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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風雲時代 二六、1976:唐山平了

第一部 風雲時代

二六、1976:唐山平了

最終,沒有解釋為何三年多后才發布死傷數字,兩個數字被新華社發布:死亡數字二十四萬多人;重傷十六萬多人。
所有的政治人物都為之震驚不已,儘管他們中間很多人或許政見不和,或許正在為黨內即將來臨的角力或者憂心忡忡或者猶豫不決或者積蓄力量。一位從經歷了大地震的人在回憶時說,倖存者們互相碰面,第一句話是:「同志,你說毛主席知道咱這兒地震嗎?」
三位副總理走過來,一把抱住這位激動的唐山人,抱住他們多災多難的人民。
四人被國務院接待站的軍人領入了中南海紫光閣。政治局關於地震的緊急會議剛剛結束。李先念、陳錫聯、陳永貴、紀登奎、吳桂賢和吳德正在對著地圖討論。
但是,去哪裡?
這時另外一位司機袁慶武也加入其中。這四個人於是開始了一場最驚心動魄的傳遞信息的旅程。這場旅程總讓人想起波士頓銀匠保羅·里維爾的騎馬夜奔。他兩個小時騎馬夜行了13英里,把英國人進犯的消息傳遞給沿途的民兵。這樣,當英國人開始向列剋星頓進發時,他們發現自己面臨著有組織的抵抗和猛烈的打擊。這場衝突最終誇大成一場大規模的戰爭,後來歷史學家稱這場戰爭為「美國獨立戰爭」。和保羅·里維爾的騎馬夜行一樣,四個唐山人的駕車夜奔,也是一個小人物通過傳遞信息而影響歷史的絕佳例子。只是,后一種,過於慘痛。
車開過一個一個村莊,經過一片一片廢墟,還有哭泣和無助的人群。他們一個地方一個地方的尋找電話,但是,既然裝有電話的房屋都已https://read.99csw.com經變成了廢墟,哪兒還能找到電話呢?
李玉林一張口就說:「首長啊,唐山全平啦!要趕快派軍隊、派礦山救護隊、派醫療隊。」
紅色救護車於是繼續狂奔,開進北京城,鳴叫著警報器一路前行,不管是不是綠燈。
時間是1976年7月28日的凌晨4點10分左右。地點是唐山。主人公籍籍無名。
他們的第一選擇是到礦黨委去報告這裏的情況。十分鐘后,當這兩個漢子站到礦黨委辦公樓變成的瓦礫石塊之上時,他們才意識到,這已經不是礦黨委所能解決的問題了:整個開灤礦務局和唐山市本身已經成為一片廢墟和需要解決的問題。
作家錢剛在他描寫唐山大地震的著作《唐山大地震》中如此描述這場至今仍讓人震撼的災難說:「唐山第一次失去了它的黎明。它被漫天迷霧籠罩。石灰、黃土、煤屑、煙塵以及一座城市毀滅時所產生的死亡物質,混合成了灰色的霧。濃極了的霧氣瀰漫著,漂浮著,一片片、一縷縷、一縷縷、一絮絮地升起,像緩緩地懸浮於空中的帷幔,無聲地籠罩著這片廢墟,籠罩著這座空寂無聲的末日之城」。平行的鐵軌被來自地殼的力扭曲地像死去的彎曲的蛇;樓房像遭受了來自天空的重擊那樣倒塌;原本平坦寬闊的路上裂開大口,大地像噬人的怪獸。
那天凌晨,毛澤東服完安眠藥,像往常一樣入睡。儘管他治下的國家發生了如此慘痛的災難。中央辦公廳的汪東興來看過這位建國之父后,也沒有叫醒他,告訴他他的人民在經受怎九*九*藏*書樣的磨難。而此時距離他離開人世,不到兩個月。
可是到哪裡找電話?電話打給誰?前一個問題或許還有答案,后一個問題則完全是茫然。
「回去整一份材料,有半天就差不多。」
1976年的歷史驚心動魄,1976年的唐山慘不忍睹。唐山是河北省十一個地級市之一。它是一座具有百年歷史的沿海重工業城市。地處環渤海灣中心地帶,南臨渤海,北依燕山,東與秦皇島市接壤,西與北京、天津毗鄰,是聯接華北、東北兩大地區的咽喉要地和走廊。中國第一座近代煤井、第一條標準軌距鐵路、第一台蒸汽機車、第一袋水泥、第一件衛生瓷均誕生在這裏,它被稱為中國近代工業的搖籃和北方瓷都。但是不幸的是,它也處在地震帶之上。1976年7月28日3時42分發生的唐山大地震,讓這個城市永遠成為了中國之痛,至今想起,或者重讀描述唐山大地震的文字,仍讓人膽戰心驚。
面對著眼前的一片廢墟,三個人不知所措。這種巨大而突如其來的災難已經超過了他們個人的理解,更別提他們個人的掌控能力。個人唯一可以倚賴的,或者可以從中獲取安全感的,惟有組織。「上車!找電話」李玉林說。
唐山礦前工會副主席李玉林和唐山礦武裝部幹事曹國成從宿舍區的一片廢墟中鑽了出來。就在半個消失之前,這座城市遭受到了前所未見的打擊。
