,多半都讓我叫不出名字,其長勢參差不齊,排列也雜亂無章,襯得整個院子亂糟糟的,不像是戶人家,倒像是一片荒野地。
原來是這樣的情懷!但我仍然難以理解:「您……您為什麼不再繼續嘗試?我相信終有一天這『西施笑』之毒也能被您化解!」
既然河豚無毒,另一個問題便接踵而至:「那王從稟是怎麼死的?」
「啊?」這又是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變故,我訝然張大了嘴,「可您剛剛還說過,徐老倌技藝精絕,根本不可能失手的啊!」
老人瞪了我一眼,堅定地強調說:「是兩個字。他當時說了兩遍,但絕不是簡單的重複,因為這兩個字里包含著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說第一個字的時候,他的聲音高亢,像是充滿了驚喜;到了第二字的時候,他的聲音卻又低沉顫抖,顯出無比恐懼。」
在品嘗美味這件事情上,我素來是不甘人後的。那天日暮時分,我獨坐在滿江紅二樓一角,點起幾道佳肴,淺杯慢飲,自得閑情雅趣。酒樓生意紅火,不多時已賓朋滿座,人聲喧繁。
看我眼巴巴地看著他,老人忽又問了句:「這故事你真的想聽?」
老人將這番往事說完,小院內出現了短暫的沉寂。我們都默不作聲,雙雙陷於感懷和追憶之思。最終還是老人打破了靜默:「好啦,不說這些陳年往事了,繼續享用美食吧!」他一邊說一邊夾起盤中一塊灰褐色的河豚組織,問道,「這個東西你該認識吧?」
他說:「到那時候,你想後悔可就來不及了。」
這感覺直到老人將口中的半塊「西施笑」咽入腹中之後才慢慢消散。然後他看了看筷子上剩下的半塊「西施笑」,又抬頭看了看我。
「這魚有毒?」這次輪到我詫異了,「你們不都是人工飼料,無毒餵養嗎?」
「那這事就奇怪了。從那場河豚宴造成的慘烈後果來看,殘留在魚肉內的毒素可是非同小可。然而這麼毒的魚肉,徐老倌卻堅持了足足四十五分鐘才出現毒發的癥狀——這事不值得深究一番嗎?」
王師傅住在東關街附近,那是戶獨門獨院的宅子,位於小巷盡頭,偏僻幽靜。院門是虛掩著的,我便抬手在門板上輕叩了幾下。等了片刻,不聞院中動靜。我加重了敲門的力度,同時高喊:「王師傅?」這回有人「哎」地應了,聽聲音正是我要尋覓之人。
從表情看他似乎對我頗為關注,我便舉起酒杯沖老者晃了晃,邀對方過來同坐。
「這你都不懂?」漢子解釋道,「斑紋越多,顏色越黑,這魚的毒性就越大。」
這鍋里肯定就是烹制河豚的配料了。看對方這架勢,難道要當著我的面,就在這院中施展身手?我正猜測間,卻聽王師傅說了聲:「碗筷還請你去灶房自取。」
「沒錯,這就是雌豚的卵巢,傳說中的『西施笑』!」老人說罷便將它送到嘴邊,一口咬去了一半。然後他開始慢慢地咀嚼,神色專註至極。
「師父聽了這話卻連連苦笑,他說:『河豚之毒根本無葯可解。所謂解毒水只是催吐催瀉的藥物。如果我已經毒發,喝這些水還有什麼用?那水是給客人們準備的,他們比我晚吃半小時,毒性尚未入體,大吐大瀉一番后,或許還能撿回條小命。』
老人沖那漢子喊了一聲:「小五!」他雖然年歲已高,中氣卻還充足。被喚的漢子恭恭敬敬地迎上來道:「王老爺子,您怎麼跑這兒來了?想吃魚打個電話,我直接送過去啊。」
與蘇東坡同時代的詩人梅堯臣也曾留下五言詩句,描繪出河豚令人心悸的一面:「河豚當是時,貴不數魚蝦……皆言美無度,誰謂死如麻!」
老人點點頭,隨即又反問:「現在你明白他為什麼會有那麼大的情緒變化了吧?」
王師傅「嗯」了一聲,看著我說道:「你點的菜不錯——」我點了三個菜。一道冷盤是燙乾絲,小小的一碟,清爽開胃;一道餐后湯是文思豆腐羹,滑膩滋潤;主菜則是一道秧草燒河豚。
我立刻夾起一片潔白晶瑩的魚肉送入口中。牙齒輕輕一咬,魚肉中的汁液便在口腔中彌散開來,如春雨般滋潤著我乾渴的喉嚨。那是一種前所未有的鮮甜滋味,我覺得自己的咀嚼肌已不受控制,它們被一種無法抗拒的魔力牽引著,不停地運動,直要將口中的那片魚肉徹底碾碎,奉獻給每一個狂歡的味蕾。
「四個字:捨生取義。王從稟曾是揚州城內臭名昭著的大漢奸,那天來赴宴的客人自然也沒一個好東西。徐老倌舍了自己的一條命,就是要讓這幫漢奸走狗得到應有的懲罰!王師傅,我的猜測到底對不對?」
