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啦，生女也是第二志願。有好過沒有，好好養大她，好使出人投地。」

我的袋，是個碩大無朋的布袋，裏面盛滿兒童百科全書的樣本，音樂集的封套……。幫我們公司買套書，可以獲贈熨金封面的精裝日記簿或唱片。這些起棱起角厚薄勻的東西，包括我的事業，我的愛情，我的快樂，我的不幸，真肉麻，其實，一切都在大袋子裏面了。

我已經成為「髮妻」。

「醫生——」我囁嚅：「我肚中有怪聲。」

我發誓，這個秘密一生都不讓他知道。也許他亦有諸多秘密，是我所不知的。

「嗚。」

嬰兒正吃飽，朦朧入睡了，被我兒的咳聲所擾。她狠狠瞪我一眼。

這是個一生一世的慘劇。觸目驚心。

……三天之內仍流血是正常的……

我呆坐著，但心如平原跑馬。

其他的同僚便在半取笑半欽佩地道：「你真肯為藝術犧牲！」

「哥哥濕。哥哥帶我去沖涼。」

難怪跑一趟超級市場，抱回一大袋食物，還有飲品。二人風流快活去，我絕不成人之美，冷冷地哼一聲。

「你說我嗎？」

未幾，他去上課，廿幾歲人還想考港大。

錄音機說：「三郎跑進竹林去，扯著如花的手，哀求她留下，三郎講一些過去的恩怨讓它過去，我們的時間不可以浪費在記恨上之類。你們自己執生。然後如花反手一掌摑在三郎臉上……」真分不清這是什麼年代什麼地域的故事。反正觀眾會看，電視開著，是免得室內寂廖。

門鈴奪命地響，他死都不肯面對面了。

我是連哭的自由都沒有的。

我沒有疑團，這件事最明白不過。我可以讓一讓路，大方地，然後，晚上回來冷靜攤牌。

我說有鬼。

「我有了孩子！」我大聲地說。

然後揮手。那染了十種顏色的小指甲。

「一定的。」

「一張紙，有什麼作用？」

見我望著他吃飯，又點不好意思，他只好解嘲：「小時候我媽媽常說，好的東西要留到最後才吃。」

「好了吧？」醫生下一道微笑的逐客令：「三天之內仍流血是正常的。」

天氣漸漸冷了，風高物燥。

「你一定沒有做好手續。」

自我兒死後，大家對我的冷靜，表示了三分崇敬。

我是一個沒用的媽媽。忽然間我淚流披面。我對不起這兩兄弟，為什麼我要讓他們來到這個世界，卻又是如此的不快樂，各有怨恨，各自不甘。

但他也很有分寸，也許是將心比心，很快收線了。

耀宗也被吵醒了。

母子是那般骨肉相連。

鐵欄外有重門深鎖。

他一身濕淋淋，穿了件紅背心。我見不到他的腳。他的半身像一點一點滲進空氣中。

吃完飯了，我便推椅而出。

我放棄深究。

「你做一個好老婆給我看，好不好？」

只有我一個人，因為「病」，醫生寫紙准我休息一天。

「下午將有人來參觀。」

我也陪他上課去。

事情演變的後果便是：——我與他上床。

後來，我坐到床上去，從小紙袋中拈檸檬和嘉應子來吃。一邊想：「一件濕衣服的感覺是負債累類。」希望他有機會讓他筆下的主角講這句對白。

世上一切自動拍照機都是即食的。不講究光線不講究背景。人往機里一坐，大概身在框框中了，便按鈕拍攝。

因為劇動，我肚皮上的傷口狠狠爆裂了……我又再接受縫針。

育嬰室中，有一架搖搖椅，小鞦韆。

已經打著一份工，有了一個女朋友，還去上課。上什麼課？如果上夜校能讓人前程似錦，市面上怎麼盡多蟻民？

半個鐘頭前她還對我和藹可親，現在有些不耐煩。不過也不好意思流露。

他望定我，有說不出的矛盾。我未見過他用這中眼光望我。似我錯，似他錯。

她唱道：「……鐵窗紅淚影，往事怕追認……」我認得這曲子。

他陪到梯口。

我倆之間的舊歡，再也重拾不起來嗎？

划中他！

一鍋川貝雪梨豬肺擱在爐上，沒辦法化痰止咳清腸潤臟。

而人僵持著。

又走在那直樓梯上了。這一回，望下去好象望到地獄。

請恕我多心，我馬上回了話：「你的意思是，現在做手術不似從前那般馬虎，所以也不怕？」

她說一點也不痛。

有個晚上，累的奄奄一息，剛入睡，我便見到一個物體向我招手。

但當有人隨意問我：「明天天氣不知會怎樣？」

陳隋煙月恨茫茫……

但眼前這個女子，也是個斯文女子。中長的直發，紮成一根粗辮子，穿日本時裝，一身麻白，白鞋，黑色短襪子。剛讀完書，剛入電視台，剛邂逅耀宗，耀宗剛掙扎出頭。

年齡是廿三。

「你要用一個盒子把他盛好，綁上一根紅頭繩，附張路票，在夜裡燒掉。」

天忽然下起雨來了。

反起眼睛瞪著我。

提心弔膽的過日子。產期延了又延，孩子還沒出來。

「或者總理是他姨丈。」

但又因前生有些瓜葛，終於，也做不成母子。

「你見過什麼奇怪的動物嗎？」

其他女犯談什麼，我不理會。姑娘吩咐做什麼，我只有服從。有時一天只講過五句話。有時一晚講一千句——只同我兒低語。

就在回程中，草地溝渠側，我見到一物。

「沒有。」

而且這些十一二歲的小孩，不算小，一一身處「更年期」，發不出那麼絕望無助的聲音。

我兒還沒有死。他在發著高燒。

我竭盡全力，把鈴按得震天價響。

走上彌敦道一座舊樓，樓梯很直，望上去好象望見天堂。但不必上的太高，剛巧在轉角的地方，便是醫務所了。

就在這天下午，有人參觀本地的女子監獄。此中若沒有他，會不會有一個半個，知道我底細的人，追問我一番？

「雪姑，希望你生個男的。」

「你看見什麼？告訴媽媽！」

我與他廝殺，自房至廳，所向披靡，滿目瘡痍。所謂「血戰」，便是這樣。

姑娘這樣說。

她出示路票，很大，白底黑字寫著「開通冥途路引」，抑或「引路途冥通開」？

無奈的，米已成炊的感覺湧上來了。何謂三生石上？一生也那麼煩。大家都想找更好的，但竟找不到好一點的。

真奇怪——最近我被編排去洗衣場工作。

就當他倒伏一角，臉上手上淋漓地淌血，慌亂地喘氣咻咻時，我想起了我倆的初遇，約會，互相傳染傷風。他試了兩種藥丸，然後才讓我吃他認為較有效大的那種——但他轉頭把這些招數施展于另一女人身上。

我天天都看著它。

他錯手把書本都碰跌了，剛想拾，馬上再跌了兩本。

望定他：「我的面色不太差吧？」

我不語。我想告訴他的事，一直不知如何開口，只怕開錯了口，所以心情欠佳，忐忑不安。

「你最近有沒有看星座預測呀？有沒有說你運程起落大？」

耀宗或許如市面上一般窮酸男人，故意地看不起愛情買賣。——因他們買不起。

我明白了。我要助我兒子一臂之力，令他超生。如果他找到門路投胎，不用遊離浪蕩，不會再來找我。

姑娘給他一盒粉彩筆，他用來畫畫。他畫樹，屋，人。但全是他眼中所見，他只動用灰白黑三種顏色。對其它的顏色，顯得十分陌生。

現在我不能住育嬰室了，夜裡排隊回「宿舍」，四人一倉。

她自做了母親，便漸漸與她母親言歸於好。也許是明白了為人母之苦。她說：「日後女兒不聽我話，我便勒死她！」

沒用透頂。真煩。

結果是：他住在我深水埗的家來，草草結了婚。

一個孕婦，沒資格在家好好靜養安胎，還要為口賓士，推銷百科全書，現在，又精疲力盡地被拒與家門之外，只為她的男人避免捉姦在床。

他見我負氣，無奈地說起故事來：「明末有個美女李香君，被迫嫁給田仰，她用愛人侯方域所送的宮扇亂打，致昏倒傷額，血濺宮扇，痕迹斑斑……」我一凜。

……我們還會送你四張古典名曲唱片，有貝多芬，莫扎特，小施特勞斯，巴赫等作品，一共五十五首，唱片是供成人欣賞的……書記在門外看我。

我告訴耀宗，晚上弄了好吃的等他。我開始下點功夫。買了幾個雪梨，三錢川貝母。又買了豬肺切片，擠去泡沫，放進砂鍋內，加冰糖少許，清水適量，慢火敦三小時。

有人見到甚至六七個月大像小貓一般的胎兒，被打了包，扔在垃圾堆中。

我背向他，強忍怒火，但，終於我徒地自大袋中抽出一張唱片，出其不意地砸爛它砸爛它砸爛它，方轉身，如野獸一般沖前，連桌椅都絆不倒我。聚精會神。

他長到一歲多，接近兩歲了。

一路上，街燈映照著一列公務員宿舍。微雨夜，每個窗口都亮著昏橙色的燈，藍色熒光幕晃蕩著「歡樂今宵」的畫面，家庭之樂融融。要做多少年，要投資多少血汗，才可繪出一幅家庭樂？我真希望他好生長進。漸行漸遠漸無聲。