縣委書記背著手槍在廢墟上急得團團打轉,他治下的城市化成一片焦土,而他身為父母官或者人民公僕,卻對之無能為力;有人焦急地詢問他們唐山的九*九*藏*書情況,因為他的家就在那遭逢不幸的城市;前來尋找震中的地震局的工作人員想要從他們嘴中獲知唐山的災難,後來一個人上了李玉林們的車,而另一位司機袁慶武則跟著地震地質大隊的車返回唐山。
這一災難給無數人留下了終生難以遺忘的陰影,比如錢剛採訪的一位女士終生不能再吃任何甜食;而原國家地震局局長劉英勇,在錢剛1986年見到他時,他已經長達十年每天吞服三片「安定」才能入眠——為什麼沒有預測出地震的陰影一直徘徊在這位老人心頭;而唐山作家張慶州在他的新書中(張慶州在2006年出版的書擁有一個駭人的名字:《唐山警示錄——七·二八大地震漏報始末》。這位作家在證明這場大災難本有可能避免。)披露了一位地震專家寫給預測出這場大地震的專家馬希融的信,信中說:「1976年7月中旬我去你處,由於自己水平有限結果辜負了人民對我們的期望,對人民我們是有罪的」內心的煎熬讓他們不停自責。
直到三年之後,人們才明白這種慘痛究竟在如何表現在數字上。1979年11月,新華社記者徐學江應邀參加在大連舉行全國地震會商會議暨中國地震學會成立大會。「最後一天的會議向與會的地震專家們通報了唐山大地震情況,其中包括死亡數字。我感到,這正是全國和全世界等待已久的重大新聞,必須千方百計報道出去。」徐學江回憶說。徐學江寫好消息,勸說大會主辦方同意發布,「與其讓猜測和謠言滿天飛,不如正式公布真實情況這是自然災害造成的死亡,並read•99csw•com不是人為造成的,與政府沒有直接關係。」
唐山以空前慘烈的方式為1976年劃上了濃厚的一筆。錢剛的《唐山大地震》中從唐山軍分區抗震救災材料中引用的一個例子,可以說明其慘烈程度。
他們繼續尋找著電話。一直找到了北京郊區。李雲林試圖從一家工廠找電話,這時工廠看門的大爺說:「還掛什麼電話?有等電話的功夫,車就到了!」
救護車開到了國務院接待站門口。李玉林穿上一件修車的破衣服,然後蹲在路邊,用地上的雨水去洗手上的血——地震時,他從廢墟里扒一個孩子出來,孩子母親身上的血染得他雙手鮮紅。
1924年的東京8.2級大地震,死亡人數約十萬人。
遭受重擊的人類在突然之間無法明白自己受到了怎樣的打擊。當李雲林和曹國成從廢墟中脫身時,和大多數不幸的受難者一樣,他們並不明白究竟為何會這樣。幾乎和所有人一樣,他們過低地估計了自己的苦難和能夠挽回的程度。
有人揮手攔車,要求運送傷員。
他們應該經過了不少這樣的人群,遭受了無數這樣的辱罵和砸向救護車的石頭。當市郊有人對他們喊:「快把傷員送到唐山」時,武裝幹事曹國成探出頭來說:「嗨,唐山全平啦!房屋倒塌,哪兒還有什麼醫院?你們趕緊組織自救吧!」
李雲林對司機大吼:「趕快走!打電話要緊!」憤怒的人群對著紅色救護車破口大罵,還有人揀起磚石瓦礫向他們砸過來。
「一輛卡車滿載著傷員駛往玉田縣。車子行走得十分困難,方向盤似乎不靈,車輪時而歪向左邊,時而歪向右邊https://read.99csw.com;上坡時,冒著黑煙,半天爬不上去。車終於開到了玉田縣城,傷員們一個一個被抬下車。這時有人招呼駕駛員下車休息,可是喊了半天沒有迴音。打開駕駛門,人們驚呆了:那個司機本是一個重傷員,頭部被砸傷,腸子流出,左手骨折。當人們想把他扶下車時,發現他已伏在方向盤上死去,駕駛室滿地是血。」
他們碰到了第三個人,同樣不知所措的崔志亮,唐山礦礦山的救護車司機,他開著車從礦區回到礦黨委報信。
車上的地震局工作人員建議去地震局。
這輛紅色的救護車像沿著道路迅速向前串的燃燒著的火焰一樣前行,危急萬分,但又無可奈何。車沿著道路狂奔,車上的人被他們目睹的景象震撼。他們經過了七個大的招待所,所有七個招待所全部被摧毀成一片灰土、瓦礫和磚石。人們不是被壓倒在這片瓦礫磚石之下,就是在呻|吟哭泣,倖存者則站在路邊,不知所措。李玉林留心數了一下,站在路邊的倖存者,只有幾十個人。
「你們向中央報告需要多長時間?」
「半天?那不比打電話還費事!上國務院!」李玉林大叫。
上國務院!這是一個礦務局工會幹部所能做出的最大胆的決定,也是普通人一生中幾乎沒有機會去做的決定。
地震之後,每年的7月28日凌晨,在唐山所有的路口,都有人在焚燒紙錢。街頭的人影在一簇簇黃色火苗后晃動。因為地震之後屍體無法辨認,它們被推土機推進大坑中集體埋葬。倖存者不知道他們的父母、兄弟、姐妹們被安葬何處,只能在唐山大街上的各個路口,為他們的親人送去來自人世的問候。