我驚喜道:「難道您有獨門秘法,可以破解這裏面的毒素?」
「你的意思是:他明明中毒了卻不說,只為和王從稟等人同歸於盡?」
我心底早已奇癢難耐,但恐怖的河豚毒素卻又令人畏懼。所以,我一邊咽著口水,一邊小心翼翼地問道:「王師傅,您這湯里是不是得有點說法?」
「我和師兄可有些傻了,既然這樣,那我們該怎麼做呢?好在師父還有下文,他又說:『萬一我真的中毒了,只有一個秘方可以起死回生。』」
老人點頭默認。我卻覺得滿頭霧水:「可這事不對啊,他吃的明明是『西施乳』?」
老人幽幽地說道:「你也吃了這麼多東西了,正好歇一歇,先聽我再講一段故事。」
老者卻把頭一搖,說:「『老師』這詞我聽不習慣。我就是個做菜的廚子,叫我王師傅就好。」
老人深吸了一口氣,開始詳細描述:「當我師父第一口嚼下去的時候,他的眼睛立刻就瞪得溜圓,身體則往椅背上一靠,僵直僵直的,好像過電了一樣。然後有三四秒鐘的時間,他就這樣一動不動的,眼睛也不眨。我和師兄被嚇到了,還以為師父突發什麼怪病,連忙上前呼喚。師父這才回過神來,他的嘴裏含著那半塊『西施乳』,含糊不清地說了兩個字:『這……這!』」
片刻后,老人伸手指了兩下,說:「就要這一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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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毒的只能騙騙那些不懂河豚的人,我這裏怎麼會有那樣的魚呢?」漢子瞪視著我,氣惱我侮辱了他的職業道德,「我這塘子里流進流出的都是天然的江水河水,從來不會添加任何人工飼料。這些魚雖然長得慢,個頭也不算很大,但毒素都是有保證的。這盆里的魚你隨便挑一條拿回家燒去,別說吃肉了,只要喝上口湯,都叫你跑不了這條小命!」
「那是1947年的事了。那會兒我還是個十來歲的孩子,和另一個師兄一塊兒跟在師父後面學徒。我師父號稱『河豚王』,料理河豚的手藝當世無人可比。所以,王從稟在家中宴客時,特意把我師父請過去烹制河豚。
「這些東西再美味又能如何?它們都是有毒的,吃了會死人的!」
我往兩個盤子里略略掃了一眼,笑道:「王師傅,我對您的料理絕對放心。就請您趕緊一展廚藝吧。」
我也笑了。對方既然說這話,說明我的分析不太離譜。我便更進一步說道:「我覺得這次中毒並不是意外,而是徐老倌有意設計的!」
「不錯。」
老人笑而不語,思緒仍沉浸於六十年前的崢嶸往事里。
老人道:「就是這麼快——那是我見過的最可怕的毒素。」
老人確實是廚界前輩,尤以料理河豚的手藝立足江湖。在國家禁食河豚之後,王師傅一度沒了用武之地。不過近幾年人工養殖的河豚重新打入市場,滿江紅酒樓的老闆這才又將王師傅請出山,在後廚擔當顧問,專門負責指點河豚的料理烹制。
「那該怎麼吃?請王師傅指點。」
我只知道吃魚,對挑魚可就不懂了。漢子既說了什麼「二十斑」,我也注意到所有河豚背上都有一條條黑色的斑紋,而老人點的恰是斑紋數目最多的那兩條。
我忽然想起老人自最初吃了一片河豚魚肉之後,便再沒吃過別的東西。我有些不好意思了:「王師傅,您把這些美味都讓給了我,自己怎麼不吃呢?」
「怎麼樣?還敢不敢吃?」老人把「西施肝」懸在我的砂鍋上方,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美食當前,我怎能做怯懦逃兵?我抓起面前的筷子,大聲喊了句:「敢!」
這一口「西施肝」下肚,我半晌都沒回過魂來。最後還是老人的聲音把我拉回到現實世界。
老人慢慢地咀嚼著,笑容出現在他的臉上。這是一種我從未見過的安詳而滿足的笑容。我相信他要去的地方一定不是地獄,而是天堂。
「正是。」
我立刻興奮起來,猜測道:「是河豚嗎?」
「當然是假的,目的是為了騙住我和師兄。」老人笑了笑,「因為我們倆年紀還小,師父就沒有把真實計劃事先透露給我們。當他假裝中毒之後,我們倆真情流露,又悲又急,直掉眼淚。王從稟等人見狀絲毫不起疑心,於是大家都搶著去喝解毒水。我們倆則按照師父的吩咐,一刻不停地趕到了運河的入江口。師父早已在那裡安排好一艘烏篷船,我們三人上了船,一路沿江而下,在最短的時間內離開了。」