「雪姑，請你教我怎麼辦？」

「一個最膽小的鬼，比一個最大的人，本領更高！」

他一定認定是陳六姑的鉗子沒消毒，是她用力偏差，是她直搗黃龍不成功，害了一命。他一定不回以為我懷了他的兒子，不想要，才去動手術。

清明過了，慘灰色的墓碑旁，留了些奼紫嫣紅，凋謝到一半，頑強地把它們僅余的姿采，好好點綴這人生的終局。

「啊，我知道你的願望了！」

我肚上有一條長長的疤痕，好象一條拉鏈。

再設法謀些兼職，置家了。

不見得他能幹什麼大事。但小事，卻是無微不至。

我掛電話給他，未回，直到凌晨三點半，其家人不勝其煩。

我跟他小著道別。一切都是玩笑。

果然它又消失了，它在監視整個過程之後，悄然引退。為什麼會這樣？

「啊，難怪你有時候那麼型了。」

「他會長大，鬼比人長得快。」

「有哥哥。」

瞄一瞄小孩們，煞有介事地表情豐富。前排左數過去第三個，還在搖頭晃腦。

晚上他沒有來我家。

坐牢的女人，何以坐牢？說到最後，都因為男人。

在我已忘記了身在何方的時候，忽然聽得醫生在說：「位置不大好！」

「有考試就考，考得多自然有好處。打政府工好呀。考好一些，一定轉政府工。」

忽然記得耶穌不是說過：「讓小孩子到我跟前來」嗎？

「放心吧，不過是小小的傷口，它自己會好的。」

他們煞有介事地，左顧右盼東瀏西覽。一男一女，尚掏出本子來作摘要記錄。

「你有一個哥哥。比你大一年，但他懂得照顧自己，一點也不用我操心。他現在很遠的地方，或者已經成為另一個孩子的哥哥了。多可惜你見不到他。」

我唱一首歌給他聽。一首很久很久之前，我曾經聽過的歌：

他說：「你的指頭爆拆了。」

他在我肚中四五個月，一天到晚攜帶他上路，加上那個盛滿百科全書樣本的袋子，不啻百上加斤。

男人之間何以嚼這種舌根？一個女子闖蕩江湖，手無寸鐵，只自備電池。難道二者交易當中有人會九*九*藏*書虧蝕嗎？不，一般男人只可旁觀，萬勿看不起。

真滑稽。

「禁止人家有個有錢的姨媽嗎？」

我仇視看著侃侃而談的姑娘。

他現在落在睡家戶？

我還是我。

「可以入睡。」我答。

假裝被絆倒，我撿起這個小小的，瘦伶伶的老鼠。

我突然衝口而出：「我有了孩子！」

他也吃驚。

好。我兇狠地再接再厲，鈴聲一下緊似一下，好象舞台上追殺場面的繁弦急管。喧囂霸道，萬分凄厲。

「你看見什麼？你看見什麼？」

他找我只是無路可找。

落了孩子，彼此得償夙願，一了百了。

我還不曾答應，已有各種恭后我的物件：麻醉針，小鐵爪，金屬棒，鉗，長長短短粗粗細細的鉗……「哎吔！」我慘叫一聲。

我目送那隻黑色小鳥的背影，直至完全看不見。

我抱著第二個兒子，忍不住，把第一個兒子的故事告訴他。

輪到我。

當我小時候，我便已經知道，這是新馬師曾的首本名曲。第一句，便是：「怨恨母后……」光緒皇夜祭珍妃。

一時之間，我誤會自己化成一座望夫石。

她說：「你唱的歌不好聽。」

這是什麼意思？什麼嘴臉？「可以讓我坐牢兩三天嗎？」一個溫飽的人在變相的嘲弄一個飢餓的人，誰又真正希望來坐牢？來玩？

後來，他見經濟不景，又去兼了一份職。給電視台抄劇本。

他心有不甘，繼續盤詰。

怎麼剁得下去？

「快快想清楚。」

他失笑：「這是幸福家庭的起點。」這正是貧賤夫妻百事哀的序曲。

他在游泳池中游泳，用一種亂划的方式。

我大：「明天準會有太陽。」

「不要吵啦。」

一切是我的錯，也許是上一回手術攪到一塌糊塗，無法規避，出了意外，也許是，他一定要來。——要這個孩子？

天天車縫一樣的直線。如同我的生活——連洗澡也限時的。

不過，誰想共一生一世？

他不作聲。用心地希望能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這麼的一宗小事，他竟然還皺眉呢。

天花板上有殘破的洞。

星期四晚上，請了一圍酒，我會見他的一家子。父母在堂，弟妹四人，大家都客氣溫和，其實暗地裡，也許不高興我耽誤了長子大好前程。他們一定期望他出身雖微寒，當書記只是人生奮鬥的初階，他會努力自修，考上港大，日後成為醫生，工程師，作家，政府官員。

因為，有過很多先例，不習慣坐牢的人，夜裡歇斯底里狂哭狂笑。有人比我還瘋。

然後我倆漫無目的地行著。

但耀宗，他不會死，我無力要他死。只可以肯定，他的臉，自此不再是從前的臉！

大家漠然地看著他人博彩。

只好掛個電話去改期。這麼繁華的中區，要借個電話也不易，每間店鋪都說他們的電話壞了。……直至交代妥當，我便回家去。

眼看一個孩子要出生了，他得不到我的愛，一定不願另一個孩子得到。

這個初生小鼠，在此微妙的時刻出現，它一定有意讓我見到的。

我冷冷地環視一周，四周略作收拾，看來一度淪為風月場所。

我莫名其妙地樂觀起來。淚也止了。也好，弟弟也不要整日地玻不用艱辛成長，考幼稚園，為了分數搏殺。稍大一點不會在球場踢球，便被人踢了入會。

她怔住了。姑娘盯著我。我忍無可忍：「我不知道！你不要煩我！我很久未見過外面的世界！」

「姑娘！姑娘！」我大叫。

兩日後才醒過來。

他想摟著我。但姿態有些遲疑，我馬上便覺察了。

麻|醉|葯還未過去，又休息了一會兒。

然後誤入歧途，令我操心。我最耿耿於懷的，是他始終未曾歡渡過一次生辰，二月廿九日，要四年才有一次……

「你想生男，抑或生女？」

獄中有所謂「墟期」，人人做工儲點小錢，可排隊買買香煙，糖，尤其是朱古力。幾乎成為一種期待。

我急忙勉力換一個自以為較為適當的位置。「這樣可以嗎？」卑微地問。

我不放心。

耀宗爬格子，他在潛心工作，工作中的男人特別地好看。也許不久之後，他就可以自己寫劇本了。他覓到晉身之階，氣色上佳，適合傳播行業的芳菲世界，他真是越來越好看。

「誰沒見過老鼠？」

為什麼孩子要來到人間呢？為什麼我們當初又來到人間？追溯上去，一切都是不快。

萬事決定了，便好辦，他擁緊我。

直至二月二十九日——我兒出生時，我痛如刀割。

暮色更重，樹上一隻黑鳥，徒地振翅。

「算啦，是我投降。」

這是一場師生對峙，倒覺得中間有賭氣成分，多過教化。大人小孩都在賭氣，真可怕。

他用幼稚園教師的語氣：「像撲克牌一樣呀。JQK，全部像小孩出世的正確位置。」

「上水。」他們眾口一詞。

我無法節制地慘叫著。我聽到二十年來未聽過的混雜的聲音。有車聲，汽笛聲，金屬撞擊聲。一隻尖銳的鐵爪在一塊銅板上抓著；一千隻大大小小的鬧鐘各自爭鳴。人的吵架聲，獸的吵架聲……。像有一個密封的瓶子，世間一切聲音都被強力壓塞進去。漸漸忘記痛。