「這絕頂的美味不屬於人間,也不屬於天堂,它屬於地獄。」老人直視著我的眼睛,話語中忽然透出陰森森的意味來。
「騙你們?你怎麼會這麼想?」
「應該是雌豚的卵巢吧?」
老人不屑地一撇嘴說:「反覆煎炸?毒素是除了,『西施肝』的鮮嫩滋味卻消失得乾乾淨淨!在我這裏可絕對不能是這個吃法。」
「是啊。」可我不明白這事和今天的話題有什麼關係。
原來如此!我用力一拍桌面說:「那就妥了,這盤美味我一定得嘗嘗。」便將筷子往盤中一塊淡黃色的河豚組織探去。老人連忙用手中的筷子一擋,笑著說:「你還真是性急——可不是這麼個吃法,得按順序來。」

3

老人臨別前的話語此刻才真正在我耳畔響起。那是三個字:
三天之後,我一早便來到了小巷深處,赴王師傅之約。
「地獄?」我無法理解,「為什麼?」
老人「嘿」地一笑,終於正面回應道:「既可以說對,也可以說不對。」
據說王師傅聊到盡興處,常常會提及自己的授業恩師。據說那是一個傳奇般的人物,曾享有「河豚王」的美譽。但世事無常,據說這「河豚王」最終卻也死在河豚的毒液之下。
「王師傅。」我直接湊到對面招呼對方。老人這才醒悟,抬頭愣了一下道:「是你?」
我很容易便想到了——那是一個令人不寒而慄的答案。
我估計王師傅在鎮上一定有定點的河豚魚塘。果不出我所料,老人指揮我在一條小河邊停了車,然後又步行往河道深處走去。拐過一個彎后,我們面前出現了一片小小的池塘。塘邊坐著一個黑瘦黑瘦的中年漢子。
「那……後來呢?」
老人繼續講述:「我和師兄知道師父中毒,難免驚慌失措。師兄急匆匆地要去找解毒水,而我卻突然有了新的發現,忙把師兄叫住說:『等等,你看看師父,他是不是又在騙我們呢?』」
「我師父就這樣一直嚼一直嚼,足足嚼了好幾分鐘。其間我和師兄發覺不太對勁,好幾次在旁邊呼喚,可師父卻充耳不聞。直到最後他把那塊『西施乳』咽進肚子里了,這才抬起眼皮,但他的目光直溜溜的,竟好像看不到我們。我們又在一旁呼喊,他也仍然聽不見。這時我們才意識到:原來師父已經聾了、瞎了!」
老人提示般地反問:「你想想啊,有什麼東西王從稟他們吃了,而我師父卻沒有碰過?」
草藥?難道這滿院子種的都是藥材?難怪我認不出來。看來這王師傅對醫藥還有些研究啊。
我點頭道:「這是河豚的肝臟,也是劇毒之物,曾被吳王賜名『西施肝』。要想食用『西施肝』,必須以極高溫的油反覆煎炸,方可去除毒素,保證食客的安全。」
「從毒性最小的開始來,慢慢深入。既是保證安全,更是為了讓美味層層疊進,享受到最大的口腹之趣。」
我注意到他眼中的彷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深的悲涼和無奈。他慢慢起身,也不和我道別,就這樣自顧自地離去了。我目送著他下樓的背影,他的步履似有些蹣跚,已不像來時那般。
老人繼續說道:「我跟師兄說了,師兄立馬就甩了我一個耳光,呵斥道:『師父都快不行了,你還胡說八道!』我再細看時,師父臉上的笑容又不見了。於是我不敢再多說什麼,只跟著黃包車一路狂奔,也不知跑了多久,終於來到了運河的入江口。我和師兄把師父抬下黃包車,取了河水往師父肚子里灌。沒灌幾下,我看到師父又笑了起來,我連忙轉頭看看師兄。師兄正詫然盯著師父的臉龐,很顯然,他也看到了師父的笑容。
謎底終於被揭開,而我卻不敢想象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
「哦?」我收回筷子問道,「按什麼順序?」
「怕遭到報復。」老人回憶著說道,「我們逃離揚州之後,從此在南京、上海一帶隱姓埋名。我們還放出風聲,說『河豚王』在揚州失了手,已經中毒斃命。這個風聲漸漸傳開,最終就成了地方志里的記載。」
「美味?」老人搖著頭,「你以為這些就是真正的美味了?」他抓起盛魚片的那個瓷盤,順手便往地上一摔。我一聲驚呼,想要阻止已來不及。盤子碎了,大半盤魚片也隨之滾落塵土。
「就這麼死了?」沒想到這徐老倌臨死前連一句遺言也沒有,卻留下一個令人費解的笑容。這笑容又代表著什麼呢?