我說：「雪姑，生孩子很痛，但你一定可以忍得到。」

如果那是一個男子，他的聲調不必降至喁喁細語的地步。如果那是一個不熟絡的女人，他就更會放大音量以示清白。

「你出入境不需要護照嗎？」

我變得自信，肯定。

長此以往，我如何立足？他讓她誰我的床？

誰帶他來？

他死了。

天啊，他要來了。血債血償。我在一個困閉的環境，呼天不應叫地不聞，無處逃避。

雖然我們要與包租人分用浴室，廚房，但起碼不是「公共」。

我在飯後洗過碗，便晾起衣服來。胸圍，絲|襪，底褲——男庄和女庄的，棉質的恤衫……。衣物濕淋淋的，一贅到地，負債纍纍。滴滴答答在哭泣。我再扭一把，情況好多了。

雪姑比我小，但她十四歲起闖蕩江湖，每次做世界之錢都先拜神。她最信邪了。雖然我奇怪，何以她拜過神也失手？她這樣解釋：我得手的次數比失手多。

但我沒有問她何以入獄。我怕人問我。——我怕人問我。

鐵欄外有鐵欄。

然後微笑。

——幸好他在，也幸好他來，不然我無端給自己許個諾幹什麼？保不定自討苦吃。

她收拾一下工具，我垂下眼，剛好看到一個瓶子。

——忽然電話響起來，他跑過去接：「喂——怎麼要你催？——還沒有呀——你再催我交不出——」講電話的聲音細到五步之內聽不見。

我來的時候故意穿差一點的衣服，又不作任何表情，希望醫生收費便宜些。

我一愕，胭脂在嘴角向上斜飛了，我用小指頭把它抹掉。

他無法相信。終於我只好息事寧人：「他咳，我失眠。」

「我不落了。我要回他！你不要弄死他！」

「沒理由呀——我真的不算很型。我在家最長，有四個弟妹，小時候，有一天，爸爸叫我幫媽媽拿一瓶尿去驗，看是不是又有了，爸爸叮囑我，如果驗到有了，馬上趕回家……」他一口氣說下去：「他便會帶媽媽去打掉他。我拿著那瓶尿，一邊行一邊哭。我有足夠的知識，明白當時手術很馬虎，只怕連媽媽也失去。」

肚皮上的拉鏈更粗，也更斑駁了。

「什麼地方不妥當？」

他們很快要抓他去解剖研究，製成標本。——我有受辱的感覺。最大的侮辱莫如我兒被玩弄。

「我的兒子。」

當我把手伸出去，想環抱他倆時，他倆一點也沒退縮，就在原地，冉冉消失了。我的手環抱著空氣。他們都離我而去。

「真的說我型嗎？」

第二天，我照常上工。

當初，我們沒有相愛過嗎？不不不，但突然之間，變得如此荒涼。

現在，我卧在一張所謂手術床的物體上。那床單猶有星星點點黃斑。本來不是黃色，也許是褐色，像經過一個不甘心的人動用大量力氣，把它死命的洗擦，終於褪了色。所以當人卧上去時，就不知道是洗的不幹凈，抑或是不的膚色了。

一陣無名火起，令我顫抖莫名。長此以往，我如何立足？

孩子都可愛都乖，你們何不自己生一個來玩弄？

是誰呢？是誰呢？

「是。多買了兩瓶利賓納。在這間超級市場買比別家便宜三角。」多瑣碎。

結果我倆都把積蓄交出來，合開一個戶頭。

「上水好玩嗎？」

我見到此物身上穿一件鮮紅色的背心，面目模糊，忽然間伸手把我扯落泳池中。

黃昏，他又到了他的「自修室」。

耀宗，他不就是走這樣的路嗎？但，他肯把自己的故事貢獻出來嗎？

打針。

醫生寫紙我休息一天。

夜裡下著微雨，他撐了把傘。

又是門面話。

我無限疑惑。

空氣中凝結冷漠。我與他對峙。

也許她因愛兒心切，想斬死他，以免丈夫日後再娶，後母刻保她又不忍心正中要害，所以斬手，傷口大，流血也流死他……她不是惡毒的媽媽，接著她把自己的手也斬掉了。

是另一些八卦的女人耳語告知——世上永遠有八卦的女人，連監獄中也不例外；且監獄中特別地多，因長日無聊，在禁制下，也捺不住天性。

望出醫院窗外。窗外有鐵欄。

他們認為我神經不正常，一時弄哭孩子，一時弄哭自己。

小老鼠浸在酒中，沉睡著。這個環境十分適合它。它好象又找到它的歸宿了，象混沌初開的境界。看來極依依不捨。

但我只能對他們說：「我去看醫生。」

那天下午，先到人民入境事務處附設的自動拍照機拍照，嚓嚓嚓嚓四張，每一張有兩個人，我與我兒。

自眼角一瞥來人，是一個導演，一個助導，兩個編劇。

「約了一間學校的暑期課外活動主任，在西環。」

啊，他未見過的，何止不|穿制服的人？還有絲|襪，戒指，汽車，地下鐵，叉燒包，唱片，學校，同學，蠟紙，手套，爸爸。

……請你告訴我，高原青年在何方……

「沒我想象中差。」

他沒有走。他在我倆的身邊償佯。目睹一切。等弟弟長大。

真煩，誰又想這樣。

第一，我沒有親人；第二，若有，我是因為划花他的臉而入獄，他永永遠遠都不會來。每當他照鏡子時就憎恨我。

她騙我！

啊，一定是了。

「啊，電視台的人要來了。」

我平靜地答：「兩個。」

正報告新聞：最近有批「代表」又上過北京，刺探有關一九九七的風聲，結論是「在這個問題上獲得相當進展，尋求共同的協議，交換了意見，同意了一些事情，繼續一些會議……」誰都不知道說些什麼。

「我自己的傷口發炎，很就還未埋口，不知道我兒子埋口沒有？九-九-藏-書」

正如睡在我右邊床的女孩，她很年輕。臂上紋了一隻燕子。燕子下面彷彿有一個名字，但她又選了較大的花樣，好象是蛇，蓋上去，名字模糊了。但無法一筆勾銷。

後來警察在現場拾回兩隻斷掌，馬上急凍入葯，醫生竭力駁回，不過因為神經線已斷，肌肉可以縫合，但筋脈無法還原。

我突然後悔。

終於，我見到她。

他聽著，不明所以，但很用心。試唱著，五音不全。未幾，突然地狂咳，氣喘，臉色蒼白起來。

我尖叫著：「有鬼！有鬼！我兒子已見到他了！」

最愚笨的人也不會。

「你決定啦？你想清楚啦？」

「他不甘心。你知道嗎？他是橫死。他不會放過你。」

不可能的。他還在！

雙腿分岔托起，置於一個金屬架上。這個姿勢似曾相識。

他是不是仍然與電視台那個女孩在一起呢？

我忍無可忍，金星亂冒，你們且去飽暖思淫慾吧。各家自掃門前雪，拍什麼戲？

歷盡滄桑的小雪姑，便呼呼大睡。

未幾，他們又再嘻笑一團，各人的難題自己承擔。

現在，兩兄弟日夜陪在我身邊，不離不棄。

「不要緊。」

你們不知道了，那個瓶令我成為天文台。我天天看著它，詭異地，如果碎發和老鼠沉下去，明天會天陰；如果它們浮升上來，明天一定會出太陽。日復一日。

有時，自行招供的後果，只是有破壞沒建設。

也許，仍然。

我記起了，急忙自袋中搜出我的回鄉證，回鄉證上有一張近照。

這女子從來不提她為了誰入獄。這個男人，在偶然間，夜靜更籟的時候，便無端出現在他思潮之中。她想的，也許是第一個，也許，是最近那個。我不知道。

我很寂寞，只覺得體重驟減。從未試過這樣輕。

——那是一頭死去的小老鼠，大概兩寸高。

我回頭看看這個借訴苦為發泄途徑的姐妹。聽說她與好賭成性的丈夫狂吵，盛怒之下，一刀斬掉兒子和自己的右手相諫。

走過音樂室，小孩們在唱一首歌，這時我小學時也唱過的：「請你告訴我，高原青年在何方？」

「但昨晚，她登上那賓士時，車主，就是東華三院某總理。一夜之間，『姨媽』借了車她駛。」

遂想起我的兒子。

我被囚於九座。水飯房是隔離室。一張床，一張台，一個便桶。

先是在溝渠，然後流歸大海。因為經過多重關卡，終於些微血色也沒有。他是那樣蒼白地，離開了人世。

這些以為最了解他人內心心理的人，都是一知半解。我不信任他。

電話的另一端，莫非是熟絡的人？只要看他講話的神情，另一端，是什麼人。

天花板上有剝落的灰水，甚至有小片小片的渣滓危危乎地要掉到我身上來了。

「叫你別動！噓的一聲就過去了。」

「這完全是你的心理作用，世界上沒有鬼。而且，當你做墮胎手術時他還未成型。」

一個兒子，在怨恨他的母親。

「你們去哪兒旅行？」

天開始熱，還有數月兒子便出生了。如此奔波到幾時？心灰意冷，只渴望一誰解千愁。鑰匙插|進去，咦？

雪姑自十七歲起已是女院常客，放出來之後久不久進去一下，比自己的家還要熟絡。吃皇家飯吃至成年。她之所以叫做「雪姑」，是少時約了氣個男友大被同眠，還拍了照片留念。自封為「雪姑七友」。

他伸出一隻手來。

一定有人在裡頭！

他是那種人：先大口地蘸汁吃飯。雞脾留到最後才吃。

「他來找我了？」

「你決定什麼我都投降。」

漁肉鄉民。

他覺得我無理取鬧。

——他出現了。

所以——我在看完電視，排隊回房之前。才瞥她的右手一眼，手早已沒有了，是一隻生硬的，帶啞啞蝦肉色的假手，慚愧地倚憑在大腿旁，動都不敢動。

我一直渴望父母雙全，但沒有。一直渴望有個好哥哥，但沒有。也好，身畔有個男友，不用自己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看戲。我的房間，也不過分靜。

這是我的兒子。

但我的成熟，溫和，真是叫自己也吃一驚：「我的兒子比那女嬰死得安祥呢。」

基於女人的頑強，我非要他給我開門不可。

我看住他。真象一隻剛剛剝殼的粉紅色小雞蛋，上面還有雞蛋衣。

雪姑當小舞|女的時候，舞場中人人奉老鼠為神明，所謂「舞場老鼠」，邪中帶旺。

我要回他的兒子。我在水飯房狂叫狂錘，竭盡所能：「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的兒子要死了！」

基於禮貌，或者規例，要點頭打招呼。

我回頭，左右顧盼，是誰家的孩子迷失了，找不到媽媽？——但四周全是回鄉客，一些在看報，一些在打兒子罵老公，所有的孩子都不敢造次，坐得乖乖的。

一切傷口自己會好，有時侯你且不發覺有任何傷口了。

我告訴她那神秘的老鼠。

姑娘對我的愈氣也好了一點。

記得頭一晚，我很努力地入睡，睡不著，起來亮燈，突然省起在這裏，我並沒有此自由，又翻身再睡。終於含糊地入夢。

「為什麼不戴手套呢？」

「你不知道了，老鼠是動物中最奇怪的。它與黑夜變為一體。它身體是最小的。但巨大如象都怕了它。」

接著。嘩啦的水聲傳來。

她的經驗豐富：偷竊，打架，持械行劫，淋鏹水，黑社會分子……父母樂得交給社會管教。這樣的人我不願交。

耀宗埋頭苦讀，努力背誦。

「嗚。」

這些寫劇本的真討厭，他們的工作，便是多方打聽他人隱私，搬弄八方是非，回頭去製造半真半假的故事，搬上熒幕。他們本身難道沒故事嗎？叫他們賣自己的故事去。

「背什麼？」

姑娘指著一座座灰白的監倉，一個個木然的犯人，教他認識：「屋屋，人人。」

一定不會是包租婆，她去了看店。現在時間下午三點。

「深圳好玩嗎？」

我又挑揀一輛不大客滿的巴士，跑到車尾的位子上，車程顛簸得很，真好，這樣必能助手術順利完成。

深圳當然好玩。我去玩一宵，他們此生也不會知道，人民醫院的手術高明。

我拿起位完成的小小毛衣在我八個月的肚皮上比劃著。

在此關頭，我褲子脫下來，雙腿分岔置在金屬架上。六神無主，還被一頭小老鼠監視著。她要多收一百元！誰能不就範？

「你們這裡有老鼠？」

這裏什麼利器也沒有，刀與剪都不會唾手可得。只有一個指甲鉗。

醫生教訓她：「不要作狀，作狀要罰延期，坐多幾天，你想不想？」

門面話。

我回頭，見他要倒開水。

各有各前塵，誰又想過這樣，那樣？

我瞪著他，雙目為之出血。

「丈夫」不是大好前程。不過兒子的終身大事……我們也言笑晏晏，散席後繼續商量大計。船到江心補漏遲，但船到橋頭自然直。

——不過，到底我體力透支，還有，也許，在我心底里，仍然，有幾分，愛他。

雪姑還沒入睡。她安慰我。

他說：「隨便吧。」

當她一刀斬下去時，她怎樣想？

小孩。

大機頭開動了。二十個人在開工。有些推車仔，有些負責打風機，蒸汽機。

說到底我沒生過孩子。——我只死過孩子。

我站起來要走。

我見他隨身有個大膠袋，好象去辦了一點貨。一看，是些食品雜物。

我倆都在慘叫。不知道誰傷得較重。

我完全清楚，這是我兒與我間最大的秘密了。

這是一座監倉。

呵，由抄劇本演進至替工，也許日後他們工作範圍包括剪報，借景，找人贊助女藝員衣飾，然後又去陪女藝試衣飾……。那些女人是多麼的興之所至。大夥都知道她們的賓士如何到手，還是興緻勃勃地展覽。

我對他笑一下。一時之間，他不知應該嘟起嘴繼續吹好，還是咧開嘴回我笑容好。他的嘴回復到什麼表情也沒有的原狀。

「我想生男孩。我沒本事養，但我以前那七友，你知啦，雖然各散東西，孩子也不是他們的了，單『一夜夫妻百二文』他們見我被拋棄，便協定如果生男的，每人每月湊百二元奶粉錢。」

我把指甲鉗拿出來，小心地鉗著他的頭髮。又怕他痛，只能一小綹一小綹地，積聚成小堆。身體髮膚，受諸父母。

我和他一先一后地上樓，進門，進房。

「我賺過一點錢，養過他們。」

——門開不了，門被反鎖。我按鈴，沒有人開門，一定有人在。

他怎會跑到這出育嬰室，走過廣場，走過醫院，洗衣場，戒毒中心，課室……逐間房間找我？他怎認得路？

他解釋：「資料組走了一個人，他們找我頂替幾天，幫忙借地方，拍戲。」

自我與何校長生意成交后，耀宗也與我走在一起。當我聽見他的名字時，真代他捏一把汗。耀宗，與什麼國強家輝振邦……一般，甫出生，便有隆重心理負擔。家國祖宗的指望，彷彿都由這些小人物頂起來了，一個名字便可以把人壓昏。

誰有工夫一邊接受手術一邊觀察床單？

這句話真足夠她母親欷噓。但可憐天下父母心。雪姑自她母親手中接過不少奶粉，嬰兒油，爽身粉，奶嘴……。甚至，暗中給我送來一張「路票」。

「好了，好了，難道我未考過試嗎？」

「耀宗，我見到他！」

「姐姐你去哪兒玩呢？」

我不要他碰到我。

晚上是我至盼的時刻，可以與兒子在一起了。

弟弟也望著我。

我垂下了頭，望也不望來人。

耀宗視野的以擴闊，久不久告知我一些秘聞。

雪姑買香煙，弄來火柴。晚上，月亮很亮，如一張塗了油彩的人面，五官模糊不清，五官分明都在。月亮看著我。我躲在廁所中，快快地燒了它。虔誠祝禱：「我兒，我不是不愛你。當時我無法把你生下來，請原諒！這個弟弟，希望你喜歡他，保佑他。你要明白，媽媽除了愛他，不知道做什麼好。……這張路票我燒得太遲，但現在燒給你，可以幫助你轉世投胎嗎？還有七張溪錢，很辛苦，經過偷運才到手，一併燒給你，帶在路上傍身。媽媽很窮，又沒用，你不要再怪我了。不要妒忌弟弟。他一樣可憐，他一生下來，便是一個監蠹……」到了最後，我在廁所中痛哭。壓抑已久的委屈辛酸，一時無法煞制。有怕姑娘聽到，咬著嘴唇，滲出血絲。急急哭完它，好出來上床睡覺。