「我師父當時已經人事不知,可他的嘴角卻往上挑著,好像在微笑一樣。」
「這……」我愕然瞪大了眼睛。還沒來得及轉過神來,老人又把另一個瓷盤端到了我面前。
我忽然間意識到了什麼,猜測道:「難道那塊『西施乳』里有毒?而且你師父已經知道其中有毒,卻還在繼續咀嚼品嘗?」
「我知道你非常想吃這半塊『西施笑』。」老人意味深長地笑著,他把那半塊「西施笑」暫時放在餐碟上,隨即又話鋒一轉,說道,「但你現在還不能吃,因為它不是屬於人間的美味。」
我咧了咧嘴,插話道:「這隻能算是https://read.99csw.com一個字吧?」
「別看我當時年紀小,也早就看出這趟活兒不太好做。果然,師父對我們說:這次去王府做河豚,我恐怕會發揮不好,萬一出了什麼差錯,師父這條命可就交在你們兩個手上了。
「原來如此!」我忍不住擊節鼓掌,「真是妙計。精彩,太精彩了!」
老人意味深長地一笑,道:「確實有毒,但未必吃了就要死人。」
周浩暉
老人在一旁笑眯眯地問我:「怎麼樣啊?」
「到了1949年的時候,解放軍打到長江北岸,一舉攻克了揚州城。我們當時還在南京,但聽說王從稟的殘餘勢力已在共產黨的鎮壓下土崩瓦解,而且共產黨已在籌備渡江戰役,全國解放指日可待。
「因為吃過的人全都死了。」
老人看著我意味深長地一笑,說:「你倒是個挺能琢磨的人。」
「記載里說,揚州徐老倌擅烹河豚,數十年從未失手。1947年春,揚州大戶王從稟在家中宴客,專門請來徐老倌烹制河豚。徐老倌將河豚洗凈燒好,並按行規先嘗了一大口。半小時過後,王從稟見徐老倌安然無恙,這才招呼賓客們品嘗河豚。可是又過了一刻鐘之後,情況突變,徐老倌臉色蒼白,繼而四肢癱瘓,言語不清,而這正是河豚中毒的典型徵兆。王從稟等人大驚,連忙服用催吐和催瀉的藥物。但為時已晚,河豚劇毒很快發作,繼徐老倌之後,滿桌主賓全都斃命,無一倖免。」
「哦,沒什麼,研究幾服草藥。」老人尷尬一笑,透出些自嘲和無奈的感覺。
老者七八十歲,但步伐矯健,兩眼也熠熠有神。寒暄之後,我得知老者姓王,是這酒店后廚的顧問。我趕緊謙卑拱手:「哎呀,王老師,不得了不得了,廚界前輩!」我這話不算是拍馬屁。滿江紅也算是揚州城第一流的酒店了,能給這裏的后廚當顧問,此人絕不是等閑人物。
「來不及了。」老人搖頭一嘆,隨後又問我,「那天我們在滿江紅相會,我嘗了你吃的秧草燉河豚,你還記得吧?」
老人給出了回答:「因為凡是誤食河豚卵巢的人,在死前都會露出最美麗的笑容。那笑容傳達出一種極為愉快的情緒。嘿嘿,沒有親眼見過的人,是永遠也不會懂的。」
老人沒有回答,他只是長時間地看著我。他的神色凝重,似乎在斟酌著某件極為重要的事情。末了,他像是做出了決定,突然沖我點了一下頭。
老人深深地嘆息一聲,明言道:「因為我配製的草藥湯尚不能解『西施笑』之毒,所以,這塊美味的『西施笑』仍然是致命的毒物!」
聽老人說到這裏,我心中驀然一動,忙問:「難道徐老倌就是死於河豚卵巢之毒?」
這時王師傅一口茶下肚后,又頷首道:「你算得上是個食客了。」
「還是用這鍋湯來涮,而且涮的時候講究四個字:七上八下!」
這是人人皆知的行規。可此時的境況叫我如何等待,我抗議道:「半小時之後河豚肉已不新鮮,我嘗到的美味不得大打折扣嗎?」
說是顧問,實際情況卻近似閑職。因為酒樓用的河豚已基本無毒,后廚那幫晚輩完全能夠應付,便不需要王師傅出手指點。只不過「拚死吃河豚」之語流傳太廣,客人們多少還會心存顧忌。這時候把王師傅的招牌往外一掛,便有立威震場的效果——這才是酒樓老闆聘請王師傅的真正用意。
他說:「到那時候,你再想後悔可就來不及了。」
我倒抽了一口冷氣。河豚的毒是一種生物麻痹毒素,毒到深處時便會感官消失,四肢癱瘓。徐老倌這副樣子,赫然已是臨死前的徵兆!
「什麼?」
啊?我不免有些沮喪,尷尬地問道:「那我還得怎樣修鍊,才能成為真正的美食家呢?」
「那所謂的河水解毒秘方……」
老人這麼一說,我立馬就明白了:「原來這河豚也得吃野生的!」
「你說的話最正確的一點,就是關於我師父的手藝。以他的能耐,怎麼可能失手呢?所以,這件事的背後必然有故事。」
「你還不明白嗎?河豚越毒,滋味就越美。同理推之,在一條河豚身上,毒性最大的部位也就是最美味的部位。這魚肉無毒,吃起來也就最無味。現在這盤子里的每一樣東西,滋味都在先前那盤魚肉之上!」老人看我的眼神開始閃動著異樣的光芒,細細分辨,竟滿是誘惑之意。
「難道這個就是……」