「你最渴望什麼？」

他不要這粉|嫩淺灰的外衣。

在我家。

他把我弄得家破人亡，孤立無援。

「桃花扇是什麼？」

他在點頭。

「不要再同媽媽嘔氣，孕婦心情不好，孩子將來會醜樣。」

自此，我更沉默了。

「見到誰？」他含糊地問。

傷口縫了針，那種痛，不象生產的痛，而是，傷口需要愈合，它自全身各處抽取一些精華去幫忙愈合，那種透支的痛。

那是一道細細的裂縫，一直沒有愈合。

「他在游泳，穿一件紅背心。」

一天他發現我的指九*九*藏*書頭寶拆了。

我唯一指望是撫育兒子成材。兩三年之後，帶領他逃出生天，重新做人。

當他在我身畔，在我身上時，我不是不愛他的。

經過各界的調查，分析，判決。我的心理欠正常，攜帶了仇恨做人；我的身份欠正常，需長期監護，直至孩子出世。判入冊三年。

「我的家很『屈質』。坐在廳中腿無法伸直。廿幾年都是用公共浴室和廁所。晚晚洗澡，隔壁浴室的人都是不認識的。」

「那麼你是相信了。」

他一定在心裏面想象我血肉模糊的情形。

我低下頭吃飯，好象全副心神都集中到那碟黑胡椒汁煎薄牛扒飯上面去。——為什麼你不做一個好老公給我看？為什麼我仍然不算一個好老婆？

弟弟的手指在微微抖動。

日後，天放晴了。

「弟弟你看錯了，沒有哥哥。」

我們終於無法互相擺脫。

竟還有女犯們買化妝品！施朱敷白給誰看去？沒有男人的境地，為誰妝扮？

一個小孩不會造作。他一定見到什麼了。

「不如戴露出指頭的那種吧。」

……一個星期後還流血，你要回來檢驗……我要回我的兒子……——忽然我見到一個閃閃的光。

我捉住他小小的肩膊，搖他，叫他。

難道要滴血向他遙祭，求他放過嗎？

「那麼早？」

現在當這小小的光一閃。我很驚駭，那是一隻眼睛呢。我用盡全身每一個細胞的力量去看清楚，距離很遠，但面面相覷。

我的臉色一定甚為精彩。

我渾身泛起寒意。

學歷是中學畢業。

「這是正常的。」

他們又向姑娘詢問一些資料。例如，每天的生活程序，起居習慣。

我還要他幹啥？

他是不是仍然在電視台做呢？

「用用就慣了，最緊要是不痛。」有人答。

他拖著她下樓她匍離開，我馬上閃身迎上。一切昭然若揭。再多話，便象一部糟糕的電影，片首告訴你誰是兇手，片尾又再重提一次，把觀眾當白痴。

「肯見她了？」

「好，」我回頭：「——補我倆之不足。」

「別動！」醫生用力按住我。

這張近照，自動拍照機所攝，一共四張。那天，在做手術之前，為了紀念一個不見天日的胎兒，我去拍了照，現在申請回鄉證，動用了那款照片。

母子。

姑娘興緻高：「一次見到外國男人，全身都是金色的毛毛。男人來逗弄他。他想摸毛毛，又怕，男人對他笑，格格地笑。他竟然扁嘴要哭了。」

八個月大，吃粥和碎肉。

走進校長室，開始了我因謀生而必須的油腔滑調：「何校長，接到你的電話，說需要看樣本。這套兒童百科全書一共十二冊，除了打八五折以外，我們還送你四張古典名曲唱片，有貝多芬，莫扎特，小史特勞斯，巴赫等作品，一共五十五首。唱片是供成人欣賞的……」書記在門外看我。

「深圳。」

姑娘巡房到來，喝令：「不準談話！」

我還沒有卧定，醫生硬把我的雙腿分岔托起，置於一種極冷金屬架上。我也沒有機會仔細一看，是什麼金屬，可以冷成這樣？

我撥了電話給耀宗，告訴他我在紅勘火車站。「會一直等到他來」。

一切都好了，我又再粉墨登場。

一切都是場夢。也許當初只是我的幻覺。

少女遇到半滄桑的男人，男人半滄桑只為他逼于成為父親。

一切都好了。

這沒什麼大不了。有些人動過了手術還會死呢。

不要這個孩子？

旁邊有人插句嘴：「得了得了，不用日夜掛在口邊啦。」

走過教導處，一個熨著三十年代卷卷頭的凶女人，大概是訓導主任，她手執刑具，在打小孩手板，小孩倔強地不肯哭，她非把他打成淚人不可。虎虎生風。

那是一雙眼睛。

他狡猾地一笑。

又在灣仔搞士打道伊利莎伯大廈A座廿六樓一單位窗外花槽，掘出兩條腐屍，腹部隆起，臭氣四溢，中人慾嘔。

有空的時候，我總愛對牢這酒瓶，竊竊私語：「還有一百零四天，我便可以出獄了。但是，我很害怕，不知道要過什麼樣的日子好。我甚至已經習慣了現在這般漫無目的的生涯。沒有男人，沒有孩子的生涯。我以為我的日子，已經完結了。我兒，請讓我做一些比較好的夢就算了。」

他招手。我望定他。哀求：「請你，不要帶走他！」他繼續，輕輕招手。

「這是不正常的。醫生，以前我曾經墮過胎，我怕他……」看醫生的表情，便知他不相信我。

無事可做，惟有瞪著天花板以壓驚。

我沒有機會仔細一看。

反正是這麼回事。

「醫生把他倒進水廁中沖走。」

大約在九時左右，我醒過來。

從來沒有發現，我的照片中……

於是她吟唱她的歌。當她入女童院時，學會這歌。據說是女童院的「院歌」。

我沒有答。她以為我在思索。

那個自斷右掌的姐妹，雖然她手腕處裝嵌的鐵爪，已運用得不錯，但她不能做粗重功夫，洗熨好的床單捧不上去，只好負責褶衣服。現在，她又在一個新來的女犯面前，不斷地喃喃自語：「其實我是不想這樣的——」她找到一個新的傾訴對象，又在展示無限的內疚。

「今天電池珠駕了輛賓士開工。」

他曾去過那麼遠的地方。珊珊瘦骨，孤軍作戰，現在他回來了。

耀宗有舊同學當PA，提攜他賺外快。抄一個劇本數百元，心照地抽水，兩全其美。

要多少功夫才能養得這麼大？

我緊緊地擁著他，好象這樣便能搶奪回來。但，他要走了。一剎那間，我明白自己是多麼的無助。我對另一個世界是多麼的不熟悉。——但，我必得在他身上找些紀念品。摸摸他的頭。頭髮！

生和死都如此接近。

「老鼠對我沒殺傷力吧？」

話題枯竭。但不，我要努力。我抓起他手腕，看表，放軟了聲音：「還有時間，你幫兒子改名吧。一天改一個，最後揀一個最好的。」

我之所以坐冷牢，因為男人。

「對了。我還未warm up呢。」

他才三歲，是一個那麼弱小的亡魂，卻擁有雙極深的眼睛，深沉如三百歲。

車絕塵而去，停在一間小學門前。

雪姑湊近來。

當我抬頭看到他，尷尬還是有的，不知說些什麼？又不是秋涼天氣。

愛情生活是反目成愁仇。

女人最失意，便是貶值。最貶值，便是不適當地懷孕。

出來埗到，有懷有身孕，她們編排我一些輕便的工作，有時叫我到廚房切菜。

像剛才去自動拍照機拍照，照片中只有我一個人，但其實一共有兩個，兒子在肚中。光閃的時候，我想象這是他的遺照。

我不要他們死。

有女人說肚痛。

一定是他了！

入大欖這麼久，從沒有人來探過我。

他們給我一個靜坐常思己過的單位。叫做大欖「女犯懲教中心」，即是監獄。

我又想起他小心地對付他的蠟紙，企圖盡善盡美，不遺餘力。

醫生說不好了，急急忙忙把他塞了回去……在我生死關頭，眼前閃過一個小小的紅影子，縱身跳在我肚皮上。分不清是什麼，我昏過去。

日復一日。

然後，我坐地鐵過海。開了一兩個站，突然我反胃，嘔吐狼籍。旁邊那個八婆，五官扭曲，討厭到不得了。幸好有人遞了瓶驅風油過來。

職業是兒童百科全書推銷員。

「什麼怪聲？」

我有一兩句話，杳杳隱入黑夜中：「日後我們的浴室和廁所，嵌白底起青綠花的瓷磚好不好？」

我不語，暮色四合了。

哥哥在昏昏的燈光下出現了。

雨勢開始大。

醫生來巡房檢查。問她：「你媽媽來探過你了？」

我看住他——忽然，他象受到襲擊，抖然一動，驚醒，嚎陶大哭。

「但，又有什麼用呢？我的指頭暴露在空氣中，仍然會爆拆。」

我再用力地看，肯定看不見為止。喃喃地，想說出一些往事：「我曾經，在抬頭的無意中見到一頭小老鼠，它瞪著我。角度和現在一樣——」

窗外是田野鄉屋。

因為有人手。

是。我鋃鐺入獄。

我便站在樓下，等。站了好一段辰光。

先見到一雙眼睛，再見到一張臉。啊，這是弟弟的臉。弟弟為什麼跑到這裏來？

我不見耀宗，但我聽見他在背一些不知所謂的文字：「——陳隋煙月恨茫茫，井帶胭脂土帶香。駘蕩柳綿沾客鬢，叮嚀鶯舌惱人腸。中興朝市繁華續，遺孽兒孫氣焰張。只勸樓台追後主，不愁弓矢下殘唐……」我經過了好些墓碑——其中一個特別小，小孩死時只三歲，石碑上有小天使像。