老人沒有回答,只管繼續往下講述:「他說完這兩個字之後,又開始咀嚼。他每一下都嚼得很慢,動作艱難而又沉重。他的眼睛仍然瞪得大大的,眼神中則透出既迷戀又絕望的光彩,就像,就像……」老人皺眉斟酌了一會兒,終於找到了合適的比喻,「就像是童男子第一次看到了全身赤|裸的美女,可這個美女手中卻握著一把鋒利的尖刀,那利刃已經抵上你的咽喉,隨時便能送了你的性命!」

1

老人點點頭說:「就是裝的,那河豚肉里根本就沒有毒。」
老人用湯勺將大砂鍋里的湯汁舀出,分裝在兩個小砂鍋內。那小砂鍋已被木炭烘得透熱,湯汁下進去沒一會兒便開始汩汩沸騰。他把手一拍道:「怎麼樣,敢不敢和我一塊品嘗這盤真正的美味?」
老人目光一閃,答道:「不錯!」

2

老人目光一凜:「這話可不能亂說!」
我無法想象老人到底感受到了怎樣的美味,我只看到他臉上的皺紋正一點一點地化開,他的眼神變得明亮起來,精神也越來越旺盛。在短短的一瞬間,他整個人都變得光彩奪目,彷彿年輕了二十歲一般。
「在笑?」我難以理解地搖著頭,這事頗為怪異。
「我知道,那是天堂里的美味,人間絕難尋覓!」我亢奮地嘟囔著,話語中充滿了妒意。
王師傅首先要帶我去尋找新鮮的河豚。我把老人請上自己的小汽車,然後一路開向城南郊外。半個多小時后,我們來到了瓜洲古鎮。古鎮位於運河與長江的交匯口上,素以盛產江鮮而聞名,曾是長江三鮮(河豚、鰣魚、刀魚)的主產地之一。近年來野生的長江三鮮已極難尋覓,不過古鎮上河網密布,不少人便借地利搞起了魚塘養殖,現在市面上的長江三鮮多半就是出自於這些魚塘。
「河豚號稱『魚中西施』,接下來要吃的就是這道西施乳!」老人一邊說,一邊將一團乳白色的物件送入我面前的餐碟。我認得這東西是河豚的腎,也就是雄性河豚的精巢。據說其味鮮美異常,在春秋戰國時期被吳王賜美名——「西施乳」。現在老人既將美味送入我的碟中,我又何須客氣?於是我便將這塊「西施乳」下入砂鍋。片刻后,魚腎從沸湯中浮起,表面光滑膨脹,當是已熟透了。
老人眯起眼睛,思緒悠悠飄轉,將那數十年前的往事展現在我面前。
我又不甘地問道:「這麼精彩的故事,為什麼不講給世人聽呢?」
「這種怪魚出現的概率小之又小,沒想到就被我師父撞上了。你說這是不是天意?他殺了一輩子河豚,註定要死於河豚之毒;他吃了一輩子河豚,最終也一定要嘗一嘗這人世間的絕頂美味——『西施笑』!」
老人抬頭對著天空一聲輕嘆,道:「那不算是失手,那是……天意。」
王師傅走出竹棚,往那木盆內一打眼,先贊了句「不錯」。隨後又蹲下身來細看。我也湊上前看個熱鬧。只見木盆內盛滿了河水,十來條魚兒正在其間游得生龍活虎。這些魚頭大尾巴小,身體憨圓憨圓的,正是令人垂涎的河豚。
王師傅搖頭道:「有酒要淺酌,佳肴更要小口久嘗。剛才我觀察了很久,這滿廳堂的客人里只有你能達到這樣的境界,所以,我也只想和你聊上兩句。」
「記得,當時您的反應便有些奇怪。」
我以為老人要說些什麼,沒想到他說的卻是:「等你下次來的時候再細聊吧。」儼然已下了逐客令。
「我吃啊,而且我把最好的留給了自己。」老人看著我,嘴角一絲淺笑,若有若無。然後他伸筷九-九-藏-書子在自己面前的砂鍋里一撈,從沸騰的湯汁中夾出了一塊東西。那東西大約一指長,七分寬,外表裹著一層淡黃色的囊衣,看起來既光滑又柔軟,不用嘗也知道定然口感一流!
當老人最後的咀嚼停止之時,我終於理解了他曾經說過的那句話。
我眼看著老人將魚肉送入口中,愣道:「啊?就這麼生吃嗎?」
不過,近年來已通過人工養殖的方法培育出了低毒甚至無毒的河豚。於是每到煙花三月之時,河豚又成了揚州各大酒樓的招牌菜,專門把江鮮作為經營特色的「滿江紅」也不例外。
七秒鐘出鍋?這確實有點太快了吧?這鍋里的草藥再好,這麼短的時間里能不能發揮效用啊?當我想到這些問題的時候,心裏果然七上八下地打起鼓來。
我去灶房取了碗筷出來。眼見一切就緒,老人便舉筷夾起一片魚肉,說道:「按照行規,廚師先嘗。」
我訝然道:「怎麼會有這麼大的情緒變化?」
二十分鐘之後,漢子從船艙中端來一個大木盆,喚道:「老爺子,您看看有合適的沒?」
「難道你不想嘗到『西施笑』的滋味嗎?它不會成為你今後魂縈夢繞的牽挂嗎?你一定會繼承我未盡的夢想,將這鍋草藥繼續鑽研下去。」老人一邊說一邊掏出個信封從桌面上推了過來,「這便是三十七味草藥的配方,你拿去吧。另外,我已寫好遺書,這幾間屋子、這一片葯園從此都是你的,你還有好幾十年的時間,好好利用——我相信你最終不會和我一樣。」
老人見我困惑,忽然問我:「你知不知道河豚身上最毒的是什麼部位?」
我虛心請教:「這些斑紋有什麼講究嗎?」
似乎看出了我的不爽,老人微微一笑,轉了個話題問我:「你不是想成為一個美食家嗎?」
老人手指一撥,將那塊「西施肝」扔進了沸騰的湯鍋中。我則在心中暗暗數到七秒,立刻便將「西施肝」從湯中撈起,第一時間送入了口中。
老人頓了頓,繼續問道:「那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這句話如霹靂般轟在我的頭頂,讓我目瞪口呆。我足足愣了有半分鐘,這才恍惚問道:「既然致命,您……您怎麼……」
我在桌旁坐下,先家長里短地閑扯了一陣。原來老人配偶早逝,此後沒有再娶,所以多年來便是孑然一人。一番感喟后,我話鋒一轉問道:「聽說您的師父當年名氣很大,不如給我講講他的故事?」
「七上八下?」
「對,下鍋涮煮之後,第七秒就要夾上來,第八秒就要下入你的腹中。這就叫七上八下——」老人看著我一笑,「嘿嘿,正和你品嘗時忐忑不安的心情一樣!」
我將那魚皮從鍋中夾出。河豚魚皮的外表面上長滿了小刺,所以食用時需要用內層厚實的肉皮將小刺包裹起來,這樣才不會扎嘴。我以前常去飯店吃無毒的河豚,對這個訣竅早就諳熟於心。
我還是有一點不理解:「解放后呢?那時地方上的惡勢力都被清掃殆盡,你師父還不敢出頭露面嗎?」
我「嗯」了一聲,不明所以。
前輩如此讚許,我不禁有些飄飄然,便自鳴得意地總結說:「首先心要靜,目的要單純;其次要有自控力,要控制住你面前的美味,而不能讓美味控制了你。這樣才能成為一個美食家。」
老人閉上眼睛嚼了片刻,臉上現出陶醉享受的神情,等這一口魚肉吞入肚中,他才又開口說道:「新鮮的河豚魚片,就要這樣生吃才最美妙!」
我點頭附和:「有道理。」隨即又彷徨不知該如何下箸。老人看出我的窘迫,指點說:「先吃魚皮,這是毒性最弱的部位。」
「這條河豚由我師父親自打理,他在剖殺河豚的時候有了意外的驚喜,情不自禁地大叫出聲:『看,好大的一塊西施乳!』
我勉強控制住淚腺上的衝動,將餐碟中那半塊「西施笑」夾起來,送入老人口中。
我想也不想便道:「為了美味,顧不了那麼多了!」
「哦?」我抬手在二樓廳堂間虛虛一指,笑道,「難道這滿屋子的人都算不得食客?」
我用筷子夾住「西施乳」,先在唇邊輕吹兩下,隨即送入口中。那魚腎柔滑至極,唇舌間含住的就像是一團絲綢。我更無須用牙去咬,只上下頜微微一合,「絲綢」便在口中裂開,濃郁的鮮香瞬間炸得滿嘴都是。那滑膩鮮美的滋味刺|激著我的味蕾,讓我的唇舌禁不住要舞蹈起來。
老人顧不上搭理我,他又抓起筷子,從餐盤中夾出第二塊魚肉送到嘴裏。這次他咀嚼的動作快且短暫,僅僅兩三下之後就停了下來。隨即他眉宇間緊皺的疙瘩消失了,兩側的眉角卻在慢慢下垂,像是一對驀然鬆散的線團。
直到這番美妙散盡之後,我才騰出嘴來由衷地讚歎:「『西施乳』,名不虛傳!古人竟能想出如此風流的名字,嘿嘿,此物潔白如玉,豐腴鮮美,這個名字起得可真是惟妙惟肖!」
對方既然看破了,我便坦然點頭:「我在地方志上看到了有關『河豚王』的記載,不過那件事有些奇怪……所以我想請教請教王師傅,其中是否另有隱情?」
河豚如此美味,卻又被很多人視為洪水猛獸。
「拿去吧,猶豫也沒用。」老人自信地說道,「我是不會選錯人的。你眷戀美食,又充滿了好奇心和探索欲,根本就無法抗拒這個誘惑。」
「這個……」我略加思忖,忽然間豁然開朗,「是那解毒水!」
河豚如若紅燒,需重糖重油,以十足的火候燉至酥爛,才能將魚肉的鮮美渲染到極致。但如此做法略過油膩,須在配菜上用些心思。秧草性涼清淡,能吸油解毒,並且本身的獨特香味也與河豚的鮮美相得益彰。煙花三月品河豚,秧草正是配菜的不二之選。
「師父高興得很,打理起河豚也格外用心。因為這塊『西施乳』個頭太大,他特意延長了燒制的時間,這樣便保證整塊『西施乳』都被煮透,不致吃出什麼問題來。
誰知老人竟是淡淡地一撇嘴,道:「不就是些河豚魚片嗎?有什麼難得的,就算是扔掉也不可惜。」
「精巢裏面還套著卵巢?」我恍然大悟,「難怪那精巢會比一般河豚的要大!」
說到這裏,老人停了下來,似乎要歇一口氣。而我的好奇心已被嚴重勾起,急切問道:「什麼?這世界上還有能解河豚毒素的秘方?」
我沉默著,心中有種說不出的情緒,既快樂又惆悵。良久之後,我才輕嘆一聲道:「唉,這才是人間真味啊,我這前半輩子算是白活了!」我急切地夾起第二片魚肉,又美美地享受了一番。
「我們明白:所謂『差錯』就是河豚里的毒素沒有去盡,而師父是必須吃第一口的,到時候肯定也是第一個中毒。我師兄當時便積極表態,他說師父您放心,我們倆一定把解毒水備好,萬一出了意外,立刻就給您灌下去!