不是寫劇本，是抄。有些編劇字跡潦草（也許是寫得不好，心虛起來，故意草得無人看懂），需要有人抄正一遍。有些編劇實在不濟，那些高勢危的編審不得不肩挑起來修改，有沒時間寫，只錄了音，找人抄正一遍。

——我記得我的胭脂。那天，那天，我擦上胭脂掩蓋我的憔悴。那天！埃晚上我把路票燒予我兒。

由於我懷了孩子，不用釘倉。我被困在另一建築物內，一共有四個孕婦，一人一床，定期檢查，待產。

士多的老闆奇異地窺視我。

慕地，我聽到一陣冷冷的聲音：「媽媽你為什麼不要我？」

「不用怕。」她說。她用一條帶子縛緊我的手臂，那麼緊，令我手上的筋脈賁起，如一條綠色的蚯蚓，幾乎要破膚而出。然後她插了一根尖銳無比的針管進去，抽我的血——我不明白，我來墮胎，她抽我的血幹嗎？血源源而出。她一定是騙我一些血，回頭好去賣給人。

一個女童思念她的哥仔，自己填了詞，唱到一半便想自殺。

我把弟弟的碎發也灑進去。

我真是個沒用的人。幹不成任何一種大事。一切都小眉小眼，自己回首一看，也覺羞恥。

雪姑真乃江湖中人。言出必行。

「但今天這麼陰，又有微雨。」

「你最大的願望是擁有一間私人的浴室。」

他沒有作聲。

「真沒想到這叫江湖義氣。」

我只好笑一下，笑，更吃力。

醫生轉向兒子：「不用怕，有事我會幫你，乖乖聽媽媽話。」

只要四周有人，鬼的力量再大，也忌三分。

「如果是女的呢？」

不。

她說現今科學昌明，手術一點也不痛。只是把裏面的東西搗糊了，然後用管子吸出來。

他的頭本來夾在書本中。

大家默默走了一陣。

我唯然長嘆。目光投放至老遠：「是嗎？何以從來沒有人如此教過我？」

「難怪。」

我由他哭，四周的人陸續被吵醒。

好一段辰光之後，放下電話。

當我第一眼見到他時，他只得兩寸高。

「沒有，我沒有講過話。」太累了。

在我的身後，竟出現了一個從未發覺的小黑影。

我兒躺在我身畔的一張小床上。

他會是個好父親，負責，細心。他一定會挑揀一種實用的紙尿片，且價格合理。

他很小，遠遠見到我，便箭一般颼颼向我游來，載浮載沉，他朝我閃閃眼睛。

「她們叫我做『雪姑』」她說。

我被編排到縫紉室開工。

人窮志短。

「沒https://read.99csw.com有，我什麼也沒做。」

耀宗起來了，把床上一切雜物挪開，找回他的褲子。又把另一些雜物挪開，騰出空來穿會他的褲子。

早兩天他咳，今晚他無端地彌留。剛才，在魚中，他是如何地魄散魂離，見我最後一面。

但，我沒那麼做。我放他狗男女一條生路，誰放我一條生路？跑到街上，向對面的士多借電話，電話在彼端又奪命地響，他死都不肯接。

她們以為我會觸景生情。

這個看來像媒人多過醫生的婦女，又告功德圓滿。她回身把一對斑斕血肉，沾著血漬的棉花團，拎到外面一個廁所中。

他充滿驚詫，好奇。

電視台的人？我的心狂跳，鐘鼓齊鳴。

「保護弟弟，不準哥哥傷害他！」

這回他曉得一笑了。

他們因父親的不同，長相各異，現在，拖著手並立我跟前，一齊望著我。

然後撲入我懷。

是剛才那些黑椒汁的刺|激吧。或是一些物體在我體內翻筋斗，我離開黃泉，鑽上地面，有點乏力，倚在路旁小休一下。

最令我坐立不安的，不是這小室，不是飢餓，而是我記掛我的兒子，他沒有我的保護照顧，如何過日子？晚上他見不到我，如何入睡？還有，他會不會又見到什麼？

誰家小孩？

與弟弟，現在一起奔向更遙遠的地方，他倆相依為命，相親相愛。我很放心。

終於他放人一馬。

自此我神經衰弱。有時夜裡失眠，我見弟弟安睡，生怕他就此死去。我很慌張，把他搖醒，他哭起來，這一哭，才令我安心。

醫生過來，笑了：「不是這樣比劃。嬰兒的頭部最初向上，滿滿倒轉，到了八個月左右，即是現在，他的頭已經在下了。」

「一個星期後還流血，你要回來檢驗。」她再找些話來說：「不痛吧？早就說過不痛的。不過有點酸，麻辣。」

「不是怕什麼。」他朝我閃閃眼睛：「不過是趕時間。」

我自小鏡子中瞥到自己的臉色，因為胭脂的幫忙，充滿朝氣。

他放輕聲音：「這一個鐘頭的時間是你的。這裏不同下面，下面沒一件事都是命令。你講講你的憂慮好嗎？」他難道沒有脾氣？我冷冷瞅著他，一字一頓：「我不想送孩子到聖基道孤兒院！」

一定是上頭囑咐過，他們不可問的過分，永遠無法得悉真相。

慈愛的醫生。

剛入夢，被推醒了。一時之間，不知身在何處，我是睡，孰令致此？不想起床，突然省起來在這裏，我並沒有此種自由，只好爬起。

我沒什麼事可做，醫生也沒什麼事可做。

他不理會我。

我不會游泳，拚命叫喊，水自四面八方將我埋沒，無力自拔。我一想到自己是個孕婦——我便驚醒了。

他一手拖著弟弟，抓得很緊。他喜歡弟弟。這麼寂寞地過了三年，他喜歡一個伴。

第二天我和兒子一起排隊看醫生。

我兒漸長，相安無事。

你倆還可以有興緻嗎？還可以嗎？

周圍人似已聽過七千遍，一點也不覺新鮮，一點也不難過。間中有人為電視節目緊張，低喊：「美金！美金！人民幣！人民幣！」但明顯地為人看管，不敢造次。

我很反感。

「今天不知明天的事。」

她繼續找人訴苦，祥林嫂一樣：「他們怎麼戴得慣假手？他們太小了。怎麼曉得用鐵鉤鉗東西？」

因為他小息下樓梯的時候，捏了他前面男同學的屁股一下，被當場擒拿。

旁邊有個新女犯給孩子餵奶。

沒有人相信我。

這是我的第一個兒子，和第二個兒子。

我第一次發覺，他一雙手好漂亮。可以做大事。他媽媽以前賣書，他不止的，他一定可以寫書，或者畫畫，或者彈鋼琴。

突然之間。我見到他身畔的「哥哥」。

凡事都慢了三拍，傻笑。——這傻子，真的，誰會想到會成為我第二個男朋友？

——忽然間，我見到一下閃閃的光。

我無言，良久才對他說：「帶不帶我上你家坐坐？」

大家先等對方開口。

「對了。老鼠。你日後見到任何老鼠，千萬別驚動，只怕其中一隻是他。」

這令我感覺，整個的洗衣房，整座大欖監獄，好象與灰色的天空混和，裝得若無其事。

很快適應了。

——這是多麼離奇的感覺。

望出九座外，有燈光的照射，就看到雨勢，如銀白色的驚嘆號。沒燈光照射之處，一片黯然，不知道有沒有魚。像在幽暗的燭影下播放一張唱片，唱片在轉動，有時見到條紋，有時見不到。