老人點頭道:「雌豚的卵巢,也就是通常所說的魚子——這是河豚身上最劇毒的部位。除了卵巢之外,野生河豚的其他部位都有人品嘗過並留下相關記述。唯獨對於卵巢,卻從未有人描述過它的滋味,你可知道為什麼?」
梅堯臣絕非危言聳聽,河豚確實能置人于死地。因為它體內含有一種特殊的毒素,其毒性比氰化鈉還要大一千倍,一條河豚足以讓一桌食客中毒身亡!且河豚之毒,至今尚無葯可解。
是的,他確實沒有選錯人。我無奈地苦笑著,終於將那個信封抓在了手中。
終於回到了王師傅的住所。老人吩咐我在院子里把桌椅支好,自己則提著兩條魚兒進了灶房。我坐在桌邊等了沒幾分鐘,老人便托著兩個瓷盤過來了。一個盤子里滿滿地鋪了一層,全都是白亮透明的河豚魚片,另一個盤子里裝著魚皮內臟等雜物,分不同部位排列得整整齊齊,叫人看了一目了然。
「是的,我很快就會死。」老人卻坦然說了出來,「這鍋湯能稍稍延長我的生命,但也不會太久。你不必為我難過,這是我的宿命,六十年前就已註定。就像你今天來到這裏,便註定了你此後的宿命一樣。」
「有兩處疑點:第一,徐老倌成名多年,對河豚的烹制方法早已駕輕就熟,怎麼會在這麼重要的場合失手呢?第二,河豚燒好後由廚師先嘗,半小時之後別人再read.99csw.com吃,這個行規已流傳千年,其中可是大有道理的。正常來說,燒制好的河豚如果沒有清理乾淨,殘留的毒素又足夠致命的話,那半小時之內在廚師身上就會出現中毒的反應,此時廚師已不能生還,但赴宴的賓客卻能得到警報,不會再食用中毒。如果半小時內廚師沒有反應,則說明魚肉無毒或毒性輕微,賓客們可以放心食用,萬一還有變故,后食之人只要儘快催吐催瀉,是不會有生命危險的。王師傅,我這番話說得不錯吧?」
「好啊,妙不可言!」我接連贊了兩句,同時還把餐盤往對方面前推了推,道:「不信你也嘗嘗!」
與細嫩的魚肉不同,河豚魚皮主要是由膠質成分構成。經過沸水的燙煮,這些膠質已經透爛,只輕輕一咬便在口腔中徹底化開。而一股濃濃的鮮香就此粘在了舌尖上,久久不散。
「滿江紅有兩個廚子都會做這道秧草燉河豚,我以前只要吃上一口,就能品出是哪個小子做的。可那天,我突然發現自己分辨不出了,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老人看著我,又悲哀地自問自答,「這意味著我老了,我的味覺已經開始退化。所以我已經不能再等待!」
老人淡淡一笑,道:「你還沒嘗到真正的美味,又怎能稱得上是美食家?」
老人隨意向我一瞥,問:「哪裡不對了?」
老人道:「今天這魚我得親自過過眼。」
「嘗嘗也好,讓我看看這些傢伙的手藝長進了沒有。」說話間老人已拿過一副碗筷,只見他探手到餐盤中夾起一塊魚肉,湯水淋漓地送入口中,然後便閉上眼睛開始品味,足足過了十多秒鐘才結束。然後他便沒了任何動作,只閉眼沉思,而他的眉頭則在思索的過程中一點點地皺成了一團。
老人說到此處突然沉默起來,片刻后,他才用嘶啞的嗓音繼續說道:「隨即……隨即情況便發生了……那幅場景至今仍在我的眼前。我記得師父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表情以及他說過的每一個字。」
「難道師父真的有救?我們倆又驚又喜,更加賣力地往師父嘴裏灌河水。這次可能直接灌進了師父的氣管,師父劇烈地咳了幾聲,然後他便『騰』的一下,直挺挺地坐了起來,開口罵道:『別灌了!再灌我就被你們灌死了!』
「毒素越多,味道就越好!」老人說完又冷笑一聲,「無毒河豚?嘿嘿,天下第一鮮的美味哪是那麼容易就享受的!」
這模稜兩可的回答無法讓我滿意,我立刻追問:「那哪些對,哪些不對?」
我平生還從未嘗試過生吃河豚魚片,看著老人那副沉醉的樣子,我早已按捺不住,舉起筷子也想大快朵頤。老人卻將我攔住,說:「不行,你得等半小時之後才能品嘗。」
然後他慢慢睜開了眼睛,出乎我的意料,他眼中滿是一片彷徨之色,同時茫然自語:「怎麼會這樣?不可能……不可能的……」
老人苦笑道:「因為那女子實在太美太美,就算知道她會殺了你,你還是不捨得離開!」
「說第一個『這』是因為他品嘗到了絕頂的美味,而說第二個『這』的時候他已經意識到中了劇毒?」說到這裏,我忍不住打了個激靈,「這毒來得也太快了吧?只嚼了一口就有所察覺?」
「這一塊『西施肝』已是人間難得的美味。你能有此口福,也算是不虛此行了。」