終於，我有了一瓶酒。

有些女犯，是因為病，有些，是因為裝玻所以隊伍較長。

醫生去后，我很難過，我那麼相信的人，竟然不相信我。

耶穌對待世人，也不過如此細緻溫柔罷了。誰又肯為誰死？

我很感動。

在這個基督教墳場中，提及一個新生命。

我喂兒子吃爛飯，姑娘指指他：「時不時有外國監頭和太平紳士來參觀。你兒子第一次見到不|穿制服的人時，眼光光。」

失意的人特別敏感。

他未見過爸爸，他若有機會見到，爸爸的臉將不是他在肚子中所見的一樣了。

有些男人並沒有送給女人一個家庭；有些女人並沒有送給孩子一個家庭，導致得對方流離失所，心無所依。

是的。我是沒用的人。沒膽做媽媽。沒膽墮胎，沒膽再和這個男人繼續下去。

他給我擦汗，問：「哦，是怎樣的呢？」

他在床前，向弟弟輕輕招手。

黑褐色的眼睛還沒合上呢。他蜷著手足，象一個嬰兒，困在子宮之內的姿態。

「陪你回家吧。」

那個女編劇，還熱情如火地說：「可以讓我坐牢兩三天，好體驗一下生活才寫劇本嗎？」

我聽到鑰匙聲，一重兩重三重的鐵閘開了又關了。——一切，因我那天一串鑰匙引起。

漸漸他以為世上每一個人都是這樣生活的。

「不。」她有點強調：「怎會有老鼠？這是醫務所呢。」

「姐姐你病了嗎？真慘。」

我現在住的地方，不用交租。它在郊區，大欖涌水塘旁邊，一共有十四座，大部分是兩層高建築物，可以住三百多人。

三十幾歲，一頭白髮，未老先衰，正是做博士的代價。

對一切鐵門以外的來客，我兒頂是一個「大玩具」了。牢獄中出生，牢獄中長大的孩子。是什麼樣的孩子？如何成長？心態，個性，言行，舉止。

這信寫道：「李主任：我在十三日星期五第一個小息時，做了一件錯事。這件錯事便是：當我落樓梯時，侵襲同學肚部背後下面的地方……」因著填鴨教育，他會寫「侵襲」，卻不會寫「屁股」。

醫生是一個四十五歲的男人，予我極大安全感，將來我的孩子由他接生，我必要將這個重大的秘密告訴他：「醫生。每到下午二時左右，我感覺有人在我裏面亂叩亂抓。」

見到姑娘，保持禮貌，與兒子一起微微鞠躬。我是有罪的，應該受懲罰。但兒子，他以為是一種程序。——這對我而言是極大的懲罰。

間中，有個裝作參透世情的姐妹，指著我的大肚子說：「生孩子？我才不肯為男人生孩子。我奶奶不喜歡我老公當差。我老公不喜歡我做雞。我不喜歡為他生孩子，完全沒有首尾。」

小孩的眼神，竟有怨，這比任何一種武器，更加鋒利。

「什麼手續？」

我道：「——你不用知道。」

于這種情形底下，完全可以講「愛情」。

「你如何弄掉他？」

「是子宮位置不好。我要收貴一點。多收你一百元吧。」

我的房間，一個人住沒什麼，兩個人住……別人用豆腐潤來形容斗室，相信是指我這種。——好象一打開房門，便要跳上床去。

我們這艘船，名義上是「愛之號」。泊在何處？

但醫生幫一個忙。證明我前曾墮胎，產後又失調，身體差，又因喪兒，傷心過度，血氣行運欠佳……之類。醫生盡了人情。

「那樣掀書不方便。」

「考試要考的。要考便要背。他們會問你這段文字的內容，文字，暗示，諷刺之類——」

「什麼？」

我沖向這個一生最憎恨的男人，用那三尖八角的破唱片劃下去，他以手格擋，一下兩下三下，血漸得我兩一頭一臉，點點如花綻放，如畫。啊，我記起了，桃花扇……我用力務要划中他！

我的包租人是麵包店的老闆娘，她見耀宗一表斯文，也很合眼緣，不加租，作為一份人情。婚後也安定和洽，他對我好。

露台搭了間小工作室給他抄劇本。他開著錄音機，聽聽那些貴人事忙的高層人士講一大串對白，自然努力精簡之，變成白紙黑字。

「是。」

我渴望他們快快走。

不！

但此等勾當實在不可對人言。大家只撿無傷大雅的風花雪月去令彼此快樂便算了。

「夜校幾點鐘上課？」

他打斷我的話，太無聊了。他再沒有心思念及其他動物，他將會是一頭動物的父親。真是！還在預備考港大，考進去最好，考不進也希望有入學資格，申請政府工容易一點。

在我差不多已經把往事忘記的時候，它又無端出現在我思潮之中。

「你的兒子很可愛。」女的說。

——他沒有死，他的手緊抓著我的手。

隔著鐵窗，我望向灰色的天空。

劫后登場，不坐巴士了。伸手截了一輛的士。有點負氣地把袋子和自己全仍進去。動作稍微激烈，感覺到痛，有血汩汩流了三秒。

一不能愛，二不能被愛。我要一個變了心的男人幹啥？

「那麼，這個夢的預兆是他將來會做救生員。但，你大概也不喜歡兒子做救生員吧？」

「其實我不知道你是否真的喜歡我？我又不知道你是否有其他男友？」

如果上回我在做手術時不幸死了，我的前度劉郎一定不會以為我是為他死的。

她啼笑皆非。

是的，當我剛剛中學畢業的時候，我怎會知道只數年間，以外接踵，應付不暇？我無力為前途計劃。

我怕這個女編劇再問我什麼。我的反感滿溢。虧她一臉誠意，體驗生活：「晚上睡得可好？」

姑娘十分不高興我的無禮。我因「無禮」，被囚於水飯房。

梯口經過一條黃狗。不知如何，黃狗嗅了我一下才走。

終於他語無倫次。

他搖頭：「我喜歡你，不願你冒險。」

我吃驚。

譬如有一天，耀宗來探我，拿了一封信給我看，那是不是6E的學生寄給訓導主任的道歉信。

我望定他，促狹他：「你怕什麼？」

她不是什麼電池珠，當然，女藝人看不上此等斯文窮小子。不過，但願是電池珠，她們只逢場作戲。

——結果，他們送我去看心理醫生。

她強調：「醫生，我整個肚都痛，請你寫紙說我重玻」說到最後，變成哀求：「我不想坐牢，……我想入院。」頹喪得很。

「她說那賓士是姨媽借給她的。」

——這是我聽到他兩兄弟最後所講的話了。

相安無事。

「不要喝凍開水啦，要不要利賓納？」

「不要緊，你還年輕，以後一定大有生養。https://read.99csw.com」一個女犯這樣安慰。

我毫無興趣。日夜埋首織小小的毛衣，粉紅的粉藍的。除了我兒，一無所有。

一些黑色的鳥，也不知是什麼鳥，忽地抖擻刺穿灰色的天空，遠走他方。天空見難挽它們回頭，只好怏怏地以自己的力量愈合。

但想起男人的時間少，遠不及想起我的兒子，當我有覺得痛的時候，我知道的不是腸痛，胃痛，這是子宮內的痛。他回來了。他在門上亂扣亂抓。他沒有哭，只是冷冷叫道：「媽媽你為什麼不要我？」