院子正中有一方矮桌,桌面上也亂七八糟地堆著些無名植物,看樣子是剛剛採摘下來的。老人正坐在桌前,眉關緊鎖,他的視線盯著桌上的植物,竟沒有意識到有人進來。
「這下我們可高興壞了。為了慶祝這樁大喜事,我師父特意弄來一條河豚,準備師徒三人好好地美餐一頓。
王師傅聽到我最後那句話卻搖頭了:「美食家?我可沒說你是美食家,我只說你是個食客。」
「您真是好眼力。」漢子討好道,「這兩條至少都是二十斑往上了。」
蘇東坡這首七絕中提到的「河豚」乃是一種洄遊習性的魚類,與鰣魚、刀魚齊名,並稱為「長江三鮮」。
「當然有說法,這是我鑽研了大半輩子,以三十七種草藥和香料混合煨制得到的湯汁。用這鍋湯涮食河豚,不僅能將河豚的美味渲染到極致,更能緩解河豚毒素,保證食用者的安全。」
「天意?」我愈發糊塗,「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老人沒有直接回答。他把兩隻小小的炭爐取過來,一人一隻放在面前,然後又把兩隻小砂鍋分別擱在炭爐上。炭爐里早備好了熾熱的木炭,老人將爐門稍稍撥開,那木炭受了氧氣,立刻紅彤彤地燒起來。
我深深地感受到:在對方的回憶中,潛伏著某種既神秘又可怕的力量!這力量壓迫著我,讓我不敢多言。我只有靜靜等待聆聽。
沒中毒?故事說到這裏真是峰迴路轉。我先是一愣,轉念又問:「難道他是裝的?」
這一番準備妥當之後,老人打開了地上那隻大砂鍋的鍋蓋。一團熱氣裹著香味噴騰而出,熱氣略散之後,卻見砂鍋內盛著滿滿一鍋濃湯。那湯汁呈乳白色,雖濃卻純凈,絕無半分雜質。
老人贊道:「你腦子轉得還真快!不錯,正是那解毒水裡被下了河豚毒素。我師父佯裝中毒后,王從稟等人個個驚慌失措。他們爭先恐後地喝光了我師父事先配好的解毒水,所以才會中毒身亡。」
漢子「哦」了一聲,招呼道:「你們先到棚子里等著,我這就撈魚去。」
鑒於柔膩的口感和膠原蛋白特有的濃郁鮮香,這魚皮的美味確實比魚肉更勝一籌。就在我全心全意享受之時,又聽老人說道:「這魚皮吃上兩口就行了。接下來的好東西多著呢。」
「當然是河豚。」老人幽幽地說道。片刻后,他的嘴角忽然泛起一絲奇怪的笑容,然後說了句我無法理解的話。
河豚的美味天下皆知,蘇東坡另有贊曰「食河豚而百無味」,頗有一種「曾經滄海難為水」之意境。而民間的描繪則直白而又生動——家鄉的老人常常會說,吃起河豚來「打著耳刮子也不丟」,意思是就算有人猛扇你一耳光,你也不會捨得鬆口。
我知道這是食用野生河豚的規矩。民間有語「拚死吃河豚,不如拼洗吃河豚」,說的是要想吃河豚又不中毒,最重要的就是一個「洗」字。因為河豚的魚肉是無毒的,毒素都集中在其血液、內臟、皮膚等雜碎之處。所以,只要把河豚的內臟、皮膚一一摘除,血液徹底清洗乾淨,剩下的河豚肉便可安然享用。
「師父說關鍵就在這個水質上。江河交匯之處,陰陽調和,此水才有解毒的奇效。而且這水一定要新鮮,提前打好帶走是沒用的,必須在入江口上現用現取。」我聽得有些發暈,只能接連問:「徐老倌中毒之後,你們真按這個秘方去做了嗎?有效嗎?」
我徹底地愣住了,只看著桌上的那個信封,一時卻不敢伸手去接。
當下正是主打河豚的季節,我看到不少魚塘都豎起碩大的招牌:「精選飼料,無毒河豚。」河豚自身並不產毒,但它們在吞食藻類后,會將食物中的生物毒素積累在自己體內。如果養殖時嚴格控制飼料,讓河豚無法接觸到天然藻類,那培育出來的河豚自然就是無毒的。這也正是河豚能夠重返大眾餐桌的關鍵所在。
王師傅自然明白其中的緣由,一般也不去后廚。每年河豚上市后,他便到酒店裡坐一坐,捧杯綠茶悠然自飲。興緻來了就和客人閑聊幾句,講講河豚,談談往事,以添雅趣。
「什麼?」我覺得此刻的他簡直不可理喻,「這樣的美味怎麼能扔掉?」
老人卻沒有答話,返身又往灶房走去。隨後他來回數趟,又依次拿出了兩個小炭爐,兩隻小砂鍋,最後又雙手端出一隻大砂鍋。那大砂鍋在桌邊地面上,雖然蓋著鍋蓋,卻擋不住熱氣和香味氤氳而出。
「因為我又看到師父臉上浮現出一絲笑容,那笑容如此安詳和滿足,完全不像是中毒瀕死前的表現。想到師父兩年前那次詐死的經歷,叫我怎能不懷疑呢?我師兄也覺得有些奇怪,他乾脆走上前,伸出手指探了探師父的鼻息。這一探,師兄撲通就跪下了,號啕大哭道:『師父死了!』我大驚失色,壯起膽子推了師父一把,師父從椅子上倒下來,身子僵直僵直的,果然已經死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