他有點不忿：「你不飲有人喜歡飲！」

走過教務處，女書記在打字，男書記在寫蠟紙。他寫錯了一個字，很小心地用一種紅色指甲油般的改錯液把錯字塗去，然後拈起來，吹乾。

這不是回憶，也不是閃電。

「——如果放監后，你第一件是會做什麼？」

哥哥冷冷地說：「媽媽，你為什麼不要我？」

因是偏門，神只保佑七成。

雨夜的浪漫不再，大家面對現實，便是：大家都沒什麼錢。他只好說：你不嫌我窮嗎？肯定不嫌嗎？不。他一定會有出頭之日，雖然，當務之急，並非「出頭」。

也有一些去了上課，一干人等，坐在課室中，聽那八婆導師教授「香港常見的花卉」。

我不笑。

什麼「肚臍背後上面的前方」，什麼「脊骨數下若干節的部位的前面」……大家都笑作一團。

得不到他的愛，得到憎恨也是好的。——憎恨所動用的感情更多！

隨時有命令：穿衣，脫衣，禁聲，排隊。

是他一手造成，逼我于死角。

這宗小事不致成為我心理負擔，反而胎兒，成為生理負擔。

到他蹣跚行路時，姑娘帶他到草地玩，騎木馬，曬太陽。在這指定範圍的草地上，玩一個鐘頭，然後帶回育嬰室中。

不願同他說話。

也許他不是口渴，他只想忙碌一點。沖利賓納令他多做些功夫，趕得匆忙，不必四目交投。

那種灰，象從前一部希治閣電影重映，是不是《迷魂記》？記不清楚了。有一場戲，一個失意的女人，穿那種灰色衣服，在醫院走廊走著，與牆壁溶為一體。

「處|女座。」

我提著我的大布袋，去找他。

沒來由的，我腦海中浮現我的兒子來。是我不要他，是我殺了他。

「我不知道！」我十分負氣。

他只好努力地吃雞脾。

醫生來檢驗我的身體，渾身上下裡外，無一倖免。她在此刻佔盡上風，而我肉隨砧板上，我唯一的收穫將是「失去」。

怔一下，猛抬起來，帶不可置信的神情。

六七個月大，他開始吃麥粉。

弟弟叫我：「媽媽。」

這句話令我們兩人都怔住了。

於是我們就「肚部背後下面的地方」作出了種種的發展，把身體的部位以迂迴曲折字眼來形容。

天牢長恨。

我很感動：「在此他見過的男人很少。世上只有你一個男人對他好的，簡直象爸爸。」

「……後來，她有個朋友叫做文聰，摘花研成汁，在扇面上畫成一幅桃花。」

他笑。因決定了，驟覺輕鬆下來。

我忽然痛恨這個世界。為什麼這個世界一再對不起我！

——但她此刻也在細意地編毛衣，為肚中的小生命。是潛伏的母性令她判若兩人。

——眾姐妹以眼角窺探我的傷感程度，量度著應如何勸慰。一個母親可以這樣殘害親生骨肉，毫無血性？

我解釋，要浸一瓶老鼠仔酒，去瘀驅風。我換來嘲笑。

我從未與這樣的東西周旋過。

裏面，有一截腸子般的東西，連著模糊血塊，支離的薄膜環抱著他。緩緩地緩緩地緩緩地沉下去，大概兩寸高。

才幾步，他叫住我：「兒子叫志堅，好嗎？」

我抓緊透爪。

「這是燒給你大兒子的。」

有個女人坐在我身旁，用近乎低吟的聲音同我說：「其實我不想這樣的——」她好象求我原諒，我無限的內疚。

「如果是騙人的，我們就不必背得死去活來。」

如今被他摟一下，補償到什麼？

「你打算怎樣？」

我「嗯」一聲，懶得搭腔。

而如今他只成為丈夫。

車至上水，他們下車了，一一鑽出車廂，彈至對面，隔了窗，把手舉得高高地揮動著，他們拼了老命地喊：「姐姐，打針的時候不要哭！」

他一見到我，自以為很瀟洒很有辦法地說：「很多人會同你將耶穌，但我不會，你放心與我聊一聊。」

我揮手致意。

於是，他漸漸十分習慣這牢獄生涯，有規律的，受限制的，一切都不可逾越，只有服從。

「呀，見過——」

他漸漸地，漸漸地，去了。像我的長子。我第一眼見到他時，只得兩寸高，連著模糊血塊，支離的薄膜，緩緩地，緩緩地沉到一個瓶子底下。

注射麻醉針，破傷風針，百日咳。吃小兒麻痹糖，種痘。

「你再胡思亂想，難道想生怪胎？」

然後搖頭。

家世是孓然一身。

所有嬰兒飯後午睡。

我設法弄來一個玻璃瓶子，請求上級的姑娘准我注入一些酒。最便宜的米酒就可以了，只要防止它腐爛。

晚上，集體吃過飯，大家可在飯堂看一陣電視。電視上正放映著博彩遊戲幸運觀眾轉動兩個輪盤。兩個輪盤分別寫上銀碼和各國貨幣名目，他轉到一千元。

一身濕透，分不清是夢中的水，還是汗。我恐怖地艱辛地在黑暗中爬起來。

「那又如何？」

車又開了。

每人都有一個故事。

門面話。

我見過他多回，不是一閃而過，便面目模糊。但，今晚，他長大了，他比弟弟高一點，其實，他只是個小孩子。弟弟差不多兩歲。他三歲，他的臉，我很陌生，從來未曾見過，他木然地站在我眼前，也不走，也不動，也不言語，也不笑。

雪姑生了個女兒。

完全是因為寂寞。

火車上，有五個小男孩分別坐在我身畔及對面，他們大概是六年級模樣，背著水壺及乾糧去旅行。

但，真的，從沒有人來探過我。

要？不要？

他出生時，不是頭先出，而是手先出。

吵醒了嬰兒室所有的嬰兒和母親，值夜的姑娘。

某男孩好奇的問：「一個人去？」

有個福利官丁姑娘見我。

二人還相約吃午飯，他約了人交劇本，所以遷就他。在快餐店，一人一碟飯。

忽然我問：「為什麼你會跟外景隊開工？」

「——替我拿著這個袋子吧。」

義無反顧。

「我走了。」試試走兩步。

「我信不信，都要考試。這是沒有得選擇的事，你乖乖讓我讀下去。」

先說大兒子，四年前，我有了第一個兒子。當我第一眼見到他時，他只得兩寸高。

一個小小的頭伸出來，是頭小老鼠。它用不安定的黑褐色的眼睛瞪著我。也不走，也不動，也不言語，也不笑。

「桃花扇。」

「現實生活血淋淋，哪有這樣香艷？都是騙人的。」

只要有聲音，就表示有生命。

所以她象小說中的祥林嫂。鎮日向不同的人提及她的罪孽，鞭撻自己，看看可否減輕幾分——誰令她犯罪？做女人真慘。

不！

我兒也萬不能認賊作父。

我迄自掏出一瓶胭脂。糊亂地擦一點在頰上。胡亂地擦一點在唇上。鏡子反映到天花板，黑褐色的邪異的小眼睛赫然仍在。

你用支坐輪直指他太陽穴，他也不可能有心理準備。

他強調。如果我再說沒有，他便會哭。

我坐在火車上，每隔一分鐘，換一個決定。

計算時間，他現今在我的子宮之內了嗎？如果裏面那個不是他，那麼我必要愛護之，如同愛他一樣，我豈能一殺再殺？

下午，陽光悠悠照射進來。大概經過多重門與閘，象探監一樣。它照射得很真心。

我激動地拿起紅，橙，黃，綠，青，藍，紫，金，銀和粉紅，把他十隻小指甲都塗上不同的繽紛的色彩。叫他高高舉起，我欣賞著。搖撼著他。

我要一手帶大他。我與他相依為命，與整個人類整個社會和鬼物的世界抗衡。

兒子驀然回首，問：「『爸爸』是什麼？」

「他乖嗎？」

我怵然一驚。

「不不不！我要回我的兒子！」

我反而比前成熟，溫和。一無掛慮。大家以為我若不是瘋了，必定豁然開朗了。

我守在他床畔。

「飲得多我怕了那味道。」

這男人背著光，我完全看不清楚他的面目。那麼熟悉的身形——于黑暗裡熟悉。他是我兒的父親。多可笑，我甚至不願意提起他的名字呢。反正不要兒子，要父親來幹什麼？

曾看不起的雪姑，竟成了苦海明燈。

其實，我一點也記不起我答過什麼。只是眼前閃過外面世界的一幕：他拖著她下樓……。我憎恨一切電視台的人！

誰又想到，這個男人後來……

我長日只好這樣嘲弄自己。

不不不，我對他並沒有半分愛情。我恨不得殺死他，只因膽小，成不了事。

然後她安慰我：「沒事的呀。疤痕只在裏面。休息一會兒吧。」

除了監倉的衣物外，外頭醫務衛生署，社會福利署，此署那署的屬下機構，也把衣物往這裏送。

突然，兒子定睛望著前方，好象發現什麼。

「你是什麼星座？」我反問。原來我不知道他的星座，他的生日，他的幸運顏色。不知道的太多，有待發掘。

「沒有什麼事是忍不到的。」

我也語無倫次了：「你怕吵著你，抑或吵著鬼？」

在這三小時之內，我好好地想念他。他雖然並不高貴，也不富貴，但他至大的吸引力書卷氣，廿幾歲看上去還象讀書人。畢生會從事文化工作。穿淺灰色的套頭毛衣，架眼鏡，心細如塵。——我要在今晚告訴他一件事。

我是多麼的平凡，無用。

雪姑刑滿，攜女出獄。

這心理醫生是一個博士。

我歇斯底里地尖叫。兒子被我此舉嚇得大哭。一室噪音。

我是他媽媽，他竟不肯聽我的話。我們成為母子，一定是前生未了的緣分。

晚上，飯後，依舊集體看電視。

身份是孕婦。

我很害怕。

醫生是陳六姑。如果她不表明她是醫生，我會以為她是媒人。不過她煞有介事地穿上白袍，以示神聖。

一個又過來摸他頭髮。

「不，自己可以了。」

醫生檢查，用聽筒聽她腸子活動情形，很正常，醫生明白：「沒事。」

室內，一下閃閃的光。

「每人一百。」

我兒終於面世。

這是第一次，我那麼正面地注視著他。

但我不會讓他做這種工夫，我其實只需要一個家庭。

罪名是蓄意傷害他人身體。

又有一名年輕的母親，被控誤殺，因她的女嬰被送往醫院時，全身抽筋，陷於昏迷，頭臉手腳胸口布滿傷痕，頭骨爆裂，腦出血，不治斃命。

他說：「哥哥。」

我含著一口飯未吞，也懶得去爭持：「小事有什麼好爭？」

一出門，我見到一個影。

在這小小的育嬰室內，所有的母親都去了開工。有些在洗衣房，有些在縫紉室，有些在廚房，有些去種菜。

自然，誰都不會為了誰死。豈有如此容易的事？活著比死難。

